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枝上柳綿吹又少

01

對於方錦而言,林淵實在是個別扭的人。

他是想同她道歉,同她解釋起因經過嗎?他什麽都不說,隻引她入靈府自行回顧記憶是怎麽回事?

說敷衍吧,他確實把最為核心的秘密告知她了;說有心吧,方錦又等不到一句致歉。

況且她知道他這麽多秘辛,保不準還會被滅口。

想到生死,方錦又有點惴惴不安了:“阿淵,你要殺我嗎?”

林淵被她這句話噎了噎:“我不會殺你。”

“為何呢?是你偏疼我嗎?”方錦為了活命,手段還是有點下作。隻要能將自己定位成“妖王小嬌妻”,林淵殺人滅口,總會念一念舊情吧?

“你救過我。”

“嗯?”方錦被自己“救命恩人”的身份嚇了一跳,她迷迷瞪瞪又問了一句,“我在你的記憶裏並沒有看到……”

“我封存了那段記憶。”林淵撇過頭,難得避開她探究的眉眼,耳根泛起一陣不自然的紅。

“為什麽?”

“沒為什麽。”林淵語氣不善,有意製止她刨根究底。被方錦從妖僧手上救出的那段日子,是他最為狼狽不堪的時刻。他弱小無助,隻能奢求方錦的庇護。

那時的他太無能了,不是一個合格的雄性伴侶。林淵有男人的自尊心,他不允許方錦發現這一點。

林淵不願意說,方錦也不追問了。

她想,可能是某次舉手之勞吧?她一直這樣熱心腸。

方錦問:“那你接下來要做什麽?”

林淵想著她也算是被拉上賊船的人,慷慨地解釋了一句:“利用你的凰女血脈,奪回封印的妖骨。”

“然後呢?”

林淵莫名勾起嘴角,若有似無地輕笑一聲:“殺上天界。”

也就是說,她助紂為虐,幫助林淵打自家老巢嗎?難怪他笑得這樣開心……

但冤有頭,債有主,確實是帝君先對不起林淵,方錦被這一樁“天界醜聞”驚得還沒能回魂,摸了摸鼻尖,一時間不知說些什麽好。

方錦為掩飾尷尬,看了半天窗外的月亮。

良久,她又想起一事,戰戰兢兢地問:“那你如果利用完我,還殺我嗎?”

林淵古怪地看了一眼方錦。對於神族,他沒有任何好感,偏偏方錦又是極為不同的那一個。她救過林淵,雖不知緣由,但林淵知恩圖報,總會報答她的。

所以,他才沒殺她,一直將她留在身邊。

可是,林淵若殺上天界,早晚會和方錦對立。到那時候,她還安全嗎?她會不會也滿心想要他的命?

方錦被林淵凝望許久,那眼神如毒蛇一般探尋她周身,她後脊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

好半晌,林淵才微微啟唇:“再看吧。”

嗯?這是什麽話!

方錦真想拉住林淵的衣襟左右搖晃呐喊,要殺要剮,你給個痛快啊!鈍刀子割肉很爽嗎?

然而現世裏,她像隻待宰的鵪鶉,什麽都不敢說,隻朝人歪了歪頭,乖巧一笑:“阿淵,我看完你過往記憶,對你的過去很是同情。念在你我認識這麽久的情分上,我願意當你的人質,助你一臂之力。我是站在你這邊的,你要好好待我。”

林淵冷淡地抬了抬下頜:“嗯,看你表現。”

“好的,我會好好展現自己的優點,給你看到我真正的實力。”她本來還想說“想我棄暗投明?給我一百袋仙石看看實力”,現在看來,她能不能好好活下來都尚未可知,還是先用最短的時間攻略林淵,同他建立深厚情誼,叫他不舍得殺她吧!

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為了生計,人生風雨路真是舉步維艱啊,方錦心酸地想。

方錦決定展現一下她的廚藝。

她親自為林淵烤了一隻燒雞。

當林淵看到那一塊烏漆漆的焦肉,以及方錦臉上意味不明的微笑時,他一如既往地沉默了。

方錦討好道:“您、您吃,專程等您來的。”

林淵艱澀地發問:“你是想……下毒?”這麽明顯的毒計嗎?

“嗯……有沒有可能,我隻是想先用廚藝撈住你的胃呢?”

是可以撈,不過是動作上的,能把脾胃都吐出來。林淵皺了皺額心,道:“我來吧。”

方錦驚喜:“你還會做飯呀?”

“不難。”

“哦。”也就是說,雖然不會,但可以學。他是天賦型選手啊,真氣人!

林淵學東西果真很快,他說做餐食,沒兩下便烹了一桌子菜。方錦瞧著色香味俱全的一桌席麵,忍不住顫聲,問:“你、你在人間,是個廚子嗎?”

林淵靜默半晌,道:“不是。”

“好吧。”

隔了一會兒,他下了定論:“你在敷衍我。”

方錦夾菜的筷子陡然一抖:“哪有!”

她哪敢敷衍他啊!

“你看過我的記憶了。”所以應當知道他的過去。

林淵於此事上格外較真,不依不饒的架勢,令方錦有些許心虛,仿佛她是始亂終棄的渣女,對心上郎君不管不顧。咦,等等,好像她最初的的確確是這個形象……

方錦訕笑:“我隨便說的,隻是為了活躍氣氛。來來來,阿淵,吃菜吃菜,這個肉不錯,滑嫩極了。”

“我辟穀了。”

“辟穀又如何?長了嘴不就是吃的嗎?給我方某人一個麵子。”

林淵被她鬧得頭疼,還是落座了。

方錦格外熱情且殷勤,為他斟酒、夾菜,哄他吃喝。她一雙杏眼亮晶晶的,問:“這菜如何?適口嗎?”

林淵艱澀地答一句:“尚可。”

“你喜歡就好,不枉費……”方錦這時才想起,一桌子菜都是林淵煮的。她借花獻佛的動機未免太明顯了。

於是,方錦幹咳一聲:“不枉費你花了那麽多心血烹食,你看,努力是可以成功的。”

她忙拐了話音,給林淵說起人生道理,把話圓了回來。

虛驚一場,方錦擦汗。

這一頓飯吃得實在太安靜了,方錦想要活躍一下氣氛。她問:“阿淵,我方才見你煮飯沒看菜譜呀?你那菜譜藏哪兒了?我也學兩下,改日煮給你吃。”

她說這話其實很有心計,故意給林淵畫了個餅,期許一下美好未來。這個“改日”也用得很巧妙,沒有特定日期,隻是將來的某一日,那林淵說不準就不會殺她,就等著這一頓飯食。

林淵沒方錦那麽多花花腸子,聞言隻是輕聲說了句:“沒菜譜。”

“無師自通啊?”她很失望,那她的計劃不是落空了嗎?

林淵觀她落寞神色,想岔了。沉靜很久,他再度開口:“年幼時曾見別人的阿娘煮過,留了一下心。”

他說得風輕雲淡,方錦卻知,能把做菜步驟記得這樣牢、這樣久,他一定在旁人的家宅外佇立很久吧?

偏偏他隻是一個過客,沒有父母憐惜,最後更是被妖僧踩在腳底。

林淵,似乎從未感受過旁人的溫暖。

方錦莫名有點可憐林淵了,她想起林淵那一段沉痛的記憶,心裏五味雜陳。

她是神族人,她的立場其實不允許她對大魔頭心生憐憫。但方錦還是想這樣做,她大膽撫上林淵的手背,緊緊握住,仿佛這樣就能給他傳遞微乎其微的溫暖。

方錦想說什麽,可最終,她什麽都沒說。

言語太蒼白了,聽著好似蓄意討好。

她現在顯露的關懷是真心的,正因為是真情實意,才不需要富麗堂皇的言語點綴。

至少,還有人願意關心林淵,至少現在的她,願意關懷他。

林淵的手被方錦抓得很緊,他想抽回,最終又放棄了。

不知為何,他忽然貪戀起這一瞬的溫暖,即便他知道,他不配擁有任何溫情,早晚一日,方錦也會把匕首對準他的心髒。

他是毀天滅地的魔主,會遭人神唾罵。

可是……至少現在,他還有人陪伴。

與獨自待在洞府裏孤寂的百年不同,他身邊有一個願意靠近他的姑娘。而方錦,在他孤立無援的時刻,救過他。

她無所圖,心甘情願救他。

為什麽呢?林淵一直想問,但方錦忘記了,那麽便算了吧,不問了。

他其實,對方錦並沒有壞心。

至少,他不會如她所想的那樣殺了她。

方錦握了半天,還是因自個兒手汗太重,鬆了手。移開之前,她還小心地往林淵袖子上擦了擦香汗。

見狀,林淵內心的感動頃刻間**然無存。

“吃完了?”他瞥了方錦一眼,涼颼颼地問。

“嗯。”方錦放下筷子,想了一會兒“誰去洗碗”這個問題。

林淵卻沒她那麽多事,直接捏了訣,把桌上的髒碗筷變沒了。

好吧,也是一個辦法。

“走吧。”林淵起身。

方錦蒙蒙地問:“去哪兒?”

林淵似是想到什麽,笑了下:“去取妖骨。”

林淵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笑容有多恐怖。明明是郎豔獨絕的容貌,偏偏渾身上下遍布騰騰殺氣。

方錦再蠢也知道,她取來了妖骨,那她還有用處嗎?沒了。

一個沒用處的敵對勢力的女人,能幹什麽?殺了。

方錦隻覺項上人頭都朝前挪了點位置,她憋了半天,才開口:“今日天氣不好,真要出門,咱們算個黃道吉日吧……”

林淵怎可能不知她在想什麽呢?

他冷笑道:“左右破陣隻需凰女之血,你是死是活,於我而言,幹係不大。”

聽得這話,方錦“哈哈”兩聲笑:“走吧,總不能因我迷信,就壞了你的複族大業。”

“嗯。”林淵很滿意方錦的識相,領她一道遁地,沒一會兒便來到了一處偏僻的山頭。

眼前本是一片桃源,在林淵刺破方錦的手指,落下凰女之血後,那一層翠綠園林的假象便逐漸消弭殆盡。

豔紅的血沿著結界四周焚燒,將綠光屏障一點點蠶食殆盡,露出底下的屍山血海。

濃厚的血腥味與屍臭鑽入鼻腔,讓人作嘔。

方錦望向自己流血的指尖,忍不住發問:“阿淵,為何我的血能摧毀這個結界?”

林淵道:“凰女有涅槃骨相,若以你骨血破陣,便可令萬象返璞歸真。”

也就是說,凰女之所以尊貴無比,緣於她血脈的特殊。任何結界都攔不住她,無人能阻她去向。

方錦:“怪道你把我鎖在靈府之中,我在靈府裏是神識形態,用不上凰女血脈。”

林淵頓了頓,好半晌才解釋:“我當時隻是尋求便捷,倒沒有想那麽多。”

“沒事啦,沒事啦,我又不會怪罪你。”方錦不在意地擺擺手,殊不知林淵已緊緊抿起了唇瓣。

她不信他了,所以他的話真假參半都與她無關。

確實,林淵沒有必要同她解釋那麽多,本就是大惡人的身份,緣何要洗刷自己的罪孽,好叫她少恨他一點。

真是多此一舉,林淵自嘲一笑。

小白自林淵懷中遊出來,打了個哈欠:“主人,你總算同這個小娘們撕破臉了。你之前總推脫,耽擱大業,真是看得我著急。”

聞言,方錦抬手敲了敲小白的蛇頭:“你就見不得我好嗎?”

小白朝她“噝噝”兩聲:“主人讓你活了這麽久,已是發了慈悲,你還敢和吾吵架!看吾化身妖王劍不一口吃了你!”

“來啊,來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方錦作勢要和小白打架,被林淵攔腰抱回來。

“別說話,這裏有些不對勁。”

方錦和小白俱緘默下來,畢竟這裏實力最強的就是林淵,大哥都說不行了,他們這樣的小角色誰敢插話呢?

隻是,方錦低頭看了一眼腰身上覆著的一隻修長玉潤的手,手背青筋微突,用力極大,滿滿警惕。

一個惡人,在緊要關頭,竟還擔憂她的安危嗎?

方錦心神一顫,很快又醒悟過來。

他隻是怕她耽誤大事,他沒什麽好心。方錦落寞地垂眸,這一次,她不會被他騙了。

林淵麵色凝重,手裏藍芒驟現。小白似是聽到召喚,蛇身扭曲成一團,繼而幻化成一柄凜冽的蛇紋長劍。

“嘩啦——”光瀑傾瀉,上古妖王劍重現三界!

林淵執著劍,一瞬間飛身至半空。他動,敵軍也動。

不知從何處鑽出幾道赤焰,連帶著幾團火鏈自四麵八方,氣勢熏灼,如天羅地網一般困住了林淵。火龍來勢洶洶,越收越緊,意圖牢牢束縛住他的身體。

困住他!該死的擅闖者!

“嗬,原是藏了一手。”林淵不是當初那個任打任殺的人神,他吞噬了從前妖身的魂魄,妖力已然恢複了七八成。隻待將此處夷為平地,便可奪回妖骨。

然而這事並沒有想象中那般簡單,那幾條火焰長鏈竟化了形,猛然變成幾條張牙舞爪的蛟龍。刀劈不斷,還能吸收他人的法力,林淵同它們纏鬥半天,在雲中上下翻騰,竟也打得難舍難分。

方錦在底下看得焦心,她擔心林淵死了,她逃不出去,真就要被困死在這裏了。

她朝天空高聲喊:“阿淵,你打得過嗎?”

身手遭到質疑,林淵隱隱流露出不滿之色。

但他轉念一想,或許方錦是在關心他……關心他這個大魔頭嗎?這神女真有意思。

林淵心神一動,竟被火龍尋到了破綻,一下子朝他胸口撓了一爪。

火龍的爪子上全是侵蝕肉身的汁液,沾上了衣,蠶食了一片血肉,而且那吃人的黏液還在往林淵的四肢百骸裏鑽。

這哪裏是護陣的神獸啊!分明是妖物!

林淵心脈受損,漫天血霧。

他是肉身,吃了痛,頃刻間從空中隕落。

觸目驚心的情景嚇了方錦一跳,她急忙飛身去迎,半道攙住了林淵:“你沒事吧?”

“無礙。”林淵冷酷地答話。

“你都吐血了。”

林淵抬手擦去嘴角的血。

火龍乘勝追擊要再次突襲,竟不管方錦身上繚繞的神氣。她幫林淵破陣,便是擅闖者,而闖入禁域的活物,殺無赦!

這一回,林淵動了真怒。這股子戾氣助他快速吸收妖王劍身上的穢氣。

小白很興奮,多年不曾見血,主人總算是要用他了。

蛇紋鑽入林淵體內,他的眼眶頃刻間變得猩紅。“轟隆”一聲,郎君的雙目忽然燃起火光,脊骨破出一雙火翅。

也是在這時,林淵手裏的妖王劍迎風四散開,於他身後,幻化成一條青麵獠牙的巨蛇。

蛇身高大無比,猶如遮天蔽日的山峰,不過一個恍神,便一口吞食了偷襲的火龍。

“刺啦”一聲灼燒,火龍的修為被渡淵全數吞沒,龍體消散於無形。

小白吃飽後,打了個嗝兒,又變回一條軟趴趴的小蛇。

方錦擔憂地問:“小白死了嗎?”

“無礙,隻是吞了太多神力,有些受不住罷了。”

“哦,那太可惜了。”

“你方才不是擔心他?”

“嗯?不是呀!怎麽了?”

“無事。”林淵知道,她的想法總異於常人,無須多問。

沒了火龍的庇護,妖骨總算顯相人間。

方錦原以為妖骨是一塊碩大的骨頭,豈料它和她想象的截然不同,所謂妖骨,也隻是一小團藍色的螢火罷了。

妖骨認主倒是很快,一下子便知曉林淵所在,迫不及待地往他的身體鑽,連帶著剩餘的妖王魂魄似也聽到主子的召喚,從暗處一點點竄出。

無數妖力連同這一片屍山的妖魂全進入了林淵的身體,他仿佛饑渴了許久,開始吸收天地靈氣。

幻境開始坍塌,支離破碎。

而預警的神鍾開始敲擊。

“咣當!咣當!”

不好,天界的人知曉了!

方錦想拉著林淵走,卻見他有點不對勁,像是吸收了太多怨氣,林淵的唇色變得烏黑。方錦被他嚇了一跳,悸栗栗地問:“你還好吧?”

林淵不是那種喜歡嚇人的神君,他一聲不吭,顯然是出事了。

落石開始四下散落,地皮也開裂,無數熔岩毀天滅地似的溢出,要把他們埋沒其中。

最可怕的是,方錦還嗅到了若有似無的仙氣,也就是說,妖王封印被毀一事已然上達天聽。若她還留在此地,同妖王牽扯不休,那她就是千古罪人!

跑!快跑!

方錦無法,隻得化成凰鳥,背著林淵和小白去往別處避難。

還好她機敏,一下子就逃出了險地。

她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她跑什麽呢?若是把林淵交出去,說是她抓住的妖王,那她非但不會被當成同夥,還可能是神界的大功臣!

真是失策。

不過那樣一來,林淵必死無疑。

方錦想到他記憶裏受過的苦難,一時無言。

她同情神界,那誰又來同情林淵呢?隻因他和妖族是弱勢,就不配有人相幫嗎?

特別是……她還被綁著銀鐲,丟下他,她萬一出事了呢?

方錦在心裏糾結半天,待他們尋到一處深山老林的山洞時,林淵已經清醒了。

方錦鬆了一口氣,她終於不必糾結了。

可林淵神色卻不大對勁,他一直沒開口,仿佛吸收了妖骨,得了後遺症,成啞巴了。

“你怎麽了?”方錦怯怯地問。

原以為會聽得林淵一句冷嘲熱諷,豈料他隻是定定望著她,倏忽笑了下,是溫柔的眸色與溫柔的笑顏。

他怎麽了?為何會待她這樣和善?

方錦生怕他被那些妖魂奪舍了,她小心翼翼地後退一步,問:“你還記得我是誰吧?”

“錦錦。”他仍含笑,喚她的名。

他許久沒這樣喊她了,方錦莫名其妙有點鼻腔發酸。或許是他們此前原本有幾分友情,可林淵暴露真身以後,兩個人劍拔弩張地處著,誰都占不到便宜,誰都落不著好。

如今他綿綿絮語,喊著她的小名,仿佛兩人又回到了當初,偶有情愫萌生的時刻。

她睜大眼睛,無端端落了眼淚,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方錦覺得丟人,又要謊稱“風沙大”。隻是這一次,林淵扯著她的手腕,忽然把她抱到了懷中,緊緊摟住。

“阿淵?為何?”她想問,又不敢問,生怕從林淵口中聽到什麽難聽的話。

怎知,林淵今日真是中了邪,待她過分溫柔。

林淵同她耳鬢廝磨,一下又一下蹭著她的發,問:“為何沒有把我丟下?若那時,你丟下我。神子們趕來,我定是落得元神俱滅的結局。”

若是從前,方錦定要欺瞞他、討好他,偏偏今日,她這樣坦率。

方錦道:“我是怕他們把我當成妖王的同夥,連我一起誅殺。但當我反應過來,我其實交出你就能脫身時,我又沒能舍下你。阿淵,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救你……我不同你撒謊,我沒有那麽純粹的好心,但我也不想眼睜睜看著你死。或許我就是心慈的神女,隻是不喜歡看著人死罷了。”

她東一句西一句,林淵被她說得發笑,卻也想到“鳥獸腦仁纖小”,能考慮到這一項實屬不易了。

“你無須懂,今後我教你吧。”

“什麽?”

方錦再要問,林淵卻打起了啞謎。

他總這樣故作高深,方錦也懶得再多管了。

橫豎她隻想過兩天好日子,同林淵這個洞府室友融洽相處幾日。

02

林淵仿佛變了個人,不再對方錦冷嘲熱諷,會給她煮一日三餐,還會照顧她的起居,偶爾還能對她露個笑臉。

方錦有些畏懼,戰戰兢兢地問剛吃完豬蹄的小白:“你家主子……怎麽了?”

小白因方錦救命一事,對她的印象也好上不少,深思了一番,道:“主子應當是想報恩。”

“報恩?”

“你前些日子不是救過我倆嗎?妖族最懂知恩圖報,如今要報答你呢。”

“哦。”

原是這麽一回事啊!

方錦理解後,受恩惠受得十分心安理得。

隻一點,林淵夜裏有點煩人,總要上榻為她暖床。

方錦不是沒和他睡過,如今並排倒下倒也輕車熟路。她一頭栽倒在軟綿綿的被褥之上,鼻尖縈繞熟悉的蘭花清香。

她渾身放鬆,眼見就要睡熟了。林淵偏偏這時作怪,忽然把手搭上她的腰側,仿佛要摟她入懷。

方錦身軀一僵,緊張得渾身發抖。

她小聲提醒:“阿淵,報恩可以,不興以身相許啊。”

林淵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悶笑兩聲:“在人界時,你都將我吃幹抹淨了,如今說這話,不虧心嗎?”

他這些事講起來就沒天理了,分明是他給她下套。方錦挑高了眉頭,抗爭到底:“分明是你給我下了藥,逼良為娼。”

方錦這話剛說出口,林淵就皺眉來捂她的嘴:“不可糟踐自己。”

她也不說了,兩個人就這麽既疏離又曖昧地橫倒在一張**共眠。

良久,林淵這個鋸嘴葫蘆終是悠悠然說了句:“我確實有意引你暴露獸性,震開妖王魂魄封印,以求尋到妖骨去處。可你身上所中**卻不是出自我手。當日見了你意亂情迷之態,我本可一意孤行離去,正因存著私心,才縱你行事。於這一點上,確實我心懷不軌,算計了你,但我也沒有卑劣到對你下藥的地步,本是打算從長計議的……”

方錦打了個哆嗦,這時才想起,那日林淵不過說了句:“我確實是故意為之……”

她以為他很卑劣,對一個凡人身的方錦下藥,原來他說的“故意”,隻是幫她解開**時另有所圖,沒安什麽好心嗎?

他們各個心懷鬼胎,也算是各取所需。

“我還以為你欲成事,特地給我下藥……”

林淵冷笑一聲:“錦錦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什麽意思,嫌她醜嗎?明明方錦的愛慕者能從南天門排到天鳳宮。

“阿淵,我沒魅力嗎?”方錦轉過身,忽然仰首,明眸善睞,凝望著人,直把人心都看化了。

林淵難得語塞。

一線月光傾瀉洞府,覆在錦被之上,也照得方錦那雙眼流光微動。

她這一回倒不算自戀,本就是花容月貌,又有曖昧夜色作掩護,更勾人心神。

林淵像是被蠱惑了一般,忽然低下頭,吻了方錦一下。

淺嚐輒止的吻,像極了一時鬼迷心竅。

方錦吃了一驚,再要開口說話,林淵已然背過身去假寐。

“阿淵,你為什麽親我?”

林淵沉默了很久,耳郭發燙。怕她一直煩,他沒好氣地嚷了一句:“沒為什麽。”

“你真不講理。”

半晌,他又氣急敗壞地說:“你若覺得吃了虧,大可親回來。”

林淵有時候真的很幼稚,方錦想,他應該就是故意氣她的。

他說不過她,所以故意調戲她。

方錦怎麽可能再親回來?

她不傻,不會上當,要心平氣和才能碾壓林淵。

神女,絕不認輸!

方錦在夢裏打了林淵十八拳,“嘿嘿”笑了大半夜。而被方錦摟了一整夜的林淵壓根兒沒睡好,好在他的身子骨好,不休憩也無甚。

唯有鳥獸化成的神仙,才這樣重欲。

唉,他且忍忍吧。

林淵心甘情願當了方錦的抱枕,任她予取予求。

翌日清晨,林淵很難得地換了一身竹青色雲紋長衫,如墨長發被一支樸素的竹節玉簪綰著,端的是風流蘊藉俏郎君儀容。

方錦很詫異他今日竟有閑心打扮,難不成是要盛裝出席,殺上天界嗎?

林淵熟門熟路地替方錦綰發,幫她妝點好後,他滿意地頷首,道:“我想帶你去逛一逛人界的花燈會。”

方錦詫異極了,問出聲:“你拿回妖骨第一件事不是攻打帝君,而是帶我逛燈會?”

方錦風中淩亂,妖王這麽沒有事業心的嗎?

“有問題?”林淵故意鬼氣森森地嚇唬她,“還是說,錦錦希望我先抄了天界?”

“沒有沒有,甚好。”她也搞不懂林淵了,但抄家還是和宿敵出門玩,她當然選擇後者!

說起來,林淵一直就是這樣令人匪夷所思的神君,做事不按常理出牌。方錦在路上不免想,林淵帶她看的莫不是神子們的頭顱點燈吧?然後他坐在紅綢軟墊王座之上,單手支額,冷淡地道:“我與錦錦還算有一場緣,就由你來決定,先點誰的頭蓋骨吧。”

方錦渾身鳥毛都要炸了,她抖了抖,恢複神誌。

這般情形即便駭人,倒也符合他魔頭的身份……

奈何林淵帶她看的是真燈會,各式各樣花鳥獸形、中間點蠟的普通花燈。

方錦猜錯了,難免有點意興闌珊。

林淵皺眉:“你不喜歡嗎?”

“喜歡!非常喜歡!”

眼前的人間美不勝收,小橋流水,人群熙攘,到處都是熱鬧的景致。

方錦作勢笑著加入執燈的人潮中,她一鬆手,林淵便要去撈。林淵堪堪握住方錦的手腕,苛責:“走丟了怎麽辦?”

方錦想起來:“哦哦,是了。我腳上還有那個鐲子,若我離你太遠,恐怕會死。”

她不說這個,林淵還真沒想起這一茬。

這算記恨嗎?還是在撒嬌?

不管是哪樣,林淵都願意順著她。他一言不發,倏忽蹲下身子,探向方錦的腳腕。

“你做什麽?”方錦警惕地縮回腳,卻發現林淵腕力十足重,死死卡住她伶仃的腳踝,就是不收手。

方錦以為他要懲罰她,再套一隻腳鐲什麽的。

怎料林淵這回沒有起壞心,隻聽得“哢嗒”一聲,銀鐲被他拆下,捏成齏粉。

這下輪到方錦瞠目結舌了:“為何?”

林淵抬頭,眼底是她不明白的冷峭,他冷笑一聲:“再給你裝上?”

“不、不必。”

方錦與眼前蹲著的郎君對望,燈會光華流轉,明明是那樣嘈雜的夜,她卻能聽到自己快速搏動的心跳聲……“撲通、撲通”,震耳欲聾。

天地仿佛一瞬間都暗了,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唯有她和林淵。

不知是她的錯覺還是怎樣,方錦似乎在林淵眼裏看到了一絲繾綣的柔情。

一如那天晚上,他擁著她入眠一般。

方錦問:“你拆下我腳鐲,不怕我逃跑嗎?”

林淵拍了拍手上粉末,站起身來:“你大可試試。”

好的,她懂了。是妖骨歸體,林淵很狂妄,全然不怕她逃跑。

而且她根本跑不過他啊!

方錦蔫頭耷腦地道:“那你解開了我的桎梏,我還是同你道個謝。”

“傻子,你和綁匪道謝嗎?”林淵的嘴是真的毒,到如今還不忘譏諷她一句。方錦不知道的是,俊美的小郎君在不為人知的暗處,微微勾起了嘴角。

沒了枷鎖的方錦是自由的,她歡快地四處蹦跳,也樂得和林淵融洽一陣。

她買了一個糖人,咬了一小口,又遞到林淵唇邊。

林淵一怔。

方錦後知後覺回過神來,這廝是嫌棄她的口水啊!

她搓動指尖,把糖人調轉了一個方向,正要開口,林淵已經握住了她的腕骨。隨後,他就著方錦咬過的地方下嘴。

不嗜甜品的郎君,今日吃了好多糖飴。

林淵變了好多,但方錦又迷迷蒙蒙地覺得,他本就是這樣的人,看起來冷淡,實則火熱。他待她,從來算不上疏遠。

之前那樣冷酷交談的日子,是他刻意偽裝吧?他也在隱忍。

忍耐什麽呢?誠如林淵所說,她一介鳥獸神明,腦子不算靈光,一時半會兒猜不出來了。

算了,管他呢!

方錦吃完了糖,撩裙就跑。她故意往人群裏鑽,誘林淵來追她。

“慢點!慢點!”林淵怕她一下子被人流裹挾著帶走,逮住人的時候,忍不住牽了小姑娘的手。

腕骨上掐著男人滾燙的指腹,莫名讓她耳郭燒紅。

方錦隻看了一眼他白皙硬朗的指骨,什麽都沒說,任他拉著。

今夜的風真涼爽,星河璀璨,一切都好。

方錦心裏萌生起一個念頭,她希望這一刻能變成永恒。她想和林淵,停留在這一瞬息。

兩個人融入人海之中,頭頂上是皎潔的月色,四周是行色匆匆的人潮。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無人在意他們,仿佛方錦和林淵,也是這世間最平凡的一對愛侶。

林淵心頭起意,他一手握拳掩唇,小心咳嗽一下,另一隻手悄無聲息地沿著姑娘家的手腕朝下,盤纏上她的指尖,與她十指相扣。似乎這樣,她就成了他的,無人能拆分他們。

方錦雖疑惑林淵的行徑,但她並不討厭被他拉著手。

除去複雜的身世與族派立場,方錦是很喜歡林淵的。這一重喜歡,基於朋友間的情誼,還有些蠢蠢欲動的情愫,她暫時分不清。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次,她不想和別的女子分享林淵了。

她希望他的偏心與疼愛,唯待她一人如此。

不過,他們演變成眼下的對立局麵,已經沒有合時宜的時候說這番話了。

除非神界和妖界的恩怨了斷,但那一日,一定是林淵或帝君被殺的一日。

方錦和林淵親密無間的關係,終會散的。所以,他們沒必要再近一步,沒必要交往過密。

方錦忽然想起此前林淵的喜怒無常……他正是知道這一點,才待她若即若離,那樣生疏嗎?

方錦忽然很懊喪,她什麽都做不了。

若是她的族人被滅,她也一定會殺光所有仇人吧?她沒有資格阻止林淵,正因知道這一點,所以她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

頭頂上的煙花炸裂,落了一地火樹銀花。

方錦被震耳欲聾的爆破聲驚擾,和林淵一齊仰頭,觀人間美景。

許是氣氛頗為溫馨和睦,林淵難得和她笑了笑,如沐春風。

良久,林淵定定望著方錦,鄭重其事道:“錦錦,我向你許諾。即便攻上天界,我也絕不會動天鳳宮。”

林淵是個正人君子,他不會撒謊。

既如此許諾,便會守信。

方錦隱約能明白,他是想把她這一族同神界剝離開,這樣他就能無所畏懼行事,也能找到合適的由頭待她親厚。

方錦有那麽一丁點的動心,但甜膩過後,又是無盡的苦澀。

為什麽她的紅鸞星總要在這樣矛盾的時刻動搖呢?便是她應了林淵又如何?她注定許諾不了林淵想要的未來,也回應不了他的情愫。

明明方錦是沒心沒肺快活度日的神女,可是林淵偏要拉她從俗,他剝奪了她的快樂,叫她掉了這麽多眼淚。

方錦悶悶地問:“阿淵,你知道嗎?其實我父君是帝君同父異母的兄弟,是他的庶出兄長,所以叔父同我打折骨頭還連著筋。你覺得……我們還有可能嗎?”

她用最天真的眼神看著他,卻說出了最殘忍的話。

林淵的薄唇微抿,越抿越緊,直到成了一道細細的、青白色的縫。他似是失了許多血氣,連笑容都那樣勉強。

隨後,他抬手,輕輕撫了一下方錦的臉,道:“那就在成事之後,你我恩斷義絕,我放你回天鳳宮。”

“好。”方錦朝他笑了下,真心的笑容。

這樣分道揚鑣,對兩個人都好。

明麵上割袍斷義,背地裏就能大膽想念了。

“我會想念你的,”方錦和林淵許諾,“我一定會時不時想起你的。”

可是,林淵不領這個情。他隻是慢慢收攏了手指,收斂了笑容,對方錦說:“錦錦,忘了我。”

小傻鳥一定不懂,記得的人最痛苦,忘記的人最幸福。

他吃苦吃習慣了,記得也沒什麽。隻是方錦這樣怕受委屈,還是忘了吧。

林淵要動用訣印,為方錦催動消除記憶的術法,還沒等他動手,方錦就扣住了他的手。

方錦道:“不要替我拿主意,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若是想忘記,我自會去喝忘川水。孟婆說過,忘川水能忘三界事。”

“好,那你記得,一定要喝。”

方錦點頭,大魔頭就是這樣霸道,愛而不得就要毀去。這一段記憶對於她來說多麽可貴啊,她一點都不想忘記他。

他希望方錦恨他的時候,是坦**的,而不是懷有情愫。那樣,他很可能會心疼。

他終於大膽承認,他確實對她上了一回心嗎?

或許很久之前便上心了。

林淵沒告訴方錦,他從來都是識得她的。

故而那一日,她中藥發狂,獸性大發時,他的卑劣不隻是利用她破開封印,還有無人知曉的隱秘歡喜。林淵不敢對她道出這一點,他自己也很鄙薄這一寸私心。

兩人今日明明說了很絕情的一段對話,卻像是說開了一般。他們一起賞燈會、一起吃糖人、一起飛到最高的塔樓之上賞月。

方錦調皮,故意在塔頂做出搖搖欲墜的架勢,嚇唬林淵。

豈料,她真的足下一滑,沒了防備,跌下塔去。俏麗的神女融入層層疊疊的雲霧之中,似要消弭於夜裏。

“啊——”方錦尖叫,她會飛,不過是玩鬧罷了。

可林淵當了真,他眥目高喊:“錦錦!”

頃刻間,林淵化出一雙火翅,猛地紮入雲層,俯衝向下!

方錦朝天空望去,隻見林淵滿臉擔憂,騰開漂亮的翅膀,擁向她。再後來,她被他抱了個滿懷,平穩地落了地。

方錦困惑地撫向神君的眉眼,小聲說:“阿淵,我是凰女,我會飛。”

“我知道。”

“那你還……”他一心飛身救她,連在凡人麵前化形都不顧了。

“隻是,怕你有個萬一。”林淵放下她,輕描淡寫地道。

這一刻,方錦仿佛懂了。林淵再十惡不赦,再殺戮成性,也不會傷她,他連她受一點小傷都舍不得。

被人偏愛的感覺很好,方錦心情很愉悅。

她忽然想唱歌,哼各種不知名調調的歌兒。

夜幕之下,她與林淵對望,忽然覺得他生得實在好看,特別是那一雙鳳眸,自帶月華流光。

方錦做了這輩子最膽大的事,她靠近林淵,小聲哄他:“不要躲。”

隨後,她踮腳,主動親了他一下。

也算不上方錦出其不意,因為她看到,林淵微笑著,也低下了頭。

他的手繾綣地扣在她頸後,加深了這個吻。

林淵的舌尖是淺淺的糖飴味,方錦想,該是她硬塞給林淵吃她方才吃不完的糖人,所以他唇齒間才殘留這樣的甜味,誘得她不知南北,神魂顛倒。

方錦頭一次知道,原來一個吻還能這樣醉人,比佳釀後勁兒都大。

她迷迷瞪瞪,隻覺自己像一隻幼獸,被林淵咬住了,動彈不得。

那個吻很快沿著她的嘴角一路滑向耳後,最終在她白皙的頸上落下一個紅痕。

方錦有點惱怒,林淵看著成熟穩重,原來那麽孩子氣啊,非要在她身上標記。

但她想了想,她打不過林淵,遂作罷。

方錦悻悻然道:“你也不怕人看出來嗎?堂而皇之對我下口。”

他道:“左右洞府裏隻你我兩個人,還能被人瞧見?”他話音一頓,一時想到了什麽,眼露陰鷙,哼聲,“難不成,你背著我私會情郎嗎?”

方錦語塞。

她被他管得這樣緊,還能私會什麽情郎?造謠也不興這樣造吧!

夜色漸濃,月朗星稀。霜色的月光傾瀉室內,照得榻上一片煌煌。

方錦正在休息,忽感床側下陷一寸,她迷迷糊糊醒來,見是林淵來了。他如今幫她暖床倒是正大光明了,夜裏洗完澡,直接赤著上身來她榻上。

不過,**平白多出來一個黑發雪膚的美男子,方錦還是愣了愣。

林淵挑眉:“怎的,與我很陌生嗎?”

方錦訕訕一笑:“倒不陌生,卻也沒那般相熟?”

他們關係好是一回事,好到能如夫妻一般同床共枕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哪知,林淵如今很會使小性子,他冷冷地道:“都毀過我的元陽,還同我說這些。”

方錦一口氣憋悶在胸口。

好的,是她當初色令智昏,奪走了小郎君的清白!她不是人!

她老老實實地靠到榻上,隻是這床太窄小了,還沒挪動出一個舒適的位置,林淵已然摟過她的腰身,埋首在她肩窩低低一嗅。

方錦渾身如遭雷擊一般,陡然抖動。

她正要掙脫,卻聽得林淵纏綿悱惻的音色在她耳畔**漾開:“別動,錦錦。”

她中了邪,真就不動了。

“隻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什麽?”方錦剛要問,卻被林淵吻上了唇。

這廝又拿這招堵她的嘴!

奈何她沒有招架之力了,腦中七葷八素,身子骨綿軟,足下也發虛,感覺要化成一汪春池,就此消散去。

月兒從天邊緩緩下落。

待天明,方錦起身時,隻覺得渾身酸痛,使不上勁兒。

她左顧右盼,洞府裏沒人。她恍惚一想,該是林淵打上天界了。

左右同方錦無關,她去助陣,也隻是挨打的份。再說了,林淵已經許諾絕不會動天鳳宮,她的人能保住,這就很好了。

方錦看了一眼角落裏擺著的幾個金丹,想起這是昨日林淵特地為她取來的仙錦雞蛋,說是口味好。

小白一口能吞三個,如今剩下好些給她,夠她炒一盤菜了。

本該歡喜的事,方錦卻越炒越落寞。她是怎麽了?平素不是很愛吃嗎?今日怎跟病了似的。

方錦不知是這盤炒蛋出了問題,還是自己出了問題。

她盯著黃澄澄的蛋花,平白落下了眼淚。

03

方錦還未傷神多久,洞外竟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她瞥了一眼,是帝君身邊的神子。

他是來尋她助陣的嗎?可方錦不打算去和林淵打架,她也打不過他,還可能因此惹怒他,牽連天鳳宮。

“有事?”方錦一臉“你我不熟,有事勿擾”的架勢。

神子笑了一聲,道:“方錦神女還記得老鳳君嗎?”

方錦心中警鍾大作:“父親?”

“正是。”神子笑道,“你定然想念老鳳君吧?帝君命我以老鳳君的魂魄同你交換,隻要你願意手刃妖王林淵,他便給你這一脈魂魄。有了能夠結魄的玄晶,你的父君便有了神魂,可轉世投胎。”

方錦霎時想起父親的死。

她不傻,這一脈魂魄如何會落到帝君手上呢?無非是他私藏起來了!

她的父親是老帝君的私生子,雖是庶出,卻是高貴的鳳凰神族……有這樣的母族助力,未必不能登上王位。

是她的親叔叔帝君,毀了父親的元魂,教他不能歸鳳凰塚,害得方錦在三界之內尋不到他的魂,不能讓父親轉世……

原來,帝君一早就這樣貪慕權勢,陰險狡詐。

方錦氣得渾身發抖,目眥欲裂:“把我父親還給我!”

“若是神女聽話,你的父親自然會回來。拯救蒼生的重任,便交付於你手上了。”

“狗屁!什麽蒼生大道,全是謊話連篇!你們好卑鄙,竟傷我父君!”

“方錦神女,時間不多了。一個時辰內,若你沒能除去妖王,你的父君便真要從世上消弭了。”說完,神子便幻化於無形。

原是一個分身。

他們不信她,所以連真身都不敢顯現嗎?

林淵說得對,這天上,沒一個好東西。

方錦蹲下身子,戰栗著撿起那一柄匕首,默默出神。

另一邊,天界已經打得難舍難分。原本雲蒸霞蔚的天宮,如今坍塌成一片廢墟,烏雲罩頂,隱隱雷動。

一團蛇形藍霧煌煌生輝,蛇首上站立著一名執劍郎君。

林淵如今妖骨歸體,渾身上下的經脈頃刻間被打通了似的,功力大漲。

神界沒幾個神子能攔他的去路,要知他當初以妖王之身對敵上萬神將也不露頹態。若不是他為了護住底下的妖族,這帝君的位置,保不準得易主。

今日他沒有幻化麵龐,他讓所有神明看清了他的臉,看清他是如何屠殺這一群道貌岸然的神仙。

林淵衣擺上全是猩紅的血,他一麵笑,一麵道:“你殺過阿青。”

說完,一劍揮下,屍首分離。

“你殺過阿柳。”

又是一劍,元神渙散。

他一路數著人頭,明明很厭倦殺戮,卻為了複仇,執意殺到帝君所在禦殿前。

每一個殺過妖族的神,他都沒有放過。

小妖們總以為他沒有聆聽過他們的祈求,但其實不是的。

林淵太無敵了,無敵之人也很寂寞。所以他有在聽,他後來知道了他們每一隻妖的名字,知道他們家裏有幾口妖,知道他們往後想要做什麽。

他們沒有因為林淵有人身就排斥他,反而為了接納他這個妖王,多番謙讓。

怎會有這樣愚蠢的妖怪呢?怎會有這樣善心的妖怪呢?

林淵有很多想問的問題,最終還是沒機會問出口。他想,妖山上護著他的那些小妖,應當聽得見天界被毀神君的哭號吧?

這是他為他們討來的道歉,雖遲,但到了。

林淵是個徹頭徹尾的殺神,他終是殺到了帝君麵前。

“你、你……”帝君已然語無倫次。

而林淵抬手,擦去臉頰上沾染的血跡,一抹殷紅自他指心蜿蜒,更添妖邪。

他笑了聲:“很意外嗎?”

帝君沒想到林淵竟是那死了百年的妖王,一時嚇得戰栗。他看著底下屍橫遍野,已無話可說。

良久,他忽然起了意:“若是你不殺我,我可以許你‘天界以北’的轄域,作為你的領地。”

帝君希望割地穩住林淵,豈料此舉更讓他發了笑。

林淵眸子很冷,悲痛地喃喃:“你就是為了人界的地盤,殺了那些小妖嗎?即便他們沒有作過惡,你也手起刀落,絲毫沒有猶豫嗎?這就是所謂‘斬斷七情六欲’的神嗎?”

帝君啞然,他如今沒了法子,隻盼方錦能快點過來製住這殺神。

隻可惜,林淵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林淵不是個聒噪的人,也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他無須帝君的致歉,他千裏迢迢趕來,隻為了要帝君的命。

於是,林淵鎖住了帝君的咽喉,把妖王劍刺出!

即便帝君拚盡全身修為,也無法抵抗林淵的妖力——他自斷妖骨一般地耗盡畢生修為,隻為了殺帝君一人。

兩團躁動不安的氣浪翻卷,雷霆之色,交織在一處,鬥得難分難解。

林淵殺紅了眼,他忽然捏訣,祭出他人身的那一根劍骨。這是千年難得一見的絕世劍骨,若非林淵隱藏得好,恐怕他早已被三界拆吃入腹。

林淵口中念咒,將那一根滿是華光的劍骨融入妖王劍渡淵體內!一時間,渡淵妖力大增,變幻成魔劍!

他毀去了人身與妖身,毀去了所有今生來世。

如今的林淵,僅剩下一脈殘魂了。

不過,他如願以償,把妖王劍刺入了帝君體內。

“嘩啦”一聲,血濺三尺。

強烈的聖光破體而出,與濃鬱的、猶如深淵之眼的黑色煞氣纏繞在一處,纏鬥得難舍難分。

邪不壓正嗎?究竟誰是邪靈,誰又是正佛?

說啊!天道,你說啊!

林淵狂妄地笑,身上每一寸肌理都在發痛,他整個人都似要融化。

血歸血,肉歸肉,俱是落地,消弭於世間。

但他不怕,他如願了。

帝君死不瞑目:“你、你這個瘋子……你竟毀去肉身與妖身!”

良久,林淵終是吞噬了帝君,他把至高神也融於妖氣之中。

林淵望著自己的手掌,一瞬迷惘。這隻手沾了太多鮮血了,他略有些踉蹌,半跪在地。

就在林淵要倒下之時,一雙柔軟的手攙住了他——是熟悉的女子體香。

林淵笑著抬眸,喚她:“錦錦。”

他最割舍不下她了。

林淵朝方錦伸出了手,意圖撫摸她的臉頰。

對不起,她明明很漂亮,他卻從未誇讚過她。

他隻是不敢,怕毀了複仇計劃,怕舍不得她。

林淵正要說什麽,可是,腰腹上忽然一陣劇痛,令他皺起眉頭。他低頭看去,原是方錦把碎魂的匕首刺入了他的體內。

“錦錦比以前聰慧不少,知道這般偷襲才能成事……”林淵笑了聲,喘著氣,同方錦道,“不錯,往後即便我沒在你身邊,你也無須懼怕了。”

他本就沒想過活,才會自毀肉身,一心尋死。

他原本不知,殺死帝君後,該以何種顏麵同方錦說話。如今這般很好,她把他的魂魄也毀了去。從今往後,世上便再沒林淵了。

真是個聰明的姑娘。

林淵緩緩跪地,沒有推搡開方錦。

他的血越流越多,目光所及之處也慢慢黑了。

他仿佛回到了浸泡在玄冰池中的時候,他聽到方錦的腳步聲。

林淵喚她:“錦錦,錦錦,救我……”

方錦抱住林淵,眼睛已經被水霧模糊成一片。她從前總是不明白自己為何哭,今日終於明白了——她是為林淵而哭。

她後悔了,很後悔。

方錦想拔出匕首,可這一柄匕首刺在他的魂核之上,生根發芽,怎樣都抽離不得。

居然是毀人神魂的匕首。

她隻是想毀了他的肉身,幫他贖罪,這樣她還能蓄養他的魂魄,他們可以重新開始。

方錦淚眼模糊,愧怍又難堪:“阿淵,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的,你別哭……”林淵笑了笑,他的身體卻慢慢變得透明。

他緩慢摩挲方錦的臉,對她說:“你殺了我,便是天界的功臣。以我之命,換你一生無虞。穩賺不賠的買賣,不是嗎?別怕,我不怪你……”

他還是給她留下了點東西,他不想她帶著負罪感度日。

林淵終是同風一起消散了,方錦一點都沒抓住。

神子得知方錦毀了妖王元魂,鬆了一口氣。他信守承諾,把老鳳君的魂核給了方錦。這樣一來,方錦就有父親了。

畢竟,天界不可一日無主,帝君死了,總要有人來挑起大梁。

這是神子高傲的賞賜,也是他的施舍。

明明該笑的事,她為什麽要哭呢?

方錦茫然無措,望著空空如也的兩手,費解極了。

這筆賬,怎麽算都不虧。所以林淵別再喊她“小傻子”了,她哪裏傻了?分明精明得很。

林淵死前,也誇過她聰明的。

方錦覺得,林淵死得太利落了,連一具屍骨都不曾留下,她都無法葬他。本來呢,他和她風流過幾夜,有了夫妻之實,她可以把他葬在鳳凰塚的,這樣她死後,他們至少還能死同穴。可是林淵應該恨慘了她,連這個機會都不給她。

方錦特地下了一趟界,她把洞府裏的物件全收拾了,包括僅剩的那一個仙錦雞蛋。

方錦想,這也算林淵留給她的遺物吧?故而她沒舍得吃,用仙術護住了這一個雞蛋,教它破殼孵出了一隻仙錦雞來。

這隻雞被她養在天鳳宮裏,玉液瓊漿滋養著,居然也化了妖相。

如今天界養妖是大忌,故而方錦拉他去觀音座下點化開光,終是成了個五歲的小仙童。

方錦給他起了個名字,就叫“小童”。

時至今日,方錦才後知後覺想起來,怕不是仙錦雞蛋好吃,而是她本名“方錦”,林淵故意用雞來調侃她這隻凰鳥吧?這人真是促狹。

父君的魂核被她借玄晶聚了魂,眼下就養在鳳凰塚裏。那裏有無數鳳凰族人的神魂庇護,父君很快便能涅槃重生。

帝君死了,天界的大亂維持了數年,終是理清楚了那一屁股債。

他們想新冊立一位君主,奈何順著帝君這一血脈找繼承人太偏了些,畢竟親近的神君被林淵殺了個七七八八,所剩無幾。

唯有天鳳宮裏的方錦,還算得上親近的神女。他們想要方錦登基為帝君,奈何方錦無心政務,搪塞了句:“爾等嗬護我父君神魂,待他醒後,由他上位吧。”

這倒也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諸仙都很滿意,不再來叨擾方錦了。

如此一來,方錦又得了清靜,她和小童一塊兒待在天鳳宮裏清閑度日,偶爾也下界玩。

她還帶他去從前的洞府故地重遊。

方錦指著洞府一個角落,道:“你以前就是從這個窩裏鑽出來的,我一看,那麽大的蛋,還挺有靈性,養著蠻好。”

方錦不擅長騙小孩,要是叫小童知道,他“兄弟姐妹”都盡喪命於她腹,不知他會不會同她拚命。

小童思索了一會兒,道:“恐怕是您想吃蛋?”

“小孩子家家混說什麽?半點家教都沒有。”方錦霎時間想起,他不就是她教的,汗落得更凶了。

小童也不糾結這許多,瞥了一眼洞府最深處的床榻,問:“神女,您曾經住在這裏嗎?一個人嗎?為何要睡這樣大的床?”

現在的小孩委實太精明了,方錦被他的話堵了堵,不知該講些什麽,隻得苦哈哈地笑說:“我也是有風流債的嘛……當初的確有個相好一塊兒瀟灑。”

“若是淨了,那該多寂寞呢?”

小童沉默了許久,說:“神女,其實我這兩天是打算同您辭別的。”

方錦心頭一顫,問:“你要去哪兒?”

“菩薩說我還需修行,問我要不要去她的洛迦山參悟,我同意了。”

“你小小年紀,能參悟出什麽鬼東西?咱去吃那苦頭作甚?”

“神女,這是我的願望,盼您莫要阻攔。”小童一直是個很有主見的孩子,他執意要去,方錦隻能放行。

她歎了一口氣:“那你別忘了常回天鳳宮看我。”

“嗯,天鳳宮是我的家。”

“正是了。”方錦複而笑出來。

她親自送小童去了菩薩那裏,回來的時候,又是一個人了。方錦想,她可能得成一個家了,總一個人,夜裏睡榻都好冷。

唔,從前她也是一個人呢,為何不冷?方錦恍恍惚惚想起,那時還有林淵幫她暖床。

方錦再次回到了洞府,蹲坐在府門口,一動不動。

她望著月升日落,望著春風冬雪。她枯坐著,靜靜等著,卻什麽人也沒有等到。

小童都知道回家,可是林淵這麽大個男人,卻能迷路,真叫人發笑。方錦想笑,嘴巴微咧,流下的卻是兩行苦淚。她近日是不是愛哭了一點?怎麽總這樣傷春悲秋呢?

許是年紀大了,知道多愁善感了。

方錦這一晚,是睡在洞府的。

她特地留了一身林淵的衣衫,從前嫌他得緊,如今連一件衣都舍不得丟。

方錦抱著這一件竹青色雲紋長衫,細細嗅了下,已經沒有林淵的氣息了。這四海八荒,她是不是都尋不到他了?

方錦想,可能是她第一次愛人,沒什麽經驗,往後多愛幾個就好了。

可是,她去哪裏找像林淵的男人來當替身呢?像他那樣無情且殘忍,又如他那樣溫柔且深情嗎?

他彌留之際,嘴上說不怪她,其實是想她抱憾終身吧?

畢竟他說“恨她”的話,她可能就沒那麽惋惜一個仇人了。

從這一點來看,林淵真的是很卑鄙啊,比她聰明多了。

那名逼她刺殺林淵的神子被她鎖在柳蒼島上了,眼下天界一派祥和,沒林淵的仇家了。

既如此,他為何還是不願回來呢?

方錦許久沒夢到林淵了,她以為就連她自己都快要把人忘記了,豈料今夜還是朦朦朧朧夢見了。

她見到林淵還是那個肅然的神色,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然後她獸性大發,拉他從了俗。

小郎君初次其實是無措且莽撞的,他麵上不動聲色,卻急得掌心顫抖。方錦罵他笨,最終還是自個兒費了一點氣力,教他如何成人事。

桃色夢境過去,轉眼間,方錦又夢到了另外一個景象。

那是林淵浸在玄冰池裏,他雙目赤紅,全是鮮血,遭受妖僧的折辱與懲戒。明明都要被取骨了,明明無人搭救,他是如何出逃的?

難道林淵一直在等她?

她猛地驚醒過來,顧不上衣襟淩亂,捏了個訣,一下子奔回天鳳宮中。她尋來掌管輪回的上神,同他借乾坤鏡。

乾坤鏡掌管人界輪回,能看到所有人的前世今生。

方錦想,幸好天界無人知曉林淵出自人身,否則他早就元神俱滅了。

林淵既是人,隻要她能重回過去,不怕得不到他一脈魂魄。直至此刻,方錦才醍醐灌頂一般醒悟,林淵所說的“救命之恩”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原來,一切都是因果,隻不過這個因果獨屬於林淵一人。

乾坤鏡無法準確窺探凡人的前世,也不好掌控落足的節點。

故此,方錦不知她尋林淵的時候,他究竟幾歲,長成什麽樣。

但她知道,她一定能找到他的。因為,這是宿命,是她和林淵的輪回。

第五章 花褪殘紅青杏小

01

方錦闖入林淵的前世。

她來得不是時候,林淵是小人兒的模樣,已經在玄冰池裏泡了許久。他被囚在滿是血汙的冰池裏,唇色發白,毫無血氣。

方錦望向一側驚懼的妖僧,抽出鳥羽鞭殺了人。

這樣的妖人,危害一方,不能留!即便她壞了紅塵因果又如何?她就是要為了林淵,逆天改命。

懲罰她吧,今後隻罰她一人。

方錦想替他贖罪。她走向林淵,憐惜地撫了撫他的下巴。

這樣骨瘦形銷,這樣脆弱、不堪一折。

她忽然意識到,林淵受過的苦難,她僅窺見冰山一角。

方錦從來不知,原來林淵幼年時這樣苦,多少血淚都往自己肚子裏吞。

他應當是記得這一幕的吧?他早就看到她的麵容了,之所以沒告訴過她,是因他要強得很。

狼狽的一麵如何能讓心上人瞧見?那多難堪呢?真是個愛麵子的郎君,方錦心下無奈。

她幫他解開了鐐銬,背他回了就近的洞府。

方錦不得幹涉太多林淵的人生,若是改變了他的軌跡,恐怕未來也會變得更多,那麽方錦就不能再救他第二次了。

故此,她隻是取了一脈林淵的魂魄後,等著他醒來。

知他無恙後,方錦留了藥,回了現世。

方錦帶回了林淵的魂魄,利用玄晶養魂。

方錦知道,如今的林淵連魂核都沒有,怕是不好聚魂。她想了許久,還是用刀刃割開手腕,以凰鳥血溫養林淵的魂魄。

好在,林淵的魂魄堅韌得很,有了寶血滋養,竟真的穩住了氣澤。那血液一點點被魂魄吸收,漸漸重聚起一個血核來,作為他的魂心。

有了魂核,林淵便能複生了。

方錦總算睡了一回好覺,她已經許久沒能入眠。

第二日醒來,林淵的魂核不見了,桌上隻餘下一個蛋。

方錦嚇了一跳,以為林淵的魂魄還是散了。好在“哢嚓”一聲響動,蛋裂開了,裏邊鑽出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娃娃,還是帶子孫根的。

可她沒養過孩子,誰知道他要吃什麽喝什麽呢?

天鳳宮的侍臣們許久不見宮主,今日知方錦在,特來拜謁。

豈料一進宮闕,就見方錦手忙腳亂地抱著個娃娃,大家麵麵相覷,問:“您、您何時生養了一個小殿下?”

方錦咽下一口唾液,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良久,她“哈哈”一笑:“抱養的,抱養的。”

侍臣們都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也沒多問。

不是說了嗎?之前的妖王和咱們宮主有一腿,竟還養了一個遺腹子。

唉,咱們宮主真可憐啊!

方錦問了句:“你們知道該如何帶小崽子嗎?”

侍臣們七嘴八舌爭論起來,有的說喝羊奶,有的說喝牛奶,左右大家都不懂行,橫豎一樣樣擺上來,就看娃娃愛吃哪個。

豈料林淵小時候也是個難纏的性子,他皺著眉,寧願撇著嘴也不肯下口。

方錦沒了法子,隻得把一眾侍臣轟散,自個兒一樣一樣去喂。也是巧,方錦喂他,他倒是肯喝了。

小娃娃喝起奶來倒也挺有趣,一個不留神,還會被奶水嗆到。

“哈哈哈哈哈!”

方錦笑了半天,忽然發現一件恐怖的事,她何時喜歡小崽子了?

一定是她偏愛林淵,這才愛屋及烏,待小孩子時期的他格外寬容!

幾年後,林淵脫離了孩童的模樣,初長成人。

方錦感歎,不愧是林淵,即便他已煙消雲散,被拘來的這一枚魂還能這樣茁壯生長,滋養出了七魂六魄,成了完整的人。

不過,神女宮裏養了個凡人,說出去終是不好聽。

舊部家臣們雖然惋惜小殿下不是鳳凰神族的血脈,但到底是方錦的骨肉,他們也寵溺得很。可天界的神明們碎嘴子太多,於是,方錦帶著林淵下界,尋了個洞府居住。

為了有家的溫馨,方錦還在洞府裏置辦了床榻桌椅、鍋碗瓢盆。

林淵不算轉世投胎為人,所以長大的速度極快,不過一個月便成了青年的樣貌。方錦為他渡了修為,助他化成不老不死的仙身,就是渡雷劫的時候有點難挨。

方錦如今是一顆慈母心,她總怕林淵受不住,要待在他身旁堅守。

彤雲密布的夜裏,天際響起三聲轟鳴,那青紫色的雷鞭重重襲來。

林淵已會一些修行之術,他作勢要抽出長劍去擋,就見方錦已然先他一步化成凰鳥形態,鑽入密雲之中。

林淵從未見過方錦化形,一時皺起眉頭。

他禦劍飛上天,口中喊:“錦錦!回來!你若是妖獸,如何能受飛升雷劫?”

也怪方錦藏得深,從未和他說過她的凰鳥真身。

主要是方錦不知該如何同林淵解釋前世今生的緣故,她總不能說——“你我本來是一對感情頗深的愛侶,隻可惜我為了救阿爹,將你斬於馬下。”

方錦如今學精了,知道點強人所難的套路,便是強取豪奪才能得到林淵這個人,她也要試試。反正這輩子,她隻守著他。

這廂,方錦在天上剛受完兩道雷劫,正要擋第三道,卻見林淵已然執劍斬來。

“啪嗒”一聲,紫雷纏繞住他的長劍,猶如藤蔓,繞著他的臂膀,似要勒住林淵頸骨。

方錦厲聲喊了句:“阿淵!”繼而俯衝向下,她銜住了雷鞭。雷劫順勢應在她身上,直破開她厚重的鳥羽,鑽入四肢百骸。

方錦猛然受下雷鞭,體力透支,無力再支撐獸形,一下落了地。

還好林淵鬆綁,能有餘力來護她。

“錦錦!”他徑直朝她飛來,接住了從天而降的方錦。

林淵麵色凝重,攬著方錦回到洞府。

他為她燒了水,供她洗漱。方錦隻受了些皮外傷,沒昏迷多久,在林淵幫她寬衣解帶時就醒了。

她笑著恭賀:“雷劫已過,恭喜你羽化成仙,可得長生。”

林淵微微一笑,望著她,眼底滿是溫柔繾綣:“得了長生,便能陪伴錦錦永世,多好。”

他這樣柔情似水,方錦心上卻有幾分悵然,如今的他若是知道那些前塵往事,會如何呢?

方錦一麵盼著能交還林淵記憶,把他重塑成以往那個桀驁不馴的林淵,一麵又怕他想起痛苦往事,會怨恨她,離她而去。

方錦至今都不知,那日林淵說不恨她,是真心還是假意。是不是他快要灰飛煙滅了,這才做一回好人,解開她心裏的芥蒂,盼她好好過活?

其實他一直都是恨她的,對嗎?

方錦不敢賭,不敢讓林淵知道真相。

她覺得自己好卑鄙,讓眼前的郎君日日隻盯著她一人,紅鸞星也隻許朝她這邊動一動。

方錦從來不知,原來她的占有欲這樣強。她總覺得,林淵是她費盡千辛萬苦複生的男人,他合該是她的掌中之物。

但她忘了問,林淵想不想,願不願。

今日恰逢其會,方錦望向洞外灼灼盛開的山桃花,問了句:“阿淵,你願意同我在一起嗎?”

林淵覺得方錦古怪極了,他吻了下她的指骨,同她道:“為何不願?”

他生來便待在方錦身側,她早已是融入他骨血的人物,如何舍得?

他思慮很多,僵了僵,問:“你知我曆完天劫,想舍了我,尋你的情郎去嗎?”

方錦聞言,頓時嚇了一跳,她哆哆嗦嗦地問:“我何時有情郎?”

林淵原本不想說,但今日話都說到這份上,他隻得冷哼一聲,道:“夜間絮語,你總說起阿淵給你炒的仙錦雞蛋。誠然我擅廚藝,卻也沒有用過勞什子仙錦雞蛋。既如此,便是你還有旁的情郎……你把我當成他的替身,是也不是?”

她一時想不到該如何解釋這一出,緘默許久,才打哈哈笑著說了一句:“我說你是他的轉世,你信嗎?”

林淵即便重生回來,也不大好騙。

他勾唇,高深莫測一笑:“既是轉世,錦錦不若同我說說,我前世是如何死的?”

方錦語塞,近日聽說書聽少了,一下子沒編出故事。

林淵的眸子陡然冷了下來,如驟雪寒霜,他涼涼地道:“我心裏唯有錦錦一人,若你還記掛著那人,大可不必招惹我。”

說完這句,林淵便出了洞府,許是尋一片桃花林喝悶酒去了。

方錦悵然地歎了一口氣,她著實不大擅長哄郎君。

不過,林淵今晚問得確實對。她自己也鬧不清楚,她究竟有沒有透過現在的他,去尋過去的他。

出神了一瞬,方錦又想:林淵幾時學會喝酒來著?

夜裏,方錦還是很早就入睡了。

半夢半醒間,她仿佛感受到有人上了榻。冷冰冰的一具身體,像是同冰鑒共眠似的。

方錦有點惱怒,閉著眼,手朝後搡了搡,卻被人挾持住,扣在了懷裏。

不必看也知道,是林淵回來了,他身上還帶了酒氣。

濃鬱的氣澤,倒是不難聞。

隻是林淵的臉色看著不是很好,仿佛喝了太多酒,把脾胃都喝傷了。方錦莫名想到“自甘墮落”這個詞,她不想林淵這樣渾渾噩噩。

她長歎了一口氣,甕聲甕氣地發問:“你喝了多少?”

“不過一壇酒。”林淵沉默半晌,回答了她。

“你撒謊。”

“你也對我撒謊。”林淵的嗓音格外冷,好似裹了一團霜雪,他很不高興。

方錦語塞,不知該說什麽好。她以為把林淵從一個奶娃娃拉扯到成人,她陪他走過一生,總該更了解他。但到頭來,她發現,林淵還是那個聰明的郎君,她擺布不了他。

算了,想那麽多幹什麽。

“早些睡吧。”方錦實在困倦,打了個哈欠。

她讓步,不同他吵架了。

哪知,身後的人靜默半晌,還是有了窸窸窣窣的動作。

林淵一徑兒靠上來,把她攬到懷中。他有力的臂膀固執地摟住了方錦的腰身,不容她逃跑,或是抵抗。

“錦錦。”他今夜粘纏得很,在她耳畔喚,幽怨又無辜。

“怎麽了?”

“你尋我寄情,也是因他再也回不來了吧?”

“唔……”方錦不知該如何接這話。

林淵的下頜抵在她的頭頂,一下又一下地蹭,可憐兮兮,仿佛一隻落水小狗。

他的心境一定不大爽利,歎了一口氣,又退讓了一步,道:“既是如此,往後你隻看著我一人,好嗎?若你此生僅我一位夫婿,我也可既往不咎。”

林淵這話很讓方錦感動。

為愛委曲求全啊?方錦沒想到他愛得這般深沉,竟能大度到這種地步!

不惜做小伏低,實在是條漢子。

她忙不迭頷首,道:“好好,全聽你的。”

他願意饒過方錦,方錦自是樂得順坡下驢。

如此,林淵才滿意,老實擁著方錦躺下睡去,一夜好夢。

隔日,林淵為方錦做飯,他特地下山買了一籃子雞蛋,給方錦炒了一桌蛋宴。

他把碗遞給方錦,促狹地問:“嚐嚐看,我手藝比之你的情郎,如何?”

聽得這話,本是很興奮要進食的方錦,筷子都嚇掉了。她撿起筷子吹了兩下,艱澀地笑:“如果我說不分伯仲……”

“嗯?”林淵一記眼刀已然飛過來。

“那肯定是不夠的。”方錦義正詞嚴道,“自然是你略勝一籌。”

“嗯。”聽到這般回答,郎君的臉色才稍好上一些。

兩人吃得正歡,洞外忽然來了一名不速之客,原是小童。

方錦許久沒見他,驚喜極了,招招手:“你怎麽來了?許久不曾見你了。”

小童仍是對方錦很恭敬的樣子,道:“此前承蒙您養育,菩薩命我來同您說說修行成果,也算是‘反哺’。”小童是鳥類,往後長久跟著菩薩,自然要像小鳥離巢那般反哺給老鳥吃食,以報養育之恩。

方錦笑得慈眉善目,摸了摸他的頭:“長大啦,懂事啦。”

她如今不再難過,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她有了林淵陪伴,少了小童也不算什麽。

偏偏林淵在旁側聽了半天,又是第一次見小童,臉色霎時間陰沉下來,磨著牙道:“你同情郎,竟還有了個孩子嗎?嗬,真是好得很。”

小童十分納悶,轉而望方錦:“我是您養育大的,這一點沒錯,可我竟然還有生父嗎?就是不知,我生父究竟是哪一位……”

“哪一位?”林淵的臉色已經黑如鍋底,“哦,倒是我草率了。錦錦,你究竟有幾個情郎?又有幾個替身?”

方錦呼吸一滯:“應該不多?”

“不多?”

意思是不止一個?

林淵深吸一口氣:“很好。”

“嘿嘿,我覺得我蠻專情的。”

方錦被林淵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偏偏小童擅察言觀色,偷偷拉了方錦的衣角,道:“神女,我想您這位朋友應當是生氣了。”

“怎會!他最是大度了。”方錦很袒護身邊人,當即為林淵辯白。

見她如此斷言,小童也就當是自己想多了,不再多說。

小童沒有那麽重的口腹之欲,故此他沒有留下用膳,夜幕時分就走了。

林淵則禦劍去了一趟鄉鎮趕集,買回一堆葷菜。

他想起方錦為他擋雷劫時,曾暴露鳥妖真身,還特地給方錦挖了一堆蚓蟲。

方錦看著林淵端來的碗,裏麵滿滿都是蠕動之物,頓時扶牆吐了。

方錦擦拭了一下嘴角:“這是阿淵的一片好意,我很想昧著良心說好,但我雖是凰鳥,卻從不吃地蟲,恐怕要教阿淵失望了。”

“哦,也是。”他譏諷一笑,“怪我,這等小事都做不好。若是你的情郎,定知你偏好什麽,愛吃什麽。”

林淵一想到自己是沾了別的男人的光,才有機會得到方錦,氣就不打一處來,說話也陰陽怪氣。

聞言,方錦一愣,心裏惴惴不安。這廝最近的醋味是不是有些大?

她不想林淵一直都這樣萎靡不振,思忖很久,還是握住他的手,說:“阿淵多慮了,我心尖尖上的人,真就隻有你一個。”

林淵麵色稍緩:“嗯,如今就我的樣貌似你從前的情郎,且對你情根深種,自然獨獨愛我一個。若往後,又遇上與他更相像之人呢?你會不會將我棄如敝屣,不管不顧了?”

方錦聽著他一口一個“情郎”,頭都大了。

她怎不知,林淵這般愛拈酸吃醋呢?

唉,小性子也是她慣的。

這個誤會必須解開,否則往後的日子沒法過了。

思及此,方錦回了一趟天鳳宮,帶來一幅林淵從前的畫像,道:“這是我的情郎,頸上還有一顆血痣,你看看,你是不是這樣?”

林淵撫了撫脖頸,他確實也有這樣一顆血痣。

即便找替身,也不可能樣貌一樣,發膚特征也類似。

林淵知道自己是從魂核中誕生,也就是說,他從前的肉身已然消亡了。

那麽,方錦應當是保住了他的魂魄,這才重塑起他的肉身。

林淵心下稍安,問:“我既是你情郎,那你能否告知我,前世我究竟是如何死的?”

一問這個問題,方錦就打馬虎眼:“這件事委實有點複雜,咱們睡醒再聊吧?”

“不急。”林淵扣住方錦的腕骨,“平素你鬧一宿都不睡,緣何今日這樣早就困倦了?”

林淵頂著那張漂亮的臉似笑非笑地說“鬧一宿”的話,臊得方錦臉上緋紅一片。她幹咳一聲:“許是上回遭了雷劫,身體還未完全恢複。”

作勢,她就要虛弱得栽倒在地。

林淵立馬傾身去托她腰腹,攙她上榻。

他想起那日雷劫,方錦奮不顧身地迎向雷鞭,眸中便滿是心疼。他不再逼問,而是照顧方錦洗漱,上床陪睡,順道幫她驅趕蚊蟲。

林淵看著她的睡顏,盡管知曉自己就是那人,但他一想到方錦能對他一往情深,全是前人栽樹,他這個後人才能乘涼,心裏就難免有點焦躁與無措。

他是瘋魔了嗎?偏偏無端端嫉妒。

他沒有從前的記憶,一想到方錦和過去的他廝守纏綿,便心生起一股子惱怒。

是了,他羨慕從前的自己,亦嫉妒從前的自己。

說起來可能惹人發笑,無論過去將來,不都是他嗎?

但唯有林淵知道,這不一樣。

若方錦愛從前的阿淵,那他就輸了,輸得很徹底。

他和方錦相交相織的根基是淺薄的,他知道自己的渺小無力。

越這樣,林淵越想窺探他和方錦的過去……前世的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方錦究竟愛重他哪一點?

他不甘心……他不想成為任何人的替身。

繾綣的情緒自心原紮根,一點點鑽入土壤之中,生根發芽。明明一切都是好的開始,卻長出了香味馥鬱的惡果。咬一口,內芯是苦澀的,苦不堪言。

他怨氣漸生,竟拉過方錦,咬了一口她的脖頸。

吃痛的方錦皺起眉頭,心道:“噝,這廝屬狗的嗎?”

仔細算了一下生辰,謔,別說,還真是。

02

林淵一夜輾轉反側,方錦是知曉的。

她初嚐情愛,也真的不知該如何解開林淵心裏的芥蒂。

不過方錦自有她的笨辦法,她咬牙去和孟婆討來了一碗忘川水。

她指著桌上的河水,道:“若阿淵實在過不去這道坎兒,那我就喝下忘川水,把前塵往事都忘得一幹二淨,你看可好?”

這樣一來,他總能安心了吧?

偏生林淵別扭得很,他看了忘川水半天,道:“你我的追憶寶貴如斯,你竟舍得一碗水下肚就忘了嗎?”

方錦被他的話一堵,頭風病都要發作了。

她想,她幸好不是那起子女帝,不然一後宮的郎君為她大打出手,可太折騰了。

左不是,右不是,林淵究竟想怎樣?

許是這碗水助林淵發散思緒,他緊追不舍,又道:“況且你失了憶,連帶著也會忘記我……我本就是沾了往事的光,才在你心裏有一隅之地,你再忘得一幹二淨,往後我又拿什麽來留你?”

言罷,他苦笑一聲:“你究竟是愛如今的我,還是一心想複活你心上的阿淵呢?”

“這個……”如此癡情的林淵,實在是讓方錦難以招架。

她作勢把忘川水倒了,同林淵開誠布公:“咱們也別糾結那些舊事了,人要向前看不對嗎?於我而言,阿淵是你,你就是阿淵,我對你的愛肯定是沒差的。”

她避重就輕,就是不肯告訴林淵,有關他過去的事。

“我不明白,明明你隻要把往事告知我,就能解開我的心結,話都如此明白講了,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林淵的眸子黯然,叫人心疼,“難道我前世的死,因你之故?又或者,是你殺了我?”

他敏銳如斯,方錦這個“凶犯”陡然一抖,張著嘴幹笑:“哈哈,阿淵真會說笑。”

林淵也覺得自己是癡傻了,他歎了聲:“也是,若你殺了我,何苦再費盡千方百計複活我。算了,或許再過些時日,我自會淡忘此事,你不必焦心。”

隻她不知的是,林淵在不為人知的暗處,眸光微動,心下有了旁的計較。

是夜,待方錦睡下以後,林淵於暗夜中坐起身來。他其實沒同方錦說過,近日他骨血中總有些黑氣蠢蠢欲動,攪得他血脈翻湧。林淵倒想看看,他是人身,又渡劫升仙,那股子黑氣究竟是何方邪祟,敢來占他的身?

林淵手間捏訣,驅動仙術。霎時,他的脊骨湧上一團黑浪,那穢浪鑽入他的骨頭縫中,伸出無數條觸手盤纏住骨節,繼而又硬生生長出了一條骨脈……

林淵能覺察出,那並非人骨,而是寄生於他魂魄之中的妖骨。

他不是人神嗎?緣何會再生出妖骨?

妖骨中,還有旁的事物在蠢蠢欲動。不是他的本體,倒像是入侵者的魂魄……有誰與他共生嗎?

惡心的氣息,教他不適。

林淵體力透支,滿頭都是涔涔冷汗。

月色下,方錦睡得香甜。他忍不住伸出手,撫上她恬靜的睡顏。方錦想必是瞞了他很多事吧?從前的他,受了諸多苦難嗎?罷了,隻要現今是平靜歲月便好。

他的錦錦,就這樣,永遠待在他身邊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方錦真如一個凡人一般,和林淵過起了世外桃源的日子。

方錦自打和林淵同居一處洞府後,夥食便好了許多。神族大多辟穀,隻有像她這樣的鳥獸才會維持本性,重口腹之欲與情欲。天界神君很多不想成婚的,有興趣了結個愛侶便是,但鳥獸不同,愛得轟轟烈烈,愛得炙熱,若是喜歡上誰,終此一生也會守著那人。

方錦想了想,那林淵真是賺大發了,有她這樣專情的愛侶。

她還沒來得及勸林淵珍惜眼前人,鼻尖就嗅到一股子飯菜香味。

出了洞府,她往一側茅棚望去。煙霧繚繞間,林淵穿著件雪色長衫立於灶台間,明明是人間家事,卻仍將他襯出一股子出塵的清逸姿儀。

方錦這顆見慣了風浪的神女心又顫了顫,她仿佛總為林淵動心,也唯有他能掌控她所有潮思與情愫。

林淵餘光瞥見方錦,朝她招了招手:“錦錦,過來。”

“在煮什麽?”方錦問。

“灌肺。”

“那是什麽?”

林淵笑道:“是我在人界得知的一道菜,羊肺裏灌入豆粉香料麵糊,再用高湯熬煮一個時辰,出鍋後切片蘸大醬吃即可。我知道你愛吃葷菜,特地學來供你嚐嚐鮮。”

方錦聽得嘴饞,又看了一眼蒸氣繚繞的籠屜,問:“這又是什麽?”

“這是素糕,名為‘玉灌肺’。”

“等等,灌肺不是葷菜嗎?”方錦要被繞暈了。

“算是一道素仿菜,用芝麻、鬆子等果仁碾粉,混入綠豆粉蒸熟便能吃了。我想著你總吃葷菜,也該嚐點素食,如此才能調養身體。”林淵又指了指桌上的菜碟,“待會兒再吃幾口春筍與野蕈,你都吃了三日燒雞了。”

“謬論。”

方錦抗議無果,飯桌上,她還是被林淵壓著吃了不少素菜。

她想,她容忍林淵這樣久,第一次夫妻吵架,恐怕就要因“吃素”爆發了。

他倒是裝和尚,床笫之間,也沒見他多清心寡欲啊!方錦悟了,這就是傳說中道貌岸然的小人!

不過,今日林淵難得沒有同方錦爭論前世的事,大家和睦相處,也算其樂融融。

方錦困倦地睡下後,林淵緩慢地睜開眼,凝望著洞府外的清月。

他的脊骨又開始疼了,人骨與妖骨總不能嵌合,有不知名的力量在撕扯著他的皮肉。

不多時,林淵忽覺喉頭一腥,吐出一口血來。

似是怕方錦發現,林淵趕忙起身,用井水擦洗手上的血汙。

待那股躁意平複,他又回到了榻上。

隻是這一次,他沒有那麽幸運地入睡。他忽然嗅到了一股血氣,滿滿甜腥味。

不知為何,方錦的靈府忽然無意識打開,誘林淵神識深入。

林淵知道,靈府結心之門藏著過往記憶。也就是說,隻要他進入方錦的結心之門,就能知道他與方錦的前世糾葛。

**太大了,林淵終是沒能克製住自己,踏入了她的靈府之中。

許是林淵被方錦用凰鳥血溫養過,他們氣息一致,林淵踏入方錦的結心之門,方錦竟沒有絲毫覺察。

她果真單純,對他毫不設防。

因他是她的枕邊人嗎?林淵這樣一想,又有幾分暖心。

他步入方錦的回憶之中,果真在這一片記憶海,他看到了那個前世的自己。

是他的臉,也是他的肉身。

林淵能感受到,他們的氣澤一致,確實是同一枚魂魄。

他仿佛過了一世,看盡了方錦如何和前世的自己相愛相守。

林淵的脊骨又開始抽痛,有無數靈力從他的脊骨鑽入,擠入記憶海。

就在這時,林淵看到了畢生難忘的畫麵——他親眼看到,方錦把一柄匕首刺入了他的魂核,毀去了他所有前世與來生。

為什麽?她為什麽要殺他?

所以,她的甜言蜜語,都是虛妄的假象嗎?

她騙了他。

記憶在此處戛然而止。

而後,那結心之門的光芒忽然強盛,無數妖氣自記憶鑽出,全然鑽進林淵的四肢百骸。

太多了,太多了,他快要承受不住了……

少頃,林淵的雙眸忽然燃起了紅蓮業火,他的妖骨終是融合了人骨,從腐朽的血肉中,幻化出更絢爛的火翅!

林淵的記憶……回來了。

隻是,某個不好的惡魂,也悄無聲息地鑽入了他的體內,貪婪地吸取他魂核裏的妖氣。

結心之門的仙障結界忽然動**,烏雲密布,滾雷陣陣。

若是結心之門破碎,方錦就會死!

待方錦的靈府恢複穩定,林淵這才鬆了一口氣,逃離此處。

離開之前,他還幫她封住了靈府入口,免得有點道行的宵小乘虛而入。

第二日醒來,方錦覺得頭痛欲裂。她打了個哈欠:“昨晚睡得不好,一天都困倦。”

林淵早早起身了,給她端來一杯茶:“是嗎?”

“嗯,夜裏早點入睡吧。”

“哦,今日附近鄉鎮有燈會,去看嗎?”

方錦總覺得這話有點耳熟,細究之下,又想不起何時聽過。

不過,湊熱鬧嘛,她當然喜歡啦!

於是,方錦笑著頷首:“好啊,咱們去!”

林淵也對著她笑,隻是這笑裏夾雜了一絲淒愴的意味。

林淵為方錦挑了一身橘花底色月兔蟾宮紋衫裙,還為她細心簪上一支桂花流蘇步搖。兩人盛裝出行,十指相扣,擠入滾滾人潮中。

五光十色的煙花在頭頂炸裂,那璀璨奪目的光華流於眼眸,更添女子嬌色。

林淵貪戀地看著方錦,他期盼這一瞬能永世不變。

隻可惜,是癡心妄想。

方錦發覺林淵在凝望她,也回頭,朝他粲然一笑。

就這麽四目相對,林淵忽然捏住了她的下頜,靠近她,似情人間的呢喃:“錦錦,你是在看我,還是在透過我的眼睛,看你的阿淵?”

方錦渾身一僵,沒想到林淵今天又開始拈酸吃醋。

她還沒來得及哄人,就聽林淵低低笑道:“錦錦,其實我進過你的結心之門了。”

聽得這話,方錦如遭雷擊,顫聲問:“你、你都看到了?”

“嗯。”林淵微微眯眸,“我的錦錦,下手很穩、很利落。”

“阿淵,你聽我解釋。”方錦升起洶湧的惶恐心緒,她忍不住抓住林淵的衣袖,求他給一個解釋的機會。

奈何林淵隻是微微搖頭,不留情麵地拂去她的十指:“我知你可能有苦衷,但在你把碎魂的匕首刺入我魂核的那一刻,你就已經拋棄我了。

“錦錦,我不會原諒你的,永生永世都不會。”

他溫柔地笑,抬手,擦去愛哭鳥的眼淚。

林淵低頭,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動作繾綣,嘴裏卻說著最殘忍的話:“錦錦,你我就此,斷了吧。”

“我不要、我不要!阿淵,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嗎?我特地去你前世搜你的魂,那麽小的魂,我用凰鳥血一點點溫養才生出的魂核。你的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你不能丟下我!”方錦這些日子過得太暢快了,她都差點忘記要怎麽哭了。

唔,姑娘家要怎樣哭才動情,可以留住郎君呢?

方錦覺得自己好蠢,隻會號啕大哭,半點體麵都沒有。

林淵心疼,但他知道,不能再給方錦留情麵了。他難過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錦錦,我是恨你的。所以,忘了我吧。

“錦錦,我累了,放過我吧。”

方錦再也抓不住林淵的衣袖了。

她這時才領悟出一個道理——男人如果真的要走,沒有人能攔得住的。

她看著林淵捏訣消失,她再也找不到他的氣息了。

明明身處熱鬧非凡的燈會,方錦卻覺得孤寂。她再回頭一望火樹星橋,視線變得模模糊糊,瞧不真切花燈。她抬手一抹眼眶,哦,原來蓄滿了淚啊。

也不知林淵究竟去了哪裏,她在原地等,能等到他嗎?應該是癡人說夢吧。

離去的林淵再次潛入天界,踏入了乾坤鏡的輪回之中。

他以強大妖力護住自己少年時期的人魂,任何人都無法再取他的魂魄。此後,他毀掉了乾坤鏡,亂了人界因果,也斷了方錦複活他的路。

這樣一來,方錦就沒有媒介能夠進入他的前世,重聚他的魂魄。

她將永遠失去林淵,永遠不可能找到他。

其實,花燈會上,林淵不是有意苛責她的,他看著她哭,心裏也很疼。

隻是他必須離開,必須保護方錦。

因他在生成妖骨時,竟發現帝君卑劣地將魂核寄存於他的妖魄之中,與他融為一體。

若想殺了帝君,林淵必須和他同歸於盡,否則帝君能借他的魂魄複生千千萬萬次!

所以這次,林淵吸取教訓了。

他不會同方錦留情麵,他以言語為刀刃,傷她的心。

林淵希望她……完全忘了他。

真好,他總能及時保護方錦。

林淵尋了一片依山傍水的地方沉眠。帝君和他既是共用一體,那麽他們一定也感受相通。既如此,林淵在赴死之前,也要讓帝君嚐一嚐血脈碎裂的痛楚。

他是那樣恨帝君啊。

方錦今日才懂,原來能坦誠去愛一個人,也是一種幸福。

她被林淵拒絕了,還喪失了再愛他的資格。她連找他都沒有理由,畢竟林淵不願意被她找到,他是那樣討厭她。

方錦好委屈,鼻腔酸澀,脹脹的,抽噎到最後,像刀割似的疼。她的眼睛也被淚水泡腫了,滿臉都是水漬。

她懷抱希望地回了一趟洞府,她想,林淵或許是在同她開玩笑,其實他還在洞府等她。

是了,她讓他受了一回情傷,他總要報複回來的,這樣才能把債務一筆勾銷。

方錦滿心期盼,隻可惜,洞府裏沒有掌燈,連林淵的氣息都淡去了。

她坐在榻上靜靜地等待,等著林淵回家。

方錦不明白,生離死別都熬過去了,為何苦難都要熬到頭了,偏偏林淵放手了。

她明明是貌美如花的神女不對嗎?明明天界有那麽多的追求者,林淵離開她,不會後悔嗎?

再或者,他也可以刺她的魂核一回,讓她灰飛煙滅,再養她的一脈魂,將她複活啊!這樣不就兩清了嗎?方錦想,人族確實沒有神族聰明,這樣簡單的辦法都想不到,偏要尋她的晦氣。

她本來想去找小童,後來想想,這娃娃遭觀音點化,在觀音座下修行蠻好的。她總不能一有事就去打攪小孩修行,那麽她這個長輩當得也太不成熟了。

那她隻得回天鳳宮了。

可是回天鳳宮的話,她這一張哭喪臉,定叫侍臣們心疼,她不是一個喜歡給人添麻煩的姑娘。

思來想去,原來無家可歸的不是林淵,而是她啊。

他那樣果斷離開,大抵是不會心疼的。

若他難過,又怎會舍下她。

方錦擦去眼淚,還是灰頭土臉地回了天鳳宮。

剛進殿門,侍臣們就迎上來,熱熱鬧鬧,咋咋呼呼,道:“宮主,出了兩件大事!”

方錦擺擺手,道:“說。”

“其一,輪回乾坤鏡被人毀了!殿裏亂成一團,也不知要幾萬年才可修複好!”

方錦一猜就知是林淵幹的。

原來,他要和她恩斷義絕的心如此真,丟下她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天界斬斷退路。也怪她給他渡了血氣,林淵身上都是她的氣澤,在天界自然是出入自如的。

方錦已經不想追問這些情債了,問:“第二件事呢?”

侍臣大喜:“鳳君醒了!就是新的肉身不大好使,人還昏沉著,您要不要去看看?”

方錦聞言,忙牽裙往父君的寢殿裏跑。

她的步子在台階處停下,躊躇不前,隱隱有點近鄉情怯的心緒。

父君還記不記得她?當初他仙逝的時候,她那樣小,若父君認不出她,肯定要難堪一會兒。

不過再如何擔憂,方錦的胸腔也是充盈著喜悅。她原以為自己這回又要獨自難過,幸而父親醒了。她有了可以撒嬌的人,能在父親懷裏盡情哭訴,同他排遣愁緒。

真好。

知道有人心疼後,方錦更愛哭了。

她撇嘴又落淚珠子,屋裏的人啞然失笑:“阿錦哭什麽?為父醒了是好事,快進來吧。”

是老鳳君熟悉的嗓音,許多年不曾聽到了,方錦心裏難掩喜悅。

這樣一想,她又感到自己很卑劣。

她還是慶幸傷了林淵、救回父親吧?她對林淵,的確沒安多少好心。

方錦吸了吸鼻子,拉開門進殿。

屋裏氤氳著藥香,是侍臣們端來滋補的藥膳,供父君調養身子骨。

老鳳君剛剛複生,氣澤還不算穩,他披了鶴氅,倚靠在榻側。他一點都沒老,還是從前的樣貌,依舊端著那樣慈愛的笑,招手喊方錦過來。

“都是大姑娘了,為父快要認不出來了。”老鳳君感慨,把手搭在方錦的頭上,小心撫動。

方錦伏於老鳳君膝上,久違的溫暖催出了方錦的眼淚。

她的心安定了,但她又開始擔憂起林淵。

他一定也很難過吧?他孤苦無依,沒什麽家人,現下會在何處呢?

說到帝君喪命於林淵之手時,老鳳君沉吟道:“帝君當年怕為父奪位,用了不少手段。那日也是我輕敵,折損於他手。幸好還有機緣複生,能見到阿錦。如此算來,這位林淵小友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若有機會,請他來天鳳宮赴宴吧。”

方錦歎氣:“恐怕請不到他了。”

“為何?”

“為救父君,我曾用碎魂匕首令他灰飛煙滅。好不容易將他複活,卻叫他知曉了真相,如今躲著我,不願見我了。”說著,方錦又要落淚。

老鳳君聽得小兒女的愛恨情仇,倒是笑了一場,道:“若他恨你,恐怕就不是躲著你,而是殺了你。這般法力高強的小友,緣何留下你性命?”

老鳳君這番點撥,教方錦醍醐灌頂一般地醒悟過來。

她心生起歡喜:“是了!阿淵不是什麽良善人,他若恨慘了我,定會早早要我性命。他躲著我,不願見我,就代表他心裏還有我。多謝父君,我明日就找他去!”

老鳳君含笑拍了拍女兒的肩:“不急。你若尋到他,定要好生同他道歉。人心總是肉長的,你誠心補償,他也未必油鹽不進。”

男人總歸是最懂男人的,方錦相信父親的判斷。

方錦今夜陪著老鳳君說了好多話,她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開心了。果然有了家人在身邊,天大的事,她也有勇氣麵對。

翌日,方錦打算啟程去一趟妖界。

因林淵鬥上天界為妖族複仇一事,神族已經不敢把妖怪們當成奴隸蓄養。雖說那些妖族俘虜都逃回了妖界,但神界和妖界之間的關係還是不大好。

方錦若要混入妖界,必然不能暴露真身。

老鳳君贈了方錦一件鮫裙,道:“這是你娘生前遺物,她乃鮫族公主,介於妖、神之間,你穿著她的衣,再入妖界便無妖會懷疑你。”

“母親……是鮫族嗎?”

老鳳君鮮同方錦說起她母親,更沒有講過她母親的種族。

老鳳君緘默許久,道:“從前,神族不大認可你母親的血脈,為了帶她回天鳳宮,為父對外瞞住了她的種族。我從未對你提起,也是因她死前曾有遺囑,命我好生保護你,切莫說出她的身份,這般你也不會被神子們瞧不起。”

方錦懂了,母親自覺血脈卑劣,不敢叫她受人嘲諷。

但是,她沒有嫌棄過的。

方錦落寞地道:“鮫族明明也很好……”

“是了。”老鳳君慈祥地撫摸方錦的頭,“你母親是很美的鮫人。”

“嗯!”方錦仰頭笑了,與有榮焉。

03

方錦沒有林淵的線索,無頭蒼蠅一樣亂竄,肯定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他。

於是她就打算另辟蹊徑。

林淵痛恨人族與神族,要待也隻會回到妖界,所以方錦覺得自己尋他的方向是沒有錯的。

豈料,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她剛來到鮫族所在的海域,就被蝦兵蟹將攔了下來。

一隻蝦兵:“你身上怎會有我族公主的氣息?”

方錦看了一眼身上波光粼粼的鮫裙,道:“哦,那是我母親。”

蟹將撓頭:“母親?不可能,公主今年剛剛成年,如何會有你這樣大的女兒?”

一旁的蝦兵戳了戳夥伴:“嗐,怕是公主前世的情債!”

方錦耳朵豎起來:“什、什麽前世?”

“你怕是不知道吧?我們鮫族若有鮫女仙逝,肉身必會化為泡沫,再度回到海中,靜候重生。公主於幾百年前魂歸故裏,族中長老哺育了她多年,總算養回了魂。這一回,再怎樣都不能讓公主嫁到天界去遭罪了!”

方錦一時風中淩亂,她好像聽到了一個了不得的消息。

也就是說,她和父君今早還在一起抱頭痛哭母親仙逝,撒手人寰……可她的母親分明在鮫族裏吃好喝好,拋夫棄子也全然無所畏懼?

怎麽辦?她是應該先打入敵軍內部呢,還是應該先告訴父君?

方錦想了想,她還要找阿淵呢,如何耽擱得起這麽多時日?她暗自點點頭,正邁步要走,身後忽然響起了女子哽咽的嗓音:“你、你是阿錦,對不對?”

方錦回頭,望著這個同自己差不多年歲的漂亮鮫女。

鮫女的眉眼同她太像了,不用人說都知道,這是她的母親。

即便有血脈親緣,知曉對方是自己母親,可看著這麽年輕的麵孔,那一句“阿娘”,方錦如何都喊不出口。

她深吸一口氣,做足了心理準備。

老半天,方錦才怯怯地叫了句:“阿娘?”

“噯!是我。”方母兩眼包淚,一下子把方錦以公主抱的姿勢顛了起來,摟到懷裏。

謔!力氣真大!

方母熱情地親吻方錦麵頰,問:“你怎麽來尋阿娘了?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方錦被她親得七葷八素,鼻腔裏全是香粉氣息,好久才答出一句:“是、是父君今早告訴我,說您的家鄉在這裏。”

方母渾身一抖,難以置信地問:“你父親活過來了?”

“嘿嘿,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啊!前夫活過來了,看來我這婚事不能成了。”方母難得慌張,一時都不知該作何反應。

“嗯?等等,阿娘你還要另嫁他人?”方錦被她嚇得無言以對,內心呐喊:還我今早出於感動落的眼淚!我母親哪裏是專情嬌弱的小鮫人啊!

思及此,方錦忽然沉默了。

方母忸怩地道:“原以為你父君辭世了,我心灰意冷,又感念長老們的救命之恩,故而同意族中聯姻。但如今你父君醒了,這婚事怕是萬萬做不得真了。就是不知你父親……”

方錦一拍額頭:“您且放寬心!父君今早還念叨起您呢,如何會忘了您!”

“當真?”

“當真!”方錦咬牙,“您鬆開我,我這就回天界去請父君來迎您。”

“噯,你這孩子,怎麽毛毛糙糙的!”方母一麵嬌羞,一麵已然推搡方錦,催她快回家去請前夫過來。

方錦語塞半晌。

女人的脾氣果真古怪啊。

方錦才走不過兩個時辰,又回到了天鳳宮。正在服用藥湯的老鳳君高高挑起眉頭,溫聲道:“你們小兒女吵架也是胡鬧一場嗎?這才幾個時辰,人就尋到了?”

方錦知父親誤會了,忙搖了搖頭:“沒尋到阿淵,倒是尋到了母親。”

老鳳君一口藥湯咳出來,他狼狽地拿帕子擦拭嘴角,問:“阿錦方才說什麽?”

“母親,鮫族公主,她轉世回了族中!父君再不去,她明兒就嫁人了。”

老鳳君無言。

他額頭青筋一抽,靜默很久,才開口:“你的意思是,她重生以後,第一反應不是來天鳳宮尋我,而是拋夫棄子另尋他歡?”

“好像……是這麽個意思?”方錦艱澀地答。

老鳳君笑得溫柔:“嬌嬌多年不見,水性楊花的脾性倒是見長。”

方錦怎的覺得……父親這笑有些許瘮人呢?而且,因母親乃鮫族人,所以喚她“嬌嬌”嗎?這也太隨意了!

老鳳君輕按了按額心,道:“既有家事,為父便同阿錦一塊兒下界一回,權當散散心吧。”

方錦默不作聲,她總覺得父親口中這句“散散心”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方錦一直以為父親和母親該是琴瑟和鳴的樣貌,從來不知,見到父親,母親也有膽小如鼠的時刻。將將才成年的鮫人公主鮫離一見前夫那張漂亮卻陰沉的臉,一時發抖,從發絲兒抖到尾巴尖。

她藏在方錦身後,朝老鳳君怯怯一笑:“你、你醒了?緣何不來告訴我一聲?”

老鳳君理了理衣襟,慢條斯理地道:“哦,你我夫妻一場,你婚宴帖子是該送到天鳳宮裏,邀我喝這一場喜酒的。”

鮫離明白他是記恨她另嫁他人。

鮫離懊喪得很,垂眉斂目,答:“我以為你死了……”

“嗯,我也以為你死了,所以灰飛煙滅也無所懼。怎知,你背著我**倒是很歡實。”老鳳君惱怒她的無情無義,也不管這話在閨女麵前夠不夠好聽了。

方錦不敢摻和父母親吵架,訕訕一笑:“你倆聊,我先出去逛逛。”

待方錦沿海撿了三百個貝殼,抓了四百隻螃蟹,蝦兵蟹將終來請她回殿內:“小公主!長老請你回宮內吃宴,咱們回去吧?”

方錦原以為回了宮中,父母親還是劍拔弩張的樣貌。豈料她太不了解關係親密的小夫妻了,這才幾個時辰啊,兩人就和好如初!

不知老鳳君給長老許諾了什麽,大家格外禮待他,賠笑道:“是了是了,公主從未和鳳君和離過,還有神婚在身,自是該回天鳳宮的。”

老鳳君很滿意:“嗯,如此最好。”

鮫離心虛得不敢看人,隻得眼睛珠子滴溜溜地私下掃**。她的目光捕捉到方錦,眼眸一亮,朝方錦招招手:“阿錦過來!”

方錦乖順地走過去,還沒等落座就被鮫離撈到懷裏揉腦袋。

她、她的母親也太熱情了吧!

鮫離笑道:“我都聽你父親說啦,你此番下界,是要尋你的小情郎。”

老鳳君大聲咳嗽,方錦也大聲咳嗽!這種醜事不要大聲宣揚,她也是要臉的!

鮫離卻不以為然,道:“這有什麽呢?喜歡一個人自要努力爭取的。想當年你父親也是一心修神途,可是運氣不好,曆劫的時候落到我府上。我看中了他俊美的臉蛋,自是要威逼利誘哄他成事呀!你看,強扭的瓜事後不也挺顧家嗎?”

說完,她又歎了口氣,對方錦悄悄咬耳朵:“就是有一點不好,太難脫身了,忒煩。”

鮫離想起老鳳君被她囚在寢殿裏迎風咳血的模樣就覺得異常心動,她拿著解藥哄人,若從了她,不但給他解毒,往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男人終是屈服了,乖巧地喝下了藥。

一夜春風共度,正當鮫離拍拍手打算離開時,老鳳君暴露了身份,說他乃鳳凰神族一族之君,既占了姑娘家的便宜,自會配備聘禮登門提親。

這話嚇得鮫離半天都說不出話,鮫人喜歡漂亮的事物,她是喜歡他的臉,可沒想和人成親啊。

鮫離剛想說:“要不,我們算了吧?”

偏偏老鳳君冷淡地掃她一眼,已然離去了。

鮫離猜,這恐怕就是神君的複仇,她婚後定會被虐得體無完膚。

豈料……嗯,怎麽說呢,成親後的男人還挺疼人的?

方錦從來沒想到她父母親不是純愛劇本,而是女追男強取豪奪嗎?她目瞪口呆,癡癡地喃喃:“這、這也行?”

鮫離嬌羞:“哎呀,怎麽不行啦?總歸得有人主動,方能成事嘛!”

方錦恭敬地抱拳:“好的,女兒受教了!”

方錦很了解林淵,他確實沒有留在人間與天界,而是在妖界尋了一片靠海的洞府沉眠。

自從他感受到帝君的魂魄在體內滋養,他的脊骨便成日疼痛,像是想多分裂出一根,供給帝君複生。

他噴出一口血,嘴角殷紅,眼中浮現殺意。

胸腔破了個洞,汩汩流出血液。還沒等血液染上衣,又卷出幾道紅蓮業火,把妖血燒得一幹二淨。

林淵知道是時候了,他潛入靈府之中,看著被困在無上靈域裏的帝君,道:“不必折騰了,再過幾日,你我都會死。”

帝君怎料林淵的手段這樣狠厲,他猙獰地嚷:“深仇大恨都在前世了結,你何苦還要與我同歸於盡?如今咱們一體雙生,互幫互助,得此千秋萬代,不好嗎?”

“不,我嫌惡心。”林淵淡漠地答話,掌心化為光刃,刺入帝君的心髒。

“哇”的一聲,帝君口吐鮮血,與此同時,林淵也噴出一口血。

帝君咬牙,困惑地問:“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你傷了我,你也身受其害!為何還執意要自相殘殺?”

“沒為什麽,隻是心情好罷了。”林淵還能笑,那樣恣意,那樣明豔。看著宿敵受傷,他心情真的很好。

帝君害怕死去,害怕消亡於天地間。

他忍不住露出哀求之色:“你可知,若毀了我的魂魄,你也灰飛煙滅,不複存在!”

“嗯。”林淵嫌他聒噪。

“你不是喜歡方錦那個丫頭嗎?你若是死了,永世都見不到她!”

林淵聽到方錦的名字,心神一動。

但很快,他垂下眼睫,喃喃:“那便見不到吧。”

“你!”帝君住了口,他的喉間也中了一道火刃,暫時開不了口。

林淵笑了下,說:“我從未奢望過,還能有個善終。”

帝君拚死擠出一句:“果真是無情的妖!”

“嗬,你也配懂情嗎?”林淵雙手團起藍色光焰,華光鼎盛,氣流扶搖直上天穹。

那恢弘的狂風卷起林淵的衣袍,獵獵作響,連帶著林淵那烏黑的發也隨風飄曳。他又一次動用畢生修為,焚燒帝君的神魂。

他受百倍苦難,林淵亦如是。

但耳畔隻留有帝君那撕心裂肺的哀號,卻不見林淵皺一下眉頭,仿佛他沒有痛覺,無懼生死。

怎會有這樣的神?怎會有這樣的妖?怎會有這樣的人?

林淵一體三魂,三界的苦難,他都領教過了,再沒有什麽能傷到他。若真要說有什麽能傷到他的話,唯有情刃吧,入骨化水,融於一體,抽離不得。

他的骨血化為火紋,連同帝君的神魂一起升天。

林淵能抽離劍骨,也能抽離帝君的神魂。

他想,左右都是要死的,那麽幹脆一點吧。殺死帝君有難度,可他自我毀滅卻很簡單。

“多謝你與我命脈相連,這般,我才能置你於死地。”林淵笑著說出這句話,他笑得狂妄,滿身都是噴湧而出的血液。

世上仿佛隻剩下紅色了,帝君被燒成了灰燼,一點點碎成白灰。

林淵的神魂和帝君同歸於盡了,那種神識湮滅的感覺不好受。

不過也幸好,他們一起死去了。

林淵被卷入無盡的浪潮中,半點力氣都沒有。

他一點點茫然,一點點清醒。

他以為他會馬上消失,但他沒有。

林淵還留著一具軀殼,隻是這具軀殼似乎不能存續太久。

他看了一眼自己胸口那鮮紅如血的魂核,隱約想起了,這是方錦用凰鳥血溫養他,重生出的一具身體,與他的前世無關,故而能留存。

鳳凰一族本就很難存活,需涅槃才可重生。他是她誤打誤撞淬煉出的魂魄,在魂核的滋養下,應當還能存留一段時間。

隻是他真正的魂已經沒有了,無魂的行屍,活不了多久。

他如今能說能動,也不過是受記憶驅使。

林淵燒盡了所有肉身與魂魄,唯獨沒動結心之門裏的記憶,那是比他生命還要寶貴之物。

最多再活一個月吧,林淵就會真正消失於天地間。

他忽然欣慰地笑出聲,小姑娘還是很聰明的,知道用凰鳥血給他養出一枚魂核。雖聊勝於無,但也足夠了。他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這顆心是溫熱的,像個人一樣了。

看啊,他幹淨了。

林淵剝離了此身全部仇恨的骨肉,剩下的這些,就完完全全屬於方錦了。

許久不見方錦,他很想念她。

不知他的錦錦在做什麽?過得好嗎?應當很好吧。

她的父君能複生了,往後她也是有父親的人了,她應該就不會那麽掛心他了。

但林淵不舍得將她托付給其他人,人的私欲很重,總想強留住自己的東西。

林淵想起上一次,他為了趕走她,對她說了那麽重的話,她肯定會哭吧?

林淵很想告訴她,小姑娘哭得真醜啊,讓他很心疼。

他不知道要不要去見方錦。如果她已經習慣沒有他的日子,那他是不是不該再打攪她了?

林淵思考了很久,最終體力不濟,睡著了。

他又嗅到了熟悉的靈府氣息,這時他才懂,那日為何能輕而易舉踏入方錦的靈府了。

她用凰鳥之血養育他,與他締結了仙侶契花,故而相通了靈府。

說她笨的時候,又有幾分急智。

這一覺,林淵睡得很好,是數百年來,最好的一次。夢裏,他夢到了方錦。她仍在那個洞府等他,拍了拍被褥喊他來睡。她說,這次不必他暖床了,她自告奮勇幫他先暖上了。

“真是乖巧。”他笑著誇她,小姑娘卻莫名地流下了兩行眼淚。

輾轉一會兒,又是一個夢境。

他為了嚇退方錦,故意捏她的手,逼她用刀抵住他的胸口:“錦錦做這事不是很嫻熟嗎?緣何今日就不會了?要不要……我教教你?”

方錦仍是一直哭,哭得他頭疼。

唉,他其實很舍不得。何必折磨她,又何必折磨自己。

醒來時,林淵慶幸他已經殺了帝君,往後他再沒顧慮了。

霎時間,林淵感受到方錦靈府不安的波動,驀然抿起了唇瓣。

她怎麽了?在害怕嗎?

她有難了。

林淵撐起身子,喚出長劍。

糾結片刻,他還是捏訣禦劍,幾個飛身,衝向方錦所在之地。

小姑娘怎麽這麽不讓人省心呢?

方錦近日其實還挺快樂的,她爹娘都篤定林淵在等她去找,他一定是愛著她的。

她從前是當局者迷,才會這樣感傷,如今跳出去一看,也深覺如此。

原來,落入情愛陷阱的人是林淵這隻白兔,她才是獵手。

林淵能永生呢,有好長時間可以活,所以她一定會找到他的!

老鳳君登基了,成了新一任帝君,而方錦的母後也成了帝後。既是和妖族聯姻,那麽神界對妖界的限製便解除了。

曆經百年,妖、神兩界終於休戰,重歸於好。

隻可惜,妖界一直沒有選出新一任妖王,故而不能同神界接洽,互通有無。

方錦想,她做了這麽多好事,林淵一定看到了。

他會很高興吧?如今他的小妖們都安全了,隻要不是吃人害人的惡物,沒有人或神會傷害小妖怪的。

方錦在妖界遊走時,故意藏了自己的氣澤,她怕林淵發現後就不會來見她了。

唉,像她這樣癡情的鳥獸,真是罕見呀!

方錦四處問林淵的下落,和未開多少靈智的小妖比畫,也是說:“你們有沒有見過阿淵?就是很厲害的妖怪,比妖王還厲害!”

小妖怪沒聽過阿淵,但是他們知道厲害的妖怪。

於是,小妖怪說:“我知道、我知道!幾天前,東黃山上來了一隻大妖,他建立了洞府,收了很多小弟。大家都說,他法力高強,以後肯定是要成妖王的。”

方錦聽得這話,眼睛一下子亮了。

幾天前忽然來的,還是法力高強的大妖,那不就是她的阿淵嗎?

她驚喜極了,連忙跑到大妖的山頭應聘手下。然而,妖怪們覺得女妖太弱了,不如去應聘大王的後宮,保不準上位會快一點。方錦頓時火冒三丈,這林淵怎麽回事啊?之前還說隻愛她一個人,受了情傷後,他轉頭就出去勾勾搭搭了?勾搭一個也就罷了,還勾搭一堆?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執著鳥羽鞭殺上門頭,把那一眾搔首弄姿的女妖都擊退了。

妖界最是崇尚強者,小弟們眼睛都看直了,頃刻間拜服在方錦裙下,對她三呼:“拜見王後!王後萬福金安!往後咱們都聽您差遣!”

就連大王也施施然下了高台,露出一張半蛇半人的臉,滿意地看著方錦:“嗯,吾妻果然威猛!”

“阿淵?是你的情郎嗎?”蛇大王有一瞬間失神,但很快,他又道,“沒事!王後的情債,本王不在意,往後同本王一條心便是了。”

“呃,我想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方錦拔腿就想跑。

豈料這個蛇大王確實有幾分本事,他用的是神子的法器,一下就把方錦束縛成一個繭子。

縛神索製成的網?他怎麽會有這樣的神器?

方錦麵色凝重,問:“你是不是早知我會來?”

蛇大王也不裝了,他奸笑著道:“我知帝君之女下界尋人,為了逮你,我特地備好縛神網。隻要你我有了夫妻之實,你再為我生下幾個孩兒,不怕你的父君不承認我這個女婿。”

好啊,原是打著做帝君女婿的算盤!

方錦被縛神網捆得煩悶,但她知道,隻要蛇大王一開繭子,她不難戳瞎他這一雙蛇眼,隻不過好久沒遇到這樣的賊人,她都有點忘記該怎麽出手了。

就在方錦恍神之際,繭外藍芒流動,一聲慘叫震耳欲聾。

方錦嚇了一跳,再眨一眨眼,繭子已被一把劍刃的寒光劃開了。

紗網染了蛇血,猶如喜帕蓋頭一般紅豔。它覆在方錦烏黑的發上,半遮半掩她那雙水光瀲灩的杏眼。

方錦一抬頭,看到了眼前的人,杏眼裏忽然蓄滿了淚,水霧繚繞。

站在她麵前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郎君啊。

林淵見她第一眼,她就在哭。

和夢境正好對上了。

他啞然失笑,手已然摩挲上她的下頜:“你怎麽,事事都不讓我省心?”

林淵還是和從前一樣的俊美儀容,隻是他的身上沾了太多血,那血量教方錦心驚膽戰。

她忍不住追問:“你受傷了嗎?”

林淵看了眼衣上的血,一時心神恍惚,這是此前和帝君糾纏落的血,忘記換衣服了,竟驚嚇到了小姑娘。

好半晌,他想出一個緣由搪塞方錦。

他淡淡地說了句:“哦,殺蛇精時濺上的。”

“不是你的就好。”方錦鬆了一口氣,擦幹淨眼淚。

她朝林淵伸出手,掌心握了握,又悄悄縮回來,她想抱林淵又不敢。他現在究竟是願意讓她親近還是不願意呢?男人這樣啞巴可怎麽好?總要說句話吧?

方錦糾結半晌,怯怯地問了句:“這次你不會走了吧?”

“不會了。”林淵搖搖頭,對她許諾。

因為,他想死在她身旁。

方錦心裏升起一陣欣喜,她小心捏住林淵的衣角,和他鄭重道歉:“對不起,被我刺中魂核的時候你一定很疼吧?我也給你刺一次,你記得把我複生就好了。”

“不必,不疼了,沒事了。”林淵朝她伸手,拉她站起身,解釋,“我之前離開你,是因為帝君蟄伏於我妖魂之中,同我共生。好在我已經將妖魂毀去,隻留人身,往後我們就能永遠待在一起了。”

情路忽然這樣順遂,教方錦受寵若驚。她生了天大的膽子,拉住林淵的手:“真的?”

她蹭了蹭林淵的胸口,眷戀地嗅他身上氣息。

啊,是她熟悉的草木清香!

“嗯。”林淵喜歡她歡喜的模樣,他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頂。

軟軟的烏發,手感很好,真希望她一直都在他的懷裏。

方錦像是個一心拐愛人的負心漢,絮絮叨叨地許諾:“真好!阿淵,我一定會對你很好,絕對不打你罵你!”

他挑眉:“你還想過打我罵我?”

“那沒有,我也打不過你啊。”

“嗬。”

方錦能再次找到林淵,她高興極了。她憋了好多話想和他說,左思右想,隻道出一句:“你是想回天鳳宮還是洞府?我和你說過嗎?我父親醒了,我母親也活了,嘿嘿,他們都很想見你。”

“這不是很好嗎?”林淵捏了捏她的臉頰,滿心欣慰,“不過見你爹娘的事不著急,總要好生準備一下。”

他怕老鳳君道行太高,一眼就看出他是無魂之屍。

他不想讓方錦難過,至少他暫時隻想和她兩個人好好活著。

方錦一時麵紅耳赤,她猜林淵定是要籌備提親事宜了。哎呀,男人的心思真好猜,她裝作不知道這個驚喜好了。

“那好,我們回洞府!家具我都沒騰空呢,正好能住人。”

林淵想了一會兒,道:“不如回鹹鸞宮吧。”

那是林淵作為人神時所住的宮闕。

方錦後知後覺回過神來,問:“你是想你的弟子們了?”

“師門早早散了,宮中無弟子居住了。不過是鹹鸞宮屋舍布置不錯,比洞府住得舒適。”

“那也行,嘿嘿,人間有一句話叫‘夫唱婦隨’,我都聽你的。”方錦對林淵有虧欠,半點不敢叫板,任林淵說什麽,她便做什麽。

“嗯,錦錦很乖。”他揉了揉她的發。

方錦歡喜,林淵真的回來了,並且願意和她和睦相處,從今往後,他們再也不要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