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俞壽賀

所謂神仙事,即是男女事。

道光二十四年甲辰(公元1844年),安徽桐城東鄉有個農夫,叫姚十七,鋤地鋤著個壇子。壇蓋兒上有敕勒封口,可是不管用,因為姚十七一鋤到位,把壇肩之處耪開一個大窟窿,登時冒出一陣白氣,上衝十餘丈之高,久久不散——但聞空中有人聲,說:“悶煞人也!悶煞人也!這可不有二百年了麽?有二百年了不?豈料還真能重睹天日呢!”

姚十七猛裏嚇傻,趴在地上不敢抬頭,但聽得空中之人複又說道:“老兄不要怕!你放我出來,我是知恩感德的,必將有以答報,不會害你的。你回去罷,晚上我自會到你夢中去的。”這話說完,壇子也不再冒白氣兒了,姚十七打掌縫兒裏偷眼朝上一眄,晴天朗朗,萬裏無雲。

不多時,姚十七的老婆來送飯食,看見丈夫趴在地上瑟縮觳觫,不能言語,呼之不能應答,撼之仍自惺忪,隻好扔下食籃,將姚十七扶起,背回家去。回了家也是一樣,姚十七竟日喃喃囈語、咄咄稱怪,可又什麽都說不清。他老婆看這是中了邪,便歎口氣,跟姚十七說:“咱們隻有出個湯、看著罷!”

“出湯”,黃、淮一代鄉間向有此俗。持清水一碗,中間放三根筷子,左手扶筷子立住,右手自碗中掬水澆淋之,口中默呼鬼神之名。鬼神何其多,豈知該找誰呢?這裏有一些機關。鄉人但知仙鬼妖精,也如同人世,各有管束。隻消呼求無誤,那能夠管事的正神明鬼,總會出頭料理自家轄下的糾葛。一旦所呼求的正是鬧祟者或者其直轄上司,那三根筷子便好似香爐裏的三炷香一般,穩穩立於清水之中,不致傾倒。如此一來,冤頭債主現形,再取茶一撮、米一撮,灑在碗裏,念些個善頌善禱之詞,陰司自然會有清審公斷。遇上難以消解的鬧祟,這一套是極有用的——此之謂“出湯”。

出湯出了一兩個時辰,居然請到東嶽大帝才見效驗。姚十七不再發昏囈語,安安靜靜地睡著了。這一睡著,果然得夢——夢中的確有一偉丈夫,穿戴的並非本朝衣冠,額頭上居然畫了網巾,看上去還是個讀書的。此人笑吟吟排闥而入,聽說話腔調語氣,也正是白晝空中那人。

“我叫俞壽賀,感君破壇相救之恩,特來相謝!”

“你既然有名有姓,聽口音還是本地之人,如何作這身打扮?又如何藏身在那樣一個小壇子裏呢?”

“咱們的確是同鄉——”俞壽賀說,“前明崇禎殉國那一年是甲申,有一回我大白天裏不知不覺睡著了,忽然看見一個額上生著兩隻犄角的鬼卒,打從院牆之外淩風而至,二話不說,朝我脖子上一搭鐵鎖,就朝外拉扯。我還沒來得及喊叫分說,但覺眼前一片風塵雨霧,掩擊口鼻,幾至於不能吐息。所幸未及片刻,也就停下來了。”

“來至彼處,是一座絕大廳堂,儼然是個深廣衙門,望之竟無邊無際。我朝前又走了怕不有一裏多遠,才望見堂上端端正正坐著個黑麵大頭郎君,官威甚是森嚴。此官身邊還站著個唱名小吏,我一麵走,一麵聽他含含糊糊念說些平生官職經曆,我也不甚在意。等趨近案前一箭之地,上坐黑麵郎君忽地喝罵起我來:‘你家累世受君國豢養,不圖答報,反倒勾結賊虜,荼毒生靈,罪孽深重,應發付炮烙之刑!’”

“上坐郎君話才說完,一旁便過來個身長數丈的大惡鬼,肩上扛著根八尺高的銅柱,置於大堂西側一角,此鬼徐行過我之旁,卻叫我看清楚那炮烙的銅柱——柱中炭火炙熱,烈焰飛騰,不一會兒便將柱體燒得上下通紅。此時一旁又冒出來兩個青麵赤須、狼眼獠牙的鬼卒,忽地將我發辮揪起,衣衫褫去,我一麵打著寒顫,一麵啼哭,情急膽裂,隻能放聲喊道:‘小人並未勾賊!小人並未勾賊!受這樣的酷刑,心有不甘哪!心有不甘哪!’”

“上坐郎君隻是怒目相視,罵道:‘你還敢喊冤哪?’說著,朝我扔過來一部冊子,但見冊子首頁即恭楷大字寫著:‘極凶鬼犯一名,餘壽鶴,南直隸銅陵縣人。順治二年夏,左良玉師次九江,該犯勾其部曲,擾劫沿江一帶居民,除**擄不計外,共殺老幼男女六萬八千四百三十五人,罪應炮烙,六千八百四十次。’”

“我急忙申辯說:‘小人乃是桐城俞壽賀,不是銅陵餘壽鶴。小人生平未出吾鄉,於左良玉元帥隻聞其名,一向不識其麵,更不能勾通其部曲,尚祈大人諒察!’”

“上坐郎君一聽我這麽說,臉色忽而和緩了許多,又問了聲:‘你當真不是銅陵餘壽鶴嗎?’我說不是。他趕緊讓我起身,給看了座位,並喚從屬僚吏仔細覆勘,這才查出來:我桐城俞壽賀還有三十七年陽壽。原來是那額上生了兩隻犄角的鬼卒把我誤當成‘銅陵餘壽鶴’,給拘了來。當下上坐郎君立即宣判:打那鬼卒三百鞭,仍令其送我還陽。”

“可這三百鞭打得好生耽誤。一旦刑責用滿,天色也晚了,加之以鬼卒吃刑傷重,行走當然不便,再送我還陽之時,就沒那麽輕便、快捷了。當時暑天燠熱,回到桐城之際,鬼卒大喊了一聲‘哎呀不好!’原來我的屍體已經發腐朽臭,就算魂魄未消,還陽所需的皮囊已經不堪使用了。鬼卒連聲大歎:‘壞了!壞了!不成、不成了!’我生怕他撒下我不理,急忙緊緊拽住他的袖子,道:‘這可不行!你得還我一個安置!否則,我再回閻君殿上去告你一狀。’”

“那犄角鬼抓耳撓腮地想了個半天,終於像是想起了什麽,囁嚅著說:‘我有個法子,管保你老兄活著比做人還要樂;單看你意下如何了?’我當然得問:‘什麽叫比做人還樂呢?’鬼卒道:‘南山之下有頭千年老狐,每每在月下煉丹,大道垂成,我倒是可以趁其不備,略施手法,把他那丹奪了來,讓你吞了。如此一來,你就位在鬼仙之列,當然是不能再世為人了,可是鬼仙卻能夠從心所欲,不是比做人更樂得多嗎?’”

“我看我那屍首已經潰爛得不成模樣了,無可如何,也隻能依從其計。這一天,正逢滿月之夕,鬼卒把我帶到南山之下,果真看見一頭牛也似的大赤狐,正跪在曠野之處,望而拜月。拜時口含一珠,忽而吐出來,讓那珠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轉、飛騰、飄墜。彼珠大如彈丸,寶光四射,璀璨晶瑩,令人不能逼視。但見那鬼卒蓄勢數刻,終於找著個空兒,趁那大赤狐將丹吐得老高之時,一陣電光石火,飛身上前,淩空奪下珠來,複欺近我身邊,撬開我的牙關,將丹扔進口中,隨即胸前背後各拍了一下,我隻覺一陣冰涼自喉入腹,直下丹田了。”

“大赤狐失了丹,不由得痛哭失聲,起身要同這鬼卒扭打,不料鬼卒嘻皮笑臉地說:‘你這老蠢物,連個小小的丹都保不住,還煉什麽呢?如今沒了丹,你又拿什麽同我鬥呢?從前我怕你,如今沒了丹,你齜牙咧嘴地幹什麽?還要我怕你嗎?’大赤狐聞言,頓時萎了,隻能衝著我怒目而視,繼而轉怒為悲,連聲哀歎著說:‘丹被你吞去了,也是天意;你一旦修得大道,登了仙籙,千萬不要忘了提拔我——唉!這樣一來,我又得遲一千年方能得道了!’”

“鬼卒接著也向我賀喜,道:‘郎君得了這將成之丹,平添千年神修,大道轉瞬而致。如果能夠一意修煉,十二年可以成地仙;再十二年可以晉天仙。不過,有一事非同郎君你耳提麵命不可。那就是修煉入仙,最忌女色,尤須避孀婦、處女、比丘尼。倘若冒犯了這三種女身,必獲天譴;而且一旦親近這三女身,必至於露形而駭世,也將不利於用功——這些,你都要牢牢記下了。’”

一個肉身皮囊一旦解脫生死,成了鬼仙,還能牢牢記住這些話麽?有那麽一小段看似旁觀者素筆勾描的文字,簡要地將初登此境的俞壽賀的生活作了如下的描述:

自後,乃探名山、濟巨川,陸不車、水不船。下達九幽之地,上升九重之天。凡十洲三島,宇內所稱名勝者,無不悉恣遊觀。不渴不饑,無暑無寒。漱石飲水,風衣日冠。憑虛禦風,隨遇而安——居然散仙也!

終究還有可惜之處:俞壽賀欲心未斷,見美色猶未能忘情。先上來幾個月,還能謹記鬼卒的教訓,自凡所戒的三種女人,一概不敢冒犯。實在有欲壑不能填,忍將不住,便入青樓。反正勾欄中人,無傷於名節。是以每過一風月場,便擇取一院之妓中最妖嬌婉孌之輩,縱情而狎之。但是,他卻未曾料到:這色戒既破,往往易放而難收。之後再遇上良家好婦,也會垂涎而思染指了。

俞壽賀接下來便對姚十七說到了關隘之處:

“我所吞服的是狐丹,這與尋常鬼怪是不同的。天狐修行,講究的就是變化,不惟能具人形,還能隨心所欲,修飾麵目。要變成陳平、潘安那樣的美男子,不過是一轉念間的工夫而已。是以良家子之不能究根柢者,也隻能愛慕我的容顏,聽任我的使喚。同女子往來,已經到了這種無入而不自得的地步,我也就逐漸忘了戒律。就算偶爾想起來,也全當那是鬼卒不想稱我之心、遂我之欲的一番廢話了。”

“偶然間有一次經過浙東溫州府,正逢著城外酬神爨弄,大張戲台,串演傳奇。男女老幼,觀者如堵。其中有那麽一個小姑娘,年紀約可十五六歲,姿容冶麗,絕色無匹。我看此姝正站在一座戲台底下觀看台上演的一出《襖廟火》,神情迷離顛倒,仿佛有著無限深情,就直要飛上那戲台去了——”俞壽賀說著時,兩眼一眯,似又親睹著那佳人的癡狂之態。

什麽是“襖廟火”?先得解釋了這三字;此三字有解,還可以牽拖出另一個詞兒:“藍橋水”,便恰好又是這一篇《俞壽賀》故事之潛主題——那就是**與修真之敵壘對峙。

先看底下這一段戲文——出於王實甫的《西廂記》第四折:

[得勝令]誰承望這即即世世老婆婆,著鶯鶯做妹妹拜哥哥。白茫茫溢起藍橋水,不鄧鄧點著襖廟火。碧澄澄清波,撲剌剌將比目魚分破;急攘攘因何,扢搭地把雙眉鎖納合。

[夫人雲]紅娘看熱酒,小姐與哥哥把盞者!

[旦唱][甜水令]我這裏粉頸低垂,蛾眉頻蹙,芳心無那,俺可甚“相見話偏多”?星眼朦朧,檀口嗟谘,攧窨不過,這席麵兒暢好是烏合。

[旦把酒科][夫人央科][末雲]小生量窄。

[旦雲]紅娘接了台盞者!

[折桂令]他其實咽不下玉液金波。誰承望月底西廂,變做了夢裏南柯。淚眼偷淹,酩子裏揾濕香羅。他那裏恨倦開軟癱作一垛;我這裏手難抬撐不起肩窩。病染沉痾,斷然難活。則被你送了人嗬,當什麽嘍囉。

“襖廟火”旁處可見者——不論是在元曲或明清小說之中,都是和“藍橋水”作對仗,有論者以為“藍橋水”是《莊子·盜蹠》篇裏盜蹠持之以教訓孔子的故事:“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可是莊子從來沒說這橋名曰“藍橋”,可知本是附會。其實“藍橋”在陝西藍田縣東南藍溪之上,語出唐人裴鉶《傳奇·裴航》。故事裏的裴航遇見仙女雲英之處,即是藍橋。所謂:

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

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

單就這詩內容可知:所謂神仙事,即是男女事,除兩情繾綣之外,哪裏有什麽神仙故事?

從“藍橋水”回頭看“襖廟火”就很清楚了。襖廟,就是指人的身體,身體裏冒出來的火,多半是指情欲。戲台上搬演《襖廟火》,不一定是西廂故事,說不定就是借這個詞兒所發明、衍申出來的綺豔情節。看得那閨女如醉如癡,俞壽賀當如何?——“我不禁竊笑自語:‘此兒情竇初開矣!’當下遂化身成一美少男,刻意以眼神挑她;女郎非但不以為忤,也時時眉目傳情,看來這勾當是就要成了。”

“薄暮時分,我隱身隨她進城,才知道這閨女是溫州府某富室的千金。夜分人靜,我看她下幃掩戶,對著盞燈兒,若有所思,料想是能夠一舉而得手的了,於是複變為之前那美男,排闥搴帷,長驅而入——果然,片刻之間,也就一親芳澤,共沾雨露,成就了好事。”

聽到這一段兒上,姚十七仿佛才明白了神仙之佳妙。這時非但不害怕,還津津有味地問道:“世人都曉神仙好,卻不知神仙之好,還這麽紮實!”

“莫說你這凡夫俗子心向往之,竟連我這身懷近千年大道狐丹的鬼仙,都因此中滋味暢美,而不克自拔了呢!”俞壽賀接著說,“可別害得你夫妻倆‘白茫茫溢起藍橋水,不鄧鄧點著襖廟火’,烈火幹燒,難以寧靜。當時歡好融洽,就隻用八個字來形容罷,真所謂‘曲盡綢繆,情均伉儷’了!”

“我同這閨女私下往來了將近一年的歲月,每每夜半相會,晝間回避。就算有時睡遲來早,不免稍露蹤影。可我畢竟擅長隱身之術,無何不落人以實柄。那富室也是個幾代殷實的大戶人家了,兒女教養,規範森嚴;一旦放浪形骸的事兒做慣,日久天長,行止間還是有些**散播,不免微微現出了破綻。閨女的母親便時時來與閨女同寢,想要盡窺端倪。我也絲毫不以為意,有時趁著那做母親的在床榻上熟睡,竟也敢現形與閨女調笑**。這——如今想起來,的是好玩;也的是孟浪太過!”

“你那丈母難道始終不曾同你照麵麽?”姚十七咂巴咂巴嘴兒問道。

“忽一夜,閨女那母親驀然驚醒,我一時隱身不及,教她看見了。於是大喊有妖,叫來家人,齊持棍棒到處劈打。我當然不至於受些許傷苦,可這一家子卻深信是妖邪纏祟之害,第二天就請來了一個遊方的道士。此道不是別人,正是青城山全真龍門派碧洞宗陳清覺師祖的第四代弟子高無極。”

“這高無極是個厲害的麽?”姚十七的老婆也岔上了嘴。

“我初不以為意。”俞壽賀接著說道,“看他們在院中忙活了一整日,搭了一座三丈高的壇台。當天夜裏,才交子初,高無極已是一身法官打扮,同他的兩名弟子登壇具表,上請仙界星官神將,下凡擒妖。到了那時,我還不以為意呢——但見那高無極將大袖一拂,掌中居然霹靂有聲,朝天一舞搾,天門忽然大開,淡雲輕霧各向東西兩涯退去,諸神甲冑鏗鏘,劍戟明晃,登時布列了十方網羅、八表牢柵,六合之內,無不森然。”

“我還想隱個身兒,到此時方知天地間畢竟有抹不淨的蹤跡、洗不清的埃塵。正是光明無限,哪裏是夜半子時的景色?耳畔隻聽得天邊地角到處是那法官的聲音,道:‘妖邪將欲何往?諸神速為我擒來!’說時遲、那時快——我還沒來得及眨眼呢,遍天遍地、燭照幽窅的滿世光明立刻就化成一壁黑暗——我已經叫他們給捉進壇子裏封起來了!”

“那你可怎麽辦是好?那閨女,可也就再也見不著麵了呀?”姚十七歎息著說,不時踱足於地,似乎萬分懊惱。

“我才進那壇子裏可真是懊喪得要死,也鬱悶得要死!”俞壽賀道:“隱隱然還能聽見那閨女抱著壇子啼哭,我聽了肝腸寸斷,悔恨不迭;可那閨女也情傷難受,益發地撒潑辱罵高無極妖道、痞賴,辱害良人。她父親本想找來一隻大鼎,將我連那壇子一塊兒扔進滾水裏烹了,好永絕後患。不意高無極卻在此際幫襯了我一句,他說:‘不可!此妖並無死罪。你且小心發付家丁,將這壇子送往他故裏安徽桐城東鄉曠野掩埋。幽囚二百年之後,天刑畢滿,他自有他未了的仙緣。’——說起這仙緣,我還得將你夫婦二人同我的凡緣先了斷了再說罷。”

“當年那閨女同我情投意合、兩心歡洽之時,也曾經相互饋贈,以示恩愛。我給她的麟囊錦飾,不計其數,大約也值當得她一生把玩,回味不已了。可她給我的玩意兒,也是些傳家之寶、稀世之珍,除了金條脫一雙、白金十鋌,還有瑪瑙翡翠珊瑚明珠之屬,都在溫州府西郊係雲山馬鞍石下,砍地三尺,必可得之。俞壽賀感君放生之德,聊以答報而已!你夫婦,可千萬別謝我。”

閑碎話不多說,姚十七夫婦把僅有的一點薄田賣了,充作盤纏,一趟千裏程途,去至溫州府係雲山馬鞍石下,挖開了個三尺深的坑兒,寶貝果然都還好端端地在裏麵。他夫妻倆發了不說,富厚人家便有家訓了——姚家的家訓很簡單,一共三條:“耪地要耪得深,此其一;信神要信得殷,此其二;女兒養大早嫁人,此其三。”

一葉秋·之十一

《一葉秋》算是一部“書鈔”。

它在咱們懋德堂張家一向有個小小的爭議。抄錄並傳衍這樣一部故事、雜談是為了向子孫敷衍教化?還是為了提供茶餘飯後的談助?一代又一代的老奶奶們各有不同的看法,而且從來沒有調和之論——也就是說:從來沒聽說過誰會以為它既有敦勵人心之用,又有娛樂耳目之資。在我老家,一事不能有兩個主意,目的不可得兼。

主張傳此書以涵養德行者認為:故事之於人,最後就落在對人事結局的感悟上,思之者再,味之者三,很自然地就逐漸剝落了情節、人物、景致,或者在故事發展之中一點一滴、激**累積起來的情感,這些從老古人口傳的神神鬼鬼妖妖狐狐身上,最終還是會回到很簡單的人生命題,隻這命題會隨著讀者之情智知見而有異,亦不可勉強其為同罷了。

但是另一派的主張卻全然不同。我姑姑、我母親就認為:故事逗人悲喜嗔哀,有如天無私覆、地無私傾;故事裏的教訓往往是說故事的人忍不住插科多嘴,踵事增華,猶如宋元人畫,偏教後世之帝王、藏家給添蓋了許許多多的圖章,這些宣示所有之權的圖章一而再、再而三地撲掩而下,反而遮蔽了原作的麵目。用我的理解來說,大約就是當人們聽了或者讀了故事,留下的印象卻仍然是自己人生的感懷和體會,那麽這個故事不過就還是在注解著那個聽著、讀著故事的我。

我的母親很少會跟人說一個完整的故事,更不消說什麽帶有教訓的故事了。姑姑也是一樣。前後相隔四十多年,她們二位曾經不約而同地跟我說過一個連“段子”都談不上的情節,而且內容一樣沒頭沒尾,卻令我印象極為深刻。

說:“剪子巷那徐矮子還沒張板凳高,每回打兒子都得站在桌麵上打;他那些兒子倒也沒一個矮的,可挨起打來都情著,一步不肯退。”

“情著”,在我家鄉話裏就是“受著”。我初聽這情節的時候大約也沒張板凳高,再聽時我的兒子已經比桌麵還高了。第二次說的人是我姑姑,居然連字句都與我母親四十多年前所說的大致仿佛。徐矮子是誰?他的兒子們又如何了?徐矮子為什麽打兒子?打出什麽結果了嗎?……通通沒有交代。

可是,憑一葉而知秋,就是有這麽點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