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由於前往海月市途中還有很多路段沒有維修,所以很多區域需要親自駕駛。去的時候,雅映負責開車;回來的時候,則由潤才駕駛。雅映把手放在駕駛員識別裝置上,車輛將雅映識別為司機後開啟了程序。車開出研究園區後,潤才播放了音樂,進入自動行駛路段後,行駛模式立刻轉換成了半自動。潤才問雅映:

“對了,你不打算去埃塞俄比亞參加研討會嗎?怎麽沒看你申請出差啊?”

雅映大吃一驚。

“當然要去了。我可是為了參加那個研討會才進研究所的。本來準備申請的,結果因為摩斯巴納把出差的事給忘了。”

看到一驚一乍的雅映,潤才撲哧地笑了出來。一個月後,將在埃塞俄比亞的亞的斯亞貝巴舉行紀念重建六十周年的研討會,這是雅映進入研究中心後最期待的學術活動。

一路上雅映和潤才聊著準備去埃塞俄比亞出差的事,以及即將截止的季度報告書。快要抵達海月市的時候,兩個人想到即將麵對的問題又頭痛起來。

“那位負責人在電話裏提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什麽事?”

“他說有鬼在海月市出沒。”

“這是什麽莫名其妙的話啊?”

“這次的繁殖事件害得很多人一直工作到深夜,他們說在複原中心一帶看到了鬼火。聽說鄉下本來就有鬼,不是嗎?”

“搞什麽?你不是不信這些嗎?”

“這種事也因地而異呀。”

“也是,偏偏是在海月市,幽靈城市。”

“就是啊,真可怕。奇怪的植物加上鬼……這下可熱鬧了。”

潤才故意大驚小怪了一番,然後關掉音樂後打開了廣播,轉過播放著過時歌曲的音樂台後,停在了新聞台。雅映心不在焉地聽著新聞,心裏一直想著潤才剛剛說的話。鬼火?這也太不著邊際了吧。難道摩斯巴納還會散發誘導幻覺的物質?但是資料上沒有寫啊。提起這個話題的潤才顯得若無其事,反倒是雅映很在意。

海月市是典型的廢墟城市。這裏曾是韓國最大的機器人生產地,由於盆地的地理特性很容易建造巨蛋,所以在降塵災難暴發後,海月市最先被指定為用於避難的巨蛋城。但由於生產的機器人全部出現問題,整個城市變成廢墟後,這裏便成了機器人的墓地。世界開始重建之後,非法開采商蜂擁而至,如今這裏已經淪為一個巨大的廢鐵垃圾場。幾年前,隨著負責重建工作的建築公司入駐,海月市中心才零零星星地出現做建築公司生意的餐廳和旅館。

雅映讀大學時,曾因教育實習課到訪過海月市。當時教授讓大家四處走走,想象一下粉塵時代的殘酷。雅映隻記得如同腐爛的雞蛋般的惡臭味和堆積如山的廢鐵,不知為何幾十年前毀滅的城市還會留下屍體腐爛的味道。後來才得知,很多野生動物跑到這裏後被困在廢鐵之間無法脫身,最後死在了廢鐵堆裏。被汙染的廢鐵和動物屍體,使海月市變成了一座把生命引向死亡的幽靈城市。這就是雅映記憶中的海月市。

雅映和潤才在海月市附近見到山林廳的職員,職員剛看到她們便發起牢騷:

“總之我們也投入了人力,但真不知道為什麽會擴散成這樣。因為害蟲,我們之前吃過不少苦頭,但因為雜草這樣沒日沒夜地工作還是第一次。眼下要應急,所以隻能先投入人力,但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們隻能抓住最後一線希望,聽取各種意見。”

漸漸進入海月市後,眼前出現了不同尋常的景象,無論田野還是山丘都被摩斯巴納覆蓋了。稍後大家抵達了圍起禁止出入的警示帶的地區,這裏正在進行海月市的重建工作。

車停了下來,雅映啞口無言。坐在旁邊的職員說:

“這裏就是發源地,如各位所見,情況十分嚴重。”

警示帶內側猛烈生長的藤蔓已經覆蓋了整個廢鐵垃圾山,因為幾乎沒有縫隙,所以看不到下麵都是什麽東西。乍看之下,會讓人誤以為這些藤蔓是自然複原的一部分。這已經不是雅映記憶中海月的樣子了。

“藤蔓就是從這裏開始繁殖的,甚至已經侵害到了幾公裏外的農家,再往前走情況更嚴重。”

繞到廢鐵堆後方,雅映看到了巨大的摩斯巴納群落。幾輛剛才還在進行挖掘工作的挖土機停在那裏,雖然挖土機遠遠高出了人類的身高,但與藤蔓占領的廣闊麵積相比顯得微不足道。這不過是新聞中看到的一部分而已,在電視上看到時,還以為隻要稍加管理,不至於侵害農田就可以,但情況似乎沒有那麽簡單。潤才咂著舌打開車門。

“下去仔細瞧瞧吧。”

雖然大部分藤蔓隻有從腳踝到膝蓋的高度,但也有一些纏繞著樹木攀爬到頂端後垂掛在空中。有些路口必須用鐮刀割下藤蔓才能勉強繼續移動。雅映和潤才戴上手套,用繩子綁住褲腳,然後一邊扒開摩斯巴納,一邊往前行走。途中,潤才蹲下來觀察了一下藤蔓下方的枯萎植物。

“抽一個標本袋給我。”

雅映把紙袋遞給潤才。摩斯巴納深綠色的葉子密密麻麻地覆蓋了整片山丘,幾乎看不到地麵。潤才挖出已經枯萎的植物,隻見植物幹枯的根部纏繞著更深色的根。看來摩斯巴納用根纏繞周圍原有植物的根部得以蔓延生長,以致這些植物都枯死是事實。這樣看來,那些被藤蔓纏繞的樹木也瀕臨枯死。

“好惡心,看著影響心情。”

潤才皺起眉頭,雅映也點了點頭。雖然雅映知道沒有必要將人類以外的生物人格化或對其投入感情,但觀察自然時還是難免會有不悅的時候。這種生物到底是怎麽出現的呢?

把摩斯巴納看成在粉塵時代中特殊進化的植物也合情合理,因為那時候無論任何生物唯有拚盡全力才能存活下來,除了自身製造的養分,還要搶奪周圍的養分才能勉強維持生命。然而,雅映的這種不悅僅存在於重建之後的世界。

“我們聽說東南亞也曾經因為摩斯巴納吃了不少苦頭,所以聯係了幾個地方要到了一些資料。但現在在海月市發生的事情已經遠遠超出想象,在東南亞有效的防治方法在這裏根本不管用,我們懷疑這期間摩斯巴納是不是又進化了。”職員一臉嚴肅地說道。

這裏的摩斯巴納比之前的繁殖力更強嗎?既然如此,那為什麽情況會演變到如此地步呢?

“我們雖然盡全力試圖阻止蔓延擴散,但還是要找出根本的解決方法才行。原本海月市近郊的農家就因為長期幹旱損失慘重,為了引水灌田已經困難重重了。這些雜草真是害苦我們了。老百姓怨聲載道,民怨沸騰,但上麵卻置之不理,讓我們自己解決問題。上麵不管,可我們不能袖手旁觀啊!偏偏發源地又是在我們難以靠近的海月市中心區,所以更讓人懷疑搞不好真的是生物恐怖襲擊。”

現在雅映也對生物恐怖襲擊的說法半信半疑了,因為她親眼看到了怪異的景象,理解了負責人的顧慮。但如果真的是恐怖襲擊,那目的又是什麽呢?這既不是恐怖的病毒或細菌,也不是轉基因怪物,難道大量繁殖難以處理的植物就隻是為了給負責防治工作的公務員造成困擾嗎?雖然存在把植物當成工具,或以植物本身為對象的恐怖襲擊,但大多都是利用病原體。如果非要推測目的的話,很有可能是對海月市附近的居民心存怨恨,想要妨礙農活。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就是為了擾亂自然生態環境,可是誰會以這樣的意圖進行恐怖襲擊呢?

潤才開口說道:

“如果這真的是人為事件,我們也很難找出特定的罪犯。雖然可以分析各種情況,但畢竟我們不是偵查機構。況且,生態學上的追蹤調查也要長期進行觀察才有意義。總之,不管是人為事件,還是自然現象,我們都會協助你們的,請把資料也提供給我們。我們也會聽取內部意見,爭取盡快找出更有效的防治方法。”

顯然情況已經非常嚴重,不能把這件事視為單純的雜草繁殖問題了。生態研究中心有必要協助山林廳展開調查。山林廳的職員感激地握住潤才和雅映的手,他那渴望抓住最後一線希望的眼神讓人覺得有些可憐。

“但是,那個鬼是怎麽回事啊?”

職員聽到雅映的問題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一臉驚訝的潤才反應過來後笑了出來。

“最初聯係我們的金研究員提起了這件事,他說在海月市發現摩斯巴納繁殖以後,偶爾會接到舉報電話,說是在這附近看到有鬼出沒。”

聽到潤才這番話,職員似乎泄了氣。

“看來他說了沒用的話。這八成是從在海月市進行非法回收的人那裏聽來的傳聞,感覺沒有任何調查價值,我們就隻做了記錄。”

雅映出於好奇又繼續追問道:

“傳聞的話……具體說了什麽?”

職員一臉莫名其妙,但他知道眼下需要麵前這兩個人的協助,隻好平心靜氣地解釋道:

“準確地說,並不是類似人的形態,聽說隻是看到一道光,好像還不是一般手電筒的光,而是懸在空中的一道藍光,但走近一看卻沒有人。不過警察已經確認這一帶除了偶爾出沒的回收業者,沒有其他人。而且,聽聞在禁止出入區域以外的地方偶爾也會出現閃著藍光的東西,但隻是聽說有人目擊到發光現象,卻沒有任何影像證據。應該隻是心理作用吧。”

采集完摩斯巴納和土壤樣本,聆聽了職員兩個小時的抱怨後,雅映和潤才結束了當天的工作。返程的路上,雅映一直望向窗外。太陽已經下山了,外麵一片漆黑。雅映心想,或許能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看到那道藍光,但她什麽也沒有看到。

潤才呆呆地看著雅映問道:

“想什麽呢,那麽嚴肅?”

“植物散發藍光是很不尋常的事吧?”

潤才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當然。發光就很少見了,更不要說是藍光了。我覺得就算舉報人說的都是事實,但肯定與摩斯巴納無關。往螢火蟲或發光的微生物想一想,或許還有可能性,但總不能把摩斯巴納大量繁殖視為發光的原因。”

潤才的話很合理。即使親眼看到了鬼,不,應該說是藍光,但也不能一口咬定這與摩斯巴納有任何關聯。正如潤才所言,與其把重點放在植物身上,不如尋找發光的昆蟲或者人為因素。

然而雅映無法釋懷摩斯巴納和那道藍光,隻不過是聽職員簡短描述了一下情況,她卻覺得仿佛在哪裏見過那樣的場景。

雅映突然想起了幾天前做的那場夢。本來以為做夢是因為在“怪奇物語”網站看了太多天方夜譚的故事,但現在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會做那樣的夢。

茂密的藤蔓植物和熒熒藍光。雅映很肯定自己曾經見過。

小時候,在李喜壽的院子裏。

*

雅映進入研究所幾個月後,有一天下午大家在一起喝咖啡時,樸素英組長問道:

“雅映,你為什麽想到在這裏工作啊?”

“嗯?”

“老實說,我們研究所不是一個有人氣的地方。我就是好奇,你本來可以去別的地方,但為什麽偏偏選擇了這裏呢?”

坐在一旁的潤才嘻嘻地笑著,她的表情仿佛在說“你可要好好回答哦”。事實上,麵試時雅映也被問到過類似的問題,但與麵試時不同,雅映也清楚樸組長這樣問的用意。做了一年的實習生,之後又經曆了幾個月的見習,雅映也切身感受到粉塵生態學這門學問不受待見的程度,已經無法用“沒有人氣”來形容了。

跟研究所外麵的人見麵,提到自己在做粉塵生態學研究的話,所有人都會做出生平第一次聽說這門學問的反應。隨著粉塵時代的痛苦在社會共同體的記憶中變得越來越模糊,人們對追溯過去的學問也漸漸失去了興趣。對人們而言,科學是從災難中拯救人類的偉大奇跡,也是世界重建之後讓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的工具,除此之外的研究在普通人眼裏絲毫沒有價值。

盡管如此,選擇粉塵生態學的研究員們還是對自己的工作引以為傲,非常熱愛這一領域。可是當被問到為什麽偏偏選擇與已經消失的“粉塵”有關的生態學時,大多數人卻也說不出什麽特別的理由。

坐在一旁的潤才見雅映遲遲沒有開口,插話道:

“也可能沒有原因,隻是發現自己能做的也就隻有搞研究而已。為了生活進了研究所,做著做著也就產生興趣了。大家不也是這樣嗎?其實,我也投過幾個專業對口的研究所呢。”

雅映很感謝潤才幫自己解圍。很多人應該都和潤才一樣,但雅映並不是出於機緣巧合選擇粉塵生態學的。她之前從未提起過這件事,現在似乎可以講出來了。

“其實,我研究這個專業是有原因的。”

所有人向雅映投去了好奇的目光。她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小題大做,很難為情,但還是接著說了下去。

“我小時候就很喜歡植物。怎麽說呢,因為看到世界變化的風景……所以對帶來這種變化的植物產生了興趣。”

“真神奇,小時候大家都對植物不感興趣吧?”

“是啊,比起植物,小時候通常更喜歡昆蟲或恐龍吧。不管怎麽看,植物都很無聊啊。”

“起初我也對植物沒什麽興趣,但因為喜歡而且仰慕一位老奶奶,所以喜歡上了植物。”

有人又問道:

“啊,那位老人家對園藝很有研究嘍?”

“不……她對園藝不感興趣,但有關植物的知識淵博,原本的職業是維修技師。”

“維修技師?但很了解植物?”

大家漸漸露出驚訝的神情。

“我曾經住在一個叫‘溫流’的小城市,就是仁川附近建過大規模養老服務中心的地方,你們聽說過吧?”

大家點了點頭。

“知道,我去過。我姨祖母也住在那裏。”

“溫流市的養老服務中心剛成立沒多久,我們家就搬了過去,因為媽媽是養老服務中心的經理。我在那裏認識了那位叫李喜壽的老奶奶。”

大家聽得入神,雅映啜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繼續說道:

“她有點奇怪,就像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人似的。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不知道她來自何處,也不知道她最後去了哪裏,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經曆過粉塵時代,但講的都是巨蛋城外的故事,而不是巨蛋城裏麵的。”

初次遇到李喜壽是在雅映搬到溫流市一個月後,那天雅映和四個好不容易變得親近,但還是略感生疏的同學走在回家路上,突然聽到有人低聲說:“看那邊。”

隻見老人們居住的養老服務中心門前停了一輛破舊的飛天車,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事,滿地都是示威的牌子。隻見兩個老人互相指著鼻子吵個不停,其中一個人很麵熟,那個以性格耿直著稱的老爺爺幾天前還來學校演講過。據老師介紹,他以前是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醫生。跟他吵架的老奶奶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穿著簡便的工作服、球鞋,戴圓框眼鏡,頭發緊緊綁在腦後。無論怎麽看,雅映都覺得這個老奶奶與住在溫流市的其他老人不同。

同學們麵麵相覷,悄悄地從那兩個老人身邊走了過去,雅映慢悠悠地跟在後麵,側耳傾聽,聽到兩句對話:“拿回去掛在你家裏,憑什麽丟在這裏!”“把你們這群無賴趕出去有什麽錯?”僅憑兩句話很難判斷他們在為何事爭吵。

雅映偷瞄了一眼他們,剛好視線與眉頭緊皺的老奶奶目光相交,老奶奶咧嘴一笑:

“啊,你就是新搬來的那個小家夥吧?”

雅映稀裏糊塗地點頭問了聲好,但還沒來得及等到老奶奶的反應,隻見她立刻把目光轉向敵人,又嚴厲地斥責起對方,剛剛臉上那抹溫柔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霎時變回冷若冰霜的表情。

走過小巷,回想起剛才那一幕,雅映覺得似乎發生了什麽不合時宜的事情。

“剛才那位老奶奶……是誰啊?她跟我講話了吧?”

“應該是,她就是李喜壽呀。”

同學們說著嗬嗬地笑起來。雅映很想問李喜壽是誰,但覺得同學們好像都認識她,而且自己也沒有跟大家熟到問這種問題,於是閉上了嘴。

回到家,雅映給媽媽講了剛才發生的事,秀妍說:

“今天在中心門前,大學生舉行了示威活動,惹怒了住在那裏的老人,還報了警,鬧得沸沸揚揚的。李喜壽正好經過,出麵幫那些大學生打抱不平。”

什麽示威,為什麽幫大學生打抱不平,雅映聽得一頭霧水。秀妍沒有多做解釋,而是笑著說道:

“她也常來我們中心,是一個好人。不,與其說是好人,不如說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溫流市還留有粉塵時代的殘骸,世界重建之後,在無人居住的地方集中建起了大規模的養老服務中心。雅映和媽媽搬來這裏也與養老服務中心有關。雅映的媽媽秀妍原本負責管理養老服務中心的全國支部,隨著新養老中心的開設,她被分配到這裏一年,負責新中心的開館準備和初期運營工作。中心剛開設沒幾年,對世界重建有貢獻的老人居住在中心所在的新城區,而在溫流市工作的年輕人則住在與新城區相隔一條小溪的住宅區。

走過小溪的木橋,通往住宅區的路上,在一處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棟附帶大型倉庫和院子的老房子,那棟房子就是李喜壽的家。

雅映後來才得知,李喜壽在中心的老人之間已經臭名昭著,無論是誰,隻要碰到她都會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與之發生爭執,所以很多人投訴,希望可以把她趕出溫流市。但這些老人沒辦法趕走她,因為她不住在中心,更何況她隻是講話粗魯,並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情。隻要看到李喜壽在中心附近散步,老人們就會像看到炸彈似的嘟嘟囔囔,說那個臭脾氣的老太婆又出現了。

大家都很好奇李喜壽為什麽偏偏住在溫流市,是從何時開始住在那棟附帶倉庫和院子的房子裏,為什麽總是找碴兒,跟那些有貢獻的老人吵架。有人說,她從中心落成以前就住在這裏了,所以才會仗勢欺負外地人。但也有人說,她買下那棟房子後也才住了三年時間。她之所以和那些有貢獻的老人關係不好,是年輕的時候因巨蛋城裏的人吃了不少苦頭。不過也有人說,是因為世界重建之後她卷入了複雜的政治問題。

無論人們如何揣測,李喜壽都沒有親口證實這些傳聞。關於她,人們掌握到的實情隻有她對那些老人以外的其他人都很友善,而且精通機器和設備,總是待在倉庫裏工作,還擁有一個看起來已經閑置十年之久,長滿了讓人覺得惡心的雜草的院子。

即使是年幼的雅映也能感受到溫流市略顯古怪的氣氛。學校每周會舉辦一次名為“牢記粉塵時代”,簡稱“記憶課”的專題講座。住在其他城市時,從未聽過這樣的講座。講座當天,住在中心的老人會來到學校禮堂講粉塵時代的故事,有的老人會講述身為守護巨蛋城的軍人的故事,有的老人則會描述在巨蛋城裏當醫生的經曆。孩子們借此機會了解了在粉塵時代、在人類唯一可以生存的空間──巨蛋城裏的生活有多麽悲慘。比如,人們因為兩天才能領到一瓶水而發生爭執,為此飽受折磨。雖然在曆史課上也會學到這些內容,但與親眼看到那些老人沉浸在悲傷之中回憶過去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很多老人因為降塵災難失去了家人和朋友,他們用顫抖的聲音訴說著與親人生死離別的痛苦。“記憶課”結束以後,孩子們的眼睛總是紅腫的。

但有時溫流市也會出現一群人,他們高舉寫有“全麵重新調查功臣名單”和“反對美化記憶”等標語來到中心門前示威遊行。每當這時,住在中心的老人就隻是一臉不悅地站在窗口觀望,從不會走出中心,而李喜壽則會悠閑自得地來到示威現場給示威的人們送上飲料,再優哉遊哉地走回家。

“媽,那些人在做什麽?”

秀妍態度謹慎地對雅映說:“與其他城市相比,居住在溫流市的老人風度翩翩,而且待人親和,並不難相處,但這並不代表他們真的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也不意味著他們都是壞人。”秀妍還補充道:

“在粉塵時代,越是舍己為人的人越是難以生存。我們都是幸存者的後代,所以很難說我們的祖輩和曾祖輩一代人都是善良的人。幸存下來的人多少都是得益於他人犧牲的人,但其中也有無謂地踐踏他人生命的人,然而這種人也作為有功之人在受人尊敬,所以那些示威的人提出這是錯誤的。你還小,很難理解吧?”

雅映覺得仔細想一想似乎可以理解,但還是覺得有些混亂。在生死關頭,麵對死亡誰都會做出自私的選擇。之所以會產生這種想法,也是因為正如秀妍所言,她們也是“那些沒有舍己為人的人的後代”。這樣的想法促使雅映追溯到從未見過麵的祖母和祖父,最終陷入深奧的問題──粉塵時代之後出生的人們是否都帶有原罪呢?

在尊敬與懷疑之間,人們對待中心老人的態度就像輪流替換雙麵麵具一樣讓人覺得危險。大人們對孩子講要尊敬那些老人,牢記粉塵時代,並且要對努力保存那個時代的記憶而付出努力的溫流市感到自豪。在這背後卻伴隨著如此黑暗的傳聞。

那些傳聞悄然始於大人之間,最終傳到孩子的耳中。孩子們說,在那些老人之中有出賣家人的人,也有謊稱對重建做出貢獻的人,對照年份就可以知道他們在說謊。每當聽到孩子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時,雅映便會想象那些站在禮堂誇誇其談的老人真實的過去。真的是這樣嗎?他們都是壞人嗎,還是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都是好人呢?他們也許在說謊,但也有可能因為記憶太久遠,所以搞錯了吧?

但那些好奇李喜壽的過去的大人從未講過她的壞話,李喜壽明明經曆過粉塵時代,但不知為何她看起來與那個時代毫不相幹,感覺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她與大家相處得很融洽,人們偶爾會把壞掉的家用電器送到她那裏,幾天後她便會把修理好的電器完好無損地還給主人,人們接過電器時也會送給她親手做的麵包、派和小菜。

孩子們都對李喜壽的倉庫抱有幻想,去過那裏的孩子都會興奮地說自己看到了很多用老式飛天車改造的怪異的交通工具和人形機器人。由於世界重建之後出台了嚴格的技術限製政策,除了政府指定的科研城市之外,其他地區都無法製造機器人,但不知道李喜壽從哪裏搞來零部件組裝出了機器人。

與很受孩子們歡迎的倉庫截然不同的是,整個院子荒廢的程度非同一般,散發著詭異的氛圍。肆無忌憚地生長的雜草無人打理,幾棵矮樹也都幹枯了,茂盛的雜草似乎要沿著籬笆爬到外麵去了。雖然年幼的雅映不懂審美,但也能看得出李喜壽的院子與畫或電影中的院子大有不同。盡管如此,李喜壽還是會進出院子,她常常坐在院子裏的安樂椅上睡午覺,有時還會花很長的時間彎下腰觀察院子裏的植物。雅映對那個無人打理的院子充滿好奇。

看到那些和李喜壽親切打招呼的孩子,雅映覺得自己絕對不可能親近她,因為這次也最多在溫流市住一年,之後又要搬家,所以無論是對大人還是孩子,雅映都遲疑要不要主動接近他們。加上自己沒有什麽社交能力,也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小孩,所以她更加猶豫不決了。盡管如此,雅映還是難掩對李喜壽和她的房子,以及那個特別的院子的好奇心。每次經過小溪去上學的時候,雅映都會偷瞄幾眼李喜壽的家。

有一天放學後,雅映走了一條從沒走過的路,結果迷失了方向。起初她還很勇敢地往前走,但走了很久之後突然意識到走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附近沒有公用飛天車,也沒有公車站。當她望向老人服務中心的燈光重新確定方向時,太陽已經下山了。沉浸在黑暗之中的街道看起來與白天截然不同,要走回家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時不時傳來的狗吠嚇得她緊張兮兮的,她走在路上,視線突然被什麽吸引住了。

那是某戶人家的院子。雅映像被勾了魂似的走了進去,隻見院子的土壤布滿了藍光,飄浮在虛空中的灰塵也閃著藍光,整個院子都被藍光籠罩住了。眼前超自然的場景令人毛骨悚然,卻無法不為之著迷。環顧四周,雅映才意識到自己走進了李喜壽的院子。此時的院內景象與白天看到的截然不同,幹枯的樹木和茂盛的雜草隻剩下影子,灰塵伴著微風在藍光中起起伏伏。

站在籬笆前的雅映可以清楚地看到灰塵飄到鼻尖前,隨即落在地上。眼睛適應黑暗後,一位表情黯淡的老人映入眼簾,她坐在院子正中央,背靠安樂椅,凝視著虛空。那視線不是在凝視現實,而是在眺望遙遠的某一處。雅映意識到自己似乎目睹了不該看到的場景,她想轉身離開,卻無法移動腳步。

瞬間又傳來了汪汪的狗叫聲。雅映嚇得倒退一步,結果失足跌坐在地,與聽到響聲轉過頭來的李喜壽四目相對。她很害怕老人對擅自闖進院子的自己發火。雅映想到傳聞說,別看李喜壽的院子看似無人打理,其實她非常愛護自己的院子,甚至連一根草也不肯拔,於是嚇得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睛時,李喜壽已經走到她麵前了。她伸出手,雅映呆呆地望著那隻手,然後抓住手站了起來。

“對不起,我……我下次再也不會擅自闖進來了。”

“你沒事吧?”

“嗯,我沒事,對不起。”

雅映一臉驚慌失措。李喜壽詫異地望著雅映的眼睛,隨即一臉了然地笑了出來。

“沒關係啦,歡迎你隨時來玩。”

李喜壽邊幫雅映拂去膝蓋上的泥土邊說:

“但下次不要從院子這邊進來,最好走倉庫那邊,小孩子走這邊很危險的。我對打理院子一點天賦都沒有,這些植物的脾氣很壞的。”

李喜壽話音剛落,雅映便察覺到膝蓋有些刺痛,剛剛碰到雜草的皮膚似乎腫了起來。

“你瞧,這些植物看似溫順,攻擊性卻很強。我很喜歡它們這種攻擊性,但如果不小心就會出大事。你先到這邊坐一下吧。”

李喜壽讓雅映坐在安樂椅上,然後進屋取來藥膏。雅映不知所措地看著李喜壽幫她塗藥膏,藥膏塗在皮膚上很清涼,很快便消腫了。

李喜壽讓雅映坐在椅子上,自己在院子裏踱步,跟某人打電話,應該是秀妍。雅映感到坐立難安,焦慮地咬起嘴唇。比起受傷的膝蓋,她更擔心被媽媽訓斥。

沒過多久,秀妍開車趕來了。

“哎呀,真是太感謝您了。這孩子這麽晚了也沒回家,急死我了。雅映啊,你到底跑哪兒去了?”

秀妍輕輕地掐了一下雅映的臉頰,讓她上了車。雅映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不管是一個人跑到這麽遠的地方,還是擅自闖進了別人家的院子。就在她悶悶不樂地透過飛天車敞開的窗戶向外望時,看到李喜壽正麵帶笑容地望著自己,那笑容讓她莫名感到安心。李喜壽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噓”的手勢,動了動雙唇無聲地說了一句話。雖然聽不清她在講什麽,但雅映猜想她是在說:

“今天看到的要保密哦。”

令人驚訝的是,飄浮在院子裏的藍色灰塵在秀妍抵達時全部消失了。難道剛才看到的是魔法嗎?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李喜壽要自己保守秘密也就合情合理了。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因為不能讓魔法消失。

那天之後,雅映嚴格地保守著秘密,但她還是很好奇院子是怎麽一回事。太陽下山後,經過李喜壽家附近時,雅映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望向院子,但再也沒看到過那天神奇的藍光了。

雅映偶爾會在秀妍工作的中心遇到李喜壽,起初雅映會很尷尬地點頭問聲好就跑開,但李喜壽總是很和藹地跟她搭話。過了一段時間,雅映也鼓起勇氣開口問道:

“那個……我媽送您的南瓜派好吃嗎?其實,我也幫忙和麵了,但我覺得味道很一般。”

李喜壽覺得雅映很有趣,嗬嗬笑著回答說:

“味道非常棒啊。我連派也不會烤呢。對了,那些欺負你的小家夥有沒有改過自新啊?”

雅映很喜歡和李喜壽聊瑣碎的小事。當然,她最想問的還是那個帶有神秘色彩的院子,不過她又不想讓施展在院子裏的魔法消失。雅映希望這是一個隻屬於自己和李喜壽兩個人的秘密。

有一天,雅映鼓起勇氣來到李喜壽的院子附近,觀察花壇裏的野草、野花,並與院子裏生長的植物進行對比時,正巧碰見從倉庫出來的李喜壽。她剛結束工作,手裏拿著一個幹淨的機械裝置,看到雅映後笑了笑。李喜壽可能覺得雅映對植物很感興趣,於是說:

“靜靜地觀察這些植物會覺得很有意思吧?它們是靜止的,卻也充滿了活力。即使我不打理院子,它們還是能絕妙地形成一種均衡,真的很有趣。”

雅映悄悄地點了點頭。其實,不久前的自己還對植物一點興趣也沒有,但自從那天之後,那些神奇的藍光總是會在她腦海中不停地盤旋。其他的植物是不是也能發出神奇的光呢?雅映留心觀察了一陣子,但顯然隻有這個院子裏的植物可以。

“等哪天有空的時候,我給你講一講有趣的植物故事吧。”

李喜壽的這句話令雅映興奮不已。她看似對院子裏的植物毫不關心,其實對那些植物嗬護有加。這是為什麽呢?這背後有什麽故事嗎?雅映有很多問題想問,卻找不到能與李喜壽單獨相處的時間。她很期待聽到植物的故事,可又擔心這種期待會落空,所以趕快搖了搖頭,忘掉了這件事。

這一天來得比預想的更快。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陰雨天,窗外不時傳來驚天動地的雷聲。秀妍接到一通電話後,慌忙收拾起了行李。

“雅映啊,鄰區的中心停電了,急需人手幫忙,我可能要淩晨才能回來……”

秀妍這才想到冰箱裏空****的,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家裏竟然連快餐食品也沒有了。秀妍心想,這麽糟糕的天氣總不能讓年幼的女兒一個人待在家裏,於是打電話給朋友希望找人幫忙照顧一天雅映,但大家都工作纏身,最後隻有李喜壽欣然答應了秀妍。

雅映扭扭捏捏地在李喜壽家門前下了車,秀妍向李喜壽連聲道謝後,駕駛飛天車消失在瓢潑大雨中。

雅映哆哆嗦嗦地走進屋子,李喜壽一邊說“喝點熱飲吧”,一邊取來茶杯和水壺。雅映啜了口茶,環顧了一下周圍。雖然外麵的雨聲嘈雜刺耳,屋內卻因沉澱的空氣讓人感覺很寧靜、舒適。這間用深色木材建造的房子就像博物館裏展示的房子一般,古香古色的室內堆滿了與氣氛格格不入的機器,擱板上和玻璃櫃裏也都是機器的零件和工具。

最引人注目的是立在門口的那台像人體模型般的人形機器人。不知道是不是剛設計到一半的關係,機器人的皮膚並不完整,而且該有眼球的地方還是兩個空洞。雅映嚇了一跳,立刻把視線從那兩個空洞移開了,但很快她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再次觀察起了機器人。仔細一看,它形似人形機器人,但臉和人類截然不同,感覺就像老電影中出現的令人倍感親切的廢鐵機器人。機器人旁邊的白板上貼滿了便條。

李喜壽坐在桌子對麵,問道:

“喜歡嗎?”

“嗯,很好喝。”

雅映點了點頭,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她特意又小啜了一口。

“不是,我看你好像很喜歡那個機器人。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從沒見過喜歡喝茶的小家夥。你們這些小鬼看到老式的茶杯都想用用看,所以每次有客人來的時候,我都會拿出來用。”

茶的氣味香甜,還以為會帶點甜味,但與期待相反,隻有苦澀的味道。雅映剛放下茶杯,李喜秀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看到雅映一直偷瞄機器人,李喜壽開口說道:

“那是我以前經常維修的機器人機型,不過現在已經停產了。我在廢墟裏發現了它,本來想修理一下看能否重新啟動,但看來還是不行。”

雅映新奇地看向機器人,李喜壽接著說:

“過去人們都使用這種機器人,就連家用清掃機器人也會取一個人名,但現在規定不能再生產這種像人類一樣的機器人了。因為在粉塵時代,這種機器人被改造成武器,很多人因為它們失去了家人。人類曾經為這些機器人取名字,對它們嗬護有加,它們卻反過來把刀架在主人的脖子上,所以人類自然會覺得被背叛了。總之,這成了我們集體的心理創傷。”

看來這就是在溫流市看到的機器人全都是圓筒形或半圓形的原因。

“那您也製造過那種機器人嗎?改造成武器的機器人,手持刀槍的……”

李喜壽搖搖頭,雅映小心翼翼地補充道:

“我聽別的小孩說您是軍人。”

“嗯,過去曾經做過軍人,但當時我不製造機器人,而是負責維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