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非自願入夥
輔佐魯大成的眼鏡叫豐金一,是個佃農的兒子,現年已經三十有九。家裏為了改變受窮的命運,苦熬苦做,砸鍋賣鐵,老爹給財東種地,老娘給財東洗衣,硬是供著豐金一讀了六年私塾,不光認得了康熙字典上的大部分中國漢字,還讓他粗知了四書五經唐詩宋詞明清小說,知道了中國的名人溥儀、孫中山、魯迅、胡適、蔣介石、毛澤東,最重要的是明白了很多道理。在很多道理之中,有一條道理最讓他心動,就是“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若想改變受窮的命運,人就不能太善。
懂事以後他曾經想過加入國軍,但見到過國軍在抓壯丁時對老百姓的凶狠,他便打消了參加國軍的念頭。他也想參加八路軍,但一打聽,八路軍要打土豪分田地,而他的理想是做個有錢的財東,得吃得喝不說,身邊還有使喚丫頭,不行,自己當不了八路軍。及至有了日偽軍,他也感覺不理想,這些人是畜類,沒幹過人事。猶豫彷徨,一晃就晃到了三十多歲。他一邊幫老爹為財東種地,一邊辦起私塾,勉強維持生計,連媳婦都沒娶。一天傍晚,他在自家地裏剛幹完活要收工,三個壯年漢子遠遠走來圍住了他。為首的一個漢子低聲道:“兄弟,請你領我們到村裏最富的人家走一趟。”
豐金一想了想,回答說:“我不知道誰家最富,我是窮人,不跟他們來往。”而實際上,村裏誰家最富他是一清二楚。他是看眼前的幾個人心懷不軌。
為首的漢子從綁腿裏唰一下子拔出一把腿叉子,將刀尖抵住豐金一肚皮,道:“媽了個巴子,你不領老子去,老子就把你肚腸子掏出來。”說著話就劃了一下子,給豐金一的衣襟來了一道口子。另一個漢子也拔出一把腿叉子,抵住豐金一的後腰,稍稍一使勁,豐金一便感覺後腰既涼又疼。沒辦法,他說:“我領你們去,但我不能進去,領到門口我就走。”
為首的漢子道:“媽了個巴子,哪來這麽多廢話?”硬逼著豐金一頭前走了。還好,此時天已黑了下來,村子裏沒遇上熟人。豐金一把這幾個人領到一家門兩側蹲著石獅子,門廊上一邊一個挑著兩個大紅燈籠的大門樓前,轉身就跑,誰知一個漢子早有準備,回腳一鉤,豐金一“噗嚓”就是一個馬趴。一隻腳踩在他後背上,腿叉子的刀尖涼嗖嗖地抵住他的後脖頸,“小子,來這手兒,你是不是還嫩點兒?”
沒辦法,豐金一爬起來叩響了財東大門的鐵門環。但叩了半天沒人理睬,豐金一便回頭看了一眼為首的漢子,為首的漢子努努嘴,示意他繼續叩門。好一陣子,才有人出來開門,卻見是傭人王媽,把大門裂開一條細縫,露出一隻眼睛,問:“豐金一,你難道不知道現在正是東家吃飯的時間,來敲什麽門啊?”
豐金一感覺身後的刀尖又頂住了後腰,便急中生智說:“我在地裏幹活的時候,挖到一個銀錁子,想交給東家。”王媽道:“交給我吧,你甭進屋了。”豐金一道:“不行,我得親手交給東家。”王媽不得已便將門打開了,豐金一率先進院,身後的人隨之一擁而入。一個漢子一手扳過王媽的脖子捂住了嘴,另一隻手將刀尖抵住王媽肚皮。嚇得王媽腿底下一軟就堆乎了,褲襠立馬濕了。兩個漢子推著豐金一直奔財東家堂屋,見肥頭大耳的財東正跟大婆、二婆和兒子、兒媳圍坐在八仙桌子跟前吃飯。為首的漢子嗖地飛出去一把腿叉子,“啪”的一聲將桌子中央盛著菜肴的一個瓷盤擊得粉碎,而腿叉子卻穩穩插在桌子上,顫動著發出“嗡兒”的一聲。全桌人抬頭看時,一幹人正橫眉立目看著他們。財東的老婆和孩子嚇得一聲不吭一動不動,財東臉色煞白,翕動了一下嘴唇,然後說:“既然是豐金一領的路,我就什麽都不說了。你們各屋轉轉吧,想拿什麽,隨便。”
一個漢子便拽著豐金一去各屋,為首的漢子盯住了吃飯的一家人。東家問他:“也來吃一口?”他撇撇嘴搖搖頭,心說,我要的不是這個。東家又說:“既來之則安之,怎麽也得喝一杯不是?”便站起身來到條案上拿一瓶酒,當他一轉回身的時候,手裏拿的不是那瓶酒,而是一隻黑乎乎的勃朗寧手槍,但還沒等財東扣動扳機,漢子手裏又有一隻腿叉子飛了出去,正插在財東的持槍的那隻胳膊上,手槍當啷一聲就掉在地上。漢子道:“媽了個巴子,胳膊疼不疼?你家裏還有什麽都亮出來,老子手裏還有四把腿叉子,腰裏還有兩把盒子,二百發子彈。要不要比試比試?”
財東疼得齜牙咧嘴,說:“我知道你們是為人豪爽的江湖大俠,隻劫財不傷人,對不對?”
漢子道:“既然知道,你為什麽拿出槍來對著我?”
財東道:“老朽一時糊塗,還請大俠手下留情。”
漢子道:“光劫財不行,我得帶走個最年輕的女人。”
財東的兒子兒媳一聽這話撲通撲通就雙雙跪下了,嘴裏一個勁叫著:“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啊!”
漢子道:“既然如此,就帶老女人。”
財東的大婆二婆便也急忙下跪,磕頭如搗蒜:“大爺饒命,大爺饒命,我們老麽哢嚓眼的不中用啊!”
漢子道:“都不行,誰行?”
財東道:“你們把王媽帶走吧,王媽有韻味哩。”
漢子道:“媽了個巴子,你家裏的人不讓帶,卻讓我帶個傭人走,是不是活的膩歪了?”財東一聽這話也趕緊跪下了,說:“隻要你們不帶我的家人,我把家底都奉送給你們,也算與你們交個朋友。”
漢子道:“這樣最好,來,老子給你治治傷。”便走過去將財東的手槍裝進自己口袋,將財東胳膊上的腿叉子拔掉,插回自己的綁腿,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藥瓶,擰開蓋子,將一團白色粉末倒在傷口上,順手一抹,道:“這是雲南曲煥章的百寶丹。忍幾天吧,傷口很快會好的。”
財東乍著傷胳膊領著漢子來到東屋,挪開一個櫃子,露出一扇暗門,打開暗門,從裏麵取出一個不大的木頭盒子,交給漢子,說:“這裏麵是我前半生的積蓄,二十根金條。”
漢子將木頭盒子接在手裏,輕輕搖了搖頭,說:“算了,道上人講究‘見麵分一半’,我隻取十根走。”便用腿叉子撬開盒蓋,果然隻拿走十根。
財東打躬作揖,道:“兄弟真是大俠,老哥我佩服你。以後沒錢花了,隻管來。我盡我所能,有什麽給你什麽,隻要不動我家人。”
漢子撇撇嘴沒理他,揣起了十根金條。豐金一領著另一個漢子隻搜出了一些女人用的首飾,和不多的大洋。幾個人刮風一樣倏忽間就閃走了。財東走到院子裏相送,見王媽昏倒在地上,狠狠踢了王媽一腳。
豐金一不得不入了這夥人的夥。
回過頭來,財東就把豐金一的老爹老娘養起來了,隻幹過去一半的活兒,但給兩倍的工錢。起初老兩口不知何故,不敢答應。財東道:“你們隻需囑咐豐金一以後不要帶人來我們家騷擾就行了。”老兩口方知豐金一走了歪道兒。他們捶胸頓足,哭號一頓,卻無計可施。時逢亂世,他們連勸說兒子的膽量也沒有。再說,豐金一一走了之,根本就不回家了。
那一幹人遠離這個村子以後下了館子,海吃海喝,豐金一第一次嚐到打家劫舍的甜頭。酒桌上,漢子將那隻勃朗寧手槍送給了豐金一,說:“這種玩意兒打不遠,隻能防身。你有文化,用不著你衝鋒陷陣,給我做個軍師就行。”豐金一眼神不好,用後來的話講,是近視眼,於是,漢子又給他配了眼鏡。金絲眼鏡,成了豐金一在這夥人裏的突出標誌。
漢子就是魯大成。豐金一不知不覺跟定了魯大成,而且暗戀上了魯大成的女兒魯小芹。魯小芹在濟南的教會學校齊魯中學讀過幾年,功課不錯,有心繼續深造,但魯大成的餉錢忽多忽少沒有保證,魯小芹隻得離開校門,而她對魯大成的為人處事很不放心,便時時跟著魯大成東奔西跑,為魯大成把關定向。其實,魯大成並不完全聽魯小芹的。父女倆發生口角是家常便飯。隻是因為魯大成深愛自己的女兒,經常因為遷就而順遂了魯小芹。
那豐金一雖比魯小芹大了十幾歲,魯小芹也從來沒對豐金一表示過好感,但豐金一對魯小芹言聽計從,十分殷勤。他相信,總有一天,魯小芹會撲進他的懷裏。
臘月初八那天,他租了一輛大車,把魯小芹送到郭家店,然後就直奔了石翠花家。豐金一以自己的經驗和預見,感覺石翠花會出事。因為胡老西兒認識石翠花家。胡老西兒手裏的狗頭金沒有賣上好價,卻被搶劫一般低價買走,他怎麽能甘心?領著日本人到石翠花家蹲堵魯大成實施報複,是順理成章。而他主動為魯大成出謀劃策排憂解難,是慢慢獲取魯小芹芳心的必經之路。
銅錢大的雪花還在悄沒聲地飄飛。豐金一讓車把式將大車停在距離石翠花家不遠的地方,他自己悄悄摸到了石翠花家院門前。此時天已大黑。但可以模模糊糊看見一個偽軍在站崗,圍著兩輛卡車遛來遛去。而石翠花家的院子裏在嘻嘻哈哈地笑鬧,外麵站崗的偽軍也跟著咯咯地拾笑。而石翠花不斷發出哭叫聲。豐金一猛地出現在站崗的偽軍身後,唰,就是一腿叉子,偽軍一聲沒吭便摔倒在地,脖頸上的大口子汩汩流血。豐金一回過身來,給第一輛卡車的一個前輪攮了一腿叉子,又給第二輛卡車的一個前輪攮了一腿叉子,再將兩輛卡車的汽油箱蓋子全擰開,從口袋裏掏出火絨打著了投進去(黃崗山區的老百姓用一種石頭裹上火絨與火鐮相擊取火,是一種鄉間簡便而原始的取火方式)。兩輛卡車的汽油箱都噴出了火舌,繼而發出“轟轟”兩聲巨響,燃起大火。
石翠花院子裏正在尋歡作樂的日偽軍急忙跑出來,稀裏嘩啦地拉槍栓,“巴嘎”、“巴嘎”的罵聲不絕於耳。有人就跑進石翠花家裏用水桶舀水救火。豐金一藏在暗處仔細地盯視著院門,看石翠花幾時出來。以豐金一的經驗,石翠花這樣的女人,受魯大成熏染已久,應該懂得什麽叫見機行事。果然,一個黑影溜著院門邊緣悄悄摸了出來,順著院牆往遠處逃跑。豐金一待她跑出去有三十米了,便快步躥過去,說了一聲“我是眼鏡”就拉起她的手飛奔。石翠花顧不得敞胸露懷,隻顧撒了丫子猛跑。當他們跑到豐金一安排的大車跟前,豐金一一把將石翠花抱上車,自己也跳上去,然後對車把式說:“快,奔豐家嘴!”
豐家嘴,是豐金一老家。車把式不敢甩鞭子,隻是用鞭竿子猛搗馬屁股,催馬狂奔。雪花飄飛,雪地積雪很厚,馬跑得不算快,但也沒有聲音。石翠花家院門前亂成一鍋粥,而這邊,他們已經悄沒聲地遠走高飛。至於石翠花家裏的家具、糧食、衣服、首飾,誰還計較,能保命是最重要的。再說,魯大成帶著他們往誰家走一趟,便能拿來更多的東西。
在車上,豐金一幫石翠花係上衣襟,把她緊緊摟在懷裏為她取暖。論年齡,他們倆才正合適,豐金一還比石翠花大半年。但豐金一連娶石翠花的一閃念都沒有,不僅現在摟著她沒有這種念想,他們之間親密接觸的機會還有很多,而豐金一從來沒動過石翠花的念頭。因為,他心裏篤定堅信,石翠花是魯大成的人,誰都動不得。夥裏誰敢動石翠花的念頭,說不定豐金一還會給他來一腿叉子。
路過封鎖線的時候,豐金一對車把式說:“你告訴站崗的,就說車上坐著的是魯大成的眼鏡。”車把式果然照實說了,站崗的便沒有阻攔他們,還舉著汽燈給他們照路,讓他們安全通過了卡口。而卡口兩邊全是壕溝和鐵絲網,稍不留意就會翻車。
到了豐家嘴,豐金一悄悄敲開了家門,把石翠花介紹給老爹老娘說:“這是我未來的媳婦,你們老兩口要好生招待她,家裏好吃的濟著她吃。”說完掏出一摞大洋交給老爹。老娘問:“你還要走嗎?”豐金一道:“對,外麵還有事,我必須走。記住,你們對誰都不要說兒媳婦來了,否則,她就沒命了。石翠花呢,也不要邁出這個院子一步,否則,我也不能保你安全了。”石翠花連連點頭,豐金一便趁著夜色,坐大車尥了。尥到了哪裏,他不說,別人也不知道。
卻說魯小芹被豐金一送到了郭家店,住進慈眉善目,顫顫巍巍,年近八十的郭奶奶家。魯大成一夥人怎麽會與郭奶奶家有這種交往?那是兩年前的一個秋夜,魯大成一夥人打死兩個鬼子被日偽軍追趕,他們逃進郭家店,誤打誤撞地翻牆跳進郭奶奶家的院子,郭奶奶老兩口年歲大,睡覺晚,聽到院子裏咕咚咕咚地有動靜,便開了屋門迎出來。見一幹人手腳幹練,便猜個八九不離十,說:“是不是日偽軍追你們?”魯大成道:“正是。”郭奶奶道:“跟我來。”便引他們來到豬圈,挪開豬食槽,露出一個不大的洞口,郭奶奶道:“這是地道,快下去。裏麵牆壁上能摸到一盞汽燈。”此時院門外已經響起劈裏啪啦的雜遝腳步聲,魯大成不再多想,率先鑽了進去,其他弟兄一個個跟著鑽了進去。郭奶奶剛把豬食槽穩好,院門就被槍托子砸響了,日偽軍叫道:“開門,快開門!”郭奶奶應承一聲,就慢吞吞去開門。
魯大成一幹人下去以後,就摸牆壁。牆壁就是土牆,濕乎乎的。果然,他們摸到了汽燈。魯大成掏出火鐮和火絨打火,點燃了汽燈。他們照著路轉過一個彎道,來到一個空間,這裏像一間屋,足有二十平米。中間是一張方桌,周圍是幾條長凳。角落地上鋪著厚厚的麥草,顯然,那是可以睡覺的處所。屋裏的一切都看明白了,魯大成便熄滅了汽燈,說:“弟兄們,咱們暫且在麥草上忍一覺,外麵鬧就讓他們鬧去。”幾個人便立即倒頭大睡。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睡醒了,悄悄摸到洞口,慢慢挪開豬食槽,見外麵天已大亮,日偽軍早就走了。魯大成帶著弟兄們給郭奶奶老兩口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說:“郭奶奶,您老兩口以後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有我們吃的,就不叫您餓著。”說完,留下幾塊大洋就走了。以後,隻要有空,魯大成就要帶弟兄們來看望郭奶奶。魯大成始終不明白,郭奶奶老兩口年老力衰,郭奶奶還纏過足,是百分之百的小腳,怎麽會有能力挖出那麽講究的地道呢?當然,這話也不便問。
其實,魯大成完全想不到,也幾乎不可能想到,郭奶奶的兒子是省裏的一個實業家,而大孫子是八路軍一個主力團的團長,叫郭向陽,在太行山區威名遠播;小孫子是地下黨員,叫郭曉冬。郭向陽輕易不到爺爺奶奶家來,而郭曉冬卻隔三岔五就來一趟看看爺爺奶奶,來的時候總是給爺爺奶奶帶來一瓶東北的燒刀子白幹酒,或是帶一瓶山東的即墨老酒,最不濟的也要捎一瓶山西的老陳醋來。
魯小芹見了郭奶奶,便親親地叫一聲“奶奶!”撲進郭奶奶懷裏,像見了自己的親奶奶。
郭奶奶抱著魯小芹親熱了一會兒,又捧起魯小芹的臉看了又看,說:“長得像大成,像。不過比大成秀氣多了,有個閨女樣兒。”魯小芹撅起嘴道:“對,我要和他一模一樣就嫁不出去了。”郭爺爺在一旁不插嘴,隻是抽著煙鍋微笑,悄悄給堂屋的火盆又續了煤炭。
黃崗山區出一種質地不錯的煤炭,燃燒起來沒什麽火苗,卻紅的時間很長。屋裏洋溢著一股嗆鼻的煤氣,卻也始終有一股熱流來回盤旋。郭奶奶不再絮叨,癟著嘴,捯著小腳,將魯小芹帶到了東屋,說:“咱娘倆睡這屋,讓你郭爺爺睡西屋去。”魯小芹嘴上答應著,就在屋裏尋摸,東瞧瞧,細看看,偶爾掀一下壁簾(農戶裏牆壁上往往挖一個不深的窯,裏麵藏些常用或不常用的東西,外麵掛著遮擋的小布簾),抬一下躺櫃(農戶裏的主要家具)的蓋子,最後又盯上牆角一個黑乎乎的瓷壇,要伸手去摸。
郭奶奶是個聰明的老太太,一生閱人無數,對一個人聊三句話,看三眼,就大體知道這個人的脾氣秉性,是好是孬在心裏就有個決斷。眼見得魯小芹現在的表現,郭奶奶反倒說不清魯小芹是個什麽樣的閨女,究竟想幹什麽了。最後,魯小芹相中一雙郭爺爺的兩頭破了窟窿的舊棉鞋,拎在手裏,說:“奶奶,這雙鞋給我用一下,郭爺爺暫時就別穿了,好不?”
郭奶奶納悶地看著魯小芹。魯小芹的表情一本正經,不容置疑。郭奶奶便點點頭說:“閨女,隻要你認為可以,你就用好了。”魯小芹便從左肩右斜的皮包裏掏出兩個裹著棉花的小包,分別塞進兩隻棉鞋裏麵,鞋窠裏再塞上破襪子。然後將這雙鞋擺在牆角黑瓷壇的旁邊。回過身來,魯小芹又從皮包裏掏出一摞大洋,交給郭奶奶說:“這些錢,您掂配著用,不要突擊花錢,也不要舍不得花。我在您家裏住,等於添人進口,該花錢的地方您隻管花。”
郭奶奶連連點頭,感覺魯小芹說話做事有板有眼,是個有知識有見識的閨女,便順手撩起壁簾,把那摞大洋放進壁窯裏。但該挑明的事也不能藏著掖著。就問了一句:“棉鞋裏藏的不是手槍吧?”魯小芹道:“不是。過幾天我會告訴您,裏麵藏了什麽。”郭奶奶道:“這樣最好。咱郭家店不是世外桃源,小鬼子偽軍三天兩頭往這兒跑。這還罷了,最可氣的是村裏選了保長,說是選的,其實是小鬼子和偽軍任命的。這個保長叫郭萬才,非常討厭,老往咱家跑,說什麽你家大兒子是實業家,有得是錢,怎麽著也得給咱村做點貢獻不是?我問他做什麽貢獻,他說他想在村裏修個瞭望台,其實就是修個崗樓,為了防八路用的。”
魯小芹氣憤道:“這個可憎的狗腿子!”
話音未落,院門外傳來一聲叫喊:“郭奶奶,開下門,我有事進去。”
郭奶奶低聲告訴魯小芹:“聽,這個狗腿子說來就又來了。”她沒有及時回話,郭爺爺便心領神會,在外麵回話道:“等等啊,我去開門。”就開門去了。東屋這邊郭奶奶迅疾地將魯小芹身上的皮包摘下來,貓腰塞進了炕洞裏。然後拉著魯小芹的手坐在炕沿上,屏住呼吸想對策。
這時,郭爺爺提高嗓門說:“萬才保長,辛苦啊,這麽大的雪,還來入戶查訪?”
郭萬才咳了一聲走進院門,撣撣身上的雪,跺著腳道:“我有事要和郭奶奶說,是不是在東屋啊?”他根本不容郭爺爺回答,就徑直往堂屋走。郭爺爺想給郭奶奶送去信息,好有些準備,就說:“我家裏的這陣兒可能正洗屁股,我喊一聲啊——家裏的,你洗完了嗎?”
東屋裏的郭奶奶便應了一聲:“再等等,馬上就洗完了。”然後緊緊攥住了魯小芹的手,把一種氣惱和無奈傳達給了魯小芹。郭萬才進了堂屋,摘下氈帽“啪啪”地在手裏拍打,腳底下在屋裏轉磨,喊道:“老嬸子,洗完了嗎?我能進屋了嗎?”
郭奶奶沉了約莫半分鍾,估摸郭萬才等得實在起急了,方才回答:“進來吧,人老了,手腳不靈便了,洗個屁股也費勁巴力的。”
郭萬才早已迫不及待,唰地掀起東屋的門簾,一腳踏了進去。道:“這個歲數的人了,有今天沒明天,洗個什麽勁兒啊?”
“呸!”郭奶奶給了郭萬才一個碰頭彩,迎頭給他來了一聲,但又不想得罪他,“你這個當侄子的咒你嬸子早死啊?我身子骨硬朗著呢,不活到一百歲不會蹬腿兒的。”
“是是是,誰不知道您是郭家店的老壽星啊,我不和您打哈哈,我來說件正事——哎,這位姑娘是誰呀?是串門還是長住啊?”
魯小芹的存在讓郭萬才一個激靈。他把目光直盯盯地轉向坐在郭奶奶身邊的魯小芹。魯小芹聳了一下肩膀想搭腔,郭奶奶急忙捏了她手一下,說:“萬才大侄子,這閨女是我未來的孫子媳婦,已經換完帖子喝完定親酒,隻等選擇黃道吉日騎馬坐轎吹喇叭戴花啦。”
“咱先說正事,回頭再說過門子喝喜酒的事——老嬸子,你家兒子我大哥捐款的事有眉目了嗎?”郭萬才麵朝郭奶奶,眼睛卻緊盯著魯小芹,魯小芹不是很漂亮,但五官端莊十分受看,屬於越看越有味那種女人,尤其那目光,因為見多識廣而處亂不驚,對一村之保長絲毫沒放在眼裏,沉著,冷靜,平和,安詳。郭萬才的眼睛沒敢跟魯小芹對視,他迅速把目光溜到魯小芹的胸脯,那花季女人的胸脯不是很大卻又明顯隆起,無疑對郭萬才形成了強烈的吸引。他的大嘴叉子情不自禁地微微張開了,然而,當他的眼睛順理成章又溜到魯小芹腰上的時候,他突然倒吸一口涼氣:魯小芹的裸羊皮坎肩的腰裏煞著一條二指寬的牛皮帶。這個情況太突兀了,太意外了,太不打自招了!郭萬才將一隻手伸進褲兜,道:“郭奶奶,怪不得你家兒子不願意捐款(這會兒他就不捎帶叫‘我大哥’了),卻原來孫子媳婦是隊伍上的。現在趙家疃正鬧武工隊,孫子媳婦是不是從趙家疃來呀?”
郭奶奶畢竟年歲大了,此時此刻仍然沒有反應過來,還沒有對魯小芹腰裏的牛皮帶泄露的端倪產生警覺,還在解釋:“萬才大侄子,我家兒子不是不願意捐款,是根本沒錢可捐,前些日子他的企業被日本人接管了,管錢管物的都換了日本人,我兒子說了不算啦。我孫子媳婦也不是隊伍上的,是黃崗縣的小學教員,不信你問問她?”郭奶奶說著話,就悄悄捏了魯小芹手指一下。
郭萬才嘿嘿一笑,乜斜著眼睛盯著魯小芹說:“老嬸子,但願你說的是實情。姑娘,你敢不敢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手掌心?”
郭奶奶急忙打岔:“萬才大侄子,你媳婦在家好好的,想必你們三天兩頭親熱,怎麽還見了年輕閨女就眼兒熱?”
郭萬才板起麵孔,道:“老嬸子,您別瞎打岔,我跟這姑娘說正事呢。”
郭奶奶還想說什麽,魯小芹已經耐不住性子了,唰地將手伸了出去,直伸到郭萬才的鼻子底下。郭萬才一隻手插在褲兜裏,另一隻手捏住魯小芹的手指看手掌,看著看著,突然將褲兜裏的手抽了出來,將一支袖珍的手槍對向魯小芹。魯小芹認識這種手槍,甚至從理論上知道這種槍是19世紀末世界著名槍械設計大師比利時人約翰?摩西?勃朗寧設計的一種口徑為7.65毫米的手槍。約翰?摩西?勃朗寧在其一生中,成功地設計了許多手槍、步槍、機槍等槍械,為世界各國所采用,連軍工生產十分發達的美國,也在使用他的槍械專利。魯大成送給豐金一的就是這種手槍。這種袖珍手槍射程不是很遠,但郭萬才距離魯小芹隻有一米,隻須一發子彈就足以置她於死地。他突然掏槍,是說明他在魯小芹手掌上看出了長期摸武器留下的痕跡。多年的生活經驗告訴他,魯小芹的不倫不類的穿衣打扮,說明她不是窮人;而她手上的種種痕跡又不是這個年齡有錢人家閨女所應該具有的。尤其魯小芹的沉著冷靜的眼神和緊呡的嘴角,讓郭萬才這種幾乎沒打過槍,而又十分想為日本人立功的人,心裏嘭嘭嘭地敲著小鼓。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或“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這是中國人的兩句成語,結構是顛倒的,意思卻是一樣的。既然是成語,那就是約定俗成的成熟慣用語。能夠約定俗成,能夠被慣用,說明這兩句成語反映的情況客觀存在和經常出現。眼下,隻是倏忽之間,魯小芹就把一切都想明白了。隻見她被郭萬才捏著的那隻手輕輕一翻,就抓住了郭萬才的一隻手腕,而另一隻手以更快的速度抓住了郭萬才掬槍的手,抬起來往郭萬才的腦門上一磕,郭萬才還沒有反應過來,手槍已經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魯大成早年練就一身武功,魯小芹雖不像父親那麽厲害和精到,卻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三招兩式,手疾眼快,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的皮毛之功全然不在話下。
當然,魯小芹因為是練家子,雖一介女流卻手勁很大,郭萬才兩隻手被她抓住,簡直動彈不得,更把他嚇得心髒怦怦亂跳。然而,他不能在郭奶奶麵前丟麵子,便硬著頭皮叫喊:“日本人的大營離咱郭家店不到十裏地,大卡車拉著他們說來就來!”
郭奶奶看著這個場麵十分詫異,確信將門出虎子,初生牛犢不怕虎,魯小芹真是魯大成的親閨女,隻有魯大成能生出這樣的閨女來。郭奶奶還沒想好怎麽勸解他們,卻見魯小芹突然鬆開一隻手,一貓腰,就從一隻褲腳下拔出一把腿叉子,噌一下子就抵住了郭萬才的肚皮。嘴裏壓低了聲音道:“狗腿子,你聽好,本姑娘是韓複渠手槍隊的女槍手,宰你如同宰雞。你如果識時務,以後就規矩做人,不來麻煩郭奶奶;你如果不識時務,有眼不識泰山,我今天就結果了你,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何去何從,你選擇吧!”
魯小芹在這兒提起了韓複渠,其實,前幾年韓複渠已被蔣介石槍斃,幾乎是黃崗山區盡人皆知的事情,但韓複渠有個手槍隊的事情也盡人皆知,甚至在民間傳得神乎其神。這姑娘如果真的來自韓複渠手槍隊,沒的說,既是身懷絕技的高手,又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徒。郭萬才連思考都沒思考,立馬回答:“姑娘,姑奶奶,我聽你的,隻要你給我留條活路,我以後決不來找老嬸子的麻煩。”
魯小芹鬆開攥著郭萬才的那隻手,說:“滾吧,越快越好!”
郭萬才連忙貓腰,連鞠三個九十度的大躬,撥頭便走。說走,算是給他留了麵子,實際他是小跑。不能快跑是因為天黑,看不見路。然而,剛跑出去幾步又返了回來,說:“姑奶奶,我的手槍得還給我呀,不然日本人來了我不好交差呀。”
魯小芹忿忿道:“有什麽不好交差的,日本人來了我去說。”
郭萬才撲通就跪下了,咚咚咚地磕起頭來:“姑奶奶,姑奶奶耶,我知道你心裏有氣,故意要這麽說。我這兒給你磕頭啦,你就當自己是活菩薩,受我這磕頭大禮,放我一馬吧。下次我再也不敢對姑奶奶不恭不敬啦!”
魯小芹對這樣的奴才相看得心中起火,抬腿就是一腳,竟把郭萬才踢了個跟頭。踢得郭萬才六神無主,退出幾步,換了一個地方繼續朝著魯小芹磕頭。看那意思是魯小芹不還給他手槍他就非一個勁磕下去了。誰知魯小芹根本不同情他,追過去抬腿又是一腳,便又把他踢個跟頭。這次他似乎看明白了,今晚這手槍絕對拿不走了。他“嗚”的一聲就哭出聲來,失魂落魄地拉著長聲爬起來撥頭走了。
郭萬才出了院門,兩手緊捂著腦袋上的氈帽,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黑暗中。郭爺爺抽著煙鍋走進屋來,說:“你們在屋裏說什麽,我在外麵都聽著呢,我勸你們一句,郭萬才雖然是條狗,咱們還不能得罪他太狠。萬一他把小鬼子偽軍鉤來,對咱們下毒手呢?”
魯小芹恨恨地說:“有這把手槍,我也能跟他們抵擋一陣子,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怕他個逑!”
郭奶奶想了想,說:“當家的說得不錯,小芹啊,這把槍咱不能要。咱給郭萬才留條生路,他就不會狗急跳牆。不然的話,真不知會發生什麽。你在這兒也呆不下去了。眼下外麵這麽亂,一時半會你也不好找隱身的地方不是?”
魯小芹不說話了。年輕人,往往火氣上來便不管不顧。靜下心來的時候,還是感覺老人的話有道理。魯小芹想了半分鍾,便同意把手槍還給郭萬才。她從牆角黑暗處找出了手槍,交給郭奶奶。郭奶奶立馬交給郭爺爺,說:“當家的,勞煩你跑一趟吧,把手槍給郭萬才送去。”郭爺爺點點頭,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插進腰裏,接過手槍,擎了一盞汽燈,就走了。郭奶奶方才轉過臉來,仔細端詳魯小芹。
“柳葉眉,稍微粗了點;杏核眼,稍微小了點;通鼻梁,一點不含糊;櫻桃口,又大了點。”郭奶奶的臉上漾滿了一個老人的誠懇笑意。魯小芹有些嗔怪,故意繃起臉,說:“奶奶,您真拿我當孫子媳婦相麵呐?”
郭奶奶抓過魯小芹的一隻手,放在心口處揉搓著,說:“閨女啊,我可真的看準了,我要收你做孫子媳婦。”
魯小芹撲哧一笑,說:“奶奶,這不是鬧著玩兒的,您那孫子不定怎麽挑挑揀揀呢,能看得上我這——”
“你這什麽,說出來,我聽聽。”郭奶奶滿臉誠懇地看著魯小芹。
“還是別說了吧,說出來大家都掃興。”
“掃什麽興?你隻管說。”
“我說出來以後,您可別攆我走。”
“怎麽會?我愛還愛不夠呐。”
“奶奶,我爸魯大成是土匪。”
“土匪?”郭奶奶一驚,但她似乎對這話不太相信,便連連搖頭。
“真的!這兩年,他帶著一夥人隔三岔五地打家劫舍。”
郭奶奶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足有十分鍾沒再說話。但她抓著魯小芹的手,卻始終沒有鬆開。最後,郭奶奶總結似地說:“小芹啊,魯大成雖然是個土匪,可他敢打日本鬼子,也還不是全壞。你年輕,以後的路還長著呢,隻要不學他打家劫舍,你就是好閨女。而且,現在我感覺你就做得不錯。眼下,你要多聽聽我這個老太太對你的教導。我不是喜好這麽做的人,但我看你是個好坯子,我願意盡我的努力幫你走上正路。”
兩個人正說著話,郭爺爺回來了,他在門外咚咚咚地跺了腳底的雪,然後推門進來。把汽燈撂在躺櫃上以後,就從腰上拔下煙鍋抽煙。郭奶奶道:“先說說情況,你的爛煙鍋這麽著急抽幹嘛?”
郭爺爺急忙把煙鍋擱在躺櫃上,用手捋了一把下巴上的胡子,說:“郭萬才說了,咱們把手槍給他送回去了,他就不跟咱們計較了,隻當這件事沒發生。但有一宗,魯小芹必須離開郭家店,否則,他要舉報給日本人邀功求賞。”
怎麽辦?老兩口一向豁達開朗,此時卻愁眉不展了。郭爺爺抽起煙鍋一聲長歎。郭奶奶卻使勁兒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意思很明顯,郭奶奶看不得郭爺爺的神態。魯大成把閨女托付給自己,能出差錯嗎?魯小芹突然說:“爺爺奶奶,你們二老不要費神,也不用跟著擔驚受怕,我連夜離開郭家店,到鎮上去。鎮上有個開棺材鋪的老板是我爸的朋友。”
“使不得,使不得。我聽說過,那個老板心黑手辣,縱然是你爸的朋友,我們也不能讓你去。你爸能和他處得了,你卻處不了。”郭爺爺一口否定了魯小芹的打算。
正說著話,外麵院牆跟傳來咕咚咕咚兩聲,似乎有人越牆而入了。郭奶奶急忙對郭爺爺說:“當家的,快出去看看,外麵是不是有人跳牆了?”
郭爺爺“哎”了一聲,又擎起汽燈走出去。他剛出了屋子,兩個黑影已經閃到眼前。一個人低聲叫道:“爺爺!”另一個則加了姓氏,叫道:“郭爺爺!”
郭爺爺把汽燈舉到兩個人臉孔前,睜大眼睛細看,卻見一個是自己的小孫子,另一個則不認識。他急忙對兩個人說:“快進屋,屋裏有火盆,先暖暖,再說話。”就把兩個人推進堂屋。他自己轉回身,來到院牆跟前,舉著汽燈查看。然後先用掃帚把牆根地麵的雪掃勻,再把牆頭的積雪掃勻。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似乎老天同情和憐憫黃崗山區的人們,在幫他們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善事。
接下來,郭奶奶和魯小芹與兩個來人見了麵。郭奶奶率先拉著一個剛進屋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莊戶人衣服的年輕人對魯小芹道:“小芹啊,快來認識一下,這就是我的小孫子,郭曉冬,今年虛歲二十八,比你大五歲。”又轉向郭曉冬道,“曉冬,這位後生是誰呀?”
“王金槐,礦工。”郭曉冬道。郭奶奶和魯小芹都把目光投向王金槐,而且,一下子都露出詫異的眼神。因為,王金槐身上穿的衣服像個教書先生。一身厚墩墩的製服式灰色棉衣褲,脖子上圍著毛圍脖。而頭發蓬亂汙髒,顴骨掛著結了痂的傷疤,不看衣服看腦袋,活活一個乞丐。
王金槐似乎看到了大家疑惑的目光,開口道:“我是黃崗山金礦的礦工,我身上的衣服是郭曉冬的,他看我快凍死了,跟我換了衣服。”
郭爺爺往堂屋一側對著東屋的鍋灶裏添了幾瓢水,又到外麵抱進幾摟柴禾,燒起鍋來,卻並不告知郭奶奶他要做什麽。但郭奶奶對當家的想的什麽心領神會,她一邊招呼郭曉冬和王金槐洗手落座,一邊捯著小腳給郭爺爺找玉米麵。玉米麵就在躺櫃裏,躺櫃不高,但郭奶奶抬起蓋子探進身子去舀麵的時候,仍需踮起小腳。魯小芹看在眼裏,急忙跑過來,奪過郭奶奶手裏的麵瓢,往躺櫃裏探進身子舀麵。於是,她發現一個問題,麵口袋裏的玉米麵不多了。眼下突然增加了三個年輕人,都是吃得多的年齡,郭奶奶老兩口怎麽吃得消?關鍵是,郭爺爺冷不丁出去買糧,說不定就引起郭萬才一類人的多心和懷疑,接下來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眼下的事情真讓人費神啊。
吃高粱麵自然不如白麵或玉米麵好下咽,但卻是大環境使然。老兩口始終沒在生活上出現過困難。過去是兒子隔三岔五給家裏捎錢或好吃的;日本人來了以後,兒子那邊不行了,縣城、鎮上、集市上也很難買到白麵、玉米麵了,外麵見得到的就是高粱麵。這個時候,魯大成一夥人又進入了郭奶奶的生活。郭奶奶手裏又開始寬鬆了。當然,郭奶奶始終沒把魯大成當做自己的親兒子那麽要錢要物,每次差不多都是魯大成硬塞給郭奶奶。加上老兩口常年勞作而不懈怠,他們的身體一直沒有出現問題。這一點,讓兒孫都十分欣慰。
郭曉冬每次回家,都要捎一瓶酒或一瓶老醋,但這次什麽都沒帶,這就成為今晚的一個話題。郭奶奶道:“咱家兩個月沒有醋吃了。”她先不說酒,隻說醋,就等於婉轉地批評孫子。郭曉冬嚼著高粱麵餅子,說:“奶奶,甭提什麽醋不醋了,小鬼子差點沒把氣死!”
魯小芹突然接過話來:“你當著我這個陌生人就叫‘小鬼子’,不怕我給你告密去?”
郭曉冬又咬了一口餅子,夾一絲鹹蘿卜絲,說:“我奶奶沒看中的人,不會留在屋裏這麽晚了還不走;而我奶奶能看中的人,差不多也等於讓我看中了。”
魯小芹一下子脹紅了臉,嗔怪道:“你也太直通通了吧,咱們還彼此互相不了解呢,怎麽就提‘看中’‘不看中’的?萬一深入了解以後你又看不中我了,或我也看不中你呢?”
郭曉冬道:“我說的這個‘看中’是指對一個人品性的鑒別,就說他吧——”郭曉冬一指王金槐,“自打我一見了他,什麽話都甭說,我當即就認定他不是壞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