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青梅引(2)

清明時節雨紛紛。

瑤光湖靠近萬劍山的一側有一片小小的墓地,葬的都是臨光鎮過世之人。已近午時,早先來掃墓的村民們都因為小雨提前回家了,隻剩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清瘦少年還在三座墓前侍弄花草。

少年天生眉骨高而眼窩深邃,鼻梁直且鋒利,很明顯能看出日後英俊的輪廓。但他皮膚卻早早帶上了風吹日曬打磨過的痕跡,幾乎看不出因為年紀而帶來的幼稚,相反眼底倒有一絲滄桑、緊迫和專注的神采。

“爹,娘,我改日再來看你們。”

——最左的墓是十五年前的了;中間那座還很新,墓碑上的時間是去年;最右的一座墓則十分古怪,看製式異常奢華,大小也十分可觀,可偏偏立的無字碑。

雨開始轉急,伴隨隱隱的雷聲,雨點小碎步般踏落湖麵上,綠如明鏡的水麵霎時皺起了無數小荷葉似的波紋,層層疊疊**開去,在漸急的流水裏破碎成起伏的碧波。

正在這時,身後忽然有一道清越的聲音喊他的名字——

“江彌。”

他轉過身去,隻見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紅衣少女正站在他身後。

——那少女明豔柔美的輪廓似要化到雨幕中。一雙眼睛有如夜空裏閃耀的繁星,又如一把寒光凜冽的利刃,仿佛根本不把這世間的任何人放在心上;又仿佛,隻要被她看一眼,任何人也不再會有秘密。

不知為何少年胸中怦然一動,既想一直在這雙眼睛裏沉溺下去,又似乎捺不住臉紅心跳隻想別開目光。

“姐姐,你認得我?”

邀月本欲發作,可聽到這聲“姐姐”,不知怎麽火氣就消了一半:“……別跟我裝傻,放我出去。”

“出去?”少年愣了一下,迷茫的看著她,“去哪兒?”

見狀,她眯起眼睛開始上下打量著他——

眼前的江彌還是個少年,衣著樸素看起來有點落拓。身材清瘦,但是瘦得並不嶙峋,相反還有些精悍,甚至有種十分野性的衝擊力。那種少年的精悍鋒利和不符合年齡的沉靜滄桑,仿佛從骨子裏浸透出來,把旁人都壓得不敢靠近。

“你還認得我嗎?”

少女的衣領被雨水打濕了,紅色的外袍和白色的中衣濡濕在胸口,軟薄得透明。濕淋淋的雨氣中,海棠花香分外鮮明,隨著雨,一瓣一瓣飄零下來,落在肩頭,粘在腮邊,美得驚心動魄。

望著她的瞬間,江彌竟有些發癡,又很快按捺臉上的躁意低下頭,將雨傘遞了過去:“不認得……姐姐不是臨光村的人吧?”

——村裏,甚至武光城裏,他都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姐姐,簡直和傳說中的仙子一樣……

“不是,”邀月從善如流接過那柄油紙傘,卻見他站在原地淋雨,有點莫名其妙,“你不用打傘嗎?”

少年搖搖頭,他不敢。

城裏的大人物都不喜歡他這樣的人離得近。近了,就折辱仙子了。

風動了,一片海棠花瓣飄下來,正落在他唇上。可能是太輕他沒察覺,她看著那瓣花,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食指抹去。

蜻蜓點水般的一蹭,少年卻打了個激靈,然後臉猛地就漲紅了——

剛剛那一抹,簡直……像親吻。

這個念頭不知從何而來,他稍稍一想,便覺得四肢百骸都在顫抖,站立難安,死死把嘴抿住,抿得唇角泛白。

一陣靜默,在這樣無聲的天地裏,隻有雨聲淅瀝不停。

她眸中倏然浮起些溫柔追思之意,向前幾步將少年罩在傘下。

“回家吧。”

細雨橫斜,海棠花紛飛的春日午後,空氣裏好似也飄浮叫人直想大聲歡叫、放肆無忌的淺香。

走回家的一路江彌手心都是汗濕的,那油紙傘不大,二人幾乎肩貼著肩,他根本不敢偏頭看身旁的紅衣少女,甚至在聽到仙子說能不能住在他家時,都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

“姐姐要、要住在我家?”

——仙子的衣著配飾,一看便是出身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而他去年為了安葬父親,家中積蓄幾乎見底,很久沒有添置過新物件了……

“你若是為難,我便去別家問問。”

她語意悱惻,又帶了絲熟稔的揶揄,聽的他心髒都漏跳半拍:“不為難,不為難。我是怕仙子住不慣……”

邀月憋著笑:“怎麽又叫我仙子啊?”

他甚至忘記追究那個“又”字,隻恨自己一不小心將心裏話說了出來,臉頰微紅:“因為……姐姐長得像仙子……”

她腳步一頓,故意往他麵前湊:“清明出現在墓地,還身穿紅衣,應該更像女鬼吧?”

如花容顏近在咫尺,江彌一刹那連呼吸都忘了,喉結滾動腦中空白,一個字說不出。

見他這副木呆呆的模樣,邀月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把一個女鬼往家裏帶……原來你從小就色膽包天啊。”

少年回過神來就慌了,生怕她誤會自己是酒色之徒,正想辯解一二,忽然遠處有一男一女迎了上來——

“江彌,你怎麽才回來?我娘做了幾個青團,叫我給你送過來。”

——說話的少年長得有些眼熟,她定睛一看,這不是萬劍山長老顧不凡嗎?可她記得這二人是上萬劍山後才認識的……

顧不凡看到她的瞬間就瞪大眼睛:“江彌,這姑娘打哪兒來的?是你親戚嗎?”

那紅衣女子的臉如美玉般無瑕,眼含秋水,纖長的眼角斜飛著,看人一眼,就要把人的魂兒勾走似的。

邀月搶先道:“我是他姐姐。”

另一個少女穿著鵝黃衣衫,有點警惕的看了她一眼,然後微紅著臉將手裏的食盒遞了過來:“江彌哥哥,我們家煮的寒食粥,你嚐嚐……”

江彌接了顧不凡的青團,卻朝那少女搖了搖頭:“燕兒,你爹不許你與我來往,還是快回去吧。”

——臨光村因為夾在武光城和萬劍山之間,村民的眼界自然也比其他村的人要高。尤其是有女兒的人家,都削尖了腦袋要上嫁給城裏的公子哥。江彌父母雙亡,又沒留下什麽積蓄,村裏人互相知根知底,自然不肯讓自己的女兒與他有瓜葛。

他當著另外兩人的麵拂了她的意,燕兒麵色登時有些難看:“隻是一碗粥而已……”

“請回吧。”

江彌臉上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越過二人推開院子的竹籬笆門等著身後那位仙子進來。

紅衣少女卻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接過燕兒手中的食盒:“給我吧。”

***

邀月去接這食盒自然是因為……她真的餓了。

——江彌的幻境裏,她不吃飯會餓、不睡覺會困、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能比普通凡人還要柔弱一點。也不知道這臭傻子到底安的什麽心……

昨夜仿佛隻是個荒誕不經的夢,醒來她身上沒有任何痕跡,連衣服都穿戴的整整齊齊。出門找江彌時在屋中掃查了一圈,發現衣櫃中女子用的四季衣物很齊全,看起來是打算長留她在這幻境之中了。

少年端著麵碗,穩穩放上圓木桌:“姐姐,那粥都涼了,還是嚐嚐我煮的麵吧。”

青瓷碗,陽春麵,飄著幾滴小磨香油。開胃的酸湯配清脆的小蔥末和蘿卜丁,熱騰騰冒著白氣。

——他的母親死於難產,此後十四年間父親並未再娶,若不是為了將他拉扯大,恐怕早就隨妻子去了。隻是江父思念成疾,身體一直不好,所以江彌很早就當家了。做飯這種事對他來說簡直信手拈來,但平日粗茶淡飯慣了,現下廚房裏肉菜幾乎都已用盡,隻能草草做了一碗麵,不知道合不合這位仙子口味。

一股自然清香飄出麵碗,縈繞鼻間,久久不散。她嚐了一口,少年有點期待又有點忐忑地問:“姐姐吃得慣嗎……”

她口腹之欲不重,壓根沒吃過凡人的飯菜,其實是吃不慣的。但她還是“嗯”了一聲,少年這才美滋滋的動筷:“以後姐姐想吃什麽就告訴我,我會做的菜可多了。”

二人草草吃過飯,江彌便忙著去院子裏給牲畜喂食、掃除積水、上房補瓦……很難想象這個年紀的少年能將一切料理的這麽熟練。

時間在瓦礫縫隙間悄然流逝,日影西斜天色昏黑,倦鴉歸巢。夜雨起初淅淅瀝瀝,打在林間,如饑餓的群蠶啃噬桑葉,發出極細密沙沙聲。不多時雨勢漸大,萬劍山的黑色剪影都溶在雨幕之中。

江彌自然是把床榻讓給她,自己在地上鋪好被褥。伴著雨聲,不多時邀月就睡熟了。

月光越過窗欞,灑在她半邊雪白的臉頰上,連皮膚都隱約泛出皎潔清冷的光暈。少年用目光隔空撫摸她麵頰的輪廓,有點像雄獸看守著自己的伴侶,充滿了驕傲和鄭重;更多的是折服,是此人隻應天上有的傾慕。

這一夜少年睡得並不安穩,意識剛一朦朧,很多**旖旎的畫麵便紛遝而來。他隻覺得身體深處仿佛有種衝動漲得發痛,左衝右突,卻又找不到地方發泄。

現實和虛幻糾纏起來,最終化作那個紅衣仙子的臉。海棠花樹下拂過他嘴唇的不是手指,而是她水紅色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