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染黃崗山

俗話說,臘七臘八,凍死倆仨。臘月初八這天,整個黃崗山區方圓左近數千公裏飄著鵝毛大雪。沒有風,大雪靜靜地下,視野看不出十米遠。一夥行伍打扮的人,約莫二十來個,迅疾地在雪幕裏飛奔。為首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長臉中年漢子,頭頂帶護耳的褐色氈帽,上身黑色對襟棉襖,外麵罩著裸羊皮坎肩,下身黑色棉褲打著綁腿,兩腿各插著三把腿叉子。腰裏紮的牛皮帶足有三寸寬,而從左右肩各斜披著駁殼槍的皮盒子看,這是個雙槍手。

緊隨其後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長長的紫色毛線圍脖將腦袋脖子圍得密密實實,隻露出兩隻眼睛,一身紫底白花的棉襖褲,外麵罩著裸羊皮坎肩。雖也紮著牛皮帶,卻沒有掛槍,而是左肩右斜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包。緊傍著姑娘身邊走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穿著類似的黑棉衣褲,挑著一層雪花的氈帽頭下麵,不倫不類地架著一副眼鏡。他的身後,急匆匆地走著那些三四十歲荷槍實彈的男人。

打頭的中年漢子突然站住了腳,臉色驟然間變得鐵青,大家一下子圍了過來。白皚皚的崎嶇的山路上,一個衣衫襤褸的黑黢黢的人形卷曲著倒在地上。中年漢子朝戴眼鏡的人哼了一聲。眼鏡急忙蹲下身子,伸出手抓過地上人的手腕摸脈搏,頃刻間便又站了起來,說:“已經死得死死的了。”中年漢子開口便罵:“媽拉個巴子!”眼鏡小心翼翼地跟了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年輕姑娘一隻手褪出羊皮手套筒,拉了一下圍脖露出嘴來:“跩什麽跩呀?都站著幹什麽?你們傻呀?”大家便把目光投向中年漢子,中年漢子揮揮手說:“埋了他。”

有人嘟噥不吉利,中年漢子道:“我們埋了他,就算成全了他,不吉利就變吉利了。”人們七手八腳地將屍體拽到一叢酸棗棵子旁邊,有人抽出背上的大刀片掘坑,有人搜索屍體身上是不是有什麽細軟。死者是窮人確定無疑,難道還能從身上搜出值錢東西嗎?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們,搜出金砂是說不定的事。但這個死者讓他們很失望,身上隻揣了半塊凍得梆硬的高粱餅子。即使如此,這半塊高粱餅子也被人拿走了。此時此刻黃崗山區缺糧。

酸棗棵子旁邊聳起一座新墳。雪花迅疾地將新墳覆上白衣。

又走了一程子,見到一小片房子,約莫有十幾家農戶,他們圍定了一家,大家揣著手在外麵蹓躂,中年漢子和姑娘撥開院落的柵欄門,走到屋簷下敲開了屋門。屋裏熱氣撲臉,與外麵白皚皚的天地形成鮮明對比。一個梳著盤頭穿素花衣服的中年女人迎上來叫了一聲:“死鬼,你還知道來呀!”便與中年漢子抱住親嘴。姑娘扭過臉不看他們,嘴裏卻說:“嘿嘿,剛守寡半年就這樣,你可是我妗子!”

中年女人撇撇嘴掙脫了中年漢子,去給兩個人沏紅糖水,說:“大成,你快些弄點錢,讓我搬到黃崗縣城去吧,就著我這身子還不老,給你生個一男半女的。”

叫做大成的中年漢子一憋氣將一瓷碗紅糖水一飲而盡,將中年女人攬在懷裏,睃了姑娘一眼,姑娘厭惡地扭臉喝水,大成便將粗糲的手掌伸進中年女人衣襟摸乳。冰涼的手掌插進熱乎乎的衣襟,讓中年女人渾身一抖,但倏忽間她便眼睛發餳,朝東屋努嘴。大成搖搖頭在她耳根悄聲道:“一會兒得辦大事,日逼不吉利。你踏實兒地等我吧,到時候看我不把你弄個騰雲駕霧死去活來。”中年女人眼裏先就有霧了,撇撇嘴,在大成下身抓了一把,又在他肩頭捶了一拳。姑娘喝完水撂下瓷碗,惡聲惡氣道:“行了行了,別沒老沒小不分場合了!”從牛皮包裏掏出幾塊大洋嘩啦一聲擲到桌子上,率先開門走了出去。

離開中年女人,兩個人走出院落,將柵欄門反扣上,招呼夥計們繼續趕路。又有半個時辰過去,前麵離黃崗縣城已經不遠。一個孤立的院落呈現在眼前,院落門廊上豎著一根木杆,上麵掛著紅底白字的旗幡“望金酒家”。

望金,這個名字可謂恰當。平頭百姓想望金你隻管望,想淘到真金卻不是容易事。從黃崗山下來,一路上他們已經清楚地看到,縣境北部東西迤邐30餘公裏差不多得有上千個古坑洞,西北就是淘金河。行裏人知道,黃崗山金礦金脈豐富,地表層的富礦脈礦苗有很多露出山脊,時值當下,有很多挖金的有心人就是通過露出地表的金脈找到地下金脈的。曆朝曆代的礦洞差不多都能找到,雖然經過多年的地形變動,很多礦洞已然垮塌,但隻要細心挖掘,仍舊能在古坑洞中找到灼燒的殘跡以及木碳、木錘、木把鐵鑿、泥碗、黑陶碗之類遺物。

但魯大成一幹人不屑於挖坑淘金。他們剛剛從一個礦商手裏索要了二百大洋。對方不敢不給。魯大成從兜裏掏出一塊大洋淩空一拋,緊跟著隨手一槍,那塊大洋發出“嗡兒”的一聲便被穿了個眼兒,撿回來一看,不偏不倚,正中大洋中心。礦商陪著笑臉乖乖掏錢。

大雪已經悄沒聲息地停歇了,回首綿長的黃崗山,已然淹沒在一片素白裏,天地混沌。提起金礦,稍稍有些文化素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招遠金礦是中國的金都,卻往往不知道黃崗金礦。黃崗山區位於太行山支脈,綿延數百公裏。知道這一地區有煤的人多,知道其有金的人少。清末一位翰林曾經在一份奏折裏發出這樣的感歎:“金礦人人知招遠,誰人得識黃崗山?”可惜末代皇帝溥儀此時還沒來得及琢磨清楚,已被趕出紫禁城。民初一位日本留學回來的理工科教授在報紙寫文,也感歎“中國礦物學界實在讓人無語,認識黃崗地區礦藏隻怕還需日本人幫忙。”果不其然,九一八事變以後,覬覦和染指黃崗山金礦的人開始形形色色不絕如縷,從官府到百姓,從國人到外敵,首當其衝的恰恰是日本人。而圍繞黃崗金礦衍生的行行業業以致三教九流旁門左道,也如春草瘋長般倏忽間從地底下冒了出來。

魯大成讓一幹人先進酒家吃飯,他帶著姑娘和眼鏡在外麵放哨,等那些人快速吃完出來,他們再進屋。二十來人分散開來,老練地布下崗哨。

店小二見魯大成進屋了,急忙小跑著請他們進耳房的雅間。雅間裏正中央的位置擺著一張圓桌,桌前已然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頭戴氈帽肩膀搭著褡褳的顯然是商人掮客的中年男人,另一個則是剃著光頭上唇續著衛生胡穿著灰色西裝顯然是日本人的中年男人。魯大成一按盒子槍皮套的克泵,啪一下子盒蓋就跳開了,他隨手掏出了駁殼槍指向日本人,動作之快讓人眼花繚亂:“媽了個巴子,你,給老子滾出去!”

“嗨嗨,魯桑,大成兄弟,別這麽不客氣好不好?我對你久聞其名,早想跟你握個手喝杯酒呐。”日本人一嘴中國話十分流利,他站起身子,臉上堆滿笑容,搓著兩手,說著話就衝著魯大成鞠了一躬。

“少來這套,快滾!”魯大成已經將駁殼槍機頭扳開了。

“慢著慢著,容我跟你說幾句話,”日本人搓著手道,“你知道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東京佐佐木公司吧?而且也知道佐佐木公司幫助中國人幹了多少事吧?”

“你是佐佐木的人?”魯大成眉頭一聳。

“正是。在下是佐佐木公司業務經理山崎一郎。”日本人微微哂笑,驕傲地努了一下上唇的衛生胡。

魯大成眯起眼睛看著山崎一郎,手裏的駁殼槍掂了又掂,便對身邊的眼鏡“嗯”了一聲。

眼鏡急忙清清嗓子,幹咳一聲,說道:“佐佐木,我們當然知道。沒有黃崗山的金礦,便沒有佐佐木。你們殺人也好,淘金也罷,不都是衝著中國的資源嗎?你別以為我們都是文盲,我讀私塾多年,雖沒進過北大清華,不是因為學業不好而是因為錢不夠。自古以來黃金就有著不可替代的價值和使用價值,既是商品也是貨幣,還是極貴重的收藏品。史籍記載,黃崗山地區多產原煤,其開采自宋代開始,曆經元明清民國已然一千多年。而認識其金礦卻是近二十年的事。十年前你們侵略中國就拉開了大幕,占領了東三省。但1936年5月中國方麵卻與日本東京佐佐木公司達成協議,由中方投資75萬元、日方出資65萬元,將‘黃崗山金礦股份有限公司’的資本擴充到140萬元,購買土地,廢除土法,建設日處理礦石150噸選廠;采礦用鑿岩機,運輸用汽油機車,選礦用顎式破碎機及圓錐粉碎機粉碎礦石。我說得沒錯吧?機械化合作開礦,意味著中國黃金資源的大量外流和被掠奪。山崎一郎先生有所不知,此協議一經傳出,中國輿論界一片嘩然,有識之士紛紛發表文章譴責南京國民政府,迫使其廢除了原有的協議。阻止黃金的外流和被掠奪,是考驗每個有良知的中國人的試金石。隻是‘七七事變’之後,事情才發生新的變化。”

“錯,錯,錯,”山崎一郎嘿嘿一笑,“咱們是公平交易,是你中有我我我中有你,須臾不能分開。就說眼前吧,你們想買胡老西兒的狗頭金,我也想買胡老西兒的狗頭金。咱們可以競價嘛,誰出錢多,誰拿走。好不好?”

魯大成鄙夷地一笑:“山崎一郎先生,你眼裏隻有錢,你知道什麽是狗頭金?”

“當然知道,這是小兒科的問題。狗頭金是一種產自脈礦或礦砂的自然塊金。這種自然金因形狀酷似狗的頭形,故名狗頭金。”

(若幹年後,狗頭金逐漸升值,成分純淨的甚至價值連城,被賣做天價,成為巨富家裏的鎮宅之物,或成為國家級博物館的經典藏品。行裏人都知道,體積大造型好的狗頭金,與原生金礦中的天然塊金一樣都是稀世珍寶,不但具有很高的科研價值,而且具有重要的收藏、觀賞、科普宣傳和巨大的經濟價值。而在當時,亦是黃崗山地區兵匪商賈爭奪的焦點。魯大成之流對此當然早有認識,隻不過對其嚴重性仍然估計不足。)

魯大成已經不耐煩了,抬手就是一槍,子彈擦著山崎一郎耳輪飛過去,把牆上一隻正在爬行的越冬蟑螂打得粉身碎骨。嘴裏說:“山崎一郎先生,請你找找地上有什麽。”

山崎一郎眼裏閃過一絲驚慌,但立刻掩飾過去,仍舊嘿嘿一笑,“不用找我也知道,地上有蟑螂的碎屑。那隻蟑螂我早就看見了。我們日本沒有越冬蟑螂,因為我們幹淨。好了,不用舞刀弄槍,你們交易吧,我不摻合了,我隻做看客,長長見識。”

眼鏡插話道:“既然如此,你出去行不行?”

山崎一郎朗聲大笑:“是不是你們想強買強賣進行不公平的交易?我可是胡老西兒請來的,你們如果給價不合適,他就不賣給你們而賣給我。明白嗎?”

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胡老西兒立即陪上笑臉,插話道:“大成兄,山崎一郎先生是我請來的客人,你的槍口別對著他好不好?”

魯大成瞥了一眼胡老西兒,槍口卻仍然對著山崎一郎,“胡老西兒,我對你今天引來外鬼非常不滿。我這人在江湖曆來說一不二,你不會不知道。講好的事情誰都不能變。本來我帶來了大洋要與你公平交易,但我現在變主意了,你把褡褳規規矩矩給我擺在桌子上,我還一塊大洋也不給你了。否則,我認識你,我的槍口不認識你。”

“你不能這樣!我這兩塊狗頭金是花兩年時間淘換來的,光跑腿就磨破了三十雙天津老美華卡其布的布底鞋。”胡老西兒苦著臉,口吐唾沫星子。

“吹你媽的牛逼!”魯大成鄙夷一笑。站在他身後的姑娘突然插進話來:“你的三十雙鞋錢,我給。”說著,就伸手從斜挎包裏掏出三塊大洋,嘩啦一聲,擲到了桌子上。

胡老西兒眨著眼睛,鼻孔裏出氣漸漸緊了,嘴唇也哆嗦起來,說:“說來說去你們隻花三塊大洋就買我兩塊狗頭金?三百塊大洋我也不能賣呀!”山崎一郎緊隨其後發出冷笑:“我以為江湖好漢不欺壓百姓,誰知魯大成桑專撿軟柿子捏。”

話音未落,魯大成手裏的駁殼槍響了,“砰砰”兩槍,一槍打在一塊大洋上,這塊大洋飛起來直奔山崎一郎麵門,山崎一郎來不及躲閃,額角便立即被崩了一道血口子,鮮血立即流了出來。而魯大成的另一槍打在胡老西兒的氈帽上,忽的一下子氈帽就掀翻到胡老西兒身後去了,而胡老西兒幾乎禿頂的腦頂上被蹭了一道血溝,鮮血也流了下來。

山崎一郎氣惱而恐懼,兩眼瞪得牛眼大,死盯著魯大成的槍口,生怕魯大成再來兩槍。而胡老西兒已經緊張得臉色煞白,身體僵硬,心髒怦怦亂跳,手裏一直燃著的旱煙煙鍋竟抖出燒紅的煙灰,燒了棉褲,燒到了皮肉,讓他疼得鑽心,卻也一動不敢動。隻是暗自揣摩對策。屋裏的氣氛緊張到極點。眼鏡不失時機地插話說:“胡老西兒,你不要不識相,好漢不吃眼前虧,傻子苶子才幹舍命不舍財的事。”

胡老西兒額頭的汗水滲出來了。舍財,說著容易做著難。舍財,你們舍舍試試?此刻胡老西兒就是這麽想的。他額頭的汗珠倏忽間便密密麻麻地滲出一層,和一綹流下來的血水混在一起,順著眉梢流到眼角,再依次流到顴骨、鼻翼和嘴角。屋外麵冰天雪地,屋裏氣溫也不高,胡老西兒卻在流汗,讓屋裏人都看出他實在舍不得三瓜兩棗就出讓那兩塊狗頭金。

胡老西兒還在遲疑,而山崎一郎已經坐不住了。他掏出手絹揩了一下額角,從椅子背上拿起皮大氅穿上,說:“我還是識相一點的好,你們繼續談,我先撤了。”又從皮大氅的口袋裏抻出一頂呢子禮帽戴在頭上。魯大成用槍口一甩,意思是你滾吧,但他這個動作卻讓山崎一郎猛地一個激靈,他生怕這支黑洞洞的槍口射出子彈來。

山崎一郎前腳一走,胡老西兒後腳立馬就改口了。他把褡褳恭恭敬敬地擺在桌子上,說:“大成老哥,這事兒咱下不為例。你也知道,在黃崗山挖金並不是容易事,淘換狗頭金更是大海撈針百年一遇。這麽著吧,你給我三百塊大洋,我認賠。”

魯大成還沒開口,姑娘搶先說道:“三百塊沒有,隻有一百九十塊。”胡老西兒嘬了一下牙花子,想說不行,魯大成卻接過話道:“你再斤斤計較,我就送你上路。外麵有得是雪堆,埋你連土都不用挖。”等於將胡老西兒“多一點算一點”的念想徹底抹殺了。他隻能勉為其難地連連點頭,說:“大成老哥,我依你。不過你總得請我喝一杯吧?”

魯大成示意眼鏡把桌子上的褡褳拿起來,伸進手去摸,摸出兩個棉團,撕開棉團,就看到了裏麵雞蛋大小的黃澄澄的原始金塊,其狀恰似狗頭。魯大成點點頭,示意姑娘將狗頭金裝進皮包,然後從姑娘手裏接過兩筒大洋,擺在桌子上,往胡老西兒麵前一推,說:“喝酒的事以後再說,少不了你的。現在我還沒吃飯,你趕緊走吧,看著你我有點反胃。”

胡老西兒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地,將兩筒大洋揣進懷裏,仄著身子從魯大成身邊擠出門去。眼鏡開始招呼夥計點飯菜,肩膀搭著白毛巾的店小二忙不迭地跑過來支應。這時,一個外麵放哨的弟兄來報:胡老西兒被剛才那個穿皮大氅戴禮帽留衛生胡的人接走了,兩個人坐上了一輛小汽車。

“不好!”

魯大成止住了點菜的眼鏡,說:“你趕緊帶小芹從後門溜走,到郭家店去找郭奶奶,回頭我去找你們。”

想必眼鏡和姑娘早已適應了這種隨時會發生事變的情況,二話不說,點點頭就奔後門走了。而魯大成則到後廚,要了三塊高粱麵餅子,揣進羊皮坎肩的懷裏。然後快步來到門外,把食指和拇指伸進嘴裏猛地一聲呼哨,頭前便走。身後的弟兄們拉開檔子,四處張望著逶迤跟隨而去。

然而,他們剛剛走到用雪埋人的地方,後麵兩輛卡車已經追了上來,頭前卡車頂上架著的機槍朝著疾走的一幹人“噠噠噠”就是一頓猛掃,魯大成回頭望去,已見兩三個弟兄摔倒在雪地上不能動彈。

媽了個巴子,老子不走了!魯大成決意與日本人血拚。他一聲呼哨,率先鑽到路邊一撮灌木叢後麵,趴在地上。弟兄們紛紛臥倒,滾進路邊的一叢叢灌木後麵。卡車上的日軍劈裏啪啦跳將下來,趴在地上就向前方路邊的灌木叢射擊。灌木叢上的積雪被打得撲簌簌亂飛,魯大成的人間或中彈,但都一聲不吭,隻是做著最後決一死戰的準備。他們都是短槍和大刀,需要等鬼子臨近才能還擊。

鬼子見一陣射擊沒有回響,其領頭的約摸是個小隊長身份的鬼子從腰間抽出指揮刀向前一揮:“呀給給擊,嗎依——”

身後緊跟著一陣“巴嘎,巴嘎”的叫喊,於是一群身穿黑衣服的二狗子偽軍被驅趕到前麵,端著步槍挺著刺刀探頭探腦戰戰兢兢地向前摸進。

魯大成見距離已不出二十米遠,便又是一聲呼哨。頃刻間藏在暗處的十幾把駁殼槍一齊開火,偽軍們在驚叫聲中紛紛栽倒。沒中槍的也假裝被擊中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鬼子小隊長又是一聲“巴嘎!”兩輛卡車上的鬼子機槍手發現了灌木叢後麵的人,將機槍對準一叢叢灌木猛掃起來。灌木叢的枝椏被打得紛紛斷裂四處亂飛。魯大成一幹人被壓得抬不起頭,灌木叢能擋視線卻擋不了子彈,不斷有人被鬼子機槍擊中。而鬼子步兵,正呈一條橫線匍匐著慢慢逼近。不能戀戰,魯大成對這一點非常清楚,他瞄準一個鬼子,“啪”一個冷槍,撥頭便尥。那個鬼子被打掉了一隻耳朵,疼得吱哇亂叫。而魯大成腿力極佳,一個彈跳已經尥出去兩米遠,而鬼子的一枚手雷準確地擲在他剛剛離開的地方,“轟”地一聲,把他趴過的地方炸了一個雪坑。

麵對集群的鬼子,危在旦夕,駁殼槍打這樣的單擊,是有含義的。按照常規都是打連發才會形成強大殺傷力,打這樣的單發,是撤退的暗號。魯大成尥了,弟兄們能尥的便也不再戀戰,一個個打出冷槍互相告知後疾速撤走。而受了傷沒有還手能力的人,則被摸上來的鬼子用刺刀紮成了肉醬。

往哪裏撤?還回原路嗎?說不定會給內內弟媳婦帶來殺身之禍,顯然不行。魯大成於焦急之中,走上斜插出去的一條路,攀上了黃崗山的一條支脈。魯大成記得,這個方位有兩條斜插的路,一條是斷崖,一條是通往遠處的崎嶇小路。因為眼前白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哪裏是路,魯大成憑感覺摸上這條路不久,便感覺不對了,他走上了那條絕路,但回過頭時,已見一群偽軍被鬼子逼著追了上來。想退,已然沒有退路。魯大成抬手一槍,撂倒了最前麵的一個偽軍,後麵的偽軍暫時歇了腳,但鬼子卻從後麵“哇哇”大叫,偽軍們便貓著腰再次往山上追。魯大成身後有三個弟兄跟了上來,他們因為回手還擊而暴露了位置,被鬼子狙擊手相繼擊中。魯大成憋著氣猛往前尥,半個時辰便尥到了山頂。眼前就是斷崖,已無路可走。魯大成剛一回身,日軍的狙擊手“啪”就是一槍。這一槍正打在魯大成的左胸。他的感覺是被人猛地捶了一拳,一個倒毛,便翻下了斷崖。

一切都懵懵懂懂,沒有時間思想,來不及琢磨,連反應都是下意識的條件反射。魯大成張開兩臂,聽天由命地往斷崖下摔去。張開兩臂是為了抓到什麽救命之物。那是求生的本能,完全是下意識的。而魯大成的這個本能真的救了他。他摔到了峭壁上的一棵樹上,迅即抓住了樹枝,沒有直接摔下去。但他剛剛調整了一下姿勢,冬天的樹枝是脆硬的,嘎巴一聲就折斷了。但此時魯大成已經完全清醒了,思維非常清晰,稍作調整,便頭朝上腿朝下,屈腿迎接著地麵。而當兩腿落地的一瞬間,他便就勢一滾,倒在雪窩裏。

偽軍和鬼子們爬到斷崖跟前,看著下麵白茫茫的一片,劈裏啪啦打了一陣亂槍,便返了回來。又將半路上已被打死的幾個土匪,狠狠的一頓刺刀,紮得沒有了人形,方才離去。

魯大成的脖頸裏灌滿雪沫子,冰得他倏忽間就清醒過來。必須立即逃離此地,否則,會凍死在這裏。他想從這個雪窩裏爬出來,但感覺兩腿沒有知覺,十分麻木,使不上勁。摸一摸,兩腿分明還在,並沒有斷掉。此時,肚子裏早已空空如也,餓得咕咕亂叫。他摸了一把懷裏的高粱餅子,已然凍得梆硬——突然,他感覺手指觸摸到什麽,十分異樣。他把高粱餅子拿出來細看,見上麵嵌著一顆子彈。他忽然想起,他在斷崖前摔下來的原因就是因為中了一彈,而這一彈恰恰打在凍硬了的高粱餅子上。媽了個巴子,高粱餅子竟也救我一命!

魯大成依靠兩手爬出了雪窩。繼而依靠兩手慢慢爬上山路。此時,他的兩腿慢慢恢複了知覺,卻猛地劇痛起來。每爬行一米,都要咬緊牙關。額頭的汗珠,黃豆一般大小,一個接一個地滾落下來。按照經驗,鬼子們不會在此冰天雪地裏久留,於是,他果斷而艱難地繞上了來路,他需要找到內弟媳婦家去,他需要在那裏將養。而她也會不遺餘力地幫他。但回來的路程讓他觸目驚心,讓他肝腸寸斷。他的那些弟兄全都殞命在山路上,一個個血肉模糊,沒有人形。身邊唯有一大灘凝固的已成醬紫色的鮮血。

他沒有體力掩埋弟兄們,隻有在心裏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願我佛超度你們!願你們來世投生到富貴人家,不再缺衣少食,不再為了生計而拚死拚活玩兒死簽兒!

玩兒死簽兒,是黃崗山區土匪們火並時的一種方法。譬如兩夥土匪都看中了一處礦脈,誰來占有,需要決斷。他們便到黃崗山廟裏請住持和尚拋簽兒決斷。住持和尚拋出的簽兒是活簽兒,兩夥土匪需要比槍法,射擊草靶一決勝負。而住持和尚若拋出的簽兒是死簽兒,那麽,兩夥土匪需站在三十米外互相對射,以決高低。

與佐佐木公司的山崎一郎較勁,分明等於玩兒了一把死簽兒!

關於這一點,魯大成已經看清楚了。佐佐木公司不光要霸占所有的礦脈,連礦商手裏偶爾弄到的狗頭金,也絕不放過。事情絕不算完,幾時山崎一郎發現他的行蹤,估計幾時還會打上門來。但魯大成就是魯大成,他的性格決定他不可能對山崎一郎之流有絲毫的客氣和讓步。若幹年後風行一句話叫“性格決定命運”,這話一點不假。隻不過魯大成當時沒聽誰說過這種話。或許有人對他說起過近似的意思,比如他的女兒魯小芹,但他怎麽會聽從魯小芹的擺布?

此時山崎一郎正跟胡老西兒在兵營裏吃飯。這頓飯已經吃了很長時間,中午飯和晚上飯連上了,外麵天早就黑了,而他們倆始終糾纏在一個話題上。

“你總共發現過幾次狗頭金?”

“隻這一次。”

“不可能吧?”

“錯不了。我如果瞎說,天打五雷轟。”

“你是怎麽知道別人手裏有狗頭金的?”

“我們礦商總有幾個相好的眼線吧?他們發現了好的線索會及時通知我的。”

“你給眼線多少錢?”

“百分之十的跑腿錢。”

“你從誰的手裏買的狗頭金?”

“另一個礦商。”

“這個人姓甚名誰?”

“不認識,交割完畢他就走了,好像不是黃崗山區的人。”

“南方人還是北方人?”

“他沒說幾句話,南腔北調,聽不出來。”

“你給他多少錢?”

“兩千大洋。”

“會不會是共產黨或國民黨方麵的人?”

“不知道,我沒跟這兩黨的人打過交道,對他們不了解。”

“你隻買賣過這一次狗頭金?”

“沒錯,隻這一次。”

“不可能吧?”

“怎麽問題又回來了?你不相信我的話嗎?”

……

山崎一郎疑惑地連連搖頭,上唇的衛生胡撅得老高。他眯起眼睛看著胡老西兒,足足有半分鍾,然後突然一把揪住胡老西兒的脖領子,兩眼如牛眼一般瞪著胡老西兒。胡老西兒憋得喘不過氣來,臉色由通紅變成醬紫,屁股情不自禁就從椅子上出溜下來,腿底下撲通就跪下了。山崎一郎就勢一搡,鬆開了胡老西兒,胡老西兒便摔倒在地。他沒敢遲疑,直起上身又朝前伏下去,搗蒜一般磕起頭來。地麵是青磚的,不像水泥那麽堅硬,即使如此,咚咚咚的聲音仍然讓屋裏所有的人都為他捏一把汗。當然,日本人並不是害怕胡老西兒會磕死,磕死一個中國人對他們來講,如同殺一頭豬宰一隻羊那麽簡單,問題是胡老西兒死了對山崎一郎找到狗頭金非常不利。山崎一郎身為商人,卻與日本軍人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山崎君,我真的沒說半句假話,否則真的天打五雷轟!”

山崎一郎無奈地搖搖腦袋,重新揪起胡老西兒的脖領子,把他揪起來按坐在椅子上。

“我們大日本帝國是優等民族,是仁義之師,從來沒有無緣無故地加害中國人。請你原諒我的激動。一會兒我陪你喝杯日本清酒,正宗的日本貨。”

說完,山崎一郎朝身後打了一個響指。一個日本廚子跑了過來,伊哩哇啦問了一句什麽,山崎一郎便做了回答,眨眼間,一個身穿白底紅花和服的年輕女人拿來一瓶日本清酒。年輕女人隨手將門插上,因為腳下是一雙木屐,所以走過來的時候帶著“咯噠咯噠”的聲音。

山崎一郎從年輕女人手裏接過清酒,擰開蓋子,分別倒在三個杯子裏,又分別擺在三個人麵前,然後將酒瓶放在一旁,舉起杯子說:“來,胡桑,品一口,”又把目光轉向年輕女人,“這位小姐是濱田美惠子,你們中國人把她們稱作軍妓,而我們叫她們慰安婦。她們是誌願到我們軍中來的,為士兵們服務相當周到。來,美惠子,一起喝一口。”

美惠子的嗓子裏發出鶯聲燕語一般的一串回答,胡老西兒聽不懂她說了什麽,但猜想到可能是一番謙遜的客氣。美惠子率先將杯中酒喝下一半,然後示意山崎一郎和胡老西兒一起喝,便到屋角爐子跟前添了一鏟煤球,將下麵風門敞開一點,煙囪裏刹那間發出呼嚕呼嚕的抽煤煙的聲音,屋子裏的氣溫似乎也升起來。

胡老西兒隻顧和山崎一郎碰杯喝酒,稍沒注意,美惠子卻已經將身上的和服褪掉了,露出了光溜溜的**。山崎一郎對胡老西兒說:“你瞧美惠子,已經為你亮出雪白的肌膚了。”胡老西兒扭頭看了美惠子一眼,急忙將目光收了回來,好像被煙火燙著一般,臉孔脹得通紅,說:“山崎君,請你讓她把衣服穿上吧,我實在難為情啊!”

山崎一郎嘿嘿一笑,道:“怎麽,你嫌她肌膚不夠細膩、白淨?我可不這麽看。瞧啊,她的**白皙得猶如凝脂,她的三角區標準得如同畫家畫的,恥毛也不濃不淡恰到好處——美惠子,你走近一些,讓胡桑好好看看你美妙絕倫的身體……”美惠子非常聽話地扭著腰肢蹩了過來,一點沒有臉紅地將一條腿搭在桌子上。

胡老西兒隻覺得大腦發出“轟”的一聲,不由自主地扭頭看了美惠子一眼,她的肚臍以下部分他不敢看,隻把目光粘在美惠子的勻稱而微微下垂的**上,再也收不回來。自己的身體也在急劇膨脹。美惠子盯著胡老西兒的眼神,見胡老西兒已經上路,便兀自撫弄雪白**上的粉紅色**,隨著其纖纖細指的揉、點、按、撥,胡老西兒臉色潮紅,嘴巴越張越大,口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山崎一郎又眯起眼睛嘿嘿一笑,說:“胡桑,好事在後麵,你權且慢慢欣賞。前兩年,我們日本方麵曾經與中國礦商簽訂過聯合開發黃崗山金礦的合同,為此,我們付過一部分訂金。而我們付定金都有一個前提條件,就是踏探礦源。我們的專家為黃崗山金礦寫出很多調查報告,其中特別強調了富礦脈的形成和現狀,列舉出五條金礦脈,每噸礦石含金都在40至80克,並且采出的礦石每噸含金高達250克。不論從理論上,還是從經驗上,我們都可以得出結論:黃崗山金礦的開采前景十分美好,而從黃崗山金礦繼續找出狗頭金也是完全可能的;目前在黃崗山地區的礦商或富人手中一定散落著為數不少的狗頭金。”

胡老西兒正感覺渾身發熱,下體頂著棉褲。山崎一郎問他:“你聽見我剛才說了什麽嗎?”胡老西兒回過頭尷尬地看著山崎一郎連連搖頭,山崎一郎便一聲冷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副薄薄的白手套戴在手上,然後伸手解胡老西兒的棉褲腰帶。胡老西兒嚇得急忙兩手捂住褲腰,說:“山崎君,使不得,使不得,我家裏有老婆,還有老娘、孩子,染上花柳病就別想存錢了。”但他卻不敢過於違拗,如同半推半就,被山崎一郎揭開了褲腰,正不知山崎一郎要幹什麽,想不到山崎一郎一把攥住了他的膨脹得梆硬的下體。但心裏的膽怯和驚嚇讓他倏忽間便萎頓了,軟塌塌地變成了蔫蘿卜。

山崎一郎見此,便招呼美惠子過來,用她的纖纖細手摘掉胡老西兒的氈帽,手指插進他那稀疏的頭發,撫弄他的頭頂。美惠子的手掌溫熱而柔軟,手法也體貼細膩,頃刻間胡老西兒就再次膨脹,鼻孔裏情不自禁地發出吭吭吭的怪聲。美惠子嗬嗬笑著站起身來,舉著自己沾滿頭油的兩手伊哩哇啦說了一陣什麽,就去水盆洗手。山崎一郎拍拍胡老西兒肩膀,說:“美惠子笑話你了,說你這人太古怪。發出的聲音像畜生。你完全不必為什麽花柳病擔心,美惠子身上帶著日本生產的高質乳膠安全套,既保持真實感覺,又避孕防病。”

美惠子洗完手,麵帶哂笑舒展兩臂,在屋子裏的空地上跳起慢悠悠的**舞,兩隻小兔子一樣的**不斷地微微顫動,為山崎一郎和胡老西兒喝酒助興。此時,胡老西兒剛剛開始細看美惠子。隻見她團團臉,小眼睛,單眼皮,身材不錯腿卻有些短,尤其小腿一節比大腿短,幾乎不成比例。不過,當美惠子再次逼近胡老西兒的時候,已經讓他條件反射地極度膨脹。山崎一郎又伸手攥住了他,問:“你可知道魯大成住在哪裏?”

胡老西兒悚然一驚,急忙說:“他是土匪,我哪知道他住在哪裏?”

山崎一郎撇撇嘴道:“那麽,你們是怎麽接上頭的?”

胡老西兒苦著臉說:“是他的弟兄找到我定的見麵時間和地點,其他事我真的一無所知。”

此時跳舞的美惠子已經把腰肢扭到了胡老西兒跟前,她隨手將他的氈帽扣在他頭頂上,然後再摘掉,反複幾次之後扔到了身後,在他頭頂有傷的地方輕輕吹拂,又把自己隆起的胸脯那粉紅色的**湊近他的臉,似要接觸,卻又離開。撩撥得胡老西兒臉上熱辣辣地發燒,心髒怦怦亂跳,又噤若寒蟬,生怕把哪句話說錯了。但美惠子細嫩的肌膚和粉紅色**的磁力實在強大,將他的理智倏忽間吸出腦殼,將他清醒的思維攪成一鍋漿糊,於是,他突然神差鬼使地對山崎一郎說了一句這樣的話:“山崎君,我知道魯大成的內弟在哪住,隻要抓住他內弟,他就跑不了。”

“哦?”山崎一郎喜出望外,立即招呼美惠子坐到胡老西兒懷裏。

魯大成依仗強健的身體素質和一股超乎常人的咬勁兒,經過長時間的慢慢爬行,轉天淩晨,爬到了內弟媳婦家柵欄門前。內弟媳婦出來倒尿桶的時候,他趴在地上隔著柵欄門不失時機地低聲喊了一聲:“相好的,快把柵欄門打開!”

“我那娘哎!”內弟媳婦一聲驚呼,手裏的尿桶“嘭”一聲掉在門前的台階上,積了一宿的臊尿灑滿台階,把白雪染得一片蠟黃。

“快開門,把我弄進去!”魯大成苦著臉,隔著柵欄門繼續叫道。

內弟媳婦穩了一下心神,快步走了過來,打開柵欄門,想攙起魯大成,但攙不動。她扭過身,蹲下,讓魯大成爬到她後背上,但魯大成根本沒有這個力氣。無奈,內弟媳婦硬是拉著他的胳膊,把他拉進院子,扣上柵欄門,然後拖著他的胳膊將他拖上台階,再拖進屋。

當內弟媳婦將他弄上炕,解下他的棉褲以後,方才看到了他血肉模糊的兩腿,左腿一節折斷的腿骨已經刺破皮肉露出白茬子。

內弟媳婦閉住眼睛,胸脯劇烈起伏,好半天喘不過氣來。魯大成眉頭緊鎖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嘎嘣響:“別愣著,你趕緊到河神廟找智空和尚,讓他趕緊來一趟,順便帶著創傷藥。”

“就說我叫他,他若不聽招呼,回頭我把河神廟放火燒他個媽了個巴子的。”魯大成咬牙切齒,從懷裏掏出那三塊高粱餅子,將那塊嵌著子彈的高粱餅子遞給內弟媳婦,說:“你把這個給他,他就什麽都明白了。”內弟媳婦看著高粱餅子上嵌著的子彈,問這是怎麽回事,魯大成有些惱怒,道:“問啥問?還不趕緊叫他去?你忍心晾著我的傷腿嗎?”

內弟媳婦既驚恐又無奈,把嵌著子彈的高粱餅子揣進懷裏,快步走了出去,回手將門鎖了。見院子裏和柵欄門外被魯大成的身體拖出一道雪溝,便急忙抄起掃帚劃拉起來。留著這種痕跡太危險了!她不顧魯大成在屋裏焦急地等候,她先把柵欄門外直通遠處的雪溝快速劃拉平整,直到額頭冒汗,才返回來扔下掃帚奔向河神廟。

魯大成內弟本來是個跑單幫的小礦商,從黃崗山低價收購了金礦砂加價到外地販賣,賺個差價錢。因為本錢少,所以他做的買賣規模很小。隻是讓兩口子能混碗飯吃。事情是偷著幹的,讓日本人知道了就必抓無疑,能不能活著出來都不好說。他雖沒被抓住過,卻在外地被國民黨抓了壯丁,沒過半年就被日軍炸死在陣地上。

內弟死了,內弟媳婦就靠上了魯大成。兩個人儼然如夫妻,隻要見麵,就要留宿。其實魯大成有老婆,也有孩子。除了女兒魯小芹,還有個小兒子魯小亮。但兩年前他老婆見他走了黑道便於一個早晨借口帶著兒子魯小亮去鎮上給他割肉買酒,悄悄溜之乎也。從此再無音訊。是死是活,去向何方,皆不得而知。

魯大成走上黑道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他在國民黨軍隊裏受不了挾製。他原是山東軍閥韓複渠手下一個手槍隊的副隊長,論槍法,因天生手感好而超過了隊長:三十步左右樹上吊著的銅錢他根本不用瞄準,甩手即中,百甩百中。當然,這手絕活還源自他會飛鏢。他老家鄉裏盛行習武,他跟著武師學了十來年,刀槍劍戟都成績平平,唯獨飛鏢十分了得。師父於納罕之中說他心懷不軌或心術不正,不再認他這個徒弟;而按他自己的說辭,是他感覺師父有眼無珠做事偏執,是他主動辭掉了師父。不論如何,沒有善始善終。進了手槍隊不久,就因為槍法好被韓複渠點名當了副隊長。論人緣,又因為講義氣而把隊長比得矮下半截:一個弟兄上火牙疼,腮幫子腫得像發麵餑餑,吃了江湖郎中的假藥口鼻流血上吐下瀉,隊長說活該,誰讓你信服江湖郎中;魯大成卻二話沒說,深更半夜尋上門去將那個江湖郎中打個半死,奪回了藥錢。他的所作所為讓隊長心裏不爽,以致懷恨在心,並依仗與韓複渠的私交而欺負他。穿小鞋的辦法有得是,克扣他的餉錢是家常便飯。但隊長不知道魯大成是個表麵沉默實際脾氣火爆的漢子。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魯大成串通幾個手槍隊的拜把子弟兄,做掉了隊長,不留痕跡地埋掉,還偷走了十幾隻手槍,攜妻帶子來到黃崗山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