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笑漸不聞聲漸悄
01
方錦很久沒夢到父親了。
自打老鳳君仙逝以後,她便封存了這一段記憶,唯有入睡時,神識遊走才會不慎開啟。
她夢到幼時,她總躲在天鳳宮裏,不肯上幼神們要去的私塾。家臣如何勸,她都有理由來搪塞,一會兒說頭疼,一會兒說肚子疼。
唯有方錦自己知曉,她不去上學,是因為那些口無遮攔的同窗曾在背地裏議論她是天煞孤星。
唯有命硬的人,才會克死父母親。
老鳳君死於戰場上倒也罷了,可她的母親卻是在生她的時候難產而亡。
她的降生,注定帶來不幸。
“荒謬!”方錦曾這樣辯駁過。
但是她也會害怕,萬一這樣的命格是真實存在的,那她注定孑然一身,不配有家人朋友。
如果她沒出生就好了,那麽至少母親不會死。母親活著的話,父親會多看顧家裏,興許連戰場也不上了。
她是毀了這個家的根源……
方錦在夢裏掙紮,這次的夢境真實到可怕。
她的掌心都是汗,濕濡、黏稠,手足開始發冷。
“錦錦?錦錦!”有人在喊她,聲音焦急,飽含關心。
後來,一團暖意籠住了她,安撫她躁鬱不寧的心神,借助這股力量,她終於逃脫險境。
方錦睜開眼,茫然地環顧四周。她的手緊緊攥著一個事物,她低頭一看,是林淵白皙如玉的指骨。
她躺在他懷裏嗎?
方錦有一瞬錯愕,她想嬉皮笑臉開個玩笑,再避開林淵的親昵。
但她不知為何,忽然這樣留戀他溫暖的懷抱。
她裝傻充愣,待了很久。
今天的林淵也很有人情味,他居然沒有推開她,而是任她在他懷裏汲取片刻的溫柔。
方錦似乎懂了不少。她一直以為她生來就沒心沒肺,凡事都能看得開。原來,她隻是在自欺欺人啊,她也會難過,夜裏也會因為思念父母親而傷心落淚。
方錦有點難堪,微微垂下眼睫。
而這時,林淵遞來滿是蘭花香的手帕,幫她擦拭額頭的汗:“你做了什麽噩夢?”
“吵到阿淵了?實在對不住……我隻是夢到了家人。”
“無妨。”林淵答了一聲,“你很想念家人嗎?”
“嗯……我很想念父親。他會下界給我帶冰糖葫蘆還有桂花糕,雖然都是一些不起眼的人間小玩意兒,但我很歡喜。每次他出征,我總會提醒他帶點什麽回來。”方錦眨眨眼,眼角還是泛起了一丁點潮紅,“他最後去的那次,我和他討要了核桃蜂糕。每每夜裏入夢,我都會想,如果我沒有和他討要糕點,他是不是就能早些回家了,會不會因此避開一場浩劫?會不會活下來……”
方錦知道的,老鳳君戰死沙場,和小小的甜糕一點關係都沒有。
隻是,她太想念家人了,才會苛刻地一遍又一遍回憶過去,想要規避所有苦難。
方錦苦笑一聲:“小時候,他們都說我是天煞孤星,母親在生我的時候難產而死,父親也在我年幼時戰死沙場。隻要和我扯上關係,沒有人能好好活下來。”
方錦很少對人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麵,但今夜月朗星稀,她倏忽間升起了一絲傾訴欲,對象找得也不對,竟是平素時常與她拌嘴的林淵。
多滑稽啊。
“至少我好好活著。”林淵簡短的一句話,打散了方錦所有未盡之語,“我也算是你的親近之人,你看,我還好好活著。所以那些荒謬的話,你不必信。”
“我……”
“再睡一會兒嗎?還早。”
按理說這個時候,他應當順水推舟扶她起來,打散這個懷抱帶來的繾綣氣氛,但他沒有。
今晚的林淵,柔情到了不像話的地步,他竟容她在懷裏傾訴苦楚,允許她枕在他膝上入眠,仿佛他一貫待她如此體貼。
害得方錦都有種難言的錯覺,她似乎因林淵的體貼而動了心,甚至會想,如果林淵一直待她這樣溫柔的話,天鳳宮裏隻他一位夫君,也不是不可行。
方錦實在累極了,她沒有拒絕林淵的膝枕。
她再度睡著了,這一回的夢境很美,她沒有流眼淚。
隻是第二日早上,她睡醒時,林淵已經不在床側了。一方皺巴巴的手帕提醒她,昨晚的溫情時刻,並不是她臆想出來的幻夢。
矯情過一次,方錦怪難為情的。
這一夜的事,她沒和林淵提起,仙君也當她臉皮薄,沒有刻意談論。隻是自那晚後,方錦看林淵的眼神就有點怪,從前勾肩搭背不覺得有什麽,現在被林淵拍一拍肩膀,她都會心跳加速。
方錦想,糟了,她不會對林淵動了凡心吧?對好友下手,她真不是一隻好鳥。
不過,日子這麽一天天過去,方錦和林淵的相處算是越發融洽了。
林淵平素是無須進食的,能感受到饑渴的唯有方錦。
她“挨餓受凍”數日,終於忍不住趴在人家村民的牆頭,望著那曬幹的玉米棒子,口水直下三千尺。
哦,具體說明一下。林淵為人慷慨大方,倒不是他讓方錦挨餓受凍,隻是方錦此女挑剔異常,連吃三日烤鳥肉後,吃得神誌不清,拒絕進食。至於受凍一說,實則是她怕自個兒獸性大發,再次對冰清玉潔的林淵下手,如今不敢再歇息於林淵膝上了,故而受了風寒。
屋裏的女子一探頭,發現一顆碩大的人頭立於牆上,險些把魂都嚇沒了。
她拍了拍鼓囊的胸脯,朝方錦喊:“姑娘,你是過路客嗎?要不要進來喝一杯茶?”
方錦早想進院子了,奈何她是很講禮數的神女,沒人邀請,她實在不敢登門。
聽到她的話,方錦立馬回過頭,對林淵驚喜地道:“阿淵,她想請我們進屋喝一口茶,姑娘家盛情難卻,我推諉不得。”
林淵坐在一側的樹梢上閉目養神,聞言,懶洋洋地掀一掀眼皮子,道:“你蹲守在人家院外有三個時辰了,若是她不請你進屋小坐,恐怕你還賴著不走。並非她熟知待客之道,實乃是你厚顏無恥,逼得姑娘家沒了活路。”
方錦一陣語塞。
她痛心疾首地捶胸口:“你就這麽想我?”
“不然呢?她不邀你入屋,你會走?”
“當然!至多再蹲一個時辰,我就放棄了。隻是沒想到,她好熱情。”
林淵斜了她一眼,稀得同此女辯解,鳥獸腦仁纖小,說不清的。
方錦先進屋,她捧了熱茶碗後,林淵才施施然入院。
院子裏的女子原本打算捧幾個玉米棒給方錦烤了吃,卻在林淵踏入院中的時刻,被他的容貌驚得魂不附體,黃澄澄的玉米棒也“嘩啦啦”滾落一地。
女子當即給林淵跪下了,眼眶包著淚,低喃一聲:“神君,是您!”
林淵見狀,高高挑起眉頭,一言不發。
方錦則是輕啜了一口茶,饒有興致地問:“你認識阿淵呀?”
女子膝行兩步,懇切地道:“祖上曾差點喪命於妖王之手,是神君救了先祖。我們世代受神君的恩情,將您的樣貌以筆墨描繪下來,供奉了累世,沒想到小女有幸能見著神君。小女這就去給神君置辦吃食,兩位請不要嫌棄。”她說完,風風火火地跑出院子。
方錦一麵嗑瓜子看戲,一麵酸味十足地道:“喲,人界還有供奉阿淵數輩的人呀,真是教人豔羨不已。”
林淵看了方錦一眼,不置可否。
隨後,他坐到一側的矮椅上,慢條斯理地道:“這女人在說謊。”
“什麽?”方錦不解地問。
林淵淡淡道:“妖王從不曾殺過人。”
方錦一口茶水噴出,白眼都要翻到了天上:“妖王十惡不赦,正因殺業過重才人人得而誅之。你當年將妖王殺害,不也是因為三界被他造作得生靈塗炭,你這才為民除害嗎?”
林淵抿唇不語。
他的腦海裏,莫名浮現出一個畫麵——到處都是血,人的血、妖的血,滿目瘡痍。
黑發少年抱著鋒利的妖王劍,跪在成千上萬的屍骸之中。
他的族人替他擋住了無數人族、仙族的刀劍,屍身築起城牆,就為了庇護他一人。
他本意不想傷害任何人,隻是這血海深仇,他不得不報。少年拿起了妖王劍,眼眸逐漸變成明亮的紅色,人性泯滅。
他還是起了殺戮之心,沒能守住本心。
是天地逼他的。
他明明與世無爭,明明隻是想保護族人。
…………
林淵回過神來,啞著嗓音道:“據我了解,妖王至多屠神,並未傷過人族。”
林淵執意要為妖王辯護,方錦也就不跟他爭辯虛實了。或許妖王並未親自動手殺生,而是指派手下傀儡辦事,這樣一想,倒也說得通吧。
方錦頷首:“那就當妖王手上沒沾過血腥吧!既如此,這姑娘的一番說辭,倒顯得蹊蹺了……”
方錦後知後覺想到了什麽,忽然翹起了嘴角,對林淵笑得見眉不見眼。
她忽然這般嬌媚,笑容燦爛,倒讓林淵有幾分不適。
林淵垂下眼睫,低語:“你笑什麽?”
方錦意味深長地道:“阿淵,你變了。”
“嗯?”
“要是往常,你察覺出端倪,定然會把話藏於心中,如今有一點不對勁的事就同我和盤托出,沒有瞞我。你待我,比從前坦誠。”方錦很滿意林淵的蛻變,這樣才算沒有辜負她的真心,至少他做錯事會改正,不會讓她一次次寒心。
林淵一愣,不知為何,心裏有一絲忸怩,耳尖也滾燙,微微泛紅。
林淵小聲辯解:“不過是順口一說。”
他不會承認的,這廝別扭得緊。
這一夜,院子的女主人執意要林淵和方錦留宿此處。
待方錦熟睡時,一抹倩影摸入屋內。
她行至榻前,看著林淵的麵容,恨得咬牙切齒。她掌心幻化出一把滿是寒芒的匕首,高高舉起,猛然朝下刺去!
就在刀刃要沒入林淵胸膛之際,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住腕骨。
林淵淡漠地睜眼,冷冷地道:“沒有人氣,也無妖氣,你究竟是誰?”
方錦也被這一陣仗驚醒了。她信手捏出一個訣來,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女子行凶的畫麵觸目驚心,嚇了方錦一跳:“這……這是做什麽?”
女人見方錦醒了,嘴角笑意薄涼,道:“神女怕是不知,你身邊這位究竟是個什麽事物吧?”
林淵蹙眉,想要伸手扼住女人脖頸,已然來不及了。
此女將渾身屍骨融化成一團怨氣,消散之餘,悠悠然道:“他啊,分明就是妖王!”
“錦錦,不要聽!”林淵厲聲道。
女人奸猾地笑,那笑意瘮人:“我等替他出生入死,抗住世間所有。可妖王為了苟且偷生,竟做了個局,剔除妖骨,執妖王劍斬殺妖身,隨後位列仙班。他把我們拋棄了,他踐踏了我等妖族的真心。我不甘心啊、不甘心啊……”
方錦被這縷妖魂的話嚇了一跳,她呆若木雞,後退兩步。
她抬眸,再次審視林淵——遺世獨立的鶴骨神君,明明是肉眼凡胎的俗人,卻能駕馭妖王劍,還以斬殺妖王的功勳一朝羽化升仙。
他真的是……人神嗎?
這是方錦第一次流露出驚訝與恐慌的神情。
僅僅是這一點點外露的情愫,也刺傷了林淵。他佯裝不察,問方錦:“你願意信她,還是信我?”
方錦有片刻猶疑,她當然知道眼下是討好林淵為上,不管他是妖王還是天下第一劍,她都打不過他啊!可是她一旦露出狗腿的一麵,不就恰好驗證——方錦忌憚他的身份,不信他嗎?
方錦對背後捅朋友兩刀的事有點陌生,業務實在不大嫻熟。
正是這一點躑躅,讓林淵撕下偽善的人皮。
她已經開始疑心了,那麽計劃便被破壞了。
林淵冷笑一聲,掌心幻化出一道決印:“既如此,你也沒有虛與委蛇同我相處的必要。咱們坦誠相待吧,如你所願。”
“等等!我還沒開始求饒!”還沒等方錦做出反應,林淵已經把她卷入一團藍色光蓮之中。方錦明明是上古鳥獸,卻無力抗衡,這股力量必然不是人神可以創造出的。
林淵神君應當還有其他身份。
也就是說,他騙了她。
方錦失落之餘,困倦感一下子侵襲了她。
轉眼間,她陷入了黑暗之中。
簌簌的雨聲驚醒了方錦,她緩慢地睜開眼,手指微動,頃刻間摸到了一具溫熱的肉體。
方錦嚇了一跳,側頭一看,原是衣冠不整的林淵。
他似是困極了,好久沒醒。
方錦也不想吵他,她下了地,打算一個人開溜。
她其實並不關心林淵的真實身份,橫豎莫把是非招惹至她眼前便成。她可以佯裝死遁,逃到很遠的仙島避難,待事情都過去了,她再現身,決定抱帝君大腿或是林淵大腿。
方錦將將理好衣襟,剛邁過殿宇門檻,一抬頭就見殿外下起一場滂沱大雨,偏偏那濕濡的**不是水,而是血。
她呆愣原地,一下子挪不動步子。
身後,傳來林淵悠悠然的嗓音:“你身處我靈府之中,沒我訣印開解,化不開這結界,別費力了。”
方錦倒沒想跑,她露出錯愕的神情,隻是因為好奇:“阿淵,為什麽你的靈府外都是血雨?”
林淵顯然是在心裏構建了許多方錦哭喊奔逃的情形,如今見她嘴皮子微掀,說出這樣一句平淡無奇的話,稍感乏味。
“因為血雨腥風更符合惡人氣質?”他嗤笑一聲,“你若不喜,就變了吧。”
言畢,林淵慵懶地揮一揮手,殿外的血雨就變了一個形態,成了皚皚白雪。
單從這一點來看,方錦覺得林淵還是一如從前那般,很是偏疼她的。至少他很體諒她的心境,沒有折磨她。
方錦知道走不了,又慢吞吞地回到了榻上,準備再睡一覺。
見狀,林淵欲言又止。
好半晌,他才開口:“你知道眼下是個什麽境況嗎?”
方錦洗耳恭聽:“哦?”
“你被我囚禁了。”林淵神色淡淡,提醒她。
“知道啦。”
“我說,你被囚禁了。”綁匪開始不耐煩了,希望方錦給點麵子。
“你說過了。”
林淵很費解,一般人被囚禁是這樣的反應嗎?
他皺了皺眉心:“你不想說點什麽?不喊‘救命’嗎?”
方錦回頭,語重心長地道:“阿淵,即便我喊破喉嚨也沒人來救我的,所以我就不費這個勁兒了。”
“嗬。”林淵倒是被她宛如一條鹹魚的頹靡心態給氣笑了。
方錦原以為自己睡得著,豈料林淵在他的靈府裏,如小孩心性,一心捉弄她。
他一直鬧方錦,修長白皙的指尖自她的後頸遊離,觸感冰涼,好似玉石。
方錦被他鬧得實在難受,反手一抓,目光灼灼,問:“阿淵不困嗎?”
林淵饒有興致地撐頭:“不困。我在想,你為何能睡得著?”
“我為何睡不著?”方錦不明白了,她困了就睡唄,還得瞻前顧後想那麽多啊?不累嗎?
林淵看了方錦一眼,終是意味深長地問:“錦錦,若我是妖王,你待如何?”
不裝了,攤牌了。
聞言,方錦瞠目結舌。
這廝到底是想怎樣啊?眼下都時興自報家門嗎?她原本還想裝瘋賣傻一陣,可麵前的大魔頭竟把自己的身份直截了當地講出來了,那她豈不是隻有一個被滅口的宿命?
方錦還是打算垂死掙紮一瞬的,故此,她道:“本宮近日耳力有些受損。”
就當沒聽見吧。
做人啊,最要緊的是苟延殘喘,呃,還有苟且偷生!
“是嗎?”
“啊,對對。”方錦諂媚地接話。
“這不是能聽見嗎?”林淵的語調裏多了幾分嘲弄之色。
方錦覺得和林淵玩拉鋸戰太累了,她躺平了,不幹了,愛咋咋的了。
小姑娘閉上眼,視死如歸:“阿淵,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你下手吧!”
她英勇獻身,倒輪到林淵語塞。他緘默許久,道了句:“想死在我靈府裏髒了我的殿宇嗎?想得倒挺美。”
聽他這話,方錦知曉,他這人慣有潔癖,暫時不殺了。
“那敢情好,我也覺得是該尊重一下你的地盤。”方錦鬆了一口氣,臉上又綻放了笑容。
還沒等她開口說兩句讚頌林淵大義的話,她肚子就傳來一陣“咕嚕嚕”的響動。
啊……這個,方錦蔫頭耷腦,眼巴巴地望著林淵,盼他能懂她的迫切——她總不能同劫匪提要求吧?
林淵見小姑娘為了討食可憐兮兮地凝望自己,他欲語還休,總覺得自己這個劫匪當得十分失敗,而方錦這個人質也很不稱職。
雙方僵持著,還是方錦先破了功。
她小心翼翼地同林淵撒嬌:“阿淵,我餓。”
林淵靜默了許久,他想,或許是他第一次囚禁方錦,沒什麽經驗,往後多囚幾次,便熟能生巧了。
於是,他問:“你想吃什麽?”
方錦沒料到林淵是這般善解人意的劫匪,一時狂喜:“我想吃金銀棗、五仁酥、燒鵝、花生酥心糖、地瓜幹……”
她報菜品名錄一般道出來,半點沒有畏懼林淵之意。
林淵半合上眼,咬牙切齒:“不可得寸進尺,隻許選一樣。”
“哦,那就燒鵝吧。”
“嗯,且等著。”
想了想,林淵似不放心,他捏了個訣,一團藍芒過後,一隻銀鐲被捏在指間。
林淵把銀鐲佩上方錦腳踝,道:“此物乃縛神鐲,若你離我幾丈遠,便會爆體而亡。你好生掂量,莫要挑戰我的底線。畢竟妖王並不似你想象中那般心慈,我放你一馬,也隻因你乃凰女,我留你血脈有用。”
方錦懂了,這廝寵人還要講個歪門邪道的章程,不然很難體現出妖王氣概。
嗬,她是林淵心尖尖上的人啊,怎可能被一隻小小銀鐲束縛?
方錦半點不信邪,晃**那隻銀鐲就要跑遠。
豈料剛跑開兩丈,方錦胸口一疼,竟生生噴出一口血來。
她回頭,擦了擦嘴角的血,把餘下的血咽回肚子裏:“你玩真的?”
林淵勾唇:“不然呢?”
“算你狠。”
她老實了,不敢跑了,有了做人質該有的覺悟了。
02
方錦知道,有銀鐲在,她逃脫不得,於是近日非常乖巧。
她原先以為自個兒拿的是“大魔頭懷中小嬌妻”劇本,豈料她命不好,拿的是“裏外不是人的天界細作”角色。往後,林淵真要發難,恐怕她天上地下都沒地方躲了,得早早謀求退路。
她忽然想起自己同林淵有一段露水姻緣,而且她是純情魔王的第一個女人……那麽,是不是代表她能借此生事,多多謀求點好處,以求長生?
方錦心裏做了決定,當夜就用千裏鏡淘了件蠱惑人的金絲月華裙。
方錦頭一次為了生存這般賣力,學著樓裏的花魁姑娘扮相,對打算上榻休憩的林淵急急拋媚眼:“阿淵覺得,我這身打扮俊俏嗎?”
林淵抬眸,睥了方錦一眼,問:“你眼睛是入了沙?”
“沒有。”她竟不知林淵是這般不解風情的人。
方錦困了,自討沒趣地扭了半天,偏偏神君不為所動。她指尖捏了個訣,褪去搔首弄姿的外衫,一同上了榻,橫豎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這般坦**,倒讓林淵有幾分不自在。
他正人君子地往旁側一挪,不讓姑娘家靠得太近。
暮色濃厚,月輝入窗。
林淵於夜色中睜開眼,他輕聲問了句旁側的方錦:“你沒什麽想問我的?”
見方錦沒被吵醒,他再次搖人。
煩不煩!方錦睡到一半,被人硬生生吵醒了,她剛要發作,又想起自己的命門被林淵緊攥在掌心。
她識趣,語氣裏的憤怒不見蹤跡,唯有滿滿的困倦,含混不清地答:“唔?要問什麽?”
“為何我明明是人神,卻有妖王之氣,而妖王劍渡淵又為何臣服於我?還有,我留你究竟所為何事?我若是妖王,那麽起初我又是如何借鏟除妖王之身飛升成神的……”林淵一樁樁一件件地掰扯給方錦聽,後者聽得一愣一愣的。
轉瞬間,方錦“撲哧”一笑:“阿淵不是很清楚我想問什麽嗎?你既知道,自個兒又不說,我何必強求呢?”
她很看得開,還拍了拍林淵的肩臂,寬慰他:“你既不說,我也不強行逼問,否則多傷感情。”
林淵頭一次這樣疑惑,他抬手,按了按發疼的額頭,道:“你……實在與常人不同。”
方錦當林淵是誇讚,正要說點什麽,哪知林淵忽然發了癔症似的唐突地扣住了她的腕骨,將她朝自個兒這處施力一帶。
蘭草的清香撲麵,她直直地倒入他懷裏,是溫熱的軀體,她跌得並不疼。
怎麽忽然這樣親密?林淵好奇怪啊。
方錦不免想到他說的從前在凡塵曆劫的那一場風月事……
她頭一次耳尖發燙,燃起了一團火,結結巴巴地喚了一聲:“阿淵。”
“嗯?”林淵慵懶地哼出一聲。
他也沒旁的動作,就這麽任她待在懷中。
方錦搞不懂他了,到底是戲耍她還是怎樣啊?
“你若真是妖王,總能製得住我獸性的……既如此,凡間那一回春事,你是自願的嗎?”她記得他說過,是自己莽撞動手,他不敵她,才成了事。
若他敵她呢?那算不算兩情相悅,是他甘願獻身?
內裏信息有些多,方錦需好生捋一捋。
林淵沒料到她聰慧至此,竟能辨析出這一樁私事。他微微眯眸,好半晌才答:“我確實是故意為之。”
方錦朝他擠眉弄眼:“我就知你愛慕我已久……”
“不過,我是想借凰女的妖性,破開妖王殘魂封印。”
“你在利用我?”這一次,饒是心大如方錦,也有幾分傷懷了。
林淵一麵慶幸她總算被他所傷,知邪魔的惡性,一麵見她懊喪又莫名有些揪心。
方錦於**很看得開,無論是衝動之舉,抑或是無心之過,她都能接受……但不該是欺騙、隱瞞,以及陰謀。
這樣,顯得林淵很卑鄙。
她曾經還因“自己利用失控情事不得已奪走林淵元陽”一事而深深愧怍過,那時的她在林淵眼裏,定然是個笑話吧,被利用了還不自知,還在暢想後宅多一位正牌夫婿會是什麽樣的景象。
她真心實意想過接納林淵的,便是妖邪也可以,隻要他不再害人。
特別是如今時局穩定,方錦也想幫他改邪歸正。
隻可惜,一切都是謊言……
她被騙了,真是傻姑娘,蠢到極致。
方錦鼻腔有些許發酸,她眼淚都要掉下來。為了不在林淵麵前露怯,她隻能沉沉低著頭,不讓任何人看見。
林淵抿唇,忍不住抬指拭去方錦的淚:“你哭了?”
方錦垂首,強裝無事發生,風輕雲淡地笑:“嘿嘿,沒事,夜裏風沙忒大。”
怕他不相信,方錦粉飾太平,又補了句:“你之前不也說我眼睛入沙了嗎?嗯,是真入了的。”
“窗縫都沒開,明明無風。”他一點體麵都不給她留,強行戳穿她的謊話。
也是她嘴笨,撒謊的技法也這樣拙劣。
她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聰明之處,難怪被人日日看笑話。
方錦的聲音更悶了,她忍不住摳了摳被褥,嘟囔:“能不能幫我把銀鐲解開啊?我就隻是想出門喝個酒,很快回來。”
“人質不該對我提要求。”
方錦抹去臉上的淚,訕笑:“也是,是我僭越了,阿淵莫要見怪。”
她像一具屍體一樣趴在枕頭上,這樣落的淚就會陷入枕頭套子裏,至少不會被林淵看到。
她強硬地悶住自己,甕聲甕氣地說自己要睡了。
這一回,無論林淵怎樣推搡,她都發誓要裝死到底,決計不肯醒來。
方錦死守著自己最後一份尊嚴,終是忍不住睡了過去。
今夜,她做了一場夢。
夢裏,無盡的血雨灌在她身上,渾身都是催人作嘔的腐臭腥味。
冥冥之中,她好似被林淵的聲音喚醒,他引她入夢,親昵地喊她“錦錦”。
方錦望著眼前不苟言笑的俊美神君,猶豫不敢上前。這不是她自己做的夢,是林淵在背後操控。
好惡毒哦,連她的夢都要左右。
唉,誰讓他是法力無邊的妖王呢?她技不如人,沒辦法的。
“錦錦,過來。”
他又喊她。
林淵是在邀她去看他的夢嗎?
方錦察覺到,她已經涉足了禁域,這是林淵的靈府結心之地。
神有靈府和神識的說法——神識對於人來說,就是魂魄;而靈府,則是一個人的心髒,藏著魂核。若是神力超絕者,靈府堅不可摧,擅闖靈府者便隨主人心意受困其中。然而,再能耐的寶地,也有破綻與軟肋,那便是結心之門。
結心之地藏著神主的記憶與喜嗔,若破結心,靈府坍塌,魂核被毀,神便會湮滅。
即便是立了婚契的仙侶,也未必會縱容愛人踏入靈府結心之地。但林淵好奇怪,他對她不設防,甚至是故意縱她進結心之門。
有埋伏?方錦遲疑了一瞬,後來想想又覺得不可能。她是神身,而大開結心之門的林淵等同於拋開殺器,任她取命,他何必要置自己於險境之中?
難道是試煉?隻要她一起殺念,林淵就會先一步了結她……
嗯,這個想法很靠譜。方錦微微一笑,丟開手上所有法器,一臉人畜無害。
當她傻嗎?她才不就範!她還想多活幾天呢!
不過,方錦還是想錯了,林淵並沒有設計她,他蓄意引她入結心之門,是有東西想給她看。
方錦越往裏走,絲絲縷縷的血氣與怨氣越重。無數枯枝從地底鑽出,牽扯攀附她的裙擺,似要拉她墜入阿鼻地獄。
“嘩啦”一團藍色蓮火燒至她裙側,仿佛舔舐上腿骨,轟轟烈烈燒盡了所有邪祟。
是林淵在護方錦前行,他釋放神力,保她無虞,給足了方錦安全感。
在林淵的庇護之下,方錦走得更深了。
不知過了多久,最先入方錦眼簾的,是一座小村莊。
這是很多年前,人、妖、神縱橫的世界。弱肉強食的地界,也是方錦所不知的領域。
她生來便是上古高貴血脈,不必修煉便能得神身。她一直高高在上,又如何知曉人間是有階級的,需一步步攀升,方可平步青雲。
而那些強者足下踏著的,皆是無辜者的血淚與骨肉。
彼時,邪物也可修煉飛升,大道不論對錯。
她隱約看到了林淵的過去,他可憐弱小,全無現在的冷酷無情。
一個十多歲的少年郎,身上沒有神澤,也沒有妖氣,隻是一個普通的凡人。
方錦覺得那樣年幼的少年郎十分青澀有趣,也很好欺。
直到他被同族人類賣給妖僧,尖銳的刃具刺入他的脊背,破開他的皮膚,血濺三尺,遍體瘡痍。
那樣銳利的凶器,就留在他的琵琶骨裏,禁錮他的行動。
無人心疼他,無人拯救他。林淵就這麽被放著血,泡在玄冰池裏苦苦煎熬。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皮肉泡得發白,起了褶皺,似要泡化開了。
林淵是天生劍骨,他的脊骨乃神器,也可以說,他的肉體就像是劍鞘。妖僧如果用玄冰池完全融化他的肉身,哺給劍骨來食,便能鍛造出一把驚天地泣鬼神的神劍。
漸漸地,林淵不像個人了,而是一具任人擺布的、塌皮爛骨的屍體。他乃傀儡,是行屍走肉,沒有半點人類的鮮活氣兒。
方錦莫名有點可憐他。
明明她剛剛被林淵欺負過,她竟也能放下仇恨……方錦蹙起眉頭,喃喃自語:“阿淵,我該如何救你?”
原來,她還是同情他。
林淵雙目赤紅,不知混淆了多少血與淚。
明知沒有希望,可他還是一遍遍呢喃自語:“有沒有人來救救我?有沒有人?”
淒愴入骨的呐喊,絕境中勃發的、更深一層的絕望。
他曾向神明求助過,但是神佛捂住耳朵,不聽他的祈願。
後來,他不再喊人了,而是喚妖:“有沒有妖邪來救救我?隻要救我出去,命都是你們的……”
沒有人回應林淵,隻有他的仇家,那個妖僧。
他一日日來找林淵,他要把林淵鑄成天下第一劍,拯救蒼生。
可林淵,不也是蒼生的一分子嗎?為何……獨獨舍棄他?
他做錯了什麽?是他出身不好嗎?如此,便要淪為最下等的貨色,要被人踏著麵門辱罵、踐踏。
憑什麽?天道為何如何不公?
林淵一聲聲問著黃天,可偏偏神佛無眼,亙古長眠。
佛陀慈悲,濟世不救人。
方錦似乎明白,林淵為何拋棄人族,入了妖族,他為人族所累所害,又怎會再為同胞賣命?
這世上的仇恨,是有因果的。
方錦不知道林淵是如何逃出妖僧魔爪的,可以慶幸的是,他沒有死,他全須全尾地逃出來了。
不僅如此,他還得到了很好的照料,好好長大了。
他已經明白想要在世間存活,必須要爬到高位,去到任何人都無法比肩的高台。
他不想修行求長生,他知神佛不慈悲;他也不想封侯拜相,他見多了世態炎涼。於是,林淵墮了魔,他闖入妖域,以血肉與妖劍渡淵締結主契。
渡淵沒那麽好收服,會源源不斷吸食主人的修為與血肉,直到滿意,願意效忠於主。
若渡淵不知饜足,還有可能生吃了主子。
所以,不管有多少人饞渡淵的力量,沒有一隻妖邪能堅持到最後,掌控渡淵。
可惜,渡淵再能耐,遇上的是不怕死的林淵。
林淵任渡淵吸食,即便他的人識與魂魄都要被魔劍吞噬渙散了,他還不願退縮。
渡淵哪裏見過這樣不怕死的主子,一時寒劍長鳴,先服了軟。
自此,所有修為都反哺回林淵體內,連帶著以往渡淵吸食過的所有妖邪的修為。
忠心侍主,不會叛變,這就是渡淵的“囑咐”——妖王劍的宿命便是造主,唯有主人赴死,才能複生,重塑妖骨。
如今的一切,都是林淵理應得到的獎賞。
林淵的妖力之盛,妖域無人能敵。他成了新一代的妖王,天上地下,唯他獨尊。
凡間都知,三界新出了一個大魔頭。
魔頭之名,不因林淵做錯事,傷及無辜,隻因他是妖邪。
林淵得到強大的力量便閉了關,他不憐憫蒼生,也不在意蒼生如何。他隻是想自保,得到了強盛的妖力後,他就歸隱。
妖族比人族表達情感更熱烈、赤忱,他們多番打聽,終於知道林淵所在的洞府。
這是新來的妖王,要好好款待!
每天,他的府門外都有源源不斷的供品。好在妖精們都識趣,知道一些內情的妖邪都勸後輩不要給林淵送人類,更有妖邪為了逢迎林淵,主張全族不要再吃人了。
他們甚至開始親近起人族,這一切都因林淵是他們的王。
妖族的喜惡,總是這樣簡單、熾熱。
凡間的風向又變動了,同妖族接觸過的人族意識到,或許妖邪也沒那麽可怕。
一些人族還會同妖族通婚,歸隱山林,生下半妖。
林淵早已辟穀,他在洞中一日複一日沉眠,不問世事。偶爾捏一個訣觀一觀人間事,會看到自己府門口那一堆堆供品。
往常,妖怪們怕打擾林淵,送完東西便走了,偏偏這一次,大家夥兒圍聚一團,竊竊私語,良久不去。
林淵本是鐵石心腸的郎君,今日難得起一絲漣漪。
他思索一番,還是出了洞府。
小妖們見妖王出世,個個驚得瞠目結舌,忙一齊跪拜他。
小妖們頭一次見妖王,隻覺他威風凜凜,不可直視。大家你推我攘,終是開口:“往常給大王送桃子的那個阿虎,大王記得嗎?”
林淵緘默,他什麽都不知道。
“你傻啊!大王日理萬機,如何會記得那起子小事!”旁側的蛇妖拍了小妖腦袋,諂媚地笑,“阿虎、阿虎被神君抓走了,他明明是給了錢才和人買的桃子,神君說他是妖,滿腦門壞心思,如今綁了人要祭天呢!他們來者眾多,我等不敢出麵,隻能來求大王……”
林淵想起他們年年如一日上供,虔誠地當他的信徒。
恍惚間,他又記起當年在玄冰池中,他孤立無援,求神告佛,無人相護。
他既是托付妖族而生,如何置身事外?那就心存慈悲,助他們一回吧。
畢竟這一世,他同妖族的因果,怕是牽扯不清了。
03
凡人這些年也發現神族救世倦怠了,他們與其求神拜佛,還不如用一些時興的吃食賄賂妖族。
妖怪也有妖力,能庇護凡人。
幾十年過去,有些家宅裏還修葺了祠堂,專門擺放妖王的神龕。
神龕漂亮極了,簷角飛翹,下墜金色鈴鐺,鎦金梅花浮雕層疊堆砌,自帶威壓,既妖冶又富貴。
因人類也成了妖王的信徒,小妖們才會出手相助,稍稍庇護。
本是人妖和睦共處的桃源,偏偏殺進來幾個“斬妖除魔”的神君。他們不知是為誰立威,不知是為誰辯白,執意要斬殺這一隻虎妖。
阿虎嚇了一跳,再想開口,他已經被縛妖繩綁起來了。
那些神君把整個村的凡人都趕出來看,他們義正詞嚴地道:“爾等被妖邪蠱惑多時,今日,神族為你們除妖來了!”
人們俱是麵麵相覷,半晌不語。
他們沒覺得妖怪哪裏害人……但神子們手上有法器,他們俱是不敢言語,彎起脊背。
說來諷刺,比之妖邪,他們更畏懼神明。
這樣的神情,讓神族更為惱火。
凡人們都去供奉妖王了,他們私自斷了香火,任廟宇荒蕪,門可羅雀。
可恨!真是可恨!
妖族果然是卑鄙無恥之徒,竟拉攏起人族了!他們定是想蠱惑這些靈智未開的凡人,借以一統三界!
於是,神君們對視一眼,心裏有了個主意。
隻要他們刺激阿虎傷人,逼阿虎在這些凡人麵前露出妖相,那麽他們的話便是真的。
可惜阿虎自打出生以來就沒吃過人,和村民們相處融洽,還時常待一塊兒嬉鬧,幫著狩獵。
妖獸講義氣,信賴親族。他把人族歸為妖王麾下,當成自己家人。
既如此,又如何會弑殺人族呢?
於是,阿虎沒有就範。
即便他被這群神子踩在腳下踐踏、碾壓,他也沒有對村民們嘶吼。
血氣大作,妖風颯颯。
阿虎渾身鮮血淋漓,他疼得仰天長嘯,實難忍受,最終,他朝神子們撲殺過去。
隻可惜,他太稚嫩、太弱小了。
螻蟻一般低賤的妖啊,怎敢冒犯天威。
企圖弑神?他怎敢?他也配!於是,神君們指尖捏訣,幻化出華光,那煌煌光線織成了一張網,裹住了阿虎。
隨著軟線逼近,阿虎瞬間被光線包裹,四分五裂。
不隻是妖身毀壞,神子們心狠手辣,竟把他的魂核也捏碎了。
灰飛煙滅,不複來生。
不過是一隻孽畜罷了,膽敢同神仙鬥,真是可笑。
神子們未能成事,意興闌珊。
他們正要走,卻被旁的事物攔住了去路。
隻見無數條青臉獠牙的妖蛇衝殺過來,密集如網。他們破開所有神族的屏障,猶如一支支勢如破竹的箭矢,鑽入神子們的神識中,直刺入神君們的靈府。
那些古怪的蛇影束縛住神子們,力量大到驚人。
魂核就藏於靈府之中,一旦魂核被毀,隻剩下灰飛煙滅的結局。
這是要他們元神俱滅,再不得複生!
“轟隆”一聲,一團血霧炸開,神君們的魂魄在慢慢消弭。
但是他們還有一絲殘識,死不瞑目,誰攻擊了他們啊?他們死也要死個明白啊。
“如爾等所願。”
這時,他們看到,萬頃風塵揭地起,飛沙揚礫,煙塵鬥亂。忽然,一名青衫飄逸的郎君飛身而出,他使了化顏術法,仙力低微的神子根本看不清他的臉。
是誰啊?究竟是誰這樣狂妄?
妖嗎?
不可能!妖族不是能比肩神子的邪祟!他們都是弱小之輩!
可是,神君們再嘴硬,他們也都要死了。
在神君們灰飛煙滅之前,那位妖氣森森的男子終是開口了。
他嗓音冷冽,如昆侖山上最寒的一捧雪。郎君居高臨下,觀賞神明隕落,他淡淡道出一句——
“抱歉,第一次殺神,有幾分手生。”
原來是妖王啊,他來……救他的信徒了。
這一場風波過後,林淵沒有久留,又走了。
林淵風頭顯擺夠了,留下無盡傳說,引人遐想。
凡人們躲在旁處看到了林淵屠神的全過程,他們明白,如今的妖族比神族更強盛。他們見到妖王留下的蹤跡,被林淵的妖力所震懾。為求庇護,凡人開始推翻神族廟宇,建造起妖王的廟宇。
他們同妖族更密切,關係也更融洽了。
妖怪們與有榮焉,以為是沾了妖王的光,成功和林淵的同胞們打成一片。
他們不知道的是,人類是善變的。
人類如今親近妖族,無非是因為妖邪不殺生,可供他們所用,也會幫他們做事。
而人,如果不再供奉神族,那就是忘了本,要承受天罰。
離經叛道的凡人越來越多了……
帝君為此事擔憂許久,若人族叛變,那妖非妖,神非神,他的帝君之位就岌岌可危了。
既如此,他就得斬殺那位來無影去無蹤的妖王。
妖族無主,才可被神族掌控。
下一次出手,他要萬妖成為他的奴隸,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妖族同仇敵愾,臣服於妖王,他們挑撥不得。神明們便向人類下手,他們贈予凡人羽化升仙的天路,再賜予功臣長生。
誰不怕生老病死?誰不想長生不老?
人心如牆頭草,幾句話的唆使便可兩邊倒。於是,他們漸生壞心,造謠妖邪殺人、吃人。
供奉妖王的神龕被推倒了,引起了妖族震怒。
人族和妖族發生了幹戈,妖怪們不知道前些日子還與他們勾肩搭背的人族舊友,為何今日就刀劍相向。
他們不想還擊的,可是不還手,斬斷的就是妖怪的手腳。
不能啊,不能啊。
可是,很疼啊,真的很疼啊。
分辨善惡極其純粹的妖物還是目露陰鷙,撲倒了村民。
得逞的內賊狂妄地笑著,他指著爭鬥不休的妖物,說:“看啊!妖怪本邪性,你們都被騙啦!他們勾結一氣,欺瞞爾等,不過是想飼養你們,再一起拆吃入腹。”
他馬上要飛升成仙了,這些凡人的死活與他何幹?死得再多一點吧,天下再大亂吧!這樣,他的“功勞”就更高了。
妖族和人族終於決裂了,世間生靈塗炭,血流成河。
無助的凡人們又開始祈求神明,祈求神佛庇佑。
帝君滿意了,這一回神族占盡道義,是時候出手了——世上所有的妖邪,統統殺之,一個不留!
林淵察覺到異常,也是通過洞府外的那一堆堆供品。
小妖來得越來越少了,直到最後,一隻都不來了。
他頭一次生起寂寞的心緒。林淵不再避世,他從洞府出來,感受這個已經變了天的人間。
如他所說的那樣,神和人狼狽為奸,很是惡毒。
真是可笑,他一個不人不妖的怪物,竟然起了憐憫之心。
那些小妖,真的很可憐。
林淵帶著渡淵,一舉殺上妖山,以一己之力對抗天界萬軍。
妖王助陣,妖族們看到了希望。他們熱淚盈眶,妖王總是為了他們現身,總是在他們最無助的時候出現。林淵一定很愛他的族人,他們也很崇敬這位王者。
他們都是林淵的信徒,願意為他赴死!
大家前赴後繼地殺向神明,即便明知是以卵擊石,他們也甘願赴死。
“要為大王掙出一條生路!”
“救大王!”
他們不顧自己的生死存亡,隻是想這些惡劣的神明能夠滾出妖界,能夠遠離他們的妖王。
他們不怕死,但他們害怕林淵受傷。
即便妖王真的很強,但凡事都可能有個例外。特別是神明卑劣,從來不庇護妖怪。
林淵看著眼前的屍山血海,頰上忽然一涼。他抬手觸碰,原來是一滴眼淚。
他不是已經塑造了妖骨嗎?不是拋棄了凡人的情愛劣根嗎?為何他還會有淚?為何他還有七情六欲?為何呢?
林淵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但是,他當年的“求助”,終於有了回音。今日,有人來救他了,有人義無反顧為他犧牲,以命護他。
真好。
林淵那雙漂亮的鳳眸頃刻間變得赤紅,無盡繚繞的妖火,焚燒整個凡塵。
他的脊背鼓囊,火翅破皮而出。這是為族人幻化出的強盛妖力,他要保護他們。
林淵越戰越勇,族人卻越死越多。
而神明眾多,殺是殺不完的,這場戰役隻會無休止地進行下去。
林淵終於明白,帝君這般戀戰是為何了。他們不是想打贏這場戰役,隻是以“為民除害”的偽善大旗,獵殺妖族!
不能這樣,絕對不能!必須要終止紛爭。
林淵心生一計……
他登上妖山,硬生生從脖頸裏拔出了自己的妖骨。
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他執著妖骨,變成了人身。
雖說妖力喪失不少,但好在,騙騙這群愚蠢的神明,已經足夠了。
他站在高高壘砌的屍骸之上,執著妖王劍渡淵,遞出妖王的軀體,對天神們道:“天下第一劍林淵,為神族效力!現下,吾已將妖王斬殺,災厄可平息了!”
他是人,是和妖族對立的凡人,是人間戰神。
帝君見有人神出世,還一心投奔天界,他對林淵很滿意,讚揚人神的豐功偉績。也是這一日,林淵拋棄了那些妖邪,以人神的身份位列仙班。
請不要誤會他。
他隻是在靜候時機,他要藏入天界,伺機為小妖們複仇。
有朝一日,林淵會奪回身體,毀去道貌岸然的天界,斬殺所有神族。
他以命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