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青梅引(3)

不知不覺邀月已經與年少的江彌在這幻境中生活了一個月。起初還不適應凡人的生活,漸漸的竟有些習慣了。江彌將一切家務都攬了下來,樂此不疲的在農活間隙給她做新菜吃。她每日除了吃飯睡覺便是四處找幻境出口,整個人悠閑得宛如村頭聊天的老人一樣。

說來也奇怪,臨光村的村民雖然對江彌的婚事不看好,但卻對她的婚事十分熱衷。三天兩頭就有媒婆來問她是否婚配,喜歡什麽樣的青年,每到這時少年便背過身去假裝在忙,其實悄悄支著耳朵生怕漏掉一句。

漸漸入夏了,收完冬小麥的村民三三兩兩歇在田邊吃飯閑話。也有小孩頑皮,扯了耕牛尾巴來玩,那牛低低哼了聲,甩甩尾巴不理,躲到旁邊去了。江彌這幾日終於得了閑,可以去學堂了,她正好閑來無事便要求和他一起去。

武光城最大的書院建在城郊,書聲起,窗外雀鳥相鳴,遠處牧童的笛聲隱隱入耳。

這書院不論男女皆可入學,師資極佳學費卻比私塾低不少,是武光城為了惠民所辦。當然,學堂裏眾星捧月的還是那些世家貴族,江彌這樣的鄉下孩子並不引人關注。但今日不同,邀月和他並肩出現在學堂裏,引起了軒然大波——

那少女十六七歲的年紀,頭發沒有梳理得多麽端莊,衣服的料子也不是多麽華貴,身上沒有裝飾任何珠串。一身海棠紅,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黛,肌膚若雪,明麗無雙。清水出芙蓉,已勝過了任何刻意裝扮出的天香國色。

“姑娘,你是江彌的親戚?”一個身著紫衣織銀綾飛鳥紋的少年湊到了近前,好奇地打量她,“未曾在武光城見過你啊。”

眼前這人長的與淩無劫一模一樣,邀月終於意識到有哪裏不對勁——

這裏不止是幻境,還是江彌錯亂的記憶。

緊接著她就在這講堂裏看到了一身黑衣的顧不凡和雲牧野,講台上的先生則是仙盟盟主星淵……

她沒理淩無劫,自顧自和江彌坐在最後一排。淩無劫厚著臉皮坐在他們二人前一排,不時回過頭和她搭話。講台上的星淵看不過去,直接點了淩無劫回答問題。這二世祖雖然頑劣,但家裏沒少請私塾老師來開小灶,所以完全不怕提問。

但沒想到的是,星淵緊接著就點江彌起來背《關雎》。

——江父在時,江彌還能常來上學;江父過世之後,江彌就鮮少有空來學堂了。書院的先生都清楚他的情況,平日裏並不會點他回答問題。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少年尋常是會背《關雎》的,可今日不知是怎麽了,就是死活想不起下一句。

越急越是不會背,餘光一瞥,邀月不知是忍還是嘲的樣子已收入眼底。少女那副神色,如尖刺般叫他又是羞慚,又是惱怒,臉都有些微微泛紅。

一時間心中多少難以言喻的情緒湧上,腦中更是混亂不堪。

邀月還從沒見過江彌這副絞盡腦汁的樣子,實在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可這笑聲在他耳朵裏便是另一層意思,少年忽然之間心灰意冷,煞白了臉低著頭,咬住嘴唇不再言語。

“先生莫氣,”黑衣金冠的少年從容站起身,“讓我來替他背吧。”

——學堂裏功課最好的當屬雲牧野,先生教的他會得最快,先生沒教的他也會。

雲牧野背得又快又好,同窗們羨慕,他隻淡淡地說家中請的私塾先生早已教過,沒什麽。同時不動聲色地翹了翹嘴角,視線往邀月的位置一掃。

少年看見了雲牧野的眼神,可他不敢去確認少女的神色,若是察覺到她眼中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讚許或是傾慕之意……他隻會更加自慚形穢。

雲牧野這樣家世好、聰明又努力的人,好像天生便是用來讓人嫉妒的。而他……什麽都不是。

沒來由的恐懼如毒蛇般悄無聲息的帶著冰冷黏膩的觸感緩緩滲入心髒,天邊驀地下起了傾盆大雨,狂風穿過樹梢的嗚咽聲長遠尖厲,仿佛遙遠的哭泣。

***

她隱隱感覺到江彌有些不對勁,直到散學才確定。因為淩無劫和雲牧野湊過來邀她上轎去城裏逛逛時,少年什麽也沒說,一個人冒著瓢潑大雨衝了出去。

邀月生來不知自卑為何物,眾人愛她恨她怕她,卻從沒有人輕賤過她。

她這才明白,原來午間那輕輕一笑,已經深深地刺傷了這個孤僻又敏感的少年。

一時間她胸中難過、羞慚、懊悔如漣漪般波波相疊,急切地想找個法子補救。正在這時,雲牧野忽然道:“姑娘在為什麽事發愁嗎?”

“是……”她輕輕歎了口氣,忽而想起什麽轉身問,“像你們這個年紀的男子,都喜歡什麽?”

這二人還以為她對自己來了興趣,殷勤地湊上來介紹自己的愛好,順嘴再提一提自家的生意。

——江彌幻境中的武光城有三個世家,星家、淩家、雲家。星家是有名的書香門第,在武光城中門生無數,一呼百應;雲家是布匹與胭脂水粉生意,很受女子歡迎;淩家則與現實很像,主打一個食色性也,包攬了酒樓和青樓的買賣。

她也沒跟這兩人客氣,等乘著淩家的轎子回江彌的小屋時,手上的東西已然快提不動了。

雨早就停了,海棠花零落,一眼望過去,枝上已是綠肥紅瘦了。花瓣飄下來,粉的白的,讓人心裏跟著悱惻。

推開竹籬笆門,堂屋的門半掩著,門縫裏透著一線燭光,昏黃靜謐。房門口的階上坐著一人,手臂搭在膝上,頭略微埋著,神色悒悒。聽到動靜眸中一亮,風一般迎了上來。

“姐姐!”

“怎麽在外麵等?”

“我……”那雙琥珀色的鳳眸盈著幾許無奈和蕭瑟,聲音低了下去,“心中不安……”

她想擠出一個笑,卻覺得喉間幹澀,竟笑不出來:“是因為學堂的事嗎?”

一瞬間空氣仿佛凝固,江彌臉頰隱約可見因為牙關緊咬而凸出的輪廓。她正想直接道歉,他卻忽然開口了。

“我怕你瞧不起我……”少年千瘡百孔地說,聲音那麽輕,輕得風一吹便要破碎,“我從不怕別人笑的,可是你……隻有你,不可以笑我……”

邀月渾身一震,難以言喻的感覺瞬間填滿了胸腔,心髒都酸軟成一團——

隻要不是傻的,就聽得出他話裏的脈脈情意。

“對不起……”她眼中含著清淩淩的水光,還有點溫熱的歉意和少見的小心翼翼,“我那時隻覺得你很可愛……沒有別的意思。”

江彌耳朵霎時間嗡嗡作響,腦中反複咀嚼著“可愛”兩個字,心髒仿佛一下一下跳動擠壓著喉嚨口。

他……可愛?

從來沒人說過他可愛,連父親都沒有過……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原諒我了。”邀月將自己手上提的東西往他懷裏一塞,“醉仙樓裏最好吃的菜我都給你帶回來了。”

——她實在不知江彌平日裏有什麽愛好,又怕送的東西太貴重讓他有心理負擔,隻能去醉仙樓裏點了幾個菜,反正淩無劫又不收她錢。

“……是淩家世子請你去的?”少年剛剛轉霽的神色又有些局促不安起來,“我做的飯不合你口味嗎?”

“合,特別合,”她揉捏著酸軟的胳膊向屋裏走去,“可我又不會做飯,隻能委屈你吃醉仙樓大廚做的了。”

江彌提著兩個沉甸甸的食盒跟了過去,就見她想起什麽似的從懷中掏出一個帶著香氣的盒子。

“差點忘了,還有這個呢。”邀月晃了晃那盒梅花香膏,在燭光中笑得意味不明,“記得每天都要塗哦。”

他不明就裏,但仍乖乖接了過去。繼而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將醉仙樓的飯菜吃了個幹淨,最後十分厚臉皮的在心裏下了論斷:還是他做的菜好吃。

許是吃得太撐,天剛蒙蒙亮他就醒了。

又做了荒唐的夢,夢醒之後褲襠冰涼涼的,濕透了。莫名的羞恥感襲來,江彌悄悄爬起來將褲子搓洗幹淨才回了屋。

榻上的少女仍在沉睡,她睡著時少了幾分讓人不敢逼視的英氣,多了幾分我見猶憐的嬌憨。他癡癡看了一會兒,竟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少年俯身緩緩湊近,姿態如同一頭已長出獠牙,正向青壯年邁進的雄狼發現了自己的獵物。

“姐姐……”他輕輕喚了一聲。

邀月呼吸平穩,毫無反應。

——姐姐不討厭他吧?如果隻是親她一下……也不算罪大惡極吧?

少年喉結上下狠狠一滑,緩緩低頭湊近,顫抖的唇輕輕落在了那水紅色的唇瓣上。

刹那間所有的渴望似乎都在這一刻得到了滿足;又似乎有另外一種更深切、壓抑的欲望,從身下油然而生,席卷了四肢百骸。

江彌猛然抬起頭,怔怔盯著她,胸膛劇烈起伏,撐在她兩側的雙手將床單死死地攥成一團。

“姐姐……”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刺激和罪惡感如同細微的電流爬過心髒。

雞叫聲終於令他回過神來,立即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做賊心虛似的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所以他並沒看見,身後床榻上邀月忽然睜開了眼睛,有些羞惱又有些怪罪地抿了抿嘴唇。

“臭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