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魔
寧悅回到小區,並沒有立即回家。而是帶著胡子淵去玩取款機的名頭,去了位於北門商業區的一家銀行。從銀行出來的時候,寧悅手裏已經空空如也。胡子淵很高興能在取款機旁邊玩一會兒,因此也讓寧悅的手裏多了幾張鈔票。
軟軟的小手握在掌心,像條不安分的小魚,不停地蹦來蹦去。幾次滑脫出來,又被寧悅快速抓回去。一輛輛汽車從車位裏駛出駛入,胡子淵大聲念著車牌,清脆的童音一聲聲甩入藍天。寧悅笑著把他安置在推車裏,又推進了麵包店。一路走一路玩,不時聽到有人感歎: “啊!還是全職媽媽好!能天天陪著孩子。孩子幸福,大人也放心!”
胡子淵時不時抬頭盯著掛在車邊的麵包袋子,商量著想先來一塊。寧悅慢條斯理地與他講條件,最後談妥下午三點再吃,可以多加一杯可以快快長高的牛奶!胡子淵歡呼著,自己解開了安全帶跳下車,在陽光籠罩的人行道上來回奔跑。寧悅微微眯起眼睛,突然意識到,孩子又長大了。那個還需要小推車的娃娃,已經被時間收回去了。
莫名的傷感和喜悅同時降臨,寧悅感受到一絲絲生命的活力在體內複蘇。每次都是這樣,隨著一本本調查檔案被鎖進銀行的保險箱,她的希望和溫暖也一次次撲滅,隻有孩子,才能帶著她艱難地爬出來。是的,無論走到哪一步,都應該記住,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複存在,就連那最堅韌而狂亂的愛情歸根結底都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現實。
離婚嗎?不知道啊!寧悅覺得自己一直在走鋼絲,左邊是維持這個家的完整,右邊隨時為離婚做準備,“準備”六年了!
第一次發現胡成出軌,那時胡成斷然否認。寧悅選擇相信,但是看到胡成如釋重負的表情,她就敏銳地意識到,這個“家”對“愛情”來說已經不複存在了。
那時她不知道怎麽辦。孩子那麽小,自己也沒有收入來源,房子是公婆給買的。家裏的財務仔細算下來,大概隻有負債。夜深人靜,即使很快習慣了胡成的夜不歸宿,寧悅依舊在焦慮裏徹夜難眠。早已消失的抑鬱症隱隱有複發的趨勢。
在一次莫名其妙地嗬斥胡子淵,然後自己放聲痛哭之後,麵對婆婆和胡成逼她吃下的抗抑鬱藥,寧悅默默地告訴自己:不能這樣下去!
她翻箱倒櫃,終於從地下室的小箱子裏翻出了一個陳舊的通訊錄。卓浩的名字,已經被水浸模糊了。
那個號碼,現在還在用嗎?
撥號,等待,通了卻沒人接。
寧悅失望地放下電話,心卻習慣性地揪了起來。這麽多年了,應該不會像那時候那麽危險了吧?
第二天,電話響了,熟悉而又陌生的電話,寧悅呆呆地看著,居然忘了接!直到第二遍響起來,她才手忙腳亂地摁下接聽。
卓浩做的是私家偵探,寧悅請他幫忙查一下胡成。在查出軌對象和財產之間,寧悅猶豫了一下,選擇了財產現狀。胡成沒給寧悅任何情感的皈依。他們之間甚至連金錢上的信任都沒有。胡成給家裏的現金,全都在胡成媽的手裏。如果寧悅要用現金,需要找婆婆要。寧悅從來不要,婆婆偶爾想起給,寧悅也是客氣地推辭掉。
在卓浩的幫助下,寧悅知道家裏房子的貸款已經被胡成還清了,從公婆的對話裏,大約猜到家裏賬戶有些餘錢。如果離婚,她應該不至於一無所有吧?她帶著胡子淵離開,能給孩子一個怎樣的保障呢?她依然在猶豫。每個漆黑深夜裏下定的決心,在第二天早上,看到孩子和爸爸或者視頻或者擁抱的笑臉時,就變得猶豫了。她覺得,四年前離不離婚取決於她是否還愛胡成,而四年後是否離婚,則取決於孩子是否離得開爸爸。她不想胡子淵加入單親家庭的大軍。而且,胡成除了對她不忠,對這個家卻是負責的。所以,即使證據確鑿,也隻是留著備用,還要防著被胡成發現。
回到家,婆婆正在廚房裏做飯,公公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胡子淵歡呼著撲向爺爺,混合著空氣中濃鬱的紅燒帶魚的味道,攪動著寧悅的心髒。
她的父母早在八年前就去世了。婆婆並不好相處,但有了孩子以後,一路磨合下來,並未鬧到雞飛狗跳,反而形成一種默契。最重要的是胡子淵很喜歡爺爺。嚴厲的老人在看到孫子的時候,硬如鋼針的胡子都能變成軟軟的柳絲。如果離婚,她將失去這一切。她不害怕失去胡成,但她害怕胡子淵失去他所愛的人。
婆婆照例抱怨寧悅給孩子買了零食,寧悅低頭把麵包收進冰箱,懶得解釋。她想如果離了婚這樣的抱怨就不用聽了,但隨即端上桌的飯菜立刻否定了她的想法。如果離了,不會有人免費給她做飯,減輕她的負擔。
爺爺已經帶著胡子淵去洗手,婆婆念叨著小區裏的家長裏短,忽然說:“對了,咱們樓道的那個保潔員來了個新的。昨天下午快六點的時候,我在樓梯間看見她帶著一個小孩寫作業!我就問了問,原來她丈夫和別的女人跑了,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孩子放學家裏沒人,就接到這裏,等下班了再一起走!嘖嘖嘖!真可憐!”
婆婆搖著頭,接下來絮叨她如何把家裏的衣服收拾出來,給了他們,還讓寧悅把胡子淵不用的玩具、繪本整理一下,看看人家需不需要。
婆媳難處,但也分人。寧悅與婆婆脾氣並不相投,也經常看彼此不順眼。但寧悅知道,婆婆是個善良的人,她的毒舌和尖刻都是無心無意,反倒是不太常說話,總是和胡子淵玩兒的公公,總讓寧悅覺得有些畏懼。
寧悅的心思在別處,待婆婆終於落了話音,才狀似無心地問:“離婚也不該什麽都沒有啊?”
“嗨!我問了。小崔說她受不得那對無恥男女,一分鍾都不想跟他過,什麽條件都沒提就離了。那個男人不是東西,看準了小崔急著離婚而且一定要孩子,提了一大堆條件,最後家裏的房子車子都拿走,就把孩子留給小崔。”
“可是孩子的撫養費呢?”
“小崔沒說,我看她那個性子,估計男的如果不給她,也不會去催的。”
寧悅抽出紙巾擦了擦嘴,又把胡子淵嘴巴周圍擦幹淨,好像完全忘了婆婆的話。婆婆罵罵咧咧地數落著男人的不是,最後更是落到爺爺身上,總結出全天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爺爺一開始不吱聲,聽到最後忍不住回了一句:“那胡成呢?也不好啦!”
寧悅一愣,本要起身的動作就僵在那裏。
婆婆一拍桌子:“他敢!再說了,那是我兒子,他絕不會這樣!”
放在以前,寧悅一定會笑婆婆是自家的烏鴉毛都是白的。但現在她有了胡子淵——胡子淵長大了也要娶妻生子,會和胡成一樣嗎?她狠狠閉了下眼,才接著說:“如果胡成真的在外麵有了呢?”
胡成媽一揮手:“沒有如果!為了豆豆,他就不能胡來!不管怎麽說,豆豆始終是我們老胡家的。”豆豆是胡子淵的小名。
寧悅聽明白了,如果胡成真的和自己離,這位善良而彪悍的婆婆是絕對不會放棄孫子的。
寧悅臉一沉,輕輕站起來,攔住正要跑開的胡子淵說:“子淵,吃完飯要洗手。”
看胡子淵不情願地拐進衛生間,爺爺忽然開口:“悅悅你放心,胡成如果真在外麵胡來,我就打斷他的腿!這個家,絕不能散!”
寧悅沒理他們,慢慢地走到衛生間門口等著孩子。
公公婆婆要午休,寧悅帶著胡子淵出門曬太陽。單元門口雜物房的門半掩著,有個女人正坐在小板凳上疊紙盒。她腳邊已經放了滿滿一大筐。穿著深色西裝的物業經理大聲地訓斥她趕緊收起來,不要耽誤工作。女人也不吭聲,隻是加緊了手上的速度。
物業經理看到寧悅停在她身旁,似乎有些緊張,劈手奪下女子手上的活計:“讓人看見了像什麽話!”
寧悅忍不住開口:“姚經理,反正中午也是休息,她就是做一會兒也不礙事。關上門就好,沒人看見的。”
姚經理這才悻悻地還了回去。那女人抬頭看了一眼寧悅,一雙眼睛彎彎的,透著與年齡和身材不相符的年輕。她微微點頭,不卑不亢的樣子,寧悅不由自主地還禮。
胡子淵又著急起來,扯著寧悅的手往外走。寧悅向姚經理點了點頭,轉身離去。她已經聽出來了,這個女人就是婆婆口裏的小崔。因為丈夫有了外遇,一怒之下帶著兒子淨身出戶的那個小崔。但是寧悅並不想學她。今天她可以為小崔說話,但他日並不一定有人會站出來替她講話。她這個年紀這個狀態,對一切都沒有幻想。她隻想好好活著,把孩子帶大,看他策馬揚鞭離開,自己就可以鬆口氣了。
晚上,孩子已經睡了,胡成才帶著一身酒氣回來。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好像還要出去。
寧悅默默地把衣服收起來,胡成才像剛注意到她似的,笑嘻嘻地走過來說:“哎,兒子怎麽樣?”
兩人聊了兩句孩子的情況,又相對無語。胡成臉上也露出不耐煩。寧悅忽然很想問問他,現在的自己是不是很乏味。她和外麵的那些女人相比,究竟差在哪裏?或者,她更想知道,究竟什麽樣的女人,才能讓胡成付出一生的時間去專心守護?不過這麽酸的話寧悅當然不會說出口,這些話都是過去的慣性。她想,六年了,慣性真強啊!
“對了,媽今天說了個事兒。”
胡成是個孝子,隻要提到他母親,多忙都會停下來。寧悅有時候覺得,胡成應該生活在古代。披一身官袍,滿嘴的仁義道德,天下民生。回到家裏上敬老下愛小,貪一堆錢財建一個大院,裝他的三妻四妾。
三言兩語把小崔的故事講完,胡成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哦,你怎麽說?”
寧悅忽然有點感動,也笑了:“你居然還關心我怎麽想?”
胡成穿著衣服,沒有立刻說話。他聽出寧悅話裏的怨懟,自己似乎忽略她很久了。不過現在的寧悅真的激不起他的半點興趣。
結婚前的寧悅,像一朵熱烈開放的玫瑰,是他在萬香國裏征戰的最高戰利品。然而結婚後的寧悅越來越沒有存在感,偶爾引起他的注意卻都是數不盡的缺點。有了孩子以後,她連缺點都沒了。
她安靜地活在陰影裏,與陰影融為一體。
胡成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的征途不會為一個女子停留。除非她是他的絆腳石。想到這裏,胡成笑了,與寧悅為敵?聽起來很刺激!其實他還是很懷念結婚前的那個女人:犀利的眼神,薄薄的雙唇,簡練準確的表達。高傲時,她是能察覺藏在十二層褥子下豌豆的公主。卑微時,她不介意卑躬屈膝。
胡成忽然覺得眼前的寧悅多了幾分光彩,忍不住上前抱住她,笑著說:“咦,哪裏來的怨婦?你是從古代穿越過來的嗎?”
寧悅不著痕跡地推開他,繞到他的身後整理著衣襟,亦笑著說:“天天在家裏,也不接觸外麵。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就有些誇張了。你還笑話我!”
胡成沒了興趣,敷衍地點頭:“想上班了?子淵現在雖然上了幼兒園,但是三天兩頭鬧病,你還是多費費心吧!反正咱家也不缺你上班那點錢。”
寧悅沉吟了一下,低聲說:“媽說你上班很辛苦,我天天閑在家裏,還不如出去幫你。”
胡成不耐煩:“她說什麽你聽聽就好,不要往心裏去。閑著不好嗎?多少人巴不得閑著呢!”
寧悅手指一動。胡成又說:“怎麽,你害怕像那個小崔一樣,離婚以後連工作都找不到嗎?放心,我不會和你離婚的。有子淵在,就算你跟我離,我都不同意!”
寧悅抬頭看他,燈光下,胡成棱角分明的五官有將近一半被黑暗籠罩,整個人顯得英俊又危險。他安撫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在家,照顧好這個家,外麵的事有我。如果你聽到什麽風言風語,也不要理會,都是應酬,男人,免不了。但是我心裏明白,家裏隻認你一個人。”
寧悅不知道自己是什麽表情送走的胡成,隻記得他走到門口又格外強調,帶孩子就是正經工作,其他不必考慮。
夢裏無數次的離婚,充斥的都是孩子的眼淚。醒來滿心的無奈,看著舒適溫暖的房間和孩子兀自甜美的睡顏,寧悅無奈地想:“再忍忍吧!”
第三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婆婆說,小崔被開除了。
寧悅忽然想起一件事,她第一次因為胡成出軌吵鬧的時候,胡成為了安慰她,給她帶來一隻小狗。可是,寧悅要的不是狗,而是男人的承諾和安全。他們大吵一架,寧悅更是以懷孕的時候怎麽能養狗為由頭,狠狠大哭了一場。沒幾天就被送進醫院,查出來有抑鬱症。
寧悅已經很久沒有想起自己的父母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
曾經,她很怨恨自己的父親。
父親在一家國企做銷售,她從小家裏的條件就比別人家好。上高中時突然被送到了國外,卻在機場被人攔下。後來爸爸就蹲了監獄。都說樹倒猢猻散,但她那個搖搖欲墜的家卻因為父親的入獄,又重新粘合起來。
媽媽是中學教師,極好麵子且能幹的人,家裏出事以後一度失去了工作。那時人們都不屑於去私立,無可奈何的媽媽憑著自己優秀的工作履曆,去私立學校當老師,掙錢養家,一做就是一輩子。
寧悅也因此轉到私立學校,成為一名所謂的“貴族學生”。但沒人知道,她的學費隻交了一年,後邊是全免的。這是她媽媽用工作向學校爭取的“待遇”。
那時,媽媽總說爸爸是冤枉的。家裏沒有懂法的人,被人陷害了也不能申冤。寧悅記得,媽媽總是對著她說,“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一定天天上訪,替你爸爸洗冤。你要好好學習,這是你欠我倆的。”
大學寧悅選擇了法律專業,那個“欠”字,已經深深地烙在心裏。
爸爸坐了三年牢,然後保外就醫。接他出獄那天,隻有寧悅和媽媽兩個人。所謂的朋友,所謂的情人,都消失在高牆外呼嘯而過的風裏。那時候家裏已經一貧如洗,出獄的父親除了一身傷病,隻剩滿腹牢騷,沒有任何可以貢獻給家庭的。
即使這樣,寧悅的媽媽也從沒提“離婚”兩個字。
高考結束後,寧悅找了個爸爸不在的時候和媽媽聊天,說著說著就哭了。她讓媽媽離婚,這樣過太艱難了!
媽媽卻說:“離婚就能比現在好啊?我是老師啊!出去了人家讓你教孩子,一說你離婚的,誰心裏不嘀咕點兒?你爸犯的錯再大,別人看我,那是不離不棄有情有義的好人。離了婚,不管他是什麽樣的男人,我就是那個不能共患難的白眼狼。你記住:這個社會,對女人從來不公平。而婚姻,就像羽絨服,什麽時候脫下去,取決於外界的溫度,你的感情,從來不會排在第一位!”
那是寧悅第一次聽到媽媽講婚姻。愛情和婚姻,原來不是一回事!婚姻的背後,是女人的社會價值,是養家糊口的基本要求,是托起生之艱難的平台!也就在那時,寧悅有個滑稽但無法拋棄的想法,婚姻之於女人是一艘航行在海上的船,女人就是這艘船上的老鼠,她和這艘船生死相依,但如果船真要沉了——按照媽媽的說法,必須逃跑!
寧悅的大學是在勤工儉學和獎學金,還有各種打工中讀下來的。她還沒有就業,媽媽就因為過度勞累病倒了,此時的爸爸似乎才清醒過來,然而木已成舟,他的身體並不比媽媽的好。
所以,寧悅的就業很簡單。她回到家鄉,隻做了三個月的律師助理,就開始自己接案子,乃至搶案子。她要掙錢,掙足夠的錢,可以為父母治病,可以請好的護工照料他們,可以為他們創造舒適的居住環境,可以讓他們安心地頤養天年。
她做到了,拚命做到了。她很高興,就像楊白勞突然有一天還得起債務了。她興奮地做下去。即使戀愛以後,她也毫不放鬆地工作著,忙碌著。一直到父母相繼離開,她才突然發現,掙錢的全部意義消失了!
這時,胡成說,咱們結婚吧!
一個家消失了,另一個家出現了。
那麽,上船吧!
看著淩晨窗外昏沉沉的天空,寧悅輕拍著被噩夢嚇著的孩子。聽著沉沉的鼻息再次響起,才稍微活動一下酸疼的手臂。她想起了父母,更多的是想起了自己那段打拚的歲月。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幹出怎樣驚天動地的事業,她隻是被命運推上了一條快速路,身不由己地狂奔。如果不加快速度,那些疾馳而過“困厄”大車就會毫不遲疑地從她身上碾過。
一跑便是那麽多年,突然刹車了。她甚至覺得自己的抑鬱可能就是轉換得太突然了。她從車子裏被甩出來,落到了另一輛不同速度的車上,暈暈的,始終找不到北。愛情,是青春的夢。時間飛馳,晝夜交替,總有夢醒的時候。
寧悅笑了,無聲地扯動嘴角,眼淚湧了出來。
高興時,眼睛很大,裝得下整座森林。傷心時,眼睛很小,容不下兩行淚水。
門開門關。胡子淵興奮地跑出去喊著:“爺爺!爸爸!”
寧悅跟著出門,發現胡成回來了。下意識地看了看表,上午十一點。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
跟著胡成一同回來的爺爺把剛買回來的菜交給廚房裏的奶奶,帶著胡子淵去一邊玩。看神色,他已經知道胡成回來的原因。
這麽多年,寧悅早就習慣卻仍然會時時感到不舒服:當胡成做出什麽決定的時候,她一定是最晚知道的那個。而且,她從來不是商量的對象,隻是被告知而已。
剛結婚的時候,每每胡成和他父母關在臥室裏說話,自己推門進去,再熱鬧的聲音也會戛然而止。為了表明自己對他們並無企圖,寧悅索性問都不問。慢慢地,就成了現在這種情況。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們也不會幹涉或者打聽寧悅的事情。
這一次也不例外。
“你把這幾份文件填一下。簽個名就行。”胡成匆忙領著寧悅鑽進書房,“趕緊簽,我還得走。”
“什麽東西?”寧悅信手翻開,一張張看。多年法律工作的習慣,讓她對簽字很敏感。
“我把房子抵押給銀行,貸點款。”
寧悅手上一停,耳邊轟隆一聲炸雷,打她斷了所有的思緒。
等到眼前重新看到那堆黑白的螞蟻後,發麻的手腳幾乎支撐不住身體。寧悅慢慢坐進椅子,長長地喘了口氣。
胡成洗完臉過來,看寧悅沒簽,不悅地問:“怎麽沒簽?筆呢?用我的。”說著遞過來一隻簽字筆。金屬的筆杆上還帶著身體的溫度,落在寧悅的手裏卻像火炭一般熾熱。寧悅沒拿住,當啷啷落在桌子上。她的聲音也找了回來:“怎麽回事?做什麽用?”
“我跟朋友一起做個項目,公司發展挺好。現在需要增加注冊資本,我實在沒辦法了,先把咱家房子抵押一下。你放心,我那個公司業務發展得很好,到了年底,我就給你換別墅!”
“你不在公司做了?”
“在。不過也快辭職了。這邊一上軌道,我就辭了它。”
“什麽時候成立的公司?”
“半年前吧。”胡成有些不耐煩,“怎麽了?突然問這麽多?”
“這件事,你跟誰商量了嗎?”寧悅的胸口好像壓了一塊巨石,然後又被人在喉嚨裏塞了一團狗毛,每說一個字都仿佛用盡全身力氣。
“當然商量了,我爸我媽都同意。”胡成很自然地說。
寧悅忽然鬆了口氣,脫口而出:“是啊,房子是他們買的。你,商量得對。”
胡成這才覺察不對,拍了拍寧悅的肩膀:“這事兒隻是暫時的,我跟他們商量也是為了拿出房產證。你別介意!等我買了別墅,房產證就放你這兒,啊!快點簽吧。”
寧悅低頭看了看簽字欄的上方:“配偶知情同意書”。
“先放著吧,我需要想一下。”
“為什麽?我都跟銀行約好了。”
寧悅看看門外沒有人,才正色道:“你辭職創業我沒意見,但我們結婚已經十年了,你父母買房子付的首付,但還款是我們婚後一起的。所以,我對房子也有權利。放這裏給我一個晚上想一想,總不為過吧?”
胡成仔細打量了一下寧悅的神色:“你平時不是這樣的……你生氣了?”
寧悅揉了揉額角:“沒有。今天跟鄰居們聊天,說起幾個創業失敗的。你創業可以,但不能不留後路。子淵還小。”
“你還是不相信我!”胡成幹笑,“我給你透個底兒,一年前我做業務的時候,認識了現在的合夥人。他有技術,但是沒錢。我算不上有錢,但是我懂市場,也能弄到點錢。所以,我很有信心把這個公司開起來。你放心,再給我一年的時間。不僅把現在的房子弄回來,還能再買一棟大house。”
寧悅勉強笑了笑:“行啊,讓我再想想。明兒答複你。”
胡成臉色沉下去,薄薄的嘴唇微微抖動了一下,卻沒說什麽,轉身走了。當晚,又是徹夜未歸。寧悅已經習慣了。四年,就是死個人,悲傷都能散,何況隻是夜不歸宿!她落在嘴邊的話並沒有說出來。當時,她的手插進兜裏,攥緊手機,很想就那麽掏出來。把那段尋歡的視頻讓他看,告訴他就憑這個也不能抵押房子!
發來視頻的是胡成之前的一個女友。她告訴寧悅胡成又回來找自己了。這是她的本事。
寧悅當然記得,胡成跟這個女人分手時,這個女人也找過自己。自己曾經說過,胡成已經回來了,如果她能再把他從自己身邊拽走,那是她的本事。
不過一年,就被打臉。
但是在胡成告訴她公司的事後,寧悅就明白那個女人的本事在哪裏了:她好像在某個挺有名的投行工作。也許不能直接給胡成投錢,但手裏的資源人脈足夠幫胡成了。
胡成身邊的女人都是功能性的,即使無聊如自己,也有滿滿的設定:養子奉老,維持家庭。
衝動能克製住的時候,就說明想到了更多的東西。比如這個女人的事,胡成大概還以為她不知道他們複合了吧?那就讓他繼續以為去吧。
你有哪些牌,能這麽輕易地翻給人看嗎?
至親至疏夫妻。因為愛情耽誤的時間,需要一點點搶回來。她可以忍,因為不愛的時候背叛就沒有那麽難受。她可以等,因為她在乎的寶貝沒有受到半點委屈。
為什麽不離婚?不是不離,而是沒到時候。
媽媽說了,想明白了,就安安靜靜地走開。那些鬧騰的,不是想不明白,而是不想離。
我不同意。
第二天早上,寧悅對匆匆趕回來的胡成這樣說。
胡成幾乎爆發,而寧悅笑了。她甚至輕輕挽住了胡成的胳膊,用略帶撒嬌的口氣說:“除非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胡成看著眼前的寧悅。那個微笑的眼角眉梢,好像有什麽東西分外刺眼。
寧悅鬆開手:“子淵大了,爸媽也能帶,我要出去工作。”
胡成鬆了口氣:“就這個啊!去吧去吧!誰也沒攔著你!”
寧悅輕輕翻了個白眼:“我要是自己找,還用這麽費功夫?昨兒我閑著沒事就想,這麽大的事兒,總得讓我找找存在感吧?好歹你也為我出出力,也顯得這抵押房子是件大事兒。”
胡成挑眉。
寧悅道:“你幫我找份工作。不介意我年齡大,可以早點下班接孩子,孩子生病可以請假。工作不要太累,必須不能出差。薪水無所謂,職位不要求。大概就這些,你看怎麽樣?”
胡成冷笑:“要有這樣的好工作,我自己就去了,何必給你找。”
寧悅道:“保潔或者保姆都可以。我倒是想做,怕給你丟臉哦,胡總!”
胡成好麵兒,雖然不是公司的什麽老總,卻在外麵喜歡聽人叫他“胡總”。
胡成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要是我找不到呢?”
“這就看你了。看你的人脈是幫我找工作容易些,還是融資方便些?”
寧悅不知道那個女人怎麽幫的胡成,但既然需要胡成抵押房子,想來出力也艱難。如果找到工作,房子抵押出去她也不懼。如果真的沒工作,她不介意在這件事上和胡成拉鋸!寧悅已經把這套不完全屬於自己的房子,當成最後的底線,抵擋著因為胡成出軌帶來的重重危機。
寧悅永遠記得坐在幼兒園教室裏一個人看著窗外等候父母的滋味,看著落日金燦燦的熱熱鬧鬧地落下山,而空****的教室裏隻有她一人。還有大點後,和同學一道放學,打開家門,迎接她的永遠是冷冰冰的屋子,需要大喊一聲才能心安。還有對生病的渴望,因為隻有那樣,才能陪在媽媽的身邊,享受轉瞬即逝的溫暖。
如果可以,她不想讓子淵重蹈自己的覆轍。可是,所遇非人,她能努力做的,隻有為子淵在家裏留人。而這個人,顯然不能是自己。
她不是沒想過放棄。懷孕時胡成第一次出軌,她摸著孩子的胎動,選擇相信他,從此宛如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她已經沒有在外麵打拚的優勢,卻又必須留在家裏。
那個小小的,軟軟的,被帶入時間之河的生命,需要她的陪伴和保護。她擔心自己的娃被拐走,也擔心自己的孩子被惡人侵擾,外麵的風吹草動都像是致命的弓弩利劍,任何關於孩子受傷害的新聞,都能被她移情到胡子淵身上!整整齊齊鴿子籠一樣的窗戶卻像一個迷宮一樣,時時壓迫著寧悅。誰知道哪些窗戶後麵有罪惡?誰知道哪扇門後麵藏著黑暗?把自己的孩子放在這樣的環境裏,交給別人?
她做不到。也許是病,正常人也許如此,但寧悅無比清楚,她真的做不到!
一想起離婚後,自己出門做事,無人照顧的子淵可能遭遇的危險與不測,就算是把加害者大卸八塊,孩子已經……不!甚至不需要麵對。隻要想一想,那種揪心的恐懼洶湧而至。在她本就脆弱的情緒裏掀起一次又一次的巨浪。那時候,胡成的出軌,甚至不及其中的一朵浪花。
可是,她可以在孩子麵前偽裝夫妻感情,但敏感的孩子早從父親長久不歸和母親陰鬱的神色中讀出不祥的味道。他說不出來,隻是更加黏著媽媽,更頻繁地生病。這樣的表達,隻能令寧悅更加的窒息!寧悅的父母去世多年,傷痛藏在心底,懷念在這個時候變得更加強烈!不去想了,不去念了,該怎麽活下去呢?當孩子漸漸長大,當她將要重返社會,在這個世界裏,她唯一能指望上的,居然是胡成的爸媽!這算是上帝的幽默嗎!
手機的表麵平整光滑,手指在上麵摩挲。寧悅已經恢複了平靜,所有的眼淚在長達六年的出軌中已經消耗得差不多,所有解不開的結也變成了石頭,反倒是兩頭的線繩,清晰地露了出來。
胡成現在並不想離婚,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才是他的理想生活。胡成還在乎他的孩子,而且他還算是個孝子。胡成的父母還可以幫自己帶孩子。
她現在出去找工作,隻怕看到簡曆上的年齡,就會直接被HR掃進碎紙機。更何況這份工作還不能出差不能加班,該怎麽找呢?
胡成真的可以指望嗎?
寧悅相信,為了自己的簽字,他應該會去努力。但是一想到自己將要得到的工作是胡成找來的,不知為什麽,寧悅就有種惡心要吐的感覺。
她當真落魄至此了嗎?
寧悅帶著孩子在小區門口散步,一邊焦急地望向門口。不多時,一輛銀色的捷達停在門口,卓浩大踏步地走過來。寧悅伸手拉住正在圍著她跑的子淵,眼睛卻緊緊地盯著卓浩。卓浩眉頭緊皺,先和胡子淵打了招呼,才對寧悅說:“我都問了,你的條件不好滿足。”
寧悅一時間沒了想法,良久才長長地出了口氣:“謝謝啊,麻煩你那麽多。”
卓浩沒客氣,直接問寧悅:“既然想出來工作,為什麽又提出這麽不上進的要求?”
寧悅什麽也沒說,隻低頭去看又圍著大人轉圈的胡子淵。
卓浩道:“不是有他奶奶麽!”
寧悅苦笑:“若是我離了,誰幫我帶?”
卓浩一時興奮:“你真的決定離婚了!”搓了搓手,想起寧悅剛才的話,又茫然了,“那麽多離婚的,不都是一邊工作一邊自己帶小孩麽!”
寧悅笑:“若是不得已,怎樣都能熬下來。可是但凡有點希望,我都不想他受委屈。”
“那你就這麽待著!”
“你是說胡成吧?當個提款機不挺好的嗎!”
“你怎麽這麽沒出息!”卓浩恨鐵不成鋼,憤憤地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胡子淵撲過來抱住寧悅的大腿,扭頭看著卓浩,眼神中多了幾分戒備。寧悅輕輕撫著他的頭,淡淡地說:“謝謝你幫我。雖然我這麽沒出息,但至少你沒嫌棄我。”
卓浩張嘴欲辯,看了眼胡子淵,終於放棄。臨走又覺得不甘心,終於彎下腰,對胡子淵道:“你這個小屁孩,都是因為你。”
“別胡說!”寧悅急急打斷,把胡子淵推到身後,“大人的事兒,關孩子什麽!你別瞎鬧!”
看寧悅真急了,卓浩才悻悻地直起腰,“不管怎麽說,有事就來找我。”
寧悅點點頭,看著卓浩離開的背影,鼻子一酸,忍了許久的眼淚落下來。
胡成三天沒有回家,第四天打電話告訴寧悅去一個公司麵試法務部的行政秘書,文件簽好後直接寄到公司來。最後,胡成說他很忙,最近都不回去了。
寧悅告訴他麵試不一定能成,不著急簽字。胡成直接摔了電話。寧悅拿著手機發了會兒呆,才踱到一邊的穿衣鏡前,仔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電話又響了,寧悅一看是座機號,沒多想,就接了起來。
“寧悅嗎?我是田秋子。你把我的手機號拉黑,卻擋不住座機號,對吧?”電話那頭的聲音充滿挑釁。
寧悅聽著那聲音,心口好像突然被狗毛堵了個嚴實。
“我幫他融資,你拒絕簽字。你刁難他,我幫他解決。寧悅,你這樣做,就算有胡子淵又怎樣?我也可以生!到時候,看胡成是要你還是要我!”
電話掛斷前,田秋子口齒清晰地放下戰書。寧悅揉著心口,沉默著。她已經有足夠的冷靜,來麵對這些挑釁。
她就像一隻饑餓至極卻固守巢穴的母獸。即使洞穴已經塌了一半,她不得不走到洞穴外麵的時候,心裏想的依然是如何回到洞穴裏!冷風吹著柔軟的毛發,空氣中危險的氣息從背後縈繞著她,重重恐懼之下,她卻依然隻是想把洞穴修好。
因為那個洞穴裏,還生活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幼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