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多情卻被無情惱

01

今晚,他們十分忙碌,前腳剛吃完村民眾籌的豬肉席麵,後腳就要上隔壁漁村裏斬妖除魔。

方錦同村民們締結了良好友情,握住他們的手,依依惜別。

唯有林淵不為所動,先一步跟著阿嬌行至村口,等方錦過來。

暮色沉沉,他忽然嗅到了一股子濃烈的妖氣,定睛望去,阿嬌的裙擺之下,好似伸出了一條顫巍巍的鱗片長尾。

還沒等他辨個分明,這一條細小的尾骨就鑽入衣中,不見蹤跡。

竟能隱蔽妖氣至此地步,這女子究竟是誰?

林淵意味深長地眯起眼眸,微微揚唇。

方錦快步追上來,道:“阿淵,你怎的走得這樣快!不等等我!”

林淵看著氣衝衝的方錦,想同她說阿嬌的端倪,可轉瞬之間,他想到她此前做的荒唐事,生出一絲報複的私心,沒有特意提及。

林淵冷淡道:“是你非要同這些人掰扯,耽誤行程。那些人……左右都不會再見麵,何必深交。”

方錦眨眨眼,道:“怎會不再見麵呢?他們保不準今後都會成為我麾下的善男信女!”

“嗯?”

“嘿嘿嘿,我在哄他們給天鳳宮宮主建廟呀!”方錦湊過去,朝林淵擠眉弄眼,“我說了,天鳳宮宮主方錦凰女神通廣大,普濟眾生。然而世人不知她神力,沒有香火供奉,不好幫人完成夙願,若是建廟燒香,日日參拜,可鎮宅發財!”

“所以,你此前替人摸骨推算命格,是為了香火鼎盛?”林淵語塞。

“當然啦!不然誰有那麽多閑心給人推拿筋骨!”

林淵頓了一下,道:“你可知,這是在和觀世音、佛陀搶生意?”

方錦輕咳一聲:“何必說‘搶’字這麽難聽?這叫公平競爭……各顯神通!”

罷了,隨她去吧。林淵懶得再說。

方錦朝前走了半步,忽然回頭,猶豫著問:“阿淵,你不會以為我看上村裏那些年輕人了吧?”

林淵足下一趔趄。

方錦喃喃:“我這人呢,最講義氣。你說過不喜我對人族同胞下手,我就絕不會尋人族作為愛侶的。絕對不會哦!”

方錦滿心以為,這樣一番話會教林淵稱心如意,他定然歡喜。

豈料她擲地有聲,卻字字泣血般地敲擊在林淵心上,此君一如既往陰晴不定,此時的他語氣森然,甚至還帶了幾分咬牙切齒的冷漠。

“隨你。”

方錦默然。

不知她又哪裏惹到林淵了,一時間戰戰兢兢,私底下嘟囔:人仙六根不淨,心性乖戾,真是很難哄呀!

到了阿嬌的村子,漁民正在浪潮洶湧的渡口擺瓜果供品。

腥鹹的海風襲來,吹得火苗顫動,有種難言的詭異感。

他們見阿嬌如期回來,還領來了降妖除魔的道侶,紛紛鬆了一口氣:“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不然遭殃的可就是整個村子了。

方錦忽然有點同情阿嬌了,畢竟在村民眼中,她不過是個能平息鮫人精怪怒火的祭品罷了。

林淵瞥了一眼方錦,好似能讀出她的心聲一般,道:“不如可憐可憐你自己,要替死的可是你。”

方錦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道:“我好歹是凰女,區區鮫人精都鬥不過,太折損我仙家顏麵了。”

見她這樣有自信,林淵也稀得搭理。

確實,精怪再怎樣道行高深,也很難打贏天生上等靈根的神明。

這是與生俱來的階級碾壓,誰都不能幸免。

阿嬌帶他們回了籬笆小院。方錦見院子裏曬著的菜幹泡在水裏,已然潮濕了好幾日,還無人將其收入屋中,她不免生疑,問阿嬌:“你們曬菜都不收嗎?這都被雨淋濕了。”

清貧的人家,不都很珍惜糧食嗎?怎可能這樣糟蹋。

阿嬌有一瞬驚慌,她忙端起竹簸箕,埋怨:“啊,都是我爹忘記收了!不說這個了,咱們進屋吧。我置備的一套嫁衣,還不知合不合道姑的身呢!”

確實,若是不合身,明日如何假扮成阿嬌,蒙混過關呢?

方錦的注意力馬上被紅嫁衣吸引過去,天宮之中,用料貴重的鮫紗仙緞數不勝數,這人界的嫁衣還是頭一回上她身。

阿嬌就著微弱的燭光,將嫁衣捧了來。

她叮囑了方錦和林淵明日獻祭的時辰,自個兒先行去旁的屋子休憩了。

方錦小心翼翼地摸著鈿瓔珍珠累累的搖冠霞帔,一本正經地問林淵:“這個如何穿?”

林淵掃了一眼,反問:“你不會穿衣嗎?”

“平素都有仙使為我更衣,鮮親自動手。”方錦摸了摸鼻尖,羞赧地道,“你是凡人出身,還在人界活過一世……應當娶過妻,對此物不陌生吧?”

林淵怔忪片刻,沉吟道:“我並未有過妻室,也從未穿過婚衣。”

方錦被他這話震得失語,隔了很久,她才緩緩回過神來:“你……竟是童身?”

“不是。”林淵想起方錦厚顏無恥強迫他的那一回,似是惱羞成怒,語氣頗有些重。

方錦判斷失誤,又呆住了。

她還挺好奇林淵這樣的清冷神君也有被愛欲迷得七葷八素的時刻,沒忍住,小聲問:“你頭一回……是和誰呀?”

林淵從來都是喜怒不驚的姿容,頭一回露出少許火氣。

他冷聲道:“你會不會太多事了?”

“我這不是好奇嘛。”方錦羞怯地道,“你我這麽相熟了,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其實……你別看我老到,我也從未親近過獨身神君,不大懂那起子男女之事。”

這話倒是讓林淵始料未及。

林淵原以為她那般老練,該是個中老手,誰知曉……

這事聊起來讓人怪尷尬的。

林淵垂下眼睫,避開了女子探究的眉眼。

他輕聲說:“你既然想穿,我教你便是。無非是衣裳和首飾,穿法大差不差。”

林淵揮了揮衣袖,萬千銀芒湧向方錦,將她周身衣物換了個遍。

黛色的眉、朱砂的唇、秋波的眼……女子朱唇粉麵,妍姿豔質,無一處不精致,勾得人心馳神往。

方錦像是得了什麽有趣的玩意兒,嬌聲笑開。

她在林淵跟前旋了旋,裙擺微揚,攜來一陣小香風。

方錦眉歡眼笑地問:“阿淵,我好看嗎?”

明明她著婚衣的容貌極為驚豔,林淵卻偏不如她的願,助長她囂張的氣焰。

於是,林淵昧著良心,道了句:“一般。”

林淵的話不大順耳,方錦也沒往心裏去。

方錦和林淵分榻而眠,一個睡地上,一個睡**。

無疑,她是睡榻上的。

這一點,方錦覺著林淵還是很有君子之風,對他好感劇增。若不是他夜半同她說鬼故事的話,方錦或許會更感激。

他說:“錦錦,你如今這個模樣,讓我想起了一個民間傳說。”

方錦聞言,立馬玉體橫陳,單手撐頭,洗耳恭聽:“哦?說來聽聽?”

林淵微笑,這一笑傾倒眾生。他道:“鬼嫁娘。著婚衣入睡者,夜半會有鬼怪來擄人,結為冥婚。”

方錦打了個寒戰,她自小便怕麵皮醜陋的精怪,故而從不下界玩耍,曆劫也是被逼無奈才去的人間。

林淵見狀,心覺好笑:“你是神,為何怕鬼?”語氣裏有濃濃的輕視意味。

方錦皺眉,反唇相譏:“你是人,為何不怕鬼?”

許是她這個問題太刁鑽了,惹得林淵啞了聲音。

半晌,他自言自語:“我見過比鬼更可怕的事物。”

“什麽?”

“睡了。”

方錦嚷了半天,林淵都沒動靜。一探頭,他果然睡過去了。

方錦自討沒趣,悻悻然爬回來,仰麵睡了。

待方錦氣息平穩,墜入夢鄉,幽暗的夜幕中,林淵睜開了眼。他望了一眼榻上戴著步搖珍珠婚冠、著殷紅婚服入睡的方錦,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果真不會穿,也不會脫嗎?

林淵指尖微動,一道輝光閃過。方錦那頭烏黑濃密的青絲從發飾的束縛中得到釋放,悉數傾瀉下來。

女子長發烏黑油亮,月下泛起輝光。

林淵瞧著眼熱,想探指去撚一撚發梢,終是沒有動手。

他也睡下了。

隻是這一回,他睡了,倒不如不睡的好。

他又夢到了焰火如紅蓮的人間地獄,他雙目泣血,被泡在玄冰池裏奄奄一息。

修為高深的妖僧,手執一柄拂塵,朝他走來:“不愧是天生劍脊,你這具軀體居然已經能承受玄冰池的寒毒了!隻要再將你曆練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取你脊骨錘煉劍器,助我降妖除魔。”

說來可真是諷刺。

降妖除魔為的就是保護凡人,可偏偏所使的法器,是用一個肉眼凡胎的孩子的脊骨鍛造的。

他要如何取骨?如何將嶙峋的骨鞭連根拔起?

還不是想殺人……

林淵怒火中燒,奈何年幼的他並不是妖僧的對手,隻能隱忍不發。

少時的林淵寄人籬下過著苦日子,幫家中務農做飯,伺候老小。他這樣努力討好家人,卻還是被賣到妖僧手中。

隻因妖僧給了他的家人十兩銀子。

家人分明知曉妖僧不是好人,可看在錢的麵子上,仍是將他賣了。

林淵落在妖僧手中,受他折辱、受他摧殘。

林淵不明白,明明妖僧也是人,為何要殺人;他待家人不薄,他們又為何拋棄他。

人啊,都是道貌岸然之輩……他深深恨著人族!

夢境至此,戛然而止。

林淵施施然睜開眼,卻見麵前是方錦的臉。她憂心忡忡地凝視他,見他醒來,歡喜地笑:“阿淵,你醒了呀?”

方錦沒有綰發,一頭如墨長發垂落,觸探著林淵鼻尖,好似撓在心尖尖上,叫人發癢。

陰鬱的夢散去,他一眼看到方錦明媚的笑顏,即便不待見她,也稍稍有些安慰。

林淵起身,問:“什麽時辰了?”

方錦瞥了瞥窗外,道:“約莫是寅時,還早。你是做噩夢了嗎?怎一頭冷汗?”

林淵身體疲憊,嗓音沙啞:“無事。”

“我小時候也做噩夢,不過我一被夢嚇醒就鑽去父親寢宮。他會給我拍背,哄我入睡。”方錦下意識將手搭在林淵脊骨上,小心地碰了兩下,“像這樣。”

她天真地說出這番話,不知是真心實意要安撫他,還是有意拉攏,同他交好。

隻是那柔若無骨的纖纖五指,觸到林淵脊骨時,震得他身形一僵。

林淵不動聲色地扣住她的腕骨,冷道:“別動。”

“哦。”方錦朝他溫和一笑,“我為了哄你消除夢魘,費了不少心神。你們人族最講禮尚往來,你也該幫幫我。”

“……說。”林淵扶額。果然,此女不安好心,散布善意是有事相求。

“你知道的,我平素在天鳳宮,都有仙使照顧我起居。”方錦絞著手指,兩頰泛起紅暈,顯得十分難為情。

可惜林淵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隻涼涼地道:“別賣關子。”

“阿淵,我不會綰發。”

“為何你覺得我會?”

“你將我囚禁於鹹鸞宮中時,日日都是你為我梳發的。”

往事不堪回首。

林淵無法,隻得道:“你坐下,我幫你便是。”

因著今早要替阿嬌獻祭給鮫人精,林淵給方錦梳了個莊重的婚髻,還悉心為她遮上了紅蓋頭。

搖冠高高聳著,支得紅綢蓋頭張牙舞爪。紅布擋不住美人麵,露出一張塗抹紅脂的櫻桃嘴來。方錦在底下感慨:“阿淵,你送我出嫁,也算我半個娘家人了。按照婚嫁流程,我是不是該窩在你懷裏哭上一哭?”

林淵十分嫌棄:“少同我沾親帶故。”

方錦老實了,收起扮家家酒的想法。

她被林淵牽著,緩步朝屋外走。

院子門口,是翹首以盼的村民們,以及阿嬌。

他們看方錦打扮得有模有樣,紛紛鬆了一口氣,目送她去往海邊。

村民們不敢上前,生怕鮫人精不分青紅皂白,把無辜旁人也卷入海底,故而隻遠遠眺望,滿眼關切。

阿嬌在後頭期期艾艾地道:“道姑……一路小心。”

說完,她生怕被鮫人精瞧個正著,急忙鑽回村裏,不見了蹤跡。

方錦就這麽被舍棄了。

方錦心裏盤算起降服鮫人精後,該怎麽誆騙這些漁民給她建廟。供品不必多貴重,來點新鮮的小魚小蝦就行,很有地方風味。

她想往海裏走,豈料林淵不鬆手。

方錦勉力抽了抽,納悶地問:“阿淵,你是有什麽話沒說嗎?”

林淵抿唇,道:“無事,你走吧。”

方錦又一次收手,可他還是不放。

這一回,沒等方錦問,林淵便開口了:“你真打算去?”

“不過是一隻鮫人精嘛!至多一個時辰,我就回來了。”方錦拍了拍胸口,向他保證。

“嗯。”

方錦後知後覺回過神來,問:“你是在擔心我?”

林淵冷淡至極地答:“那倒不是。隻是心生愧疚罷了。”

“愧疚什麽?”方錦滿心期盼地問。阿淵也真是的,分明怕她有個閃失,卻口是心非,不敢說出口。

林淵安靜了好一會兒,道:“畢竟鮫兄失身於你,是我出謀劃策之故。我對不起他。”

方錦無言。

他把她當成什麽厚顏無恥之徒了嗎?好好的人,作甚長了這樣一張嘴!

方錦咬牙切齒一陣,無牽無掛,縱身躍入海裏!

林淵目送方錦潛入海中,心道:鮫人精大抵是沒見過這般樂得主動獻身的新娘子。

他麵上的和善盡數收斂,雙指並攏,驅使小白化身為劍氣磅礴的妖王劍,隨後朝漁村走去。

不過眨眼間,林淵就瞬移至阿嬌的院中。

他對著渡淵低語:“可有嗅到血氣?”

妖王劍發出“噌”的一聲巨響,無數條白色霧靄幻化的影蛇鑽入地皮,四下搜索。

不遠處亮起絢麗白光,林淵尋過去,隻見得地窖內,白骨累累。

一具男屍骨、一具女屍骨,應是阿嬌連同她可憐的父親。

怪道院子裏菜幹不收,四下狼藉,原是主人家都死了許久,根本無人操持家宅。

林淵驀地蹙起眉頭:“尋人。”

渡淵得令,派遣出更多蛇魂遊走。

最終,林淵在深山裏尋到了變出蛇尾的阿嬌。

無須林淵開口,小白便知主子意思。他立馬化作無數把光華璀璨的蛇紋劍,將阿嬌困於其中。

阿嬌逃脫不得,急忙膽戰心驚地跪下求饒:“仙、仙家饒命!”

林淵冷笑:“你既知我是仙,又怎敢來挑釁我?”

阿嬌不敢看林淵的眼睛,她汗如雨下,道:“都是河神的命令!是他要我將仙家騙來此處的。他……他從黃大仙口中得知,有一男一女兩位仙家下界。河神想要同道姑成親,因此派小妖出來尋人,還特地將小妖的妖氣化去,不讓仙家察覺端倪……”

林淵抿唇不語,眸色冰冷。

目標竟是方錦嗎?那他此前起了報複心思,對於阿嬌的異樣,故意瞞而不報,豈不是害了她?

得救人。

林淵再度飛回海潮,卻發覺這片海域已經布起結界,分明是有備而來。

他麵上一沉,殺氣驟現。

林淵多年沒動火氣,豈料下界竟有此一遭。

他手握妖王劍刃,不過清淺一揮,就硬生生地劃開了一道豁口。

上蒼有好生之德。

故而,犯他者,送人一程路,早日殺之,早日投胎吧。

02

方錦潛入水下,不過一刻鍾,就見到一重高過一重的桂殿蘭宮。

蝦兵蟹將夾道相迎,正中央站著一名眉清目秀的郎君。想來,他就是阿嬌說的那一尾鮫人精。

長相嘛,及不上林淵。

妖界的美男子也不過如此。

方錦意興闌珊,抬手將掀起的蓋頭又壓回麵上。

鮫人精前來迎她:“愛妃,你怎自個兒來了?”

方錦虛與委蛇,同他嬌滴滴地道:“心裏想你想得緊,沒忍住,先一步跳海了。”

“愛妃真是莽撞!”鮫人精媚眼如絲,攬住她的臂膀,把她領入婚房,“罷了,我體恤你的相思之情,不同你計較這個了。咱們如今成親了,往後就是正兒八經的夫妻。要知道,我盼這一天,盼了好些年了。”

方錦被他逗得發笑,玩心四起,道:“混說什麽呀!你不是每三年就納一門小妾嗎?說得好似獨獨等我一人一般!”

“愛妃此言差矣,那些庸脂俗粉怎能及得上你分毫?你是仙,她們可都是凡人呀!”鮫人精這話說得方錦一愣。

算是撕開臉皮了,方錦也不裝了。

她扯下紅蓋頭,露出精致的眉眼,一笑百媚生。

隨後,方錦變出一根長鞭,執在手中,道:“既知本宮是神女,區區鮫人精為何不下跪求饒?”

方錦在外人麵前便抖起來了,一根鳥羽鞭被她揮得虎虎生風。

她不將鮫人精放在眼裏,拉了張小杌子落座,上下打量鮫人精的眉眼,“嘖嘖”歎了兩聲:“若你模樣好一些,本宮大可將你收入房中,可惜了,你長得太陰柔,沒半點陽剛氣質。本宮慣愛威猛一些的神君。”

鮫人精還是頭一回被人質疑容貌不端正,他麵上厲色驟現,惡聲惡氣地道:“愛妃什麽意思?我難不成還及不上那個小白臉嗎?”

方錦一愣,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所說的人是林淵。

沒想到旁人都將林淵認成是她的情郎,且還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有意思得緊。

方錦咳嗽一聲,道:“論皮囊嘛,你較之他,是差了那麽一星半點……”

她話音剛落,鮫人精立馬找補了一句:“可我榻上功夫,卻是身經百戰曆練出來的,怎可能輸給那個小白臉?你同我歡好過,自然就知曉我的好處了。”

說完,鮫人精欺身而來。

方錦立馬要捏訣應對,豈料她法術全無,連鳳凰原形都幻化不了,好似羽翅被水打濕了,泅在海中,無法掙脫。

方錦大驚失色,道:“你做了什麽?”

鮫人精媚笑連連:“愛妃,為了困住你,我自然是使了些許小手段,可莫要辜負我的苦心呀!過了今夜,咱們就是正兒八經的夫妻,你會明白我的一片真情。”

鮫人精作餓狼撲食狀撲了過來。

好在方錦身手矯捷,一下子翻到旁處,沒被這廝逮住。

鮫人精同方錦有染的心思深重,他不折不撓地向她襲來,逼得方錦退無可退。

就在她險些被精怪逮住的時刻,她身後貼上一具溫熱事物。

那人低頭,在她耳畔喚了句:“錦錦。”

方錦知曉,這是林淵來了。

不過一道電閃雷鳴之後,鮫人精便被小白死死釘在地磚裏不得動彈。

鮫人精驚愕,喃喃:“不可能……這是妖王魂魄所製的結界,你如何闖得進來?”

林淵把方錦攔在身後,緩步行至鮫人精跟前,低語:“既是神明,又怎可能敗在妖鬼手下。”

這一句話氣勢十足。

隻是方錦覺得臉有些疼,他這話要把她的臉打腫了。

為了避免尷尬,方錦催促道:“咱們早些完事兒,早些離開吧!”

林淵頷首,並指繞出一團寒芒,抵在鮫人精額間,汲取他體內的妖王魂魄。

鮫人精一直以為是妖王魂魄在滋補他的修為,實則妖王魂魄最為狡詐,是將他作為熔爐,反向療養自個兒的妖氣。

鮫人精那妖魂不斷湧入林淵體內,原本眉清目朗的容貌漸漸顯露出猙獰的骨相。

他像是反應過來什麽,難以置信地道:“你、你是……”

就在鮫人精快要吐露出某句駭人聽聞的話語時,林淵伸手,扼斷了他脆弱不堪的脖頸,了結了他的一生。

方錦後知後覺地道:“你完事兒了?”

這話說得,好似林淵對鮫人精做了什麽一般。他喉頭一哽,好半晌才麵色不善地點點頭。

方錦哂笑:“真快啊。”

林淵一時語塞。

見他不說話,方錦以為林淵是收妖累了,也不甚在意。

隻是片刻後,她福至心靈,質問林淵:“阿淵,有一事還望你能為我解惑。”

“嗯?”

“你能這般及時趕來,是否早就知道鮫人精設下圈套?”方錦一想到自個兒遭鮫人精算計,施展不出仙術,就有一丁點後怕。

林淵沒料到她會這樣問,猶豫了半晌,微掀唇瓣,答:“算是。”

方錦了然,淒然一笑,即便他知曉她此番可能涉險,也不願事先提點她嗎?虧她還將林淵視為為數不多的知心仙友,林淵這次的行徑真教她寒心。

“雖說你不將我當女子,但也不必故意縱我落入陷阱吧?我原以為,我能同你混熟的……”她話裏話外有幾分自苦的悵然。

本來還想說什麽,最終,方錦什麽都沒說。

她收斂笑容,淡淡地道了句:“罷了,也是我仙術不濟,這才被鮫人精算計。多謝神君今日救命之恩,待回天界後,我必會重謝。”

她是生了一點點火氣的,故而喚林淵“神君”,同他拉開距離。

倒不是怪罪林淵來遲,而是覺得有那麽一絲心涼。她都打算不計前嫌,同林淵好生相處了,豈料自己拿他當朋友,林淵卻背後捅她一刀。

這一刀鈍鈍的,小心挑開了皮肉,令人疼得很。

偏偏方錦臉上一丁點情緒都不能暴露。

可她不禁又想,自己的傷懷來得好沒道理,她同林淵非親非故,實則也就是這幾日關係親近些。

他厭惡她,因此不提點她,不救她,人之常情。

她哪兒來的臉怪罪他。

方錦有一丁點茫然,她想到了父親。

幼年時期,鳳君曾把梳著雙環髻的小方錦摟到膝上,勸她:“要好生修煉仙術,你強大了,才不會受人欺辱。”

方錦正是貪玩調皮的年紀,哪裏能聽得進去鳳君的話,聞言便在鳳君懷裏賴成一攤爛泥,嬌嗔:“不是還有父親在嗎?”

鳳君原本陰鬱的眉眼頃刻間軟化,他把小方錦抱在懷中,手搭在她頭頂揉了又揉,笑道:“是,父親怎會讓你涉險。”

方錦深信父親的話,他這般厲害、這般強盛,一定能永世陪在她身邊。

可惜,百年後,方錦沒等來征戰凱旋的父親,而是等到了他仙逝的遺體。明明她還是稚嫩凰鳥,明明還該被父親架在肩上玩鬧,她卻已經擔起了天鳳宮一宮之主的重擔。

神仙怎麽可能會死呢?方錦想不明白,也不願想明白。

她渾渾噩噩地操辦完父親的葬禮,一聲都沒有哭。

仙葬的每一個步驟都妥帖得沒有出差池。方錦想,父親看了會欣慰的,會誇讚的,會揉著她的發,說:“錦錦好乖。”

那時的方錦舉著天鳳宮的令,號召家臣們重新認主。她脊背挺得筆直,如鬆如柏,嵬嵬立於殿中。

她其實好怕,但是她憋著一口氣,不願讓人同情。

鳳凰一族隻剩下她了,她不想讓其他仙族笑話,這是父親的尊嚴。

方錦做得很好,她沉著冷靜,處置好了大大小小的事。她圓滑乖巧,尋了帝君做倚仗,三界內無人敢欺她。

瞧啊,她不是一直很厲害嗎?

她一直支著一層畫皮存活,一直沒心沒肺地當她的天鳳宮宮主。

人人羨她無憂無慮,唯有她自己才知曉,她也是有心事的。她其實好想父親,想受委屈的時候有人能給她撐腰,能縱她掉一星半點的眼淚。

所以,當林淵救她的時候,她真的很感激。

這世上,除了父親,沒有人會這樣罩著她。

林淵好似一束光,即便她不承認,也知道她是被他溫暖過的。

方錦本想敞開心扉,她又多了一個可以交心的好友了。不再是貪慕她鳳凰神族的權力與血脈的酒肉朋友,而是真正能交付後背的善心人。

豈料,林淵也背叛了她。

他是討厭她的。

方錦微微牽起嘴角,慘兮兮一笑,嘟囔:“也沒事啦,是我自作多情。”

這一夜,方錦沒有回林淵身邊,而是溜到了附近的鎮子上。

畢竟是她先鬧了脾氣,她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街上四處都是叫賣夜食的小販。

方錦走走停停,最後挑了幾斤豬口條、豬頭鹵肉當賠罪禮,打算回去的時候分給林淵吃,同他言歸於好。

她忌憚某人的強大仙術,即便往後不再當朋友,麵子情還是要維持的。

今夜,林淵還是在阿嬌的院子裏入住。他原以為方錦氣消了就會回來,豈料月上中天,她都沒有出現。

她拋下他獨自離去尋妖王魂魄了嗎?可沒他的庇護,等閑仙家遇上妖王魂魄,還不是要束手就擒。

林淵疲乏地倚在榻上小憩。

不知為何,他近日特別容易入夢。

他又夢到了從前的事,又是那個獰笑的妖僧。

林淵浸沒入玄冰池已有四十八日,再過一日,他便會成為劍脊的養分,被它蠶食。

他的雙眸被猩紅的血覆蓋,瞧不清麵前的事物。

他的身體好似不是自己的了,疼痛、冰冷的感觸都變得遲鈍,像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屍走肉。

妖僧狂喜,執著匕首上前一步。

他把刀刃刺入林淵的後頸,任鮮血四濺,不顧林淵的悲號。

幼小的林淵咬著牙,低語:“我會殺了你的……我一定會。”

妖僧笑出聲,道:“你已是存骨刃的器物,如何殺我?不過你這股子怨氣來得好,骨刃戾氣繚繞,威力更顯。”

他得意極了,冷眼旁觀這一幕人間慘劇。

林淵恨人族,恨不得屠盡人族。

就在他意識渙散的一瞬間,忽然一襲白衣蹁躚而至,是個仙姿玉色的貌美女子。

她手執一根鳥羽長鞭,猛然朝妖僧抽去。不過華光一閃,那妖僧便被拍飛至牆根,沒了意識。

女子解開林淵身上束縛,把他背在肩上,帶離此地。

林淵再次蘇醒時,眼睛上覆了紗布。他記得那女人一直在等他蘇醒,或許是以為他沒瞧見她的模樣,她放心地把藥塞在他懷中,頭也不回地走了。

其實,她給他包紮眼傷的手法有些拙劣,林淵視線雖有些模糊,但不妨礙他看清了對方的眉眼。

那女子,分明是方錦啊。

03

這一次,林淵是被方錦喊醒的。

方錦抱著一大油紙包葷食,坐在他的床榻前。見林淵醒來,方錦歡喜地笑:“你醒了?”

林淵皺了皺眉,不言語。

方錦以為他也心有怨氣,結巴了好一會兒,道:“阿淵,今日凶了你,是我的過錯,看在這豬頭肉的份上,你別同我計較。”

說完,她把肉食塞到林淵掌心,險些把人燙著。

林淵不動聲色地挪開肉食,淡淡道:“今日之事,是我理虧在先。論道歉,該是我開口。”

他不喜方錦這凡事都願委曲求全,一心粉飾太平的做派。

於是,林淵皺了皺眉心,說:“生氣便是生氣,緣何要同我道歉。你……往後該坦**些。”

他能瞧出方錦的心事,能知曉她一直在偽裝。

方錦一怔,心頭湧起幾分感動。

“那……我能借你懷抱哭一哭嗎?”方錦絞著手指,羞赧地道,“自打我父親去世後,我便再沒哭過了。”

林淵沒想到她是順杆子往上爬的主,當即冷下臉:“為何選我?”

林淵又忽然想起夢裏揮舞鳥羽鞭子的神女,他承過她的情。於是,他長歎一聲,張開雙臂,接納她:“罷了,隨你。”

方錦小心翼翼地伏在他膝蓋上,把臉悶在布料裏頭,好久都沒開腔。

旁的女子落淚,惹人垂憐,偏偏她趴在人的膝頭上,直挺挺的,像一具浮屍。

莫嫌,莫嫌。

林淵想起方錦說,她父君會撫她脊背安慰。

他猶豫半晌,終是伸出手,輕輕搭在她嶙峋的脊骨,拍了拍。

方錦嘟囔:“阿淵,你看著,真像我長輩。”

聞言,林淵手指一僵:“你認真的?”

方錦灑了幾點淚水,已然恢複了心緒。她抬頭,朝他笑:“嗯!你身上很有我爹爹的氣質。”

林淵沉下臉,冷笑道:“嗬,那你在人間曆劫時同我行**,總不是因為這個吧?”

“……嗯?”方錦一呆,頃刻間,她如雜草般,風中淩亂。

方錦當初便覺得林淵和她的仇來得莫名,現在他這話……總不至於是她強行與他發生了關係以後,又始亂終棄吧?

皎皎月光傾瀉入林淵的眼眸,將他照得赫赫堂皇。

他是無上聖潔的天界男神,她則是卑鄙無恥的陰險女子。

在此君麵前,方錦心虛得不行,簡直要尋一道地縫鑽進去。方錦往床榻的陰暗角落縮了又縮,小聲地道:“這其中……怕是有什麽誤會。”

她想不認?

林淵嗤笑一聲,冷厲眉眼掃至人身上,低喃:“錦錦,你是怕我訛你嗎?”

什麽樣的人會用身家清白來騙人?

方錦訕訕一笑:“我怎可能懷疑阿淵呢?隻是沒驗過身,這種傷天害理之事,不好認的。”

林淵麵色鐵青,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你還想驗?”

許是那日,她給林淵留下的印象太過粗暴,導致他很抵觸此事。方錦一想到她曾這樣得罪過林淵,心裏頭就一陣愧怍。

她長歎一口氣,上前拍了拍林淵的手,溫柔地道:“罷了,這事既因我而起,我會負責的。阿淵,我向你保證,往後廣納後宮,你定然是正房娘娘,旁的阿貓阿狗絕對越不過你。”

林淵微微眯起眼睛,不動聲色抽地回了手,淡淡道:“有我一個不夠,你還想再多娶幾房神君嗎?”

“開枝散葉的家族重擔壓在我身上,實在推諉不得。”方錦從床榻上站起來,雙手負於身後,語重心長地道,“我不可辜負族人的期望,阿淵,你要體諒我,不可拈酸吃醋的。”

“嗬。”林淵冷冷一笑,“可惜,本君肚量實在不如何。若見著了其他可欺的神君,會如何下手,我可說不好。”

他這話說得森然,很有要大開殺戒的架勢。方錦被他嚇得一踉蹌,在被褥上踩滑了,一下跌坐枕上。

她愁眉苦臉,隻覺得家中供奉了這樣一尊妒夫,恐怕再想尋旁的樂子,舉步維艱。

這一夜,方錦夢到了無數次林淵成為她正宮夫君的情形。

她不敢把情郎帶回天鳳宮中,隻得金屋藏嬌留在外頭,待日後一親芳澤。

某日她在外尋歡作樂,一手摟一個情郎,還沒等成事,林淵便殺入她房中,執著劍,要取她狗命。

後半夜,方錦都是在跪牆根哭訴的過程中度過的。導致她一睡醒,便握住了林淵的指尖,顫顫巍巍地許諾:“你放心,我會待你好的。”

林淵聞言,略一頷首,繼而十分嫌棄地甩開了她的手。

林淵說,妖王魂魄一共消散了五枚,昨日從鮫人精身上收複回一枚來,接下來就得繼續朝前行路,找尋其他魂魄蹤跡。

方錦心不在焉地應了幾聲,滿腦子都是擺脫林淵的計策。

這廝將貞潔看得太要緊,這樣不好。

古往今來,**,都是浮生大夢一場,全憑心意。方錦還曾聽說過一則軼事,說是一對神族夫妻,誤打誤撞尋了同一個神君作為情感傾訴的友人。夜裏,夫妻倆各說各的仙侶缺點,還是這位“宅心仁厚”的情人在其中調劑,說和的。總之,幾人關係之和睦,教外人豔羨不已。

許是林淵人族出身,被禮製荼毒了多年,因此對於天界的男女關係不甚明了。

而且據方錦所知,三界之中有一個尋歡作樂的黑市,不少修真者、妖精、神仙會藏匿身份,在其中醉生夢死。無人在意他們來自何處,有何目的,隻要看對眼了,尋一場歡好便是。

方錦想同他和平共處,故而想幫他改一改眼界問題,帶他見見世麵。她特地同土地公打聽到黑市所在位置,坦**撒謊,將林淵騙到此處。

黑市的老板很有眼力見兒,一見他們樣貌便知兩人身份不俗,主動問:“姑娘,公子,兩位是想尋什麽樣的情人?”

“情人?”林淵聽得這個詞,麵色不善地睥向方錦,“你不是說領我來尋魂魄嗎?這店家又是什麽意思?”

方錦打哈哈,悄聲道:“莫要打草驚蛇,這黑市裏頭的精怪繁多,咱們總要逐一瞧過去才知底細。”

她話都說到這份上,林淵也不再爭辯,默許了她的行徑。

方錦揮了揮衣袖,道:“把你店中的上等貨色統統帶上來,咱們一個個瞧過去。”

說完,方錦大手筆地拍下一枚昂貴仙石。

店老板哪裏見過這樣水頭滋潤的仙石,當即見錢眼開,哄著:“好好,兩位雅間請,咱家這就喊他們來。”

方錦是真心想來相看美人的,置辦了一整桌的茶水糕點,興致勃勃地等著人進門。而林淵則像是個陪跑的,隻點了一壺清茶,閉目養神。

門扇微動,刮來一陣小香風,數個緩帶輕裘的美男子悠然而入。

他們上前,一個個圍繞方錦,爭強鬥勝,諂媚邀功。

方錦眉頭一挑,拍了拍桌子,道:“怎麽都是男的呢?姑娘呢?”

眾人一愣,他們沒想到方錦口味竟這般重,彼此間使了個眼色,退了出去。

一批飄然若仙的美人兒進來。

這下如了方錦的心,她稱意多了,轉頭望向林淵,問:“阿淵可有喜歡的?”

林淵輕描淡寫地睥她一眼,道:“沒有。”

“再換再換。”方錦知曉林淵眼光之挑剔,隻能一個個撞運氣了。

一輪又一輪篩人,即便林淵再遲鈍,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原是給他挑愛侶呢。

林淵煩了方錦的行徑,隨意點了一個姑娘道:“就她吧。”

見林淵點頭了,方錦喜不自勝,當即便喊人推著兩人入旁的廂房細細交流。

他有了可心人,她的心事便了結了一大半,也該自個兒好生享受一番了。於是,方錦抻著手臂,懶洋洋地道:“你們這兒可有什麽頭牌郎君?給我屋裏頭送一個來嚐嚐鮮。”

她說完,便被下人攙著入了旁的寢房等待美男子服侍。

這兒的床榻太舒適,爐子裏還燃著若有似無的香煙,方錦嗅著嗅著,打起盹來。

半睡半醒間,她聽到一陣清脆悅耳的鈴鐺聲,是有人來了。

許是那個即將服侍她的郎君。

方錦想著,若是他伺候得好,抬他一個位分,也是無傷大雅之事。

她聽得那人行至床榻間,薄涼的指尖微搭上她的脖頸,清清潤潤,好似蛇芯子一般,撓得人發癢。

她喜歡。

方錦睜開眼,正要好生同人調情,看到來人的一瞬間,她愣住了。

此人沈腰潘鬢,清麗俊逸非常,就是這張臉同林淵十足相像。

他靠近她,慢條斯理地低語:“錦錦,你看我像不像與你同行的那個林淵神君?由我來服侍你,好也不好?”

你不就是嗎?

這廝不去同小姑娘親近,來找她作甚?

方錦悟了,林淵是個癡情種,盯上她便見不得其他女子了。

可見,女子長得太貌美也不行,在世上存活,光是這姿容就難有敵手呀!

方錦訕訕一笑,道:“阿淵,你這玩笑開得不錯。”

林淵冷冷睥她一眼,眸中全是如霜雪般冰涼的神色。他顯然是動了怒火的,周身仙氣原本該是穩當平緩,現如今卻壓迫感十足,伴隨著洶湧澎湃的暗潮,以排山倒海之勢向方錦襲來。

霎時,林淵像是想到了什麽,他欺身靠近方錦,居高臨下地凝視她。

方錦還以為林淵要同她幹架,豈料他隻是肅然地道了句:“你就這麽厭惡我嗎?”

“嗯?”方錦不明就裏地望著他,“你何出此言?”

林淵抿唇,良久不語。

他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鼻息也滾燙,星星點點落在她頰側。方錦覺得這廝別扭得厲害,有什麽話都藏著掖著不說。她剛要追問,卻聽得屋外傳來一陣喧嘩聲。

是飛禽走獸奔走的響動,還有精怪一邊跑,一邊通風報信:“天界的刑獄司派天將來清剿黑市了,他們還想抓人示眾,大家夥兒快逃啊!”

方錦聞言,不由得一愣。

這刑獄司的威名她是聽說過的,凡是帝君要執行什麽律法,必讓刑獄司的仙家出馬。那是帝君麾下的一批“走狗”,對上他們,誰說軟話、求情討饒,都沒有用。刑獄司的神仙最是鐵麵無私,此前不少天界同僚設宴想請人登門套近乎,但沒一個赴宴的。

如今,他們奉命來抓嫖客嗎?

肯定會鬧個雞飛狗跳。

方錦笑了,本想出門看樂子,忽地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她踅身問林淵:“若是我出去湊熱鬧,同刑獄司的人說,我隻是路過,他們信嗎?”

林淵沉默一瞬,艱澀地道:“錦錦,莫要太天真了。”

言下之意就是——人都在廂房裏了,說沒嫖,騙鬼呢。

方錦喪氣地坐回太師圈椅上,低聲罵道:“千百年來,黑市都開得好好的,怎麽說整頓就整頓?還要抓客人示眾以儆效尤?”

林淵輕咳了一聲:“許是想整頓黑市裏的不雅男女關係。”

“嘁,都老皇曆了,現在要搞這個,早幹嗎去了?”方錦咬牙切齒,“也不知是哪個癟三提的點子……要被我知道,回天界的時候抄他老家!”

“錦錦,不可動粗。”

“我沒有。”

“那你幫他說話?”

林淵淡淡地道:“我不過是自保。”

方錦愣了一瞬,回過神來,賤兮兮地問:“難不成,你就是這事的始作俑者?”

林淵抿唇:“隻是捎帶提過一句。”

方錦更雀躍了,她起了壞心思,一把攀在門板上:“要是讓刑獄司的人見到你在這兒,保不準會賣咱倆薄麵,放我們一條生路。”

什麽薄麵,方錦不過是想看林淵出醜。

提出要清剿暗門子黑市的林淵神君,居然就是謝館秦樓裏的一個熟客,這讓人怎麽想?多勁爆呀!

她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燒,已然按捺不住了。

豈料,還沒等方錦拉開門,林淵就扣住了她的手腕,冷聲製止:“你以為能算計我,可事實上,不過是害了你自己。”

“這話怎麽說呢?”

“我們是下界贖罪的,不四下尋妖王魂魄,卻在黑市裏眠花宿柳,你覺得帝君不會生氣嗎?”

林淵一語驚醒夢中人,方錦慌了,急忙按住門板:“阿淵說得在理,切莫打草驚蛇。”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快開門,天界刑獄司來查驗身份了。”

“怎麽辦?”方錦慌張地問。

林淵並指念咒,召喚出沉睡多時的小白,道:“你釋放出蛇魂,引得屋外人往別處去。”

小白知曉林淵這是調虎離山之計,他翻了個白眼,吐著芯子,從林淵手上遊下來。

不過一瞬息,小白便潛出屋外,釋放出無窮無盡的妖氣,招搖至極,幾乎滿身都寫著“我乃大妖怪,賤得慌,來抓我呀”。

刑獄司的人果然被小白濃鬱的妖氣所吸引,立馬追上:“這是什麽氣息?快跟上瞧瞧!”

屋外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正是逃跑的好時機。

“我們走。”林淵催促方錦翻窗離開。

方錦問:“那小白呢?不管他了嗎?”

林淵沉寂一刻,道:“為主犧牲,他死得其所。”

方錦終於明白人心的險惡之處了。

不過,現在也沒別的法子,若小白一去不複返,她會多給他燒些紙錢的。

待方錦和林淵逃出黑市,已是月上中天。

約莫過了三四個時辰,小白氣喘籲籲地尋到他們,破口大罵:“你們就這樣拋下我了?”

方錦可憐小白,難得大發善心地誇讚他:“這不是知道你乃上古妖王劍,妖力非凡嗎?不過一群天界小嘍囉,如何能為難你呢?”

小白被方錦這番話捧得飄飄欲仙,咳嗽一聲,道:“那是。吾出馬,戰無不勝,怎可能被一群天將刁難。想當年,我主子帶我殺上妖山,以一己之力破天界萬軍……”

他自顧自地吹牛,還沒等話說完,就被方錦打斷了:“等會兒,你主子?是指阿淵嗎?”

那腳力之大,直接將地麵踩出了一個深坑,像極了要毀屍滅跡,小白沒了聲息,直挺挺地歪倒在地上。

林淵掃了小白一眼,淡定地道:“不,他說的是前主子,也就是妖王。”

方錦恍然大悟,笑道:“我說呢!想來是小白太思念舊主,嘴瓢了,說出這樣的話。阿淵,他這般戀舊可不好,你要好生管管,免得他叛變,對你不利。”

“我省得。”林淵漠然地道,“若他再敢亂說話,我定會將他熔了,鑄個夜壺來使。”

小白昏死不過一瞬,一刻鍾不理他,他又恢複原樣了。

他這一回差點被主子碾碎了內核,自然知曉嘴巴要嚴的道理。

小白懊惱地遊回林淵腕上,悶悶不樂地當了幾日啞巴。

好在方錦心細,察覺他的傷心心緒,遞給他一塊烤豬蹄膀吃,他才慢悠悠活過來。

這樣一比,方錦是要比林淵體貼。

小白啃著豬蹄,吃得滿嘴流油,道:“吾輩不能白吃你的,你有什麽想要的嗎?吾乃法力強盛的妖王劍,定能滿足你的願望。”

方錦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當即便問:“既如此,那我確實有一個不情之請。”

“你說。”

“我向往禦劍飛行已久,你……能借我騎上一騎不?”

“吾若是拒絕呢?”

方錦微笑:“我昨晚給阿淵畫了不少夜壺的款式,借你劍身打造,必是美輪美奐。”

他就知道,這麽有夫妻相的兩人,怎可能一個是黑一個是白,不過是林淵壞在明麵上,而這小娘皮是憋在心裏蔫兒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