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 協
這是這座城市裏眾多高檔小區中的一座。高大連綿的樓層成為這一帶醒目的天際線,大理石的外表和立在樓頂的西洋雕塑,以及每家每戶幾乎連在一起的寬大落地窗,將它與周圍的樓群區別開。更別說這座小區的旁邊還有一條河流!在樓間寬大的園林綠化帶裏,偶爾可以看到一抹鮮豔的色彩衝破濃厚的綠意,冒出頭來,又在抓住你注意的瞬間,隱沒在其中。不過,隻要你耳朵靈光,順著孩子們的吵鬧聲,總能找到這片地方——兒童樂園。
仿佛漁人穿過山洞,眼前突然見到一片桃花源。曲徑通幽的園林造景限製了行者的視線。然而撥開枝條,走到這片樂園門前的瞬間,就有種撞破了五彩門,不小心走入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的感覺。平整的場地上,鋪著紅藍黃的塑膠顆粒地麵,色彩斑斕的人工涼亭取代了樹木的綠蔭。大人們在涼亭下的長凳上休息聊天,還有小桌子可以放媽媽們沉重的背包。小小孩在嬰兒車裏愜意地曬著太陽,大一點的孩子在彈性地麵上奔跑跳躍,即使摔倒了也不需要去扶他們。大大小小的沙坑不止一個,在周末的時候,還有家庭在沙坑裏野餐——後來被保安製止了。五顏六色的兒童遊樂設備醒目,最令人矚目的是那座塗了四種顏色——一個完整的小型攀爬架的組合滑梯!
據說這個小區裏有一半的業主是衝著這個遊樂園來買的房子。再加上小區裏有個不錯的私立雙語幼兒園,附近一所好的公立小學,這裏儼然已經成為這個城市裏年輕新貴的首選。
然而,有能力把家安在這裏,是否意味著幸福的開始,就見仁見智了。對於大多數女人而言,年輕時免不了想靠愛情和婚姻獲得幸福,但是住在這裏的一些女人會告訴你,這不過是女人的一廂情願而已。
此刻,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咿咿呀呀地叫著,在各自的領地內活動。媽媽們則各自按了年齡分堆,湊在一起聊天。
遊樂區比較封閉,看住了門口,孩子們也跑不到哪裏去。六歲左右的孩子媽媽們都集中在滑梯附近,沙坑則以四歲以下為主。更小的就在彩色橡膠區域內,摔來摔去。
一個年輕的媽媽推著寶寶車來到沙坑邊。黑色的短發被春風隨意卷弄著,她彎腰把寶寶車裏的孩子抱起來,來到沙坑前。
兩歲左右的小男孩一屁股坐到沙坑裏,左右看看,又看看手裏的工具,抬起頭看媽媽。女子笑著拿起鏟子,陪著娃娃一起鏟沙子。大概五分鍾,有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小女孩過來玩兒,年輕媽媽笑著說:“子淵,橙子來了呢!”
被稱作子淵的小男孩笑著抬起頭,大聲地喊著女孩的名字,很快又有兩三個男孩加入進去,幾個小孩一起玩起來。小女孩的媽媽招呼說:“子淵媽媽,過來歇會吧,讓他們玩兒去吧!”
五個孩子是從搖籃一起玩大的,家長們也相互熟悉。坐到一起,一邊看孩子,一邊聊天說話,打發時間。
“子淵媽媽,你臉色怎麽這麽白?沒事吧?”一個小孩的姥姥關心地問。
她搖搖頭解釋:“大概是在屋裏時間太久了,好久沒跑步了。”
“多帶孩子出來曬曬太陽,你也能運動運動。”
子淵媽媽叫寧悅,和這裏的大多數人一樣,主要工作就是帶孩子。
這時,另一個小孩的姥姥說:“住在五號樓三單元的那個小蓮花,你們記得不?”
她壓低了聲音,表情極為嚴肅,大家詫異地看著她,靜靜地等候下文。
“前一陣子高速十七車相撞,新聞裏老播,還記得不?蓮花媽媽帶著蓮花,就在那裏!”
“啊!”大家麵麵相覷。這是近兩天全國都在關注的新聞,據說車禍現場慘不忍睹!
橙子媽的聲音都顫了:“怎麽可能?蓮花媽媽前幾天還發海邊的照片,說馬上要回國了。怎麽就跑高速上了?”
新聞總是遙遠的,若是牽扯上身邊認識的人,總有幾分虛幻的感覺。
“昨天派出所的來了,我聽保安說的,絕對沒錯。說是剛回國,準備坐車直接回老家。不過蓮花爸不在飛機上!你說,怎麽就這麽便宜了那個混蛋!”
寧悅有陣子沒出來,一時跟不上老太太跳躍的思維:“蓮花爸怎麽了?”
橙子媽代答了:“蓮花爸出軌了。你不知道嗎?小區都知道了!蓮花奶奶到處講蓮花媽的不好,蓮花媽每次出來都哭得不行。這次蓮花媽帶孩子出國,也是太生氣了,想散散心。估計下飛機也不願回這裏,才直奔娘家。沒想到……”
“沒想到稱了那個渣男的心!”說話的是起頭的姥姥,“那個男的帶著小三直接去海南拍婚紗照,完了小三還把婚紗照發給蓮花媽。蓮花媽找那混蛋離婚,那混蛋說,要錢一分沒有,公司裏一堆債務,都是夫妻共同的!還在蓮花媽的車上安裝定位,找流氓糾纏蓮花媽,拍照說蓮花媽出軌。最可氣的是那男的還打蓮花媽!蓮花奶奶還說蓮花媽活該!我聽著心口都疼。氣死我了!也不知道蓮花媽怎麽想的,要我就什麽都不要,孩子也不要,就跟這男的離!這下好了!老婆孩子都死了,男的獨吞了所有家產,得意死那兩個臭不要臉的!”
老太太臉都紅了,聽者亦憤憤不平。幾隻灰喜鵲從她頭上飛過,喳喳叫著,飛向藍天白雲的深處。
寧悅下意識地打開手機,她也加了蓮花媽的好友,昵稱是“蓮花媽媽”。最後一條朋友圈,是配了一個九宮格圖片的日記。照片是小蓮花和她在東南亞各地玩耍的集成,最後一張在機場,孩子坐在行李車上,開心地笑著。文字寫著:“今晚回家!姥姥姥爺,我們想你啦!”孩子和女人燦爛的笑容讓人無法想象媽媽的心酸,更讓人無法接受,這就是她們的最後時光!
寧悅的眼眶一酸,趕緊低頭掩飾。這時,旁邊另一個媽媽歎了口氣:“說句不好聽的,死了就死了,傷心的都是活人。一死百了,蓮花媽這下清靜了,再也不用傷心,也不會被任何人傷害了。蓮花也不用天天哭了。”
寧悅悄悄拭幹眼淚,瞅了一眼說話的媽媽。她家也不太平,一地的雞毛,都寫在臉上了。
說來也怪,她們這些全職媽媽,明明是世人眼中最清閑的一群人,實際上卻各個滿腹怨氣。明明不愁吃不愁喝,卻都說自己沒有安全感。男人和老人們聽了,搖頭的搖頭,撇嘴的撇嘴,有時候連她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不過說到具體的事上,大家都理由充足。別說蓮花媽的事情擺在眼前,就是丈夫不出軌的,媽媽們也不安。無論她們如何努力為這個家付出,所有的辛苦似乎都是徒勞的!沒人承認全職媽媽的汗水,沒人認可全職媽媽的價值,沒人看到全職媽媽的辛苦,隻要你不上班,你就是靠男人養的米蟲!
橙子媽搖頭說:“蓮花媽那天晚上找我哭,說自己想死的心都有,可是又不敢死!姥姥姥爺都七十多了,她不能這麽走!現在可好……”橙子媽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這婚姻啊,能湊合著過已經不錯了!”
大家又是一陣唏噓,寧悅被橙子媽說得心中一激靈,冷笑一聲道:“咱們湊合著過,有人還找真愛呢!老天爺眷顧著呢!”
“真愛個屁!”小孩的姥姥已經憤怒了,“不是不報,時候不到!老天爺饒不過那對狗男女!”
“媽媽和寶寶做伴,那個世界裏沒有背叛。”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小胖子媽媽說了一句,眼角已經濕潤。
她的寶寶每天晚上一個小時醒一次吃奶,為了堅持母乳喂養,小胖子媽媽已經這樣整整一年了。這幾天大家勸她給孩子斷奶,婆婆和丈夫希望到了兩歲再斷,小胖子媽媽想著已經堅持一年了,再堅持一年也能習慣。可是最近她的精神極差,動不動就會掉眼淚,有時候也會突然發怒,看起來不太好。
寧悅突然眼酸,趕緊低下頭,掩飾起來。
那邊的老人還在議論:“現在的女孩子,真不要臉,追著做小三,還理直氣壯地讓人家老婆趕緊離婚!真不知道什麽樣的爹媽教出來的!”
周圍的聲音漸漸模糊,寧悅的眼裏隻有沙坑邊兒子小小的背影。她想起媽媽說的一句話:“你要是打定主意,辭職回家生孩子,我也不反對。不過,你要記住:過日子不是談戀愛,男人出了門,愛幹什麽就幹什麽,你不要管。隻要他還認這個家,對孩子好,你就讓他進門。家是什麽?說白了,就是兩個人一起養大孩子贍養老人,老了以後互相照顧的聯盟!不過,我也告訴你,如果你真覺得過不下去了,想明白,安安靜靜地走人。記住,在想明白之前,無論如何也不能激怒男人!那樣隻能是你吃虧。咱們女人呀,在這個社會上,沒多少機會。事業是這樣的,生活也是!”
可是,什麽是想明白呢?寧悅癡癡地看著不遠處的孩子,思索這個似乎無解的問題。幾年前,在她還不懂母愛的時候,就永遠失去了聽到媽媽解釋的機會。如今她終於明白了母親的愛與辛苦,抬起雙臂卻隻能擁抱深淵。
兩年前,寧悅還在月子裏時。
有一天,陽光和今天一樣好。她無聊地翻看著手機,細細的震動傳入手掌,來了一條新信息。寧悅看了一眼,居然是短信。一邊好奇這年頭誰還發短信,一邊打開信息。一抹靈光閃過,手下意識地停了一下,仿佛收到了什麽警告。然而,手指依舊不聽話地點開了。是一張照片。一張半裸的女人自拍照,露出正在一邊睡覺的胡成。
寧悅的心髒在圖片被打開的一瞬間抽成一團!他又來了!果然是有一就有二!
寧悅的表情依舊鎮定著,甚至和進來放衣服的月嫂說了兩句話。她坐在**,低頭聞了聞自己的味道,第一次意識到一個月不洗澡讓她顯得那麽不體麵。
寧悅的內心正在崩潰,除了自己無人知道,她多想在下一刻就操起廚房的菜刀,衝進胡成的辦公室讓他血濺五步!
她根本沒想過離婚!她剛從產台上下來不久,在那裏流的血可以灌滿一桶!她的肚皮上還纏著繃帶,那裏藏著一條可怕的傷疤,隻是上個廁所都要疼得想死!她被囚禁在這張**六十天了,每天像一頭奶牛一樣被人擠奶!不不不,她從沒想過離婚!她隻想為自己付出的這些代價,換回等價的回報!唯有胡成的血,可以抵得起她流過的血!
然而,那又如何?他們有孩子了啊!那個弱小的,不及一條胳膊長的小生命,就躺在她的身邊!他長大了,他懂事的時候,要讓他去麵對這破碎殘忍的命運麽和母親殺死父親的家庭關係嗎?不不不!寧悅低頭看著在小**熟睡的小娃娃,再次否定自己。但是,她真的很想很想!
那張照片在眼前晃啊晃。晃得她發瘋,晃得她幾乎要失去意誌力!
為了克製這種衝動,她躲進被窩裏,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腕,直到嘴裏有了血的甜腥。腥甜的味道流過舌尖,撫慰了嗜血的本性,翻滾的衝動呼嘯著要更多的血液。她拚命咬著,絲毫沒有察覺神經傳遞給大腦的信號,無助地等著魔鬼慢慢饗足地退去……
血流盡了,還有淚,淚流盡了呢?
陽光落在嬰兒**,照在那個連翻身都不能的“肉條”上。他的肚皮一起一伏,好像一隻小青蛙。可是他的四肢綿軟無力,總是保持一個姿勢躺著,偶爾揮揮胳膊蹬蹬腿,就是他全部的運動!甚至連維持生命所需的“吃飯”,也需要別人把“飯碗”端到他的嘴邊!他唯一能做的,隻有張開嘴使勁兒嘬。那是唯一能向外界宣示生命存在的主動性動作!
寧悅抱起孩子。孩子的小嘴條件反射般吸吮起來,奶水汩汩流出。寧悅感覺到身體裏驟然活躍起一條大河,沿著後背滾滾而上,攀至肩膀,如瀑布一般傾瀉而下,想衝進那張小嘴吸吮的出口。不料卻在將出未出的微妙地方戛然收住腳步,溫柔地流進娃娃的嘴裏。嬰兒的一張小臉滿足而平靜,緊閉的眼睛依舊沒有任何睜開的跡象。
他……甚至都不算一個完整的人吧?寧悅想著,感受奶水從身體奔流而出的澎湃,再看著那小小的腦袋,忽然覺得隻需要再多一點點都有可能淹死他!
他真是太柔弱了。他應該還沒有痛感吧?他能不能感受到痛苦呢?現在的他和胚胎時的他,在智商和情商上應該沒有差別吧?那麽,也許,此時結束,不需要痛苦吧!
寧悅想著,身體向前傾了傾,柔軟而瑩潤的身體組織立刻把小孩的鼻孔完全堵住,不留一絲縫隙!
這時,從寧悅的胸口傳來一絲細微的變化。寧悅本能地退後,抬手的瞬間看到腕上的傷痕,一股怪異的衝動控製了寧悅:“不要動,就這樣,隻需要一會兒,幾秒鍾,一切就結束了。馬上就可以回到從前了!沒有孩子,沒有責任,沒有痛苦……”
寧悅猛然仰身,撲通一聲後腦勺重重砸在床頭上。驚天動地的哭聲從孩子嘴裏傳來,理智還沒回到寧悅的腦海,她的汗已經濕透了衣服,整個人也虛脫似的躺在那裏,任由孩子大哭著,一動不動!
婆婆和月嫂鄭阿姨進來的時候,寧悅的眼淚和汗水已經混到了一起。婆婆心疼孩子,趕緊抱起來哄,嘴上不說,表情已經相當不滿。鄭阿姨很有經驗,看了看孩子,伸手把孩子嘴邊的奶漬擦幹淨,又看看臉色蒼白的寧悅,找借口支走了婆婆,自己則抱著孩子去了另外一個房間。
人走了,房子空了。一片寂靜中,寧悅的魂魄好像才回到軀體裏。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她感到惶恐,感到不安,甚至感到絕望!因為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
我差點殺了他!
是的,我剛才,那麽想殺了他!
她知道自己生了一個人,一個小生命。可是這個生命太過脆弱,脆弱到甚至不需要她的手指,隻要稍稍改變一下姿勢就可以結束。而自己潛意識裏對這個生命的渴望其實遠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強烈,事實上,最強烈的渴望是重新回到過去,回到那個沒有孩子的時候!她要自由,要安全,可是她的愛完了,她的幸福沒有了,她能帶給這個孩子的還有什麽?她要帶著孩子生活的這個屋簷下,這個叫作“家”的地方,是個什麽樣的怪物?
或者,獨自一人,用自己的後半生去承諾這個生命嗎?不,她不敢,也不願!她是懦夫,她沒有母愛,她甚至自私地想要殺死自己的孩子!她害怕,她絕望,她希望世界在她帶走孩子時迎來末日!
寧悅流著淚,仰麵朝天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的床榻一歪,鄭阿姨進來坐下。手裏端著一碗熱水,遞給她。寧悅呆呆地看著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不知道她看出了什麽。
鄭阿姨說:“孩子睡了,沒事了。”
“沒事了。”寧悅重複著。
鄭阿姨歎口氣,說:“生完孩子都是這樣的,沒有人天生就會當媽,不過是照顧的久了,有了感情,也就舍不得了。其實親生的收養的,都一樣,沒有天生的感情,都是慢慢帶出來的。”
“真的?”
“真的。你養隻狗,照顧得時間長了,不也一樣嗎?人也一樣。”
寧悅鬆了口氣。大家都是這樣的,母愛不是天生的。可是爸爸呢?
鄭阿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寧悅。妻子還在月子裏,丈夫就出差到外地許多次了,換誰都知道有問題。她說:“父愛如山嘛!最好的父愛就是像山一樣坐旁邊不動,不添亂就是好的啦。要我說啊,有了孩子以後,最沒用的玩具就是父愛啦,在屋裏礙事,放出去掙錢才好。男人嘛,隻要把掙回來的錢交給你,就是負責啦!”
“是嗎?”寧悅想,我隻有一張信用卡的副卡,算是把錢交給我嗎?她沒說,鄭阿姨自然也不知道。
鄭阿姨歎了口氣,說:“你多帶帶孩子,他跟你親。將來有什麽事,他肯定向著你。”
“我不想要了。”寧悅一臉癡呆相。鄭阿姨愣了好半天,才抱起孩子,塞進寧悅的懷裏,說:“你瞅瞅,這是你生下來的。這麽小,這麽弱,要是有人欺負他,你這個當媽的跑了,誰來罩著他?”看寧悅慢慢低頭看孩子,鄭阿姨又說,“有後媽就有後爹,奶奶是多子多孫的,嘴甜的才疼。你想想,這麽大的世界,滿世界的人,除了你,還有誰能無條件地愛他護他疼他?”
眼淚終於落下,像斷了線的珠子,很快匯聚成河,落在衣襟上,落在繈褓間。
鄭阿姨微微搖了搖頭,這是媽媽的眼淚啊!也是女人的命!
她打量著眼前傷心的女人和孩子。這種事太多了,多到公司培訓的時候都告訴她們如何應對。但平心而論,即使鄭阿姨已經人生過半,也依舊無法理解,為什麽在女人最難受最孤獨最害怕的時候,男人可以那麽心安理得地去尋自己的快樂!隻是因為他孩子的娘不能讓他高興?可是是誰給女人帶來的疼痛,是誰把女人置於險境,是誰讓女人陷於絕望,難道不是男人嗎?那他們又承擔起什麽責任了?
掙錢?
僅此而已?
從那天開始,寧悅像著了魔似的把所有照顧孩子的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就連晚上也把嬰兒車放到自己的床邊,讓孩子日日夜夜都跟著自己。鄭阿姨倒落得個清閑,隻是睡覺的地方不太好,臨時在臥室門外擺了張床守著。
婆婆說這樣不像話,會累得沒奶。鄭阿姨說沒事兒,孩子跟媽睡,能刺激奶腺分泌。婆婆看了一眼寧悅,寧悅好像沒聽見她的話,一甩手走了。
小孩兒的成長以剪輯加快進的方式呈現在寧悅麵前,強烈地衝擊著她的意識。她開始意識到,她必須護著這個小生命不被這個世間的種種意外打倒,她還要教會他怎樣才算強悍!可是,那是一份怎樣的責任啊!大到洪水猛獸,小到細菌病毒,一時間仿佛全世界都是足以致孩子於死地的敵人!而且,這樣的責任少則十幾年,多則幾十年,也許終其一生,都無法結束!
寧悅抱著孩子,低頭看著他皺在一起的五官,雙手不由得顫抖起來。她害怕那份責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擔負起來!她慢慢鬆開手,就在把孩子放在**的那一瞬間,一直不睜眼的孩子眼皮一陣抖動,忽然睜開了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真正純淨澄澈的目光,瞬間吸引了寧悅。烏溜溜的眼球動了動,隨即,孩子的小手揮了一下,原本皺巴巴的小臉悄然一動,小嘴現出一個近似人類笑容的表情。
寧悅愣住了,原本要鬆開的手忽然微微收緊。孩子的嘴裏明確地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寧悅的淚水突然就湧了出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放下他了。就算與全世界為敵,就算天塌下來,她也不可能放下了。那個笑容,牽動了寧悅內心最柔軟最溫暖的地方,喚醒了深藏在她體內最原始的衝動。
可是,恐懼依然存在。她幾乎傾盡全力地照顧孩子,努力尋找激發母愛的鑰匙,不過是下意識地逃避一件事——她害怕自己會再次“在無法支配的衝動下”殺死孩子!
魔鬼在深淵裏,時刻凝視著她。
寧悅,無法逃脫,抑鬱了。
依舊是兩年後。
遊樂場裏的孩子們還在熱火朝天地玩兒,義憤填膺的表情依舊在每個知情人的臉上。寧悅的公公婆婆尋過來,讓寧悅回去看一下,有個快遞需要她的身份證。公公去買菜,婆婆帶著胡子淵玩,寧悅交代兩句就離開了。胡子淵看看媽媽,剛撇撇嘴,就被奶奶推的秋千**起,笑著轉移了注意力。
“你多帶他,他心裏向著你。”
寧悅邊走邊回頭看,心裏竟然想起鄭阿姨早先說過的話。不同於那時的無奈,此刻竟然有些絲絲的暖意。在她絕情冰冷的婚姻裏,隻要有孩子,就還有溫暖之源,就有她情感棲息的生命之火。就算離開,她的愛不會熄滅,她的溫暖不會消散。
寧悅取完快遞,心跳得厲害,隻好摸著把椅子坐下來。她習慣性地拿出手機,看著黑洞洞的屏幕,又不知道要幹嗎。
“看什麽呢?”身後突然傳來一道頗有磁性的聲音,緊接著,一條結實溫暖的臂膀把寧悅帶入懷抱。
寧悅的身體陡然一僵,拿著手機的手臂胡亂一揮,不知打到了哪裏。就聽那人喊了一聲:“哎喲!”
寧悅倒退了一大步,遠遠站定,目光複雜地看著來人。
胡成,她的丈夫回來了。
西裝外套已經脫去,領帶半開著,白色的襯衫領口微張,露出筋骨分明的頸部肌肉。今年最流行的瘦型西褲整齊地套在他的腿上,H標記的腰帶低調而精致地勾勒出依舊緊致的腰身。時光對誰都是一樣的,但努力的人總能偷出五六年。胡成就是這樣努力的人,不管工作多忙,時間多麽緊張,健身房是他行事曆上雷打不動的安排。即使當年寧悅因為陣痛入了產房,胡成也要完成規定的健身項目,才趕到醫院。
男人過了四十,臀部就開始下垂,這一點和女人的煩惱是一樣的。而且女人可以穿BRA糾正,男人就隻能那麽吊著。可胡成的臀部一直很翹。就像寧悅的臉,雖然也有皺紋,但給人的感覺還是年輕,甚至有一點點幼稚。在寧悅看來,這些都是天賦。可胡成卻認為這是自己長期健身的結果。而寧悅,則要歸功於各種昂貴的護膚品。
寧悅並不與他爭執,結婚這麽多年來,她已經完全摸透胡成的脾氣。那就是一頭狼,天天高高在上,自以為了不起,稍微有誰不順著他,就記恨一輩子,總要找機會咬你一口。寧悅吃了幾次虧之後,也隨他去了。這樣大家都很舒服,你得了你要的順從,我全了我的安寧,皆大歡喜。更何況,寧悅一直很欣賞他那高高翹起的臀部。在身體的黃金分割點上,那麽鼓鼓地突出來,立刻把古板的西裝穿出一種悶騷來。
寧悅覺得,這是屬於自己的樂趣,全世界幾億人,隻有她懂得的胡成的美。
後來她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這個認知曾經讓她難過得無以複加,可她居然神奇地挺了過來,並且已經痛得習慣了。就像每月例行一次的痛經,要死要活,然後繼續活。每到這個時候,她就像一個旁觀者,看著另一個自己從深淵裏爬出來,自虐自殘,鬧夠了再慢慢爬回深淵。
她疼,也不疼。她恨,也不恨。
大概,這就是麻木吧?
“你怎麽了?”胡成捂著臉,看起來打得不輕。
他敏銳地注意到寧悅的不對勁。強烈的危機感讓他瞬間繃緊,好像一頭亮出獠牙發出低沉狺吠的野獸。
熟悉他的寧悅毫無障礙地感受到危險的信號,那一瞬間她甚至覺得眼前站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隨時可以撲過來掐死自己的人。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
當年他們就是這樣認識,並且自己也正是被這種危險吸引,最後才成為他的妻子。
寧悅相信一物降一物,她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胡成這頭野獸套上嚼子的。可是現在,她覺得並沒有馴化他,反而把自己成了一頭困獸。
寧悅心頭有些煩躁,她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說:“有個叫田秋子的姑娘今天來找我,”她觀察著胡成的表情,繼續說,“她胡說了一些東西,我沒空理她,叫保安把她攆走了。”
胡成的臉抖了抖,看著寧悅沒有說話。
寧悅隨意地問:“真的?她說的。”
胡成搖了搖頭:“什麽真的假的。現在的女人看男人有點本事就倒貼,你別理會!我每天忙得不行,哪有時間弄這些!”
兩年了。從懷孕時收到另外一個女人的照片開始,胡成就不斷否定著所有的婚外情。寧悅隻給他一句話:“你是我老公,我最信你。你若說沒有,我就當沒有。”
當年寧悅媽媽也是這樣對寧悅爸爸的,後來他們一起過完了後半生。可是,寧悅媽媽隻問了那一次,而寧悅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問了。
不同的女人,或者照片,或者找上門,一次又一次,弄得寧悅都覺得問胡成是一件很無聊的事!然而,即使很無聊,她也要每次都問一遍。心裏就像養了一頭怪獸,唯有得到那個明知是假的標準答案,才能安靜地趴下。
胡成換衣服回來,問寧悅: “床頭上你的藥呢?怎麽都沒了。你吃完了記得要買,或者讓我媽去買也一樣。”
“醫生說不用吃了。我那個本來就是產後抑鬱,自己就能慢慢恢複。你非讓我吃藥,現在已經好了。”
“真的好了?”胡成遲疑了一下,手指劃過臉——那裏剛才被打的地方還火辣辣地疼。
寧悅從櫃子裏拿出一份藍色的就診本,遞給胡成,讓他自己看。
胡成隨便翻了翻就扔到了一邊:“好了就行,以後穩當著點。幸虧是我,要是孩子或者我媽,你這一下子非出人命不可。”
寧悅沒說話,低頭翻著手機。
胡成一邊起身換衣服,一邊觀察寧悅。換好了衣服,才湊到寧悅耳邊,帶著明顯的曖昧問:“有事?”
寧悅全身毛孔都炸開了!如果不是門口傳來熟悉的呀呀聲,她一定會迅速推開胡成,跳到一個安全距離之外!
門開了,胡成撇下寧悅,整個人仿佛變了個模樣,笑眯眯地衝到門口。
大門已經打開,一輛兒童手推車正緩緩駛入,車上坐著一個可愛的娃娃,看到胡成便張開手臂,咿咿呀呀地叫著。胡成一把抱起娃娃,高興地在屋裏轉圈:“哦哦哦,我的大兒子!寶貝兒回來了!”
父子倆玩著扔高高的遊戲,大的喊,小的笑,屋裏詭異的氣氛瞬間被衝散。
寧悅的目光在大小兩個男人間徘徊,握著手機的手爆出了青筋。最後,她的目光定在小肉團身上,所有的冷冽都融成了一汪春水。
四年後。
“媽媽,快來陪我玩兒!”雖然已經上幼兒園了,但三天兩頭病休的娃又在客廳裏喊她。
寧悅笑眯眯地走過去,和孩子玩起了樂高積木。一塊小小的樂高塊,在寧悅手裏已經轉了十幾圈了,還是沒找到正確的接口,小孩子不滿意地奪走,利索地插進自己的組合中,順便送給寧悅兩顆衛生球。寧悅笑著承認自己沒找對,又撿起一塊問娃娃該放在哪裏。胡子淵思考的時候,手機出來一個來電顯示。寧悅不動聲色地消音,站起身輕聲哄著孩子,一起起身穿衣。
婆婆從廚房裏出來,問寧悅去哪裏?寧悅說出門曬太陽。
婆婆忽然說:“最近天兒好。”
寧悅愣了一下,看看外麵,太陽並不強烈,淡淡地說:“哦,要不不出去了吧。”
婆婆一皺眉,沙發上看報紙的公公插話說:“出去活動活動吧。小男孩,不要老在家裏鎖著他。”
寧悅領著孩子出門。婆婆走到陽台向下張望,半天才回來對老頭子說:“上個月我看見寧悅和一個男的在大門口說話,我問是誰,她說是同學。”
老頭依舊看報紙,頭都不抬。胡成媽習慣了,繼續說:“你說她好好在家裏帶孩子唄,非要參加什麽同學會!招些男的,讓人說笑話!”
“寧悅參加同學會又沒瞞著你,有同學來找她辦事,分什麽男女!我看就是你沒事瞎念叨,累不累!”
“我瞎念叨?她一個家庭主婦,八年沒上過班了,她能辦什麽事?要說女生來問問怎麽生孩子養孩子,我還信。一個男的來找她辦事!笑死了!”
“寧悅人家以前也是律師,挺能幹的。你不要老是瞧不起她。”
“不是我瞧不起她,我是心疼胡成。這一家子全靠胡成一個人累死累活,寧悅,說白了她就是在家吃閑飯的,花的用的都是胡成的血汗錢!她要是再招惹些男的,對得起胡成麽!我得幫我兒子看住她!”
胡成爸忽然想起一事,卻沒有立即開口,而是想了想才說:“有時間你說說胡成,別那麽拚,老不回家也不是個事兒。”
胡成媽點點頭,卻又衝大門念叨:“還不是寧悅沒本事,整天喪氣。胡成回來了也不知道哄哄,跟木頭似的杵著!誰看了都難受!要不是有子淵,我早就讓胡成跟他離了!”
胡成爸瞥了個白眼,依舊看自己的報紙。但是胡成媽說到了離婚,卻讓他心裏一動。前兩年在小區門口聽人說寧悅和一個女孩子鬧不愉快,隱隱的不安讓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依他幾十年的經驗,寧悅絕對有自己的心思,但孩子拴住了她。倒是自己的兒子胡成,一個月能有三四天回來住就不錯了。站在男人的角度,老爺子很明白這意味著什麽,也明白這樣的危險性。可站在父親的角度,他並不願意譴責,還隱隱有幾分驕傲。他想得很清楚,自己已經老了,自然是要跟著兒子過。胡成的孝順,不用擔心。他現在擔心的,是胡家的香火由誰來延續?當然是越多越好,不管哪個媽生的,隻要是胡成的孩子,都是好的。
可是如果因為離婚寧悅把胡子淵帶走了,他絕不允許!
想到這裏,胡成爸叫住準備進廚房的胡成媽:“你以後對寧悅好點,別老跟胡成說她這不好那不好的。”
“事兒是她做的,還不許我說嗎?”老太太嘟嘟囔囔地進了廚房。
小區的門口向陽背風。暖暖的冬日上午,寧悅帶著胡子淵出來玩。胡子淵啪啪地敲打著小區圍牆上幹枯的爬山虎。寧悅則略帶焦慮地看向來車的方向。
一個穿黑色羽絨服的男人從一輛銀色普桑上下來,向著寧悅的方向跑來。待到近前,寧悅鬆了口氣。
卓浩則遞出一份鼓囊囊的牛皮紙袋:“都在這裏了。你這老公真行,這是第幾個了?”
寧悅接過來,並沒有拆開。
卓浩看寧悅居然不動聲色,有些著急:“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麽不離婚?你擔心什麽?我幫你!你要是願意,我現在就幫你找律師辦離婚!”
卓浩的聲音有些大,寧悅示意他輕一點:“謝謝了!我還沒有想明白。一開始我也難受,可後來我發現也沒什麽。在這個家裏,我和孩子有吃有喝,有錢享受較好的教育和生活。一個正常家庭該有的,胡成都給了。”
“你瘋了!他是你丈夫!他除了給你錢,除了沒餓死你,還給你什麽了?”卓浩指著寧悅手裏的那一大堆文件,“他在外麵找女人,換著花樣地找!這是一個丈夫該做的?他把財產都記在他父母的名下,寧可相信自己的情人,和情人合夥開公司,也不給你留一個賬戶。這是一個丈夫該做的?對家負責任?笑話!你來告訴我,他負的哪門子責任?”
“孩子。養育的責任。”寧悅認真地說,“依靠婚姻和愛情來獲取幸福,是小姑娘的想法。對我來說,家就是一個以撫育後代為目的的聯盟。我付出勞動,他提供金錢,在情感上不虧欠孩子,讓他在一個基本完整的社會結構裏長大並成熟,這就是家的意義,這也是他的責任,我得要求!”
卓浩不可思議地打量寧悅,最後才搖著頭,惋惜地說:“寧悅,你還記得當年咱倆為什麽分手嗎?”
寧悅一直平靜的臉突然出現一道裂縫。
“我要做偵探,我要冒險。你說你擔心我,你不能看我處於危險之中。你從來沒說過錢。你說,你要的家要有一個男人,要給你安全。我不能給你,但你現在這個男人,給了你什麽?”卓浩不是第一次勸寧悅了,說到這裏忍不住指著不遠處的孩子,“就給了你這個孩子,所以你就這麽委屈自己?連自己真想要什麽也忘了嗎?”
卓浩突然憤怒地拔高了聲音,看著寧悅的眼充滿不甘!
寧悅卻在第一時間回頭去看在一邊玩耍的兒子。小朋友被大嗓門嚇了一跳,看到媽媽,愣了一下,趕緊跑過來,抱住寧悅的大腿。
卓浩歎了口氣:“算了,我也不強求你了。不過,寧悅,你知道嗎?我為什麽一直留著那個電話號碼?就為你一句話。為你這句話,我這輩子,隻要你需要,我隨時都會過來幫你。”
寧悅茫然地看著他。
卓浩喉結動了動,才深吸一口氣說:“我要求分手那一次,你給我打電話。你哭著說,分手就分手,不要不接電話啊!你說你會擔心我,會猜我是不是被人打了,被車撞了,掉進溝裏沒人救了……”卓浩笑著哽咽地搖了搖頭,頓了頓,才說,“你說你害怕我會出事。讓我分手就分手,不要嚇你。”
卓浩苦笑著,一邊說一邊看寧悅,希望得到哪怕一點點的回應。然而寧悅卻低下了頭,那雙靈動的眼睛,曾經泄露無數心事的窗口,已經深深藏在頭發下麵,不再輕易示人。
“這麽多年了,再也沒人這樣對我說過。”卓浩輕歎。
他追尋著自己的夢想,年紀輕輕就遊刃有餘地遊走黑白兩道。他是父母眼中有出息的兒子,是女人心底得不到的星辰。可是,再也沒人對他說這句話。他們都已經走過了,那個最美好的年紀。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媽媽,我要回家。”胡子淵拽著寧悅的衣角,輕輕地說。
寧悅半蹲下,抱起孩子放進推車,抬頭撩發的瞬間,抹走了眼角的晶瑩:“我先走了。”
卓浩點點頭,側身讓開。遙遙看著寧悅推著孩子的小車,慢慢地走進小區,隱沒在那一片濃鬱的令人窒息地綠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