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青梅引(4)

時間一轉眼到了七月,她每日除了尋找幻境的出口,便是被那幾個世家子弟陪著在武光城閑逛。倒不是她有多喜歡那幾人,隻是他們出手實在闊綽,隨便送她個簪子玉鐲,轉頭去當鋪就能換很多錢。

邀月其實物欲並不高,畢竟過去在深山裏風餐露宿修行了十六年,但看著半大的少年每天忙前忙後,自己白吃白住總有些過意不去。

起初給他帶些飯菜,他雖不悅但為了不浪費糧食還是會吃的;後來她開始添置新家當時,他便徹底生氣了。

江彌不喜歡受別人施舍,更不消說這些錢還是來自他討厭的那幾個公子哥,此事已經觸及他的底線。況且,他本就不希望她與那幾人來往,任誰都能看得出他們對她存了什麽樣的心思。

邀月費了好大的口舌也沒能說服他相信這錢是她的,所以二人已經冷戰了小半個月。

今日是七月初七乞巧節,她醒來時江彌已經在田地裏忙碌了,全然沒有主動與她和好的意思。她怒氣衝衝地推門而出,就見家門口候著三頂軟轎,幹脆就隨便挑了一個坐上去頭也不回地入了城。

等坐上去才發現是星家的轎子,不緊不慢地抬著她到了星淵家。

一色漆黑大門,兩頭栩栩如生的石獅坐鎮,煞是威嚴。這府邸內裏怎樣且不論,從外看來已算十二分氣派。隻看圍牆雖舊卻甚是齊整,幾乎占去半條街的架勢,便知星家是數代名門,並非一日暴發的殷實大家。

站在大門口的青年遠望像一株玉樹,穿一件翠綠半領直裰,月白色貼裏。乍看不算披金戴玉,可有點見識便能發現,他手上拿的扇子價值連城。

星淵似乎也沒想到她會選擇來自己家,表情甚至都有些控製不住的喜出望外:“邀月……”

少女紅衣似火,容顏如花,直燒得他眼也熱了,心也跳了。反觀邀月這邊則神色懨懨,不知在想什麽。

牆根處忽然傳來幾聲狗吠,聞聲望去,隻見江彌家的狗不知何時跑來此處,正對著牆上的一隻白貓瘋狂甩尾巴。之前江彌還說它**了動不動就往外跑,原來是跑到這裏來了……

星淵眉頭一皺:“來人,把這野狗趕走,別嚇著咪咪。”

**都發錯對象……真是和它的主人一樣蠢。

“今晚在月老祠有戲班子,邀月可願隨我同去?”

七夕節的月老祠一貫是最熱鬧的地方,她沒多想就應下來。沒想到這出戲唱的時間還不短,結束的時候已經入了子時。她實在是困得厲害,一上轎直接睡了過去。見狀,星淵悄悄命人把轎子抬回了星家,收拾出廂房留她過夜。

軟轎方至門口,一陣喧鬧便把她吵醒了。

一陣雷聲隆隆傳來,明明是巨響,卻隻仿佛在遠處回**的細小鳴叫。豆大的雨點密密地連成一片,一沾衣就整個人都濕了,衣衫貼在身上,讓人涼得手腳發僵。

星府門前一胖一瘦兩個家丁和一個少年起了爭執,似乎因為大雨而心情變得愈發煩躁,漸漸要動起手來。

“哪裏來的鄉下小子半夜在這兒撒野,下大雨還讓我們出來趕你,真晦氣!”

胖家丁扇了少年一巴掌,他想掙紮想大喊,卻被瘦家丁捂住了嘴巴。冰涼的雨劈頭蓋臉澆下來,他卻完全感覺不到冷,隻覺得血管一跳一跳衝擊著太陽穴。

“噓——別喊了,要是吵著貴人休息,非得打斷你一條腿不可!”

少年知道他們真的敢,但那琥珀般的鳳眸裏卻無絲毫懼色:“我隻是來找我姐姐!”

那兩個家丁對視一眼,哈哈大笑:“姐姐?你還要不要臉?!誰給你的膽子,敢摘天上的星星!”

瘦家丁照著他的肚子猛地就是一下,五髒六腑像是被打散了,先是疼,疼過之後火辣辣地翻攪。

“邀月姑娘和我們家公子去了月老祠,”胖家丁拿粗壯的手指點著他的鼻子,“月老祠知道是什麽地方嗎?你要是識相就別再來打擾,說不定我們家公子可憐你還會賞你點銀子。”

心裏最隱秘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人活活扒開,毫不留情地踐踏,少年強忍著胸口**般的痛感,合上發熱的眼眶。

“讓我見見她,求求你們……”

“見什麽見!”胖家丁兜頭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耳朵都發出嗡鳴,“再不滾我們……”

家丁動作一頓,突然朝他身後行禮:“公子,邀月小姐。”

他猛然轉身,就見那紅衣少女站在星淵傘下怔怔看著他。一旁的星淵皺了皺眉頭:“誰準你們在這裏打人的?”

——言外之意,要打也不應該在這裏打,更不應該讓邀月瞧見。

大雨沙沙的響聲隔絕了天地,二人隔著一層雨幕看著對方,近在咫尺。

“姐姐……”

單薄削瘦的少年,站得筆直孤拔,眼神裏有點難堪和狼狽,更多的是竭力掩飾卻仍然無法隱藏的愛意。

“我知道錯了……你能不能……跟我回去?”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他聲音忽然一下子低下去,恍惚竟然有些哽咽。

少女眼底無法控製地慢慢湧出淚水,那細微的水光在黑暗中無人窺見。

“嗯,我們回家……”

***

許是淋了太久的雨又挨了打,江彌一到家泡了個熱水澡後就發起了高燒。雖然知道這幻境中他一定不會有事,但邀月還是忍不住擔心起來。叫他去榻上歇息,連夜讓星淵找了個大夫為他看診。

星淵自知理虧,也想在她心中挽回形象,便承諾每日派人來聽候差遣,直到江彌病好為止。

江彌服了藥,一覺睡得昏天黑地,再醒來時天又黑了。少女躺在他身側安睡,就著月光看到她瑩白的耳垂,他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馬,忍不住抬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那柔黑油亮的頭發就像微涼的綢緞一樣從他手指上滑過,撓得人心癢癢。

“姐姐……”

兩個字剛一出口,少女忽然睜開眼睛,笑眯眯、懶洋洋地看著他:“醒了?”

他呆住了,突然發現自己還摸著她的頭發,立刻觸電般放開,隻覺得手心滾熱就像被灼傷了一樣。

邀月沒管某人心虛的模樣,翻身下床拿了顆小藥丸塞進他嘴裏,順手捏了捏他的臉:“明明是你的幻境,卻將自己弄的這麽慘……故意讓我心疼,是不是?”

前麵半句他沒有聽懂,但後麵半句他卻懂了。心髒怦怦直跳,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姐姐……心疼我?”

“是啊。藥苦不苦?用不用喝水?”

江彌這才回過神來,發現滿嘴苦得沸騰。他捂著嘴巴心想這苦味兒這輩子興許都忘不掉了。

邀月又下床給他倒了杯水,昏暗中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仿佛含著流動的水光,如同滿天星光盡數映在那漂亮的瞳孔深處,就這樣衝著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覺得嗓子眼有些癢,嘴裏的苦味驀地變成了甜,甜得鮮靈,甜得動人。

“不苦,甜的。”

下一秒,水紅色的唇貼了上來,小巧的舌尖在他牙齒上輕輕一掃,江彌腦中瞬間“轟”得一聲,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呼吸陡然粗重起來!

“姐姐……”

少女眼皮微紅,含著水的眼底有些責備又有些赧然地看著他。

“騙子,明明是苦的。”

她聲音那麽輕,像一滴雨打在蜻蜓翅上,撩撥著他的心弦。他隻覺得呼吸都滾燙了,血液沸騰,身下難以遏製地起了反應。

在那一瞬間,他想抓著仙子,咬她的嘴唇,把她按在懷裏,將夢裏所有下流不堪的事都在她身上重演一遍。可緊接著理智就占了上風——

仙子好得像夏日裏的晚霞、晨荷上的露水,應該高高供奉起來,怎麽能被他玷汙呢?

與此同時少女微涼的手背覆在他額頭上,露出一抹戲謔又意味深長的笑:“為何吃完藥比方才還燙呀?”

他不小心愣住了,等反應過來時,那隻手已經從他衣擺下沿鑽了進來,在他的胸膛遊移。江彌身體一顫,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他的心髒此刻仿佛有一條裝滿秘密的遊魚在橫衝直撞,隨時會被她的手抓住,無所遁形。

少女就任由他抓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促狹又篤定地輕輕問——

“怎麽,不許我摸?你不是喜歡我嗎?”

刹那間遠處隱約的蟲鳴和人聲都消失了,整個世界隻剩下夜風拂過窗欞,刷然作響,鋪天蓋地。

江彌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但喉嚨裏仿佛堵住了什麽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臉頰燒得通紅。

——這揣在懷裏忐忑不安的秘密,生怕被撞破,同時也期待著被撞破,就這樣猝不及防得被心上人說了出來。

姐姐知道我喜歡她……

她是怎麽猜到的?是我什麽時候表現出來了嗎?她領會到什麽程度?

她到底知不知道,我每天都發現自己比前一天多喜歡她一點,喜歡到不知該怎麽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