04
娜奧米住在亞的斯亞貝巴的郊區。房子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樓與樓之間的距離非常窄，穿過隻有側身才能勉強通過的小巷後，又爬了一段鐵製的樓梯。娜奧米住的房子外牆刷有薄荷綠的油漆，但有幾處已經掉了漆，破舊的深褐色木門看上去仿佛用力一推就會倒一樣，門上也沒有看到門鈴。魯丹像常客一樣抬手敲了敲門，隨即響起鈍重的聲音。
“娜奧米，是我，魯丹。我把那位生態學家帶過來了。”
沒有人應門。魯丹把耳朵貼在門上，雅映也聽到屋裏有人推東西時發出的嘎吱嘎吱聲，但過了很久都沒有人來開門，可見裏麵的人是故意不理睬魯丹的。
“你看郵件了吧？快開門啊，終於有機會可以證明你說的事情了！”
雅映和魯丹又等了半天，裏麵的人根本沒有要來開門的意思。
“娜奧米，娜奧米！你得改改你那牛脾氣！”
就在雅映看著氣呼呼的魯丹，心想這樣下去可能要搞砸了的時候，門突然開了。隻見一位身材矮小、目光炯炯有神的老人推著灰色的步行椅出現在門口。雅映剛要開口問好，娜奧米搶先一步說道：
“魯丹，你怎麽又擅自找上門？我現在要處理藥草，不然就要爛掉了，到時候你賠我藥草錢啊？少說廢話，趕快回去吧。”
娜奧米的態度非常冷漠，不禁讓人懷疑魯丹自稱和她是好朋友都是騙人的。但魯丹像是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娜奧米，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說：
“娜奧米……你一定要這樣對我嗎？”
娜奧米眯起眼睛注視著魯丹，一聲不吭地關上了門。
這樣下去的話，根本一點希望都沒有。
“魯丹，等一下，讓我單獨跟她講幾句吧。”
雅映讓魯丹等在樓梯下麵，又敲了敲門，裏麵再次傳來嘎吱嘎吱的響聲。雖然不知道娜奧米為什麽不肯開門，但直覺告訴雅映她似乎不是不想講這件事。雅映深吸一口氣，說：
“娜奧米，我是來自韓國的生態學家，叫雅映。我特地前來是想聽聽關於摩斯巴納的事。因為沒有別的方法，所以隻好通過魯丹聯絡您，真的很抱歉。您可以抽出一點時間嗎？我不會耽誤您太久的。有些事情很想請教您，這都是一定要聽您講的事情……”
雅映心想這次娜奧米也會不予理睬或是抱怨幾句，但沒想到門竟然開了。雅映緊張地看著娜奧米，她的表情看起來比剛才和藹多了。
“魯丹那個臭小子，最近越來越讓人討厭了。他三天兩頭就來煩我，肯定是把我當成快要歸西的可憐老太婆了。”
娜奧米聳了聳肩。
“如果是你一個人來的話，早就讓你進門了，招待客人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說著，娜奧米輕輕地揮了一下手。
“進來吧。”
有別於破舊的建築外表，室內非常溫馨宜人。雅映還以為以藥草治療師聞名的姐妹家中會充滿濃重的藥草味，但不要說藥草味了，就連藥草治療師會使用的工具也沒有，看來她剛才說要處理藥草不過是想趕走魯丹的借口罷了。
娜奧米去衝咖啡時，雅映把帶來的禮物放到桌子上，並環視著室內。滿牆的相框吸引了雅映的視線，可以看到姐妹倆年輕時和上了年紀之後的照片，還有與很多人的合照。雅映猜測那些照片可能是娜奧米和阿瑪拉被稱譽為“蘭加諾的魔女”時期拍的。玻璃櫥櫃裏還陳列著眾多用阿姆哈拉語寫的貢獻牌。娜奧米端著放有咖啡杯的托盤走來時，雅映說道：
“我對二位的名聲早有耳聞，學會也知道你們，現在埃塞俄比亞的植物學發展和重建都得益於藥草學家的功勞……”
“那些人真這樣講？”
娜奧米瞥了一眼相框，說：
“如果是我的話，早就把那些東西扔掉了，看在阿瑪拉的分上我才忍了下來。那些人根本不認真聽我們的故事，就隻想著用那些貢獻牌堵住我們的嘴。”
雅映有些手足無措。娜奧米把咖啡杯放在她麵前。
“那些照片也就算了，把貢獻牌陳列在櫥櫃裏都是阿瑪拉的意思。十年前，她還不是這樣的……現在阿瑪拉也漸漸忘記我們到底是誰、做過什麽了，隻是用那些虛構的名稱填補我們記憶的空白。什麽治療師、魔女、重建英雄……唉，但現在與我們早前所處的糟糕地位相比，也許已經算不錯了。”
故事毫無頭緒地朝著雅映不理解的方向發展。雅映苦惱了一下，問道：
“恕我冒昧，請問阿瑪拉現在在哪裏？”
“姐姐現在在醫院。她一把年紀了，但還算健康，隻是記憶退步了。那些相框都是在我和她記憶不相吻合的時候掛起來的。隨著時間和季節的變化，不管是姐姐還是我，狀態都時好時壞。狀態好的時候，我們就住在這裏，但在經常起霧的季節她就隻能待在醫院裏。”
“您是說大霧嗎？”
“我們對大霧有心理陰影，阿瑪拉比我還要嚴重。”
娜奧米啜了一口咖啡，說道：
“雅映，你說你是生態學家？但我沒有任何可以提供的信息，因為我對植物不了解，根本不配稱為藥草學家。倒是阿瑪拉比我更了解植物。但遺憾的是，你來得不是時候。如果阿瑪拉在的話，你應該還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令雅映感到神奇的是娜奧米稱呼雅映時，會念她名字的韓文發音。她很好奇為什麽，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那個……娜奧米，雖然不知道魯丹轉達了什麽話，但我不是來詢問摩斯巴納的防治方法的，我隻是想多了解一下摩斯巴納這種植物。當然，如果能知道防治方法更好，但那不是此次拜訪的主要目的。”
雅映遲疑片刻後，告訴娜奧米自己是研究毀滅與重建後生態的學者，主要負責研究受到粉塵影響而變異的植物，以及最近為了調查在韓國海月市異常繁殖的摩斯巴納，在研究這種植物的起源。
“我想知道的是，這個看似非常怪異的植物的曆史，很想了解這種植物不為人知的故事。您的一生伴隨著這種植物的曆史，我在重建初期的口述史中看到過很多次您的名字。當時，這種植物應該還未被稱為‘摩斯巴納’，而是以各地區的‘光榮’為名。您和阿瑪拉因以藥物植物，特別是用摩斯巴納研發的民間療法而出名。據口述史的證人稱，你們是最初把摩斯巴納種植在埃塞俄比亞的人，並且救治了很多人。”
“看來你真的是學者。”
娜奧米露出了笑容。
“既然是這樣，那你也一定知道摩斯巴納沒有任何治療效果嘍。這在植物學界早已廣為人知了吧。”
聽到娜奧米親口講出這麽出人意料的話，雅映瞬間啞口無言。眼前這位因用摩斯巴納進行民間療法而聞名的藥草學家，竟然在問自己是否知道摩斯巴納不存在任何治療效果。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雅映遲疑了一下，說道：
“我分明……沒錯，我讀過那樣的論文，上麵的確提到摩斯巴納沒有藥理效果，反而帶有毒性。但我也不好斷言，因為所有的論文並不能得出接近真相的結論……您真的沒有利用摩斯巴納為人治病嗎？但新聞和那些照片裏都有摩斯巴納啊。”
“這裏的人們至今還對此深信不疑，無論拿出什麽科學依據，但大家隻相信自己看到的。其實，幾十年前很多人有過治療經驗。”
“既然是這樣，那摩斯巴納真的有藥效嗎？”
“怎麽可能有？把它當藥來用就等於服毒，摩斯巴納是對人體非常有害的植物。”
“那你，娜奧米……”
對話漸漸陷入迷宮。雅映盡量控製自己的情緒，她不想指責娜奧米，但最後還是直言不諱地問道：
“那你明知道真相，為什麽還把摩斯巴納當成藥草使用呢？”
娜奧米笑了笑。
“從某種程度上講這樣做是故意為之，因為有不得已的理由。”
雅映徹底無言以對。麵對驚慌失措的雅映，娜奧米似乎覺得很有趣。
雖然雅映在很多論文中看到摩斯巴納沒有治療效果，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娜奧米知道這一事實。雅映覺得娜奧米跟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在報道中看到的娜奧米是深受人們敬仰的魔女、聖人，是拯救埃塞俄比亞人民的偉人，此時麵前的娜奧米卻親口承認摩斯巴納沒有藥效。她這是在承認自己欺騙了所有人嗎？但為什麽偏偏是現在，要把這件事告訴初次見麵的人呢？
“既然如此，那你究竟為什麽……”
“你仔細觀察過摩斯巴納嗎？”
娜奧米開口說：
“摩斯巴納是非常適於生存、繁殖和寄生的植物，可以說它融會了粉塵時代的精神——不擇手段地生存下來，吸取枯萎植物的養分生長，在一個地方生根以後不僅把周圍的土壤搞得一團糟，還會盡可能地向外擴展……像極了粉塵。”
正如娜奧米所言，摩斯巴納的確存在與粉塵相似的特征，它們可以吞噬地表所有的生命，不斷向外擴張。
“沒錯，娜奧米，不過我也知道摩斯巴納並非有劇毒的植物。這才是我特地來拜訪您的真正原因。”
聽到雅映這樣講，娜奧米的表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有人在摩斯巴納異常繁殖的海月市看到了奇異的藍光，於是我開始調查，因為我小時候偶然地在一位老人的院子裏見過那樣的藍光。我下決心一定要找出那如同魔法般的現象的原因。就這樣我認識了魯丹，他告訴我你知道那藤蔓植物發光的真相。”
雅映按照魯丹建議的方法道出緣由後，緊張地等待著娜奧米的反應，顯然這番話引起了娜奧米的好奇心。
“那個種了滿院摩斯巴納的人是誰？”
魯丹告訴雅映如果這樣講的話，娜奧米一定會好奇種植摩斯巴納的人。雅映忍住沒有道出李喜壽的名字，而是說：
“娜奧米，如果你告訴我摩斯巴納起源的話，我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訴你，所有的一切。”
片刻的沉默。雅映揣測不出娜奧米在想什麽。她直視雅映說：
“如果你講的都是真的……那就太奇怪了，因為能夠散發藍光的摩斯巴納已經不存在了。幾十年來，摩斯巴納遍布全世界，但這種植物的特性已經和最初完全不同了。”
娜奧米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掛滿相框的牆邊，打開相框下方的櫃子抽屜翻了半天。雅映靜靜地望著她。那短暫的時間仿佛被定格了。翻遍所有的抽屜以後，娜奧米才找出一張照片。
“阿瑪拉很想搞清楚真相，魯丹是唯一相信我們的朋友，但從幾年前開始，阿瑪拉改變了過去的立場，她改口說是自己記錯了，根本不存在森林村那種地方。如今我也明白她為什麽那樣做了，因為一再重複誰也不相信的過去，隻會讓自己變得更加悲慘。”
娜奧米把那張照片放在桌子上，照片乍看之下一片黑，但仔細看的話，便會發現照片一角有一個模糊的圓光。
“好吧。那我就最後再講一遍這個故事。也許我也認識你提到的那個院子的主人，雖然現在還不確定，但我知道應該去哪裏尋找答案，並有意一探究竟。”
直覺告訴雅映，摩斯巴納背後隱藏著一個長長的故事，她取出筆記本、筆和錄音機放在桌子上。無論娜奧米的話可不可信，她都決定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
娜奧米把照片翻了過去，照片背麵寫有日期。
十月，二〇五九年。
“你的推測沒錯，摩斯巴納絕不是靈丹妙藥，它根本不是藥材，但當時我們必須讓人們相信它是藥材。正如你推測的那樣，摩斯巴納與粉塵時代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但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話音落下，娜奧米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