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 娑

昏黃的燈光灑滿了臥室,女人斜倚在床頭,看著手機發呆。

手機屏是黑的,映出女人模糊的五官——這是一張不小心就會被頭發淹沒的臉,全是沮喪和頹廢。

女人慢慢撐著坐直身體,又把皺巴巴的薄被拉平,當看到明顯突起的腹部時,女人停住了。她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一排雪白的細牙下意識地咬住有些幹裂的嘴唇。空著的手慢慢撫上腹部,微抬微落,再抬起——些許青筋在手上綻開,落在腹部的手掌多了幾分戾氣。

忽然,掌心傳來一陣奇異的滾動。好像有什麽圓圓的東西在她掌中摩挲,那東西不知跑去哪裏,掌心一空,女人心裏也跟著一空。茫然地四下尋找,不經意的失落從眼神中流瀉而出,直到——又有什麽東西撞入了她的掌心。女人撲哧笑了,原本的頹廢和沮喪一掃而空,眼神集中在自己的腹部,小心地追逐著那忽高忽低的微小變化,用手掌感受腹中胎兒的調皮和活力。

終於,肚皮沒了動靜。按照醫生的說法,這是娃娃累了。女人也放鬆了,長長地籲了口氣,靠向床頭。笑容還掛在嘴角,眼神已經變得冷冽。

女人抬手把淩亂的頭發攏了攏,又深吸了一口氣,才撥通最後一個電話號碼。記錄顯示,那個號碼是下午五點打過來的。

“咦,你居然打給我了!你想通了?要離婚?”

“你說你是胡成的情人,還說胡成同意與你結婚,有證據嗎?”

“唔!倒也是啊!我這兒有照片,還有錄音。你要不要?我發你微信!”話筒那邊輕快而愉悅地回答顯示著她的未經世事。

“好。我要看看。不過我不用微信,郵箱也被封很久了。你怎麽給我?”

“真是個家庭主婦!什麽年代了,居然連微信都沒有。那你玩微博嗎?有ins賬號嗎?知不知道什麽是Facebook?”

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半躺在**的女人麵無表情,好像聽到的不過是一堆雜音。隻有床邊被抓成一團的床單泄露了她的心情。

“雖然你郵箱被封了,但你應該會用吧?我建一個郵箱,賬戶密碼給你,你自己去看好了。”

“好,我等你。”

對方掛斷了電話。她抬起頭,手上的青筋起了又平,平了又起,終究沒有把電話砸碎。

對方很快把郵箱賬號和密碼發過來。女人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有郵箱,也玩微博,這樣多此一舉不過是因為她了解胡成,她知道什麽樣的女人招他煩:比如主動揭露他不想說的事,還留下證據讓他無法解釋的傻蛋!

一股如太平洋颶風的情緒風暴從無底的深淵裏慢慢爬出來,正在迅速地吞噬著她。她做好了戰鬥準備,眼皮一掃,看到凸起的腹部。

這個孩子……

世間為何有那麽多的遺憾?

女人移開目光,點開郵箱,手指放在那封信上的時候忽然頓住了。這裏的內容可以想象,一旦打開,隻怕自己最後的一點理智都會被燒毀!她的手指微微發抖,目光從手機移開,看著柔暖燈光裏安穩不動的肚子,有些猶豫。

不知不覺,發抖的手指慢慢移到肚子上——他沒動。他在媽媽的子宮裏,懷抱著全然的信賴睡著了。他知道他的媽媽,他在這個世上的保護人,已經決定不要他了嗎?

女人忽然想起做B超時看到的那個黑色的肉團團,當醫生的儀器挪到他身邊時,他的小手居然做出了推擋的動作!

他是在害羞嗎?他也有感情嗎?他的心情是和自己聯係在一起的嗎?他是從自己這裏獲取快樂、悲傷、幸福、絕望的嗎?

淚水從女人的眼中慢慢滑落。

這個女人名叫寧悅,之前流過一個孩子,因為不太小心,身體還受到了一點傷害。她的丈夫叫胡成,是個很能幹的男人,力勸她辭職休養,休養好了再上班。這一養就是兩年,休養好沒好不知道,第三年肚子裏又裝了一個!工作是不可能的,從前期的孕吐,孕激素低,胎停風險高,到中期的血壓高,血糖高,各種餐食控製,藥物跟著,眼看過了三十周,大家都鬆了口氣,寧悅也已經三年沒上班了。

自從醫生告訴胡家她肚子裏的孩子是個帶把兒的,她就成了一級保護動物。平時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婆婆對她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處處小心翼翼地護著她。除了胡成依舊忙得不著家,寧悅儼然已經是家裏的女王。

門響了,胡成回來了。

寧悅抬起頭,眼神冷冽,卻掩不住眼底的一抹柔軟。她並不知道,當她做出選擇的那一刻,她已經永遠回不到過去了!

胡成看著寧悅手機裏的短信,又瞅瞅寧悅,從她的表情,他讀到的是一個女人要發瘋的信息。但是,寧悅顯然在等著他的反應。

“你也信?”胡成輕蔑地把手機還給寧悅,“那不過是公司辦展覽的時候過來幫忙的一個大學生。年輕不懂事,我跟她多說了兩句,她就胡思亂想。這些學生,思想太複雜。下次我跟采購那邊打個招呼,這種人就該拉入黑名單,永不合作!”

寧悅居然笑了笑,問:“那郵箱呢?她確定,我們是不是也要眼見為實。不過……”寧悅頓了頓,抬頭直勾勾地看著胡成,“你看還是我看?”

胡成看著寧悅,似乎有點不敢相信,又似乎有些釋然。他小心地蹲在床邊,伸手撫摸著寧悅的肚子:“悅悅,我們是一家子。你們母子——是我的家人。我要保護你們,你要相信我。那個郵箱,你想不想讓我看?”他把“你”字咬得很重。

如果寧悅想鬧,想分手,自己打開郵箱看了甩給他就可以,何必在這裏問一句誰來看呢?寧悅顯然是在給他機會。

寧悅有些恍惚,愣了一會兒,才說:“你說得很對,我們是一家子。胡成,你是我丈夫,是我最近的人,我不相信你又能相信誰呢?”寧悅忽然歎了口氣,“是,我相信你,必須相信你!我不管別人怎麽說,隻要你說沒有,我就相信沒有。”

這是個巨大的賭注,也是最後的底線。寧悅直視著胡成,手卻貼上了腹部。腹中傳來微微的動靜,卻讓寧悅心底的暴戾和憤怒消散幹淨。她賭了,賭一個沒有光明的未來,賭一個可以沒有愛情與信任卻因為交換而獲得的安穩生活!

胡成沒什麽感覺,寧悅的話讓他鬆了口氣。真的,寧悅就這麽放過這件事了。他這麽想,臉上不由自主地輕鬆起來。不過,眉眼間看到寧悅肅然的表情,立刻意識到事情並沒有結束。

胡成站起來撥通他們公司負責廣告公關的采購經理的電話,婉轉而客氣地說出了那個女孩的名字,並表示她有點不太正常,展會上和觀眾的互動有些出格,手腳也不幹淨……那邊似乎很吃驚,也很氣憤。寧悅模模糊糊地聽到他們要找女孩的公司投訴,今後也不合作雲雲。聲音並不是很清楚,寧悅隻覺得自己的耳邊響個不停。

然後,她看到胡成又撥通了一個電話。這次他叫著那個女孩的名字,說自己不認識她,也不想跟她有什麽瓜葛。讓她不要再騷擾自己的家人,否則就不客氣。

寧悅聽著,心底一片空曠。

她似乎正走進一處荒野,那裏一片混沌,無所謂白天黑夜,無所謂方向,隻有令人絕望的荒涼與孤寂。淒風苦雨模糊了她的視線,透骨的寒意包裹著她的意識,隻有掌心還有一點溫溫的感覺,像一朵小小的火苗,微弱但倔強地燃燒著。寧悅下意識地攏住那絲溫暖,感受著,憑著那一絲溫暖支撐自己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