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走郭家店

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身邊沒有老婆,其生理和心理的折磨可想而知。恰好時隔不久內弟死了,一個弟兄把噩耗告訴他的時候,忍俊不禁偷笑了一聲,他便掄圓了一個大嘴巴打了過去,說:“我內弟死了,你有什麽可發笑的?”

這個弟兄一個趔趄卻不急不惱,說:“我感覺你會苦盡甘來,所以才發笑。”後半句話沒說。即這個弟兄早就看出魯大成內弟的媳婦對魯大成有些意思,哪次去她家,她沒有一次不做好吃的,還把內弟存了多年的老酒拿出來給魯大成喝。那時候他內弟還活著。弟兄們早已看出些許端倪了。眼下你也沒老婆,姻緣和機會不是咣當一下子就出現在眼前嗎?

內弟死在戰場,沒法運回屍體。魯大成幫內弟媳婦在黃崗山腳下給內弟做了衣冠塚,從箱子底翻出內弟最舍不得穿的一身上好黑緞子棉衣褲埋在了墳裏,墳前還立了石碑。過完五期,魯大成就上了內弟媳婦的熱炕。鄉裏有為丈夫守孝三年的舊例兒,但內弟媳婦早已按捺不住了。這個女人叫石翠花,雖然腦後梳著纂兒,十足年齡隻有三十八歲。她按捺不住的主要原因是急於生個一男半女。她與魯大成內弟成親十幾年,一直沒有懷孕。她的月信十分準時,問題肯定出在丈夫身上,這一點常識她還是知道的。但丈夫偏偏說她有問題,逼著她吃了很多中藥,一度吃藥吃得骨瘦如柴,又一度吃藥吃得像小肥豬。然而全都無濟於事。直到後來丈夫到上海做生意,按照石翠花的囑咐讓西醫大夫看了一次,化驗了精液,人家告訴他,你這輩子無後,認命吧,沒有良方醫治。這才讓丈夫停止逼迫石翠花吃藥。

石翠花曾經有過借魯大成之種,生個一男半女的念想,但因為這種事在鄉間屬於拿不上台麵的下作事,魯大成脾氣那麽暴躁,她始終不敢開口。誰知世事難料,機會說來就來了,想擋都擋不住。他們第一次來事兒的時候,深更半夜一下子把土坯壘的熱炕砸塌了。石翠花的左半拉屁股被斷裂的土坯裏的麻刀劃了三寸長一個大口子。魯大成手腳麻利地從坍塌的炕洞裏抓起一把柴草灰就抩在石翠花的屁股上了。然後兩個人轉換戰場,把西屋炕上裝著高粱的麻袋往旁邊一推,鋪上褥子便繼續作戰,兩人一人一身大汗滿意收兵的時候,石翠花屁股上流的血已經把褥子湮濕了一大片。

魯大成做完事就想走,外麵還站著弟兄呢。石翠花卻緊摟著他的脖子不撒手。

“怎麽,你沒滿意?”

“不,滿意。”

“還想要?”

“對。我從來沒經曆過這麽舒心痛快的事兒。”

“一會兒我得趕九十裏的山路,腿軟了不行。”

“那就放你走吧。記著,我時時等你回來。”

“好吧,讓我親你屁股一口。”

魯大成嘴唇頂著血跡出門了。砸塌的土炕就那麽晾著。兩個月後,還是深更半夜,魯大成和泥幫石翠花把土炕重新壘好了。然後仍然到西屋作戰,結果,小別勝新婚,西屋的土炕也砸塌了。魯大成罵道:“你丈夫這個二趕子,壘的媽了個巴子的什麽鳥炕?”因為非常不幸,這次又把石翠花右半拉的屁股劃了個大口子。這次沒有戰場可供轉換了,他們便把褥子鋪在地上繼續作戰。石翠花太滿意了,太銷魂了,她情不自禁地把魯大成的肩膀咬了一口,留下了深深的永久的印記。當時魯大成疼得夠嗆,一摸一手血,但他不敢發作。石翠花已經為他流了兩次血了不是?

石翠花是個真娘們兒。她沒用炕洞裏柴草灰敷魯大成肩膀的傷,而是一直用舌頭舔,說來奇怪,時間不長竟止住了血。讓魯大成著實刮目相看。他便照方吃藥,扳過石翠花的屁股也舔起來,直到將大口子上的血止住。他們倆全都不明白,為什麽舌頭會有這種功效。若幹年後,一個留過學的西醫大夫揭秘說,性欲正旺的男女荷爾蒙分泌也旺,這一時刻的唾液既殺菌也止疼還止血。

他們一直沒有結婚。一是因為魯大成晝伏夜行,從不輕易在鄉間露麵,使這個婚禮沒法舉辦;二是他們畢竟顧忌鄉間寡婦守孝必須三年的老例兒,想幹事兒隻管幹,對外仍舊留個麵子。

眼下魯大成拖著兩條斷了的傷腿回來了,讓石翠花既心疼,又後怕,還遺憾。現在她也形成了條件反射,一看見魯大成就身體膨脹。怎奈現在要長時間忍耐了。

她在鋪著厚厚白雪的山徑上跟頭把式跌跌撞撞地快步趕路,來到河神廟的時候,已經渾身燥熱精疲力竭氣喘籲籲。河神廟的門口台階上一個十七八歲的穿棉袍的禿頂小和尚正在掃雪,見石翠花朝著廟門走過來,忙攔住她問:“大嫂,你找誰?”

“我找智空住持。”石翠花嘴裏呼著熱氣道。

“智空住持從不接待女人,你若有事就請回了吧,讓你丈夫前來。”

“我有急事要對智空說,來不及回去叫丈夫。”

“那也不行。這是智空住持定的規矩,誰也破不得。”

“我那當家的兩腿都斷了,來不了。”石翠花情不自禁說出了實情,然後又十分後悔,魯大成囑咐過她,不能對外隨便講出實情。

“沒辦法,我不能拂逆智空住持。”小和尚埋頭繼續掃起雪來,不再搭理石翠花。石翠花跟在小和尚身後絮絮叨叨地又說了很多求助的好話,小和尚既不反駁也不理睬。石翠花急得不知怎麽才好,便急中生智去奪小和尚的掃帚要幫他掃雪,誰知小和尚根本不放手,兩個人便拉扯了一下子。沒想到這一拉扯,石翠花懷裏的高粱餅子順著衣襟掉了出來。她如夢初醒,急忙將高粱餅子撿起來,遞給小和尚,說:“小兄弟,你趕緊把這個交給智空住持,他一看就什麽都明白了。”

小和尚不明就裏,看著高粱餅子卻不接。石翠花便把高粱餅子伸到小和尚眼前,把那顆嵌在上麵的子彈讓他看。小和尚似乎明白了什麽,這才接過高粱餅子,反身回廟裏去了。

這一招果然管用,智空住持一邊穿著棉袍一邊就急匆匆走了出來,嘴裏叫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便來到廟外,問了石翠花幾句話,便囑咐小和尚燒一鍋水預備著,就跟著石翠花走了。

過了半個時辰,他們進了石翠花家,魯大成見智空空著兩手沒帶什麽藥來,便出口不遜:“我這兒都快疼死了,你連藥都不帶,什麽意思?”

智空苦著臉道:“不是走得急嗎?再說,我一聽你傷得這麽重,豈是敷點藥就管用的?”

魯大成道:“你不帶藥,我倒要看看你怎麽給我治療。”

智空不再說話,讓石翠花從屋裏找出兩根布條子,和兩棵蠶豆,把蠶豆點在大腿穴位上,用布條子勒緊,兩條腿都這麽綁了。於是,魯大成立馬感覺大腿不疼了,血也基本止住了。接下來,智空幫魯大成將棉褲穿起來,煞好腰帶,貓下腰就把魯大成背了起來。魯大成道:“你要把我弄哪兒去?”智空道:“我把你背我廟裏去,我給你接骨。”魯大成便不再多問,隻是一隻手按住身後的駁殼槍皮套。暗想,你敢坑我,我就崩了你狗日的。智空約摸五十來歲,身子骨不錯,平日裏除去打坐參禪,也練些拳腳,背著魯大成雖然也有些不堪重負,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不過還不算不能支撐。此時大雪再次飄飛起來,智空背著魯大成的剪影倏忽間便被雪幕吞沒了。

他們前腳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後腳胡老西兒就帶著兩卡車日偽軍到了。卡車吱一聲停在石翠花的院門外,日偽軍劈裏啪啦從車上跳下來,一個日軍小隊長用王八盒子頂著胡老西兒的後腰,一起來到柵欄門外,讓他喊話。

胡老西兒一邊隔著柵欄門的縫隙往院子裏看,一邊使勁拍打柵欄門,嘶啞著嗓子叫道:“馬柱子,我是胡老西兒,他出來把門開開,我有買賣跟你談!”

此時,日偽軍們就躲到了院牆後麵,隻留胡老西兒一個人站在那兒叫喊。當胡老西兒喊到第三遍的時候,石翠花打開了屋門,用一隻手抿著頭發走下台階,嘴裏嘟囔道:“胡老西兒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馬柱子都死了半年了,你想把他陰魂招回來呀?”

胡老西兒隔著柵欄門,看著慢慢走過來的石翠花,眨著眼睛,一本正經道:“馬柱子死了?真的假的?怎麽死的?”

石翠花把兩手揣進棉襖袖子,說:“不是真的難道我還編派我當家的嗎?你走吧,別在這喊了,讓人聽了瘮得慌。”

胡老西兒換上笑臉,道:“弟妹,你把柵欄門打開,讓我進院裏跟你說句話不行嗎?馬柱子死了我一點也不知道,很是失禮,我得補一份份子錢不是?”

石翠花撇撇嘴道:“補什麽份子錢?現在我心情剛剛有些平靜,你不是勾我心思嗎?你願意看著我哭是嗎?”說著話,她就轉身往回走。看那意思根本不想給胡老西兒開門。

院牆外麵的人們對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日軍小隊長低聲指令偽軍從院牆上翻進去。於是,那邊胡老西兒照舊一聲聲叫著,這邊一個偽軍踩著另一個偽軍的肩膀爬上了牆頭。馬柱子當初壘這院牆的時候,在牆頭上插了很多玻璃碴子,狼牙一般向上聳立著。這個偽軍兩手一扒上牆頭立即被玻璃碴子紮破了棉手套,“哎喲喂!”就叫了一聲,想退回來,而身後的日本兵立即用三八大蓋的槍托子給他屁股一下子。他不敢怠慢,隻得繼續爬。而石翠花也聽到了牆頭上的叫聲,隨手抄起了掃帚,飛奔過來就猛地撲打起來,嘴裏叫著:“你是幹什麽的?想打家劫舍呀?老娘我跟你拚了!”

這個偽軍一邊叫著“別打別打,我有話跟你說!”一邊挨著打就從牆頭上滾落進去,撲通一聲摔在地上。石翠花追過去繼續撲打,偽軍被打掉了帽子,狼狽地蹲在地上就拉了槍栓,“嘩啦”一聲,將子彈推上了膛,說:“臭娘們,你再打我崩了你!”石翠花道:“我不打你,你自己乖乖滾出去!”偽軍道:“老子進來就沒想出去。”說著話,從牆頭上撲通撲通又跳進好幾個人,有人跑過去將院門打開了,日本兵呼啦啦湧進院子。一杆杆大槍都挺著刺刀,有人用槍對著石翠花,有人用槍對著屋門。石翠花站在院子當中,一動不動看著這些人。心裏做著盤算。

日軍小隊長手持王八盒子,圍著石翠花轉了兩圈,用中國話問:“你的,說,屋裏有人的幹活?”

石翠花冷冷地道:“屋裏沒人,願意搜就進去搜。”

日軍小隊長一揮王八盒子:“進去搜!”

一幫人進到正房,一幫人進到西廂房,亂翻亂搜起來,兩邊的屋裏都傳出劈裏啪啦亂打亂砸的聲音。石翠花大聲喊道:“你們是搜人還是毀東西呀?”

日軍小隊長道:“由希,搜人的幹活,砸東西也是為了搜人。”

一陣亂響過後,日偽軍都回到院子裏,暫時歸於平靜。日軍小隊長把胡老西兒揪到跟前,說:“為什麽屋裏沒有人?你的,欺騙皇軍大大的!”

胡老西兒嚇得兩腿打顫,嘴唇哆嗦著說:“太君,我隻管領路,我沒說肯定能抓到人。”

“巴嘎!”日軍小隊長一聲斷喝,胡老西兒立即噤了聲,兩手下垂,彎腰鞠下九十度大躬,等待訓斥或懲罰。

日軍小隊長用王八盒子指著石翠花問:“你的,能不能把魯大成找來?”

“不能。”石翠花搖搖頭,“魯大成雖然是我當家的姐夫,可他整日裏滿天飛,輕易不到我這來,我到哪兒找他去?”

“巴嘎!”日軍小隊長扳開了王八盒子的機頭,“說出魯大成的下落,皇軍的,放過你,否則,皇軍要**你!”

“我不知道魯大成的下落,你們願意幹什麽隻管幹好了。”石翠花惱怒地撇撇嘴。

日軍小隊長對著一個偽軍一揮王八盒子,這個偽軍正是牆頭挨打那個人,他立即湊到石翠花跟前,說:“臭娘們,你嘴這麽硬,不怕死嗎?”石翠花把脖子一梗,道:“死了倒痛快了,你們給我一槍吧。”偽軍道:“那不便宜你了?我要折磨你,直到你說出魯大成的下落。”說著就動手解石翠花的上衣衣襟扣袢。石翠花憤怒地打開了他的手,另一個偽軍上來幫忙,也被石翠花打開,於是三個偽軍撲上來,一個人抱住了她的腰,另外兩個擒住了她的兩條胳膊。牆頭挨打的偽軍便得以解開了石翠花的棉襖衣襟,裏麵的襯衣衣襟和紅色肚兜也被解開,他先伸手摸了一把石翠花的**,石翠花“呸!”將一口唾沫吐到他的臉上,叫道:“你沒見過女人奶子嗎?你家裏有沒有老娘?你有沒有老婆?你有沒有閨女?”

這個偽軍抓起石翠花的衣襟擦臉,道:“承蒙你誇獎,我家裏什麽都有。但我還是稀罕你的奶子。你要是不怕冷,就硬挺著,我就這麽敞著你的肚皮。”

石翠花又朝他吐出一口唾沫。這個偽軍急了,說:“臭娘們,我讓你囂張,老子讓你跳奶鈴舞!”

黃崗山區家家院子裏都有磨盤,而鄉間有個習慣,租用別人家的驢、馬到自家院子裏推磨磨糧食,往往給牲口脖子上拴上兩隻小鈴鐺,牲口走起來便一直叮鈴鈴地響,牲口便不停腳不偷懶不打盹,主家就可以放心去幹自己的事情。不磨糧食的時候,一般把小鈴鐺掛在屋門門框上。幾乎家家如此。這個偽軍已經看到石翠花屋門的門框上掛著兩個小鈴鐺了。

這些年來,偽軍們跟隨日本兵殘害作踐老百姓,已經學會很多壞門兒。壞門兒無疑就是損招。這個偽軍找來細麻繩,將兩個小鈴鐺分別拴在石翠花的兩個**上,然後三個偽軍推著她在院子裏跳舞。石翠花不跳,日本兵就用三八大蓋的槍托子砸她的腿。石翠花擔心自己也落個魯大成的斷腿下場,便把心一橫,在院子裏跳了起來。偽軍讓她像詐屍跳大神那樣一蹦一蹦地跳著轉圈,每跳一下,**上拴著的鈴鐺就叮鈴鈴叮鈴鈴一陣響。日偽軍們便一陣猥褻地大笑。

頭頂上雪花在飄,院子裏鈴鐺在響。石翠花的一身紫底白花的棉衣褲和雪白的肚皮,在一群土黃色棉衣褲的偽軍中間格外搶眼。時間不長,寒冷的天氣就將敞著懷的石翠花凍得忍受不了了,她的雪白肚皮已經變得紫紅,臉色鐵青,腸胃攪著疼,腿底下一拌蒜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說什麽也不跳了。可是三個偽軍硬是把她架起來,架著她跳,就想聽那叮鈴鈴的鈴響。絲毫沒有罷手的打算。眼看天色就漸漸暗了下來,事情正向著非常不祥乃至十分惡劣的方向發展,對這一點,石翠花心中已有預感。

夜幕降下,天地渾然一體,像罩著一個巨大的灰蒙蒙的雞蛋殼,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如果不是地心的重力作用,人們連上與下也沒法分清。就是這樣一種環境,突然有兩道光柱射向前方。白天載過胡老西兒的那輛黑色日本豐田轎車以三四十邁的偏慢速度,在雪幕中開出兵營朝黃崗縣城方向踽踽獨行。現在車上坐著的角色已經發生了變化,主角換成了山崎一郎和日軍大佐河野滿。

河野滿不足三十歲,卻一身三職,既是日軍駐此地區情報副機關長,還是步兵副聯隊長,而且兼任黃崗山金礦開采協會副會長。職務都是副的,然而,權力卻不小。說出話來很有份量,正職對他從不小看。他出身於一個日本下級軍官家庭,因為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有個十分顯赫的學曆,又因為他妹妹嫁進了日本天皇的皇室,躋身貴族行列,他的身價便隨之水漲船高。當然,他的上升主要還是依靠自己的努力。他做尉官的時候曾經用指揮刀親手殺過70多個中國人,沒達到日軍裏一口氣殺死105個中國人的最高紀錄,可也算是雙手沾滿了中國人的鮮血。他為此從少尉小隊長一下子蹦為少佐軍銜的中隊長。時隔不久他隨部隊進駐黃崗山地區,通過山崎一郎弄到一塊稀有而貴重的狗頭金,然後又通過妹妹獻給了裕仁天皇,於是,他很快就步步高升,先是升到中佐大隊長,繼而升到大佐副聯隊長,還兼任了其他重要職務。他的上升路線,清晰明確地勾勒出他的心理追求和處世態度。他對自己的未來前途理所當然是十分自信的。

大佐,相當於中國軍隊的上校至少將軍銜。日軍一個聯隊長通常是大佐,而有的人已經提升為旅團長了,還仍然保持大佐軍銜,需考查一年後再提升為少將軍銜。當然有些軍官比較年輕,資曆淺,但是表現優秀,當聯隊長是中佐軍銜,提升旅團長之後也隻能是大佐軍銜,不過地位、待遇和少將也差不多。另外日軍十分重視情報機關的工作,每個城市、地區的情報機關長通常是大佐軍銜,但地位待遇和作戰單位的少將的地位、待遇是一樣的。

但升任大佐以後的河野滿卻十分低調。平日裏他一般不穿軍裝,也不留衛生胡,隻穿一身藏青色的西裝,領帶時紮時不紮,高平頭,表情安詳,從不橫眉立目。特別是最近出了一件大事,讓他加快了學習中文的速度,在很多場合,他還穿起中國人的對襟扣袢棉襖。同僚無不感覺他十分古怪。但他又與日本皇室有著特殊關係,而此時此刻的裕仁天皇的聲望正如日中天,所以,人們對他的怪癖也不多問。隻有濱田美惠子一個人知道河野滿的心思。他們在進行床第之歡的時候,河野滿向她透露過:這一年入夏不久,正當日軍在中國大地上攻城掠地勢如破竹捷報頻傳之時,在河南的古城開封卻發生了一起讓日本軍內和幕府十分震驚的特大事件:日本特務機關的重要人物、“華北五省特務機關長”吉川貞佐少將和數名日軍頭目,於5月17日這天被人刺殺於特務機關駐處的山陝甘會館。吉川貞佐的身上被子彈打成了篩子眼兒。樣子慘烈而不堪入目。據河野滿私下了解,這一可怕的刺殺事件的背後,是中國方麵國共兩黨特工人員攜手合作的結果。由於當時的保密和國共兩黨的摩擦、矛盾等原因,外人一般都不知情。這麽大的事件,當然足夠讓雄心勃勃的河野滿變得更加謹慎。

豐田轎車在漆黑的夜幕裏駛進了黃崗縣城,停在一所大宅院的門口。司機和衛士搶在山崎一郎和河野滿之前下車,替他們打開車門。這四個人沒有一個穿軍裝,單看外表,便看不出他們的實際身份。司機走在前麵,率先叩響了門環。“啪,啪啪啪”,以這樣的節奏,連叩三次。稍頃,一個五十開外的中年女人前來將院門打開,順便悄聲叫了一句:“河野滿先生、山崎一郎先生晚上好。”便引他們走進院子,隨手將大門重新插上。

正房堂屋裏迎麵牆上張掛著清末民初已故著名書畫家吳昌碩的《鬆石圖》,兩側是吳昌碩親筆篆字對子“十指參成香色味,一拳打破古來今”。山崎一郎是中國通,開口便叫:“哈哈,吳桑,你家中堂畫又換了?而且還換上了大家吳昌碩的?”

在中堂八仙桌子旁邊坐著的“吳桑”吳有貴,黃崗縣城的一縣之長,上身穿著黑色綢子棉襖,下身穿著灰色緞子棉袍,頭戴黑色瓜皮帽,六十左右的矮墩墩的胖子,急忙站起身來打躬作揖:“山崎君,你好啊!承蒙你的好眼力,這是朋友從北京捎過來的真品,書畫皆吳昌碩親筆。”說著話,又向河野滿鞠了一躬:“河野滿君百忙之中撥冗前來探望,在下心中實在忐忑,不勝榮幸之至!”

河野滿點點頭,撇了撇嘴,沒說話,卻把眼睛瞄向八仙桌子另一側的一個年輕人,這個人二十七八,一身灰色中山裝,偏分的發型梳得一絲不苟,看臉孔,很像時下上海灘著名電影演員秦怡的老公影帝金焰,堂堂儀表之中透著超凡脫俗的瀟灑。

吳有貴立刻轉過話題道:“我介紹一下,這位年輕人是我外甥萬家銘,雖是國民黨地方軍的一個參謀,卻是日本人的好朋友,不光從不幹傷害日方利益的事情,還與日方商界多次聯手愉快合作。山崎君專心黃金生意,對經營煤炭的商家所知不多,你拿耳朵一摸,就能摸出做煤炭生意的萬家銘的大名。”

萬家銘站起身來略略矜持地看著河野滿和山崎一郎,河野滿臉上擠出一絲笑意,伸手與萬家銘握了一下,示意萬家銘落座。吳有貴急忙拉著河野滿坐到他自己剛才坐的八仙桌子另一側的太師椅上。中年女人端著茶盤送過茶來,吳有貴親手接過來轉送給河野滿一盅,再轉送給山崎一郎一盅。

河野滿呷了一口茶,將茶盅輕放在桌子上。虎視眈眈地看著萬家銘,開口道:“萬桑傾向於日方,但終究是國民黨軍隊的人,對此,我還是感覺有些危險。”

萬家銘臉上立即現出不滿,道:“河野滿君不能一竿子打落一船人,國民黨軍隊是不是還分中央軍和地方軍?”

河野滿不屑於與萬家銘爭論,他向站在一旁的衛士使了個眼色,衛士立即從口袋掏出手槍,衝到萬家銘身邊,把萬家銘拽起來,然後摸他的身上。

萬家銘急了,使勁拂開衛士的手,衛士立即把王八盒子對向萬家銘,並將機頭扳開。

吳有貴陪著笑臉走上前來,對外甥說:“家銘,讓他摸摸,無所謂的,男子漢大丈夫,還怕摸嗎?摸摸不就放心了?”

萬家銘氣哼哼地無奈地將兩手平舉,任日軍衛士摸索。衛士突然停住了手,低聲問:“萬桑,上衣口袋的硬物是什麽?”

萬家銘沒好氣道:“你自己掏出來看。”

衛士立即不客氣地將手伸進萬家銘的口袋,將硬物掏了出來。大家的目光全都被吸引過去。卻見那不過是個鍍金的扁方型煙盒。衛士沒有立即打開,而是問了一句:“裏麵裝的什麽?”萬家銘道:“你自己打開看。”衛士便想打開,但一隻手根本打不開。臉上的表情就更嚴厲起來,說:“萬桑,你的,對皇軍大大的不好。”用槍口又瞄了一下萬家銘的胸口。

萬家銘感覺非常屈辱,但想不出什麽拒絕的辦法,隻得咽下一口唾沫,接過煙盒,按了一下上麵的一個綠寶石圓珠,煙盒“啪”一聲便打開了。

眾人都把目光集中到這個煙盒上,衛士非常老到地將煙盒拿在手裏,用身體擋住河野滿,意思是如果發生危險,不會傷及河野滿。但他看了一眼煙盒裏麵,便反過身將煙盒交給了河野滿。看起來,沒有什麽危險。大家的目光全都跟隨著衛士的動作,希望河野滿不會說出什麽讓人意外的話。誰知河野滿看了煙盒裏麵以後,“啪”一聲合上煙盒,說:“萬桑,你與裏麵這個女士是什麽關係?”

萬家銘一個激靈:“怎麽,她觸犯到日本皇軍了嗎?”

河野滿點點頭,把煙盒還給萬家銘,然後從口袋掏出折疊的一頁白紙,遞給萬家銘。說:“是讓她自己來找我們,還是等著我們去抓她?請你考慮定奪。”

站在一旁的吳有貴立即神情緊張起來,他急忙走到萬家銘身邊,想看看那頁紙上寫了什麽,卻見那是一頁日文,他根本看不懂。而萬家銘是北洋工學院畢業的,既懂日文,還粗通英文、法文和俄文。他看了以後就眉頭緊鎖,說:“河野滿先生,這是內部通緝令。你有這種東西,我就知道了你的實際身份,你就是情報機關的負責人吧?我在這裏對你實話實說,這位女士,是我大學同學,還是未來的妻子,我們現在正在談婚論嫁,請你們不要打她的主意。她是良民,沒幹過任何對日本人不利的事。”說完,萬家銘有幾分惱怒地將那頁白紙拍在桌子上,往河野滿跟前一推。

“以耶,”河野滿收起通緝令,道,“萬桑,請你聽好,馬珍珍女士現在麵臨兩種選擇,要麽,為大日本皇軍服務;要麽,去蹲大日本皇軍的小號子。”

“你們是不是強人所難?”萬家銘道,“你們難道連一個良民最起碼的人權都不尊重嗎?”

河野滿眯起眼睛道:“你的未婚妻馬珍珍,不為大日本皇軍服務,就必然為共產黨或國民黨服務。她存在的意義,就是為別人服務,這是她的宿命。而讓她為國共兩黨服務,是我們不願意看到,也不能允許的。”

“你們是不是過於霸道了?1928年的皇姑屯事件,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1937年的七七事變,你們步步緊逼,把中國逼到絕路。現在又盯上了黃崗山金礦,連一個小女子也不肯放過。難道你們沒有考慮後果嗎?你們真的一廂情願地認為大日本皇軍必勝嗎?”萬家銘還要說下去,吳有貴急忙捅他後背一指頭,接過話頭。

“咱不提誰霸道不霸道,好不好?隻商量一下是不是能夠放過馬珍珍。今晚,我本來是請外甥萬家銘來,與河野滿君交個朋友,沒想到你們談不攏。”吳有貴說完這句話,又招呼中年女人給大家添茶。

“以耶,”河野滿指點了萬家銘一下,繼續道,“萬桑,你,所言差矣。皇姑屯事件是因為張作霖隻講索取不講回報;九一八事變是因為中國軍隊炸毀了沈陽北大營南滿鐵路;而盧溝橋事變,是因為日軍士兵走失,中國軍隊阻止日方尋找。而昭和12年的七夕之夜,盧溝橋畔一聲槍響,日本便陷入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泥沼。現在,生活難以為繼、吃不上飯的日本人比比皆是。在中國戰場,我們的杵春久藏,陸軍少將,1938年8月於山西運城為國捐軀;我們的前田治,陸軍中將,1940年5月於山西晉城為國捐軀;我們的大塚彪雄,陸軍中將,1940年8月於晉東南為國捐軀;而為國捐軀的士兵更是不計其數……”河野滿說著話,便站起身來朝著門口方向鞠了一躬,山崎一郎和衛士也趕緊跟著鞠躬。

萬家銘憤怒地站起身來剛要辯駁,吳有貴急忙按他坐在椅子上,說:“諸位,諸位!今晚咱們隻說黃崗山金礦,不提以往,好不好?既然肯到我家來,便都是朋友。過去的事已經過去,我們應該向前看,何必劍拔弩張的?”

萬家銘卻胸脯劇烈起伏,不能自已。吳有貴剛剛離開他的身邊,他便再次站起來,道:“河野滿君,日本陷入泥沼是因為中國嗎?二戰前的大正時期,你們日本利用在甲午戰爭、日俄戰爭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所獲取的利益,加快國內經濟建設,因此這個時期日本相對和平並且生活質量較高。而到了1933年,世界經濟危機,日本的經濟也瀕於崩潰,此時日本生活水平低下,社會矛盾尖銳,大量剩餘勞動力湧入軍隊,嚴重刺激了日本軍隊的畸形發展,為了擺脫經濟危機以及轉移社會矛盾,日本走上了癲狂的戰爭道路。而侵華戰爭爆發後,日本又大肆掠奪中國資源,促使國內軍事工業快速發展,但是一般消費品的生產卻開始放緩。目前,由於戰爭持續時間過長,日本在中國的既得利益已經越來越無法滿足日本日益激增的經濟需求,尤其北進蘇聯受挫後,日本開始覬覦整個亞太地區,企圖組建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以求國內經濟的喘息和發展,於是,喪心病狂的裕仁天皇將日本工業經濟從半戰爭狀態逐步轉型為完全的戰爭狀態……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全是日本人一手製造,中國軍隊奮起抵抗,難道不應該嗎?你們編造了那麽多借口和謠言,隻有傻子苶子才會相信!”

萬家銘的伶牙俐齒和豐富的國內外知識一下子激怒了河野滿。“巴嘎!”河野滿憤怒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槍,指向萬家銘。衛士卻將手槍插進腰裏,從口袋裏掏出手銬,便撲向萬家銘。一直沉默不語的山崎一郎此時快速站起身來,他一把攔住了衛士,用日語嘰裏咕嚕說了幾句,使衛士將手銬又裝回口袋。山崎一郎拍拍萬家銘肩膀,說:“萬桑,你是個有氣節的中國人,對此,我表示讚賞。但我對你的觀點不敢苟同。咱們暫且將各自觀點擱置起來,不去爭論,咱們談談黃崗山金礦的合作問題吧。”

萬家銘氣哼哼道:“有什麽可合作的?你們不是已經占領了黃崗山嗎?”

山崎一郎道:“哎,這麽說就不好了,把馬珍珍請出來,我們就算合作了。”

萬家銘道:“我還是那句話,不要強人所難。”

話音未落,河野滿手裏的槍響了,“啪”的一聲,將屋裏牆上掛的一個汽燈打得粉碎,玻璃碴子亂飛。屋裏一共掛著三盞汽燈,滅了一盞,頓時顯得屋裏黑了不少。屋裏的氣氛也驟然緊張起來。

萬家銘忍無可忍,憤憤地對吳有貴道:“舅舅,我今天喝您的茶水喝得總想解手,肯定是茶水燒得不開,我必須去方便一下了。”說著就往外走。吳有貴感覺繼續留萬家銘也不好,接下來還不知道發生什麽。就急忙點頭答應,還親自把萬家銘送出屋。在院子裏對萬家銘說:“前兩天日本人剛剛槍斃一個地質學家,說他知情不報。其實那個地質學家對黃崗山地區的礦藏真的不了解。”

吳有貴說完就止步了,憂心忡忡地目送萬家銘離去。而衛士想追回萬家銘,正要緊跟出去,河野滿吆喝一聲叫回了衛士。說:“萬桑會被我這一槍所驚醒,諒他不會做不識時務的事。他兀自跑掉隻能說明他的內心十分怯懦,大家不要被他的虛張聲勢所迷惑。”

這些人在屋裏繼續說起關於黃崗山金礦的話題,而萬家銘出了院門以後,迅速消失在夜幕中。他頂著雪花撲哧撲哧地踩著厚厚的積雪,走了百十步以後,突然感覺身上冷得不行,牙齒已經得得地打顫,方才想起,外套忘在舅舅家了。怎麽辦,回去拿嗎?萬家銘實在不願意再看見河野滿、山崎一郎那些人了。那是一群披著人皮的虎豹豺狼,跟他們能談出個幺還是能談出個六?他想起縣城裏有他舅舅吳有貴的一個出了五服的遠親,是個酸腐的中藥店的經理。三年前吳有貴沒當縣長的時候,是黃崗縣一家鄉公所的所長,那年深秋日本人進入黃崗山區,先是一頓炮擊,炸塌了鄉公所的房子,吳有貴被救出來以後就打擺子發燒,不吃不喝。有名有姓的郎中都逃得無影無蹤,沒逃走的郎中,白白花重金請來,也硬是看不準他的病;而中藥店的那個遠親聽說以後,便按照自家的一份祖傳秘方,給吳有貴配了一副丸藥,吳有貴隻吃下三丸便退了燒,神誌清醒,恢複了吃喝。事後這個遠親對吳有貴提了一個小小請求:他家的閨女吳珊珊這年二十有三,於青島大學畢業後在黃崗縣中學當國文教師,尚無婆家。人不醜,學問也好,雖然讀過大學,思想卻十分傳統,尤其篤信儒教,願意讓父母做主為自己找婆家。當時吳有貴就想起了萬家銘這個外甥。便隨口答應下來。誰知事後一問外甥,萬家銘立即回答我早有未婚妻了。而且,言之鑿鑿地告訴吳有貴,未婚妻叫馬珍珍,就是黃崗縣東南三十裏郭家店人,是自己在北洋工學院的同學。

萬家銘把事情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吳有貴不信。但吳有貴覺得欠著遠親的人情,就對萬家銘說:“外甥,你好歹去見一麵,然後找個理由推脫掉就是,我也好下台階不是?”

舅舅是個講麵子的人,萬家銘沒法拂逆,便在舅舅家和吳珊珊見了一麵。誰知女方對儀表堂堂的萬家銘十分中意,隨後就托人給吳有貴捎話,說可以考慮雙方過帖子甚至擺訂婚酒了。吳有貴自知萬家銘這邊都是假招子,便代替萬家銘兀自回了對方,說嫌女方比萬家銘歲數大。其實充其量才大半歲。那年月流行女大三抱金磚,大三歲都不算大,大半歲更是尋常之事。問題是吳珊珊確實看上了萬家銘,從此之後便再也不談對象,隻要父母親再提相親的事,她就說,你們如果真的想把我攆出家門,我就上吊死給你們看。三年過來,吳珊珊應該二十六了。萬家銘不認識吳珊珊的家,卻知道她父親的中藥店。實在冷得難以忍受,他便病篤亂投醫地找上門去。晚上吳老先生正在和賬房先生盤點,聽見外麵有人砸門,嚇得夠嗆,以為日偽軍來了,便趕緊把現金藏在尿壺裏。吳老先生一邊去應酬開門,一邊叫賬房先生趕緊往尿壺裏撒泡尿。誰知一開門卻立馬擠進來一個年輕人。又見這個年輕人凍得渾身發抖,嘴唇鐵青。擔心他是被日偽軍追捕的共產黨,便說:“小老弟,我們小門小戶慘淡經營,擔不得任何閃失,我給你兩塊大洋,你趕緊離開吧!”

萬家銘心說,你給我十塊大洋,此時此刻我也沒處買棉衣去。便以就以就,幹脆實話實說了:“老先生,不知您姓甚名誰,是不是吳珊珊的老爹?我不揣冒昧給您報個虛名,在下就是曾經與吳珊珊見過一麵的萬家銘。”老先生一聽這話,急忙給萬家銘打躬作揖,說:“快進裏屋,快進裏屋!哎呀呀,咱翁婿之間見一麵好難啊!”

萬家銘顧不上什麽“翁婿”不“翁婿”了,連忙說:“您老人家趕緊給我找一件棉袍,我得立即趕三十裏夜路,我身上的衣服耐不得風雪啊。”吳老先生便進裏屋拿出了值夜睡覺壓腳的一件黑黢黢的舊棉袍,遞給萬家銘。萬家銘邊穿棉袍邊說:“您看是否方便到大車店給我找輛大車,我得快速趕路。”能為未來女婿消愁解難吳老先生正求之不得,連忙說:“斜對門就是大車店,我給你問問去。”拔腳就出去了。此時裏屋傳出嘩啦嘩啦撒尿的聲音,萬家銘還想,吳老先生真是老不正經,都什麽歲數了,還金屋藏嬌呢。誰知一會功夫從裏屋轉出一個老頭來。萬家銘便猜測著問了一句:“您是吳老先生的叔叔吧?”老人道:“我是吳經理的賬房先生。”真讓萬家銘無言以對,而且百思不得其解。此時吳老先生挾風裹雪地回來了,斯哈斯哈地吐著熱氣說:“我已經替你談好價錢了,三十裏夜路單程是三塊大洋,我替你交了;回來的錢你自己付吧。”

坐著馬車往郭家店趕路,雖說大車有頂棚,可那頂棚是草席的,四處撒氣漏風,根本不擋寒。萬家銘在草棚裏麵坐了一會,感覺凍得不行,便跳下車隨著車把式小跑。車把式上身是裸羊皮大襖,腰裏煞著麻繩;下身是薄棉褲,褲腳打著裹腿;頭戴兩耳下垂忽噠忽噠的氈帽。小跑起來顛兒啊顛兒的,十分輕鬆。想來人家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而萬家銘裏麵一身中山裝,外麵套著棉袍,卻無論如何也跑不動。沒跑多遠,棉袍的下擺就把他絆倒了。不得已,他爬起來以後將棉袍下擺撩起來,兩手拽著跑。路過一道封鎖線的時候,崗樓裏呼啦一下子出來三四個偽軍,他們挺著刺刀攔住了大車。

為首的一個偽軍扯著公鴨嗓道:“這麽晚了,往哪兒走?原路回去!”

車把式不說話,等著萬家銘表態。萬家銘隻得氣喘籲籲地走到前麵,說:“我們都是良民,需要錢的話,老弟多了沒有,兩三塊大洋還是有的。”說著話就掏出三塊大洋遞過去。誰知對方該接錢就接錢,該不通融照樣不通融,拿到錢以後說:“謝謝你給我抽煙錢,正愁這個月抽不上煙,要斷頓兒呢。請回吧,想過崗,明天早晨來。”

萬家銘道:“不行啊,我們有急事。”

這個偽軍道:“急事?什麽急事?能不能說說,讓我們聽聽?”

萬家銘道:“家裏老娘病危,朋友給我捎了口信兒。”

偽軍道:“哪兒的家?十裏堡,還是趙家疃,或者郭家店?”

萬家銘擔心車把式會把話說漏了,急忙說:“趙家疃!”

偽軍道:“趙家疃最近鬧武工隊,你去那裏幹什麽?”

萬家銘道:“我不知道什麽‘五工隊’、‘六工隊’,老娘病重卻是真的。”

偽軍道:“你如果真想去趙家疃,把棉袍留下,算你交的買路錢。”

萬家銘道:“這麽冷的天,你不是要凍死我嗎?”

偽軍道:“怕冷就原路回去,明早再來。”

萬家銘一咬牙一跺腳,心說我操你奶奶的,你爺爺給你脫!便將棉袍脫了下來。但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另一個偽軍舉著汽燈一直在看著他,見他脫下棉袍以後露出了一身像模像樣的灰色中山裝,便叫道:“慢著!我看你這身中山裝比那棉袍值錢。對不起,把中山裝脫下來!”

萬家銘想說,我可是國軍的一個軍官!但這話隻能在心裏想想,絕對不能說,說出來的效果更差。日偽軍與國軍是尖銳對立經常作戰的。萬家銘雖為地方軍,不是國民黨中央軍,與日偽軍的關係時親時疏明鋪暗蓋,但各種矛盾和對利益的爭奪還是主要的。沒辦法,要想通關,脫了棉袍,還必須脫下中山裝。這就是結論。萬家銘豁出去了,為了馬珍珍,今夜就是今夜了。縱然凍死,也是為了自己心愛的未婚妻,值啊。偽軍們拿到衣服哈哈大笑,放他們過關。萬家銘隻能穿著毛衣毛褲跟著車把式跑路了。

車把式道:“甭親爹親娘的叫,你隻能穿一會兒,這麽冷的天我也受不了啊。”

兩個人就這麽倒替著穿裸羊皮的大襖,將就著跑到了郭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