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李喜壽微微一笑,指著門口的機器人說:

“其實,那家夥也是作為幫手被製造出的家用型機器人,但後來被改造成了攜帶武器的機器人。當年沒有區分安全和危險的概念,所以原本以為安全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漸漸地變得危險了,人們為了守護巨蛋城幾乎動員了所有的機器。”

“那您也住在巨蛋城裏嗎?”

“我沒住多久,大概住了一年吧。我恨透那個地方了。”

李喜壽突然眉頭一皺,雅映眨了眨眼睛。

“巨蛋城就是一個聚集了最糟糕的人類的地方。我經常想,與其這麽活下來,世界還不如徹底毀滅呢。所以我才厭惡住在中心裏的那些家夥,他們都是一群把自己做過的壞事忘得一幹二淨的偽善之徒。”

李喜壽說完笑了出來。

“我真不該在小孩子麵前講這種話。但不管怎樣,也因為有了那些人,人類的命脈才得以延續下來。現在想想,希望世界毀滅這種想法,隻是為了讓我自己心裏好過才說的話。身為在災難中存活下來的人,我根本沒資格講這種話。”

“沒關係,我也偶爾會這麽想,希望一覺醒來這個世界不複存在。”

“是嗎?你怎麽會萌生這種想法?真有意思,我們的想法居然一致。”

李喜壽凝視著雅映的雙眼說道,雅映很開心她對自己講的話這麽感興趣。

“您說住在中心的那些老人都是偽善者,但不隻是大人,我們小孩子多少也有點卑鄙呢。這裏的孩子知道我一年後會搬走,所以肆無忌憚地欺負我,也沒有人幫我。他們這樣欺負我,卻在背後對住在中心的老人指指點點,所以我覺得無論是誰都很糟糕,每個人不過就是在各自的位置上假裝扮演好人罷了。”

雅映知道在大人眼裏這不過是不足掛齒的小問題,李喜壽卻聽得很認真。

“那些沒出息的家夥到現在還這麽不懂事。萌生出這樣的想法很正常,但你現在也還這麽想嗎?”

雅映在李喜壽的目光中找到一點自信,於是繼續說道:

“不,我現在不這樣想了。仔細想一想,我隻是討厭那些欺負我的孩子,並不是討厭所有的人,所以現在不希望世界毀滅了,雖然我還是很討厭他們。”

李喜壽沉默片刻後,低聲說道:

“真是沒想到我們的想法竟然一模一樣。”

“真的嗎?”

“我也在某個瞬間醒悟到沒有必要讓全世界毀滅,隻要讓那些討厭的家夥完蛋就好,所以從那時起我下定決心要好好活著,好等著看那些家夥完蛋。”

“那您成功了嗎?”

“怎麽說呢,好像也沒有,因為他們都活得好好的。但多虧了這種想法,我看到了其他更多美好的事物。如果世界毀滅了,就看不到那些美好的事物了。”

雅映聽到這句話點了點頭。

“我以後也要這麽想,全世界毀滅不是一件好事。”

李喜壽笑了。

“是啊,看來我們還蠻合拍的嘛,無論是十二歲還是八十歲,想法都是一樣的嘛!”

那天,李喜壽給雅映講了很多在粉塵時代的所見所聞,在巨蛋城外麵看到的怪異的巨蛋村、背部掛著鬆茸的野生動物、在路上遇到的稀奇古怪的粉塵時代的旅行者……那些故事與雅映茫然想象的粉塵時代的可怕風景,以及老人們在“記憶課”上講述的巨蛋城裏令人窒息的故事完全不同。

“巨蛋城外麵也能住人嗎?”

據雅映所知,粉塵帶有致命的毒素,在沒有巨蛋罩住的地區任何生命都無法生存,李喜壽的回答卻很模棱兩可。

“沒辦法住人,根本無法生存。但是……巨蛋城外麵也有人,還有不是人的、無論如何都想拚命生存下來的生命體。”

窗外劃過一道閃電,隨即雷聲滾滾,屋裏的照明也跟著閃了一下,氣氛變得更加陰森森了。就在雅映聽得臉色發白時,李喜壽笑著說道:

“再講下去的話,你怕是要做噩夢了。”

“但我還想聽。”

李喜壽對眼中閃爍著好奇的雅映說:“那就說點其他的事情好了。”她把話題拉回現實,給雅映講解了院子裏的植物和每個季節到訪的昆蟲,以及在粉塵時代頑強存活下來的植物如何把種子埋藏在泥土和水中,經過漫長的等待迎來世界重建後,迅速適應改變後的環境,生根發芽最先占領地球的過程。令雅映感到神奇的是,李喜壽看似無心打理院子,卻熟知那些植物的名稱。熱愛機器的人竟對與機器毫不相幹的花草擁有如此淵博的知識。

“植物就好比一台精心打造的機器。我以前也不了解植物,但有一個人用很長的時間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雖然窗外的風雨喧囂了一整夜,但是雅映沒有做噩夢,而是夢到了一個被茂盛的植物覆蓋的巨蛋村。在夢中,雅映是粉塵時代的旅行者,也是行走於巨蛋城之外侍弄庭院的園丁。雅映從睡夢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時,看到坐在窗邊安樂椅上打著瞌睡的李喜壽。不知為何,李喜壽就像不屬於這間房子,而是置身於遙遠異地的人一樣。雅映再次合上雙眼,接下來沒有再做夢,而是沉沉地進入了夢鄉。隨著時間的流逝,雅映忘記了那天對話的詳細內容,那一夜卻久久地留在了她的記憶裏。

“那些與植物有關的故事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裏,我被那晚閃著藍光的院子牽引到了這裏。我總是在想,也許植物都蘊含著自己固有的神奇故事,它們如同機器一樣精密,但也具有超越了精密的柔和性。”

直到下午茶時間結束,大家一直聊著這件事,在座的人一臉感動地頻頻點著頭。有人問道:

“那你現在還和那個人有聯係嗎?如果她知道你在這裏工作的話,一定會很高興的。”

“噢,這個嘛,李喜壽……”

雅映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講下去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以為早就淡忘了的事情,卻在多年後發現原來它依舊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李喜壽突然消失了。不知道她去了哪裏,突然人就不見了。現在也不知道她身在何處,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上。我沒有她的聯絡方式。”

李喜壽經常出門尋找機器的零件,好幾天也不回家,有時也會很久都不回來。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了,快到一個月的時候,雅映也沒見到李喜壽,她覺得很不安。但大家不以為然地說,李喜壽經常這樣,之前也是好幾個月沒有消息,突然某一天就回來了。

秀妍因工作關係被派往其他城市的支部,準備搬家的那段時間,雅映每天都會跑去李喜壽的家門口探頭探腦,想知道她回沒回來。搬家的行李都整理好後,雅映又跑到李喜壽的家門口徘徊了半天。院子裏的植物越來越茂盛,快要纏著籬笆爬到馬路上了。雅映再也沒見那些植物發出藍光,它們隻暴露過一次真麵目,便徹底隱藏了起來。

李喜壽沒有給雅映留下一句話就消失了。對雅映而言,李喜壽是憧憬的對象,但對李喜壽來講,雅映不過是一個經常來家裏玩的小孩子而已。即使雅映心裏明白這一點,但還是覺得很不是滋味。哪怕說一句以後有機會再見的話也好啊,雅映擔心就這樣離開溫流市的話,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李喜壽了。

“走吧,雅映,李喜壽會回來的。我已經拜托街坊鄰裏了,等她回來會轉告她,你很想念她,所以請她聯絡我們。”

秀妍把飛天車停在門口,催促道。雅映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為了不忘記,她希望再看一眼李喜壽的房子和院子。但即使是這樣,雅映還是覺得眼前的場景會從記憶中漸漸淡去。

雅映離開溫流市以後,再也沒聽到任何關於李喜壽的消息了。

雅映進入大學,雖然收到選係通知書時,生態學還是最不受歡迎的專業,但她還是選了生態學。據同屆的同學說,雅映隻對很無聊的事物感興趣,像是肉眼看不到的微生物、扒土前行的昆蟲、海洋和湖泊中的藻類,以及長在濕地的菌類。雅映喜歡觀察那些緩慢、蠕動且擴散開來的過程,就像那些緩慢蠶食卻很強烈的、若不仔細觀察便會遍布整個院子的植物。雅映從小便知道這樣的生物具備令人生畏的力量和生命力,蘊含著神奇的故事。

在大學研究所的實習快結束時,雅映無意間讀到一篇專欄文章,關於國立生物資源館所屬的粉塵生態部門創建了一個附屬研究所,但該文批判稱,這種投資對粉塵生態學毫無意義,研究過去的事情隻是在浪費人力資源。但當雅映讀到“這是一種執著過去,而不重視現實問題的行為”時,不由得驚歎這才是自己長期以來夢寐以求的事情。

毀滅與重建徹底改變了地球的麵貌。粉塵生態學正是為捕捉這種變化而存在的學問。哪些物種消失了,又有哪些新的物種出現,哪些物種為適應新的環境而變異,這些都是生態學的研究對象。

世界各地為隔離粉塵而建造巨蛋時,人們並沒有考慮到森林和田野上的生物。正因為這樣,很多物種瀕臨滅絕,但也有快速適應粉塵而發生變異的植物。據學者推測,粉塵本身誘導了基因突變,加快了變異的速度。有的植物將原有的圓形大葉子變成了能夠過濾粉塵的、帶有細細皺紋的長葉子,一些高大的樹木則降低了高度。在因降塵災難而毀滅的森林裏,還出現了由新生物種構建的附加生態係統。這些變異種在粉塵消失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支配著大自然,形成與過去截然不同的自然風景。但從21世紀後期開始,早已適應粉塵的物種又為了適應粉塵消失後的環境再次發生變化,進而又一次改變了生態界的景象。

生物馬不停蹄地追趕上了快速變化的行星,雅映喜歡觀察這些勇往直前的生物。

整夜觀察植物標本時,雅映會想象那些植物悠久的曆史和各自的故事,偶爾也會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那一幕。那個雜亂無章的、長滿了不知名植物的院子,彌漫在空氣裏散發著藍光的灰塵,以及坐在院子中央久久凝望虛空,仿佛在追尋某種早已消失的事物的老人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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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入標題→關於惡魔的植物的疑惑

我是一名研究惡魔的植物的學者,最近韓國因為離奇繁殖的摩斯巴納很傷腦筋,一座廢墟城市已經被摩斯巴納徹底占領了,無論怎麽清除,這種植物仍在持續生長。我們正在徹夜調查為什麽摩斯巴納會突然出現,為什麽這麽難以清除。

我想問一個稍微偏題的問題。

請問這裏有人聽說過摩斯巴納會散發藍光嗎?

雖然有人舉報稱,在廢墟城市的摩斯巴納群落看到過藍光,但問題是針對這種現象官方沒有記錄。摩斯巴納的種子小到可以隨風飄移,卻不會發光,而且種植摩斯巴納的土壤也是如此。

但我記得的確見過那種藍光。

在鄰居老奶奶家的院子裏。

說實話,這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我無法肯定那個院子裏生長的就是摩斯巴納。但我清楚地記得,那些藤蔓植物生長速度十分驚人,很快便能越過籬笆爬到馬路上。

那個院子裏長滿了雜草,幾乎無人打理。那位老奶奶常常進出院子,有一天夜裏,我無意間看到坐在安樂椅上的她,身旁彌漫著散發著藍光的灰塵。

那場景好似童話故事一般。

那會是什麽呢?那些雜草也是摩斯巴納嗎?

如果是的話,那位老奶奶為什麽偏偏要種植摩斯巴納呢?為什麽要養那種把院子搞得一團糟的惡魔的植物呢?

我查遍了網站上大家之前提供的信息,但沒有看到關於藍光的內容。

我好奇的是,有沒有人也見過那種藍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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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這個鏈接,雖然是很久以前發布的文章,但我確信你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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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才麵對全息顯示屏緊皺眉頭,屏幕上顯示著在海月市采集的摩斯巴納樣品的全基因組測序結果,分析程序正在進行與原有的摩斯巴納的全基因組的對比分析。

“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這個,排序好像錯了。”

“為什麽?”

“結果很奇怪。”

雅映盯著排序數據看了半天,但因為她不像潤才那樣精通植物遺傳學,所以看不出哪裏奇怪,隻能靜靜地等待潤才進行說明。

“先看這裏,可以看到與目前在海外發現的野生摩斯巴納,也就是生長在荒地上的摩斯巴納的基因組有很多不一致的地方。植物在擴散的過程中會發生自然變異,野生植物之間存在不一致的部分是理所當然的現象,但海月市的摩斯巴納發生了太多變異。最重要的是,這些個體之間的基因組極為相似。通常若形成這種自然生態群落的話,根本不可能這麽相似。”

“所以這種情況是人為的?”

“嗯,而且以我的直覺來看……海月市的摩斯巴納的基因組,怎麽說好呢,太幹淨利索了。”

“什麽叫基因組幹淨利索?”

“以自然生長的植物來說,絲毫沒有多餘的部分。海月市的摩斯巴納隻具備了生長所需的部分,就像有人精準設計過一樣,每個部分都很吻合。野生的摩斯巴納就不會這樣,如果是自然生長的植物就更不可能了。”

雅映雖不是植物基因組的專家,但她似乎也明白了潤才的意思。也就是說,海月市的摩斯巴納是人為製造出來的植物。潤才雙手抱胸,盯著顯示屏。

“那你的意思是,有人為了製造生物恐怖襲擊故意設計出這種植物,然後把親手設計出來的植物種在了那裏?”

雅映最先想到的仍是生物恐怖襲擊的可能性,如果有人故意設計出這種擁有極強繁殖力的摩斯巴納,然後把基因相同的單一苗種集中種植在海月市……那這就符合現在潤才說明的內容了。

“這可以看成一種假設。但說實話,我還是想不通,既然要搞恐怖襲擊,那應該有很多比摩斯巴納更好的選擇啊。非要選擇這種植物,然後還要費盡心力改造基因,最後到頭來就隻是折磨一下山林廳的公務員和附近的居民?怎麽會有這麽‘胸無大誌’的恐怖襲擊者呢?我想不出他們的動機。到底是什麽腦子壞掉的人啊……如果隻是為了開玩笑,倒也說得通。”

雅映點了點頭。雖然可以假設有人策劃了這件事,卻揣測不出這樣做的動機。

“我打算把樣品送到別的地方再確認一下,多采集一些樣品進行交叉核對。這真的太奇怪了。如果真的是故意為之,到底……”

雅映知道潤才最好奇的是什麽。到底是誰、為什麽做出這種事呢?

瞬間,雅映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些畫麵,但這些畫麵與潤才講的內容無關,而是自己小時候在李喜壽的院子裏看到的藤蔓植物、藍光、為了尋找什麽而出遠門的李喜壽、關於海月市摩斯巴納生態群落散發藍光的舉報,以及昨天在“怪奇物語”網站收到的匿名信……抽象的、模糊的線索,無法掌握整幅拚圖的碎片撒落了一地。

難道這些畫麵存在關聯?如果真是這樣,又要怎麽搞清楚這件事呢?這種植物到底是什麽來曆?

雅映的思緒亂成一團。潤才把手伸到愣在原地的雅映麵前晃了一下。

“你沒事吧?很難嗎?怎麽突然愣住了?”

“潤才姐,我們這次去埃塞俄比亞是不是沒有個人活動時間啊?”

聽到雅映莫名其妙的發問,潤才歪了下頭。

“當然沒有個人活動時間了,主要活動是參加研討會,頂多能以文化探訪為名集體玩一天。單獨行動能做什麽?那裏又不是有名的觀光城市。再說了,跟團走的話,該看的也都能看到。”

“那我們的活動範圍肯定隻限於亞的斯亞貝巴市內吧?”

“應該是吧。舉辦研討會的酒店也在市內。怎麽?你有感興趣的地方?還是跟團行動比較好,你自己到處亂跑,萬一被監察可是要出大事的。”

“那如果是以學術為目的的個人活動也不行嗎?”

“哦,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事前申請許可應該可以。好好跟組長溝通一下,說不定能排出自由行程。但你為什麽要一個人行動呢?加進集體行程裏不就好了?”

雅映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釋從“怪奇物語”網站上獲得的信息,她遲疑片刻後說道:

“其實,這有點難說算不算是學術目的。”

*

亞的斯亞貝巴是粉塵時代結束後最先重建起來的城市,同時也是災難暴發前自然生態保存最完整的、對粉塵生態學的研究最為活躍的地區。基於這些原因,紀念世界重建六十周年的國際生態學研討會選在這裏召開。

粉塵生態研究中心的植物小組成員走出機場後,決定先到舉辦研討會的卡迪斯酒店放下行李,然後去酒店附近的餐廳一邊吃午飯,一邊等待下午的開幕式。

雖然酒店距離市中心有一段距離,但沿路的街道都非常熱鬧。據說這裏是重建的城市中少有的人口密集型城市,重現了災難暴發前的街道景象。當地的氣候獨特,即使豔陽高照,空氣卻涼爽宜人。走在街上,我們可以聽到阿姆哈拉語和英語,戴在耳朵上的翻譯器有時還會傳出無法翻譯的語言。充滿活力的街道隨處可見咖啡店,露天咖啡店的主人招了招手,把植物小組的人引進店裏。每條街區都可以看到販賣各種新鮮果汁的攤位。

“那飲料叫‘Spress Tsumaki’,是用牛油果、杧果和木瓜打的果汁,非常好喝,一定要品嚐一下哦。”

坐在一旁的潤才假裝很懂地說。有別於之前來亞的斯亞貝巴參加過研討會的潤才,這次是雅映第一次來。雖然她的視線一直被異國風情的食物和色彩繽紛的工藝品吸引,腦袋裏卻一直想著別的事情。在這裏真的可以見到“蘭加諾的魔女”嗎?看到的不會是虛假信息吧?秀彬端來的冰咖啡暫時驅散了在雅映腦海中縈繞的雜念,但坐在顛簸的車裏返回酒店時,這些雜念又如同雲團般冉冉升起了。

雖然這是雅映初次來到埃塞俄比亞,但她早就聽聞這裏堪稱粉塵生態學的發源地。在降塵災難暴發以前,這裏並不是以植物學聞名的地區,但經由粉塵時代,埃塞俄比亞的藥草學家對民間醫療和世界重建做出的巨大貢獻而受到世界的矚目。草藥傳統延續至今,政府也在植物學上給予了很大的支持與投資。就這樣,埃塞俄比亞成為進行複原滅種作物和野生植物活動最為活躍的國家。雅映對這個地方的了解程度僅此而已。

在上次埃塞俄比亞研討會的資料集裏也刊登過題為《災難終結後的民間藥草學家》的發言稿,雖然雅映拿到資料集翻閱了一下,但因為不是自己關心的主題,所以沒有仔細看完。她隱約記得在資料合集裏看到過某知名藥草專家講解的世界重建後栽培的植物,但具體內容已經想不起來了。當時雅映心想,原來埃塞俄比亞還有這樣的傳統,身為不受本國重視的生態學家很羨慕這種傳統。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在“怪奇物語”網站上看到那個藥草專家的名字。

有人在一封匿名信中附上了一個網頁鏈接,那是十幾年前發布的文章,從發布的日期來看,應該是在“怪奇物語”網站開設沒多久時。

那篇文章講述了關於摩斯巴納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雅映,你周末真的要單獨行動嗎?沒關係嗎?這裏很亂的,稍不留意都會迷路,而且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外國人。”

樸素英組長不放心地說道。其實,雅映也覺得在陌生的異國他鄉單獨行動壓力很大,但另一方麵,她說服自己權當是一個人的旅行了。

“沒事的!我一個人還穿越過蒙古沙漠呢!”

“你要去采訪的人是很了解摩斯巴納的專家?蠻有趣的。沒想到這種植物的專家也會來參加生態學研討會……看來是研討會的規模很大,所以吸引了不同領域的專家。”

“那位專家因為高齡,好像退休有一段時間了。”

“是啊,我看你帶了禮物,不要忘記送給人家。每隔一個小時記得報一次平安,不用擔心話費。”

樸組長一臉擔憂,似乎在她眼裏雅映還是一個新人。

“退休的摩斯巴納專家?”

組裏唯一知道真相的潤才撲哧笑了出來,說道:

“你到底給組長看了什麽資料啊?”

雅映把匿名信的內容告訴了潤才,潤才爽快地說,如果專家肯接受采訪的話,她也願意同行,但雅映不希望她錯過難得一次的高原之旅,所以執意一個人去做采訪。

雅映要去見那個人,是因為對方在匿名信裏自稱知道摩斯巴納的秘密,還把摩斯巴納稱為“散發藍光的藤蔓”。

研討會開幕式隆重開始。雅映走進貼滿海報的會場,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交換了社交媒體賬號,下午聽了一場主題為“孤立地區的天然巨蛋形成與物種變異:島嶼與垃圾場的生態分析”的演講。演講內容大致是,粉塵時代,在位於南太平洋地區的孤島上形成了一種天然氣流,起到了巨蛋的作用,因此保留了降塵災難前的大量物種。這是一場妙趣橫生的演講,但雅映腦子裏想的全是周末要去采訪的事。如果見到那個人,如果可以見到那個人的話……究竟要從哪裏問起呢?

第二天,雅映針對韓半島野生植物的生長變化發表了演講。雖然台下反應不錯,但並沒有受到太大的關注。當天最受矚目的主題是北歐出現的新型附加生態係統,但遺憾的是,這與此時占據雅映腦海中的問題相比太微不足道了。

隔天在酒店分館舉行了重建六十周年紀念展覽,除了生態學以外,還布置了各種主題的展館,其中大部分是開發反匯編器過程中的展品。雅映不屑一顧地看了一遍那些展品。雖然人們把反匯編器視為人類的勝利品,雅映卻無法認同這種讚詞,因為她不明白災難的肇事者在地球瀕臨毀滅時才出麵收拾殘局有什麽好值得稱讚的……但還好主館的粉塵生態學展區吸引了她。雅映首次參加海外研討會就被突如其來的匿名信打亂了節奏,魂不守舍地過了三天。

沒有研討會活動的星期日早晨,大家搭車前往恩托托山考察去了。恩托托山距離市中心不遠,是一處海拔三千米、可觀察熱帶高山植物的地方。雖然不能和大家一起去看一看在韓國難以接觸到的生態環境令雅映覺得很遺憾,但對她來說,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

雅映與提供信息的魯丹約在亞的斯亞貝巴市內的納塔利咖啡店見麵,她提早趕到,等了二十多分鍾,剛過約定時間,魯丹便出現了。之前兩個人隻通過短信交談,雅映看到有人走進店裏四處張望,便一眼認出了魯丹。魯丹看起來是一個健康的男人,雖然難以估測年紀,但從外貌來看應該沒超過四十歲。

“哇,沒想到你真的來了。五分鍾前我還懷疑是不是有人在開玩笑呢。”

魯丹興奮地打著招呼,雅映告訴他可以講阿姆哈拉語,但魯丹說自己原本使用奧羅莫語,可是由於翻譯器經常誤譯這種語言,所以現在習慣了講英語。

最早在“怪奇物語”網站上發布文章的人正是魯丹,他說自己從未學過植物學和生態學,但在二十歲參與重建城市時,結識了被人們稱之為“蘭加諾的魔女”的阿瑪拉和娜奧米。

“老實講,我真沒想到你會到這裏來,我還以為自己是在浪費時間。但讀完你的郵件後,我覺得這件事對你很重要,而且你的身份也很明確。不過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你願意相信我講的話。之前也有記者想報道她們姐妹倆的故事,但親耳聽過後可能是不相信,所以隻在無人問津的地方小雜誌上刊登了幾次而已。特別是那些科學家,他們都無視我。準確地講,應該是無視阿瑪拉的故事。你還是第一個親自找到這裏來的科學家。你介紹自己是生態學家,我還很納悶為什麽生態學家會看那種網站,還主動聯絡我……但我在網上看到生態學研討會的論文上真的有你的名字,所以我覺得這次應該是真的,終於有人可以證明娜奧米和阿瑪拉的故事了。”

魯丹的一番話聽得雅映興奮不已,這時他突然表情一變。

“其實,有一點很為難,我們現在要去見的娜奧米很討厭見人。”

魯丹解釋說,之前姐姐阿瑪拉非常積極地講述這件事,但不斷受到人們的無視和嘲笑,變得心灰意冷,最後幹脆避而不談了。雖然這次也聯絡了阿瑪拉,但她冷淡地拒絕了。

“因為不能錯過這種難得的機會,所以我又把這件事轉達給了娜奧米。”

“娜奧米同意了嗎?”

“娜奧米已經看了郵件,但沒回信,我打電話給她,她也不接。不過你大可放心,娜奧米很信任我,我已經留言說今天會去找她了。”

雅映如坐針氈,不安起來。

“不好意思……你今天真的跟她約好了嗎?聽你的口氣,感覺娜奧米一點也不歡迎我們啊。”

“雅映,自古以來隻有肯冒著失敗的危險才能做大事,不過就是沒回信而已,你就退卻了?”

魯丹聳了聳肩。真不知道應該說他是自信滿滿還是臉皮厚,沒想到事情會朝這樣的方向發展……雅映遲疑地說:

“突然登門造訪太失禮了。不如你給我講講這件事吧,你不是說也知道摩斯巴納的真相嗎?”

“不行,我不是當事人,這件事一定要聽她們講才行。”

雅映無法說服在沒有約好的情況下執意要去找娜奧米的魯丹,隻好跟著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