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狐大老

千年老狐,一旦失丹,由仙入畜,何去何從?

《詩經·國風·南山》: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道有**,齊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

葛屨五兩,冠緌雙止。魯道有**,齊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從止。

蓺麻如之何,衡從其畝。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鞠止。

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極止。

千年老狐,一旦失丹,由仙入畜,何去何從?這裏頭原由故事,實不忍說。不過書場裏的爺們兒要問:“畢竟那狐作何下場?”便不能不作個交代。老狐知道“萬事從頭磨煞人”,此生算是白會了。但是好歹得有個出脫,也不枉這一場千年歎月的修行。

五術行中皆知:無論狐丹如何修煉、修煉了多久,一旦失了丹,這狐最多還有三十年陽壽,如果其間不能再遇到一個福緣深厚的“丹胚”,重修其事,那就是老死於崇山密林之中而已了。

狐本聰明,狐仙靈智更高,深知這大道難成,功虧於一簣,再要覓一“丹胚”,戛戛乎難哉,更難於移山填海多也!誠若不改堅心,必須仰賴“天福”。什麽叫“天福”呢?就是勤修力學所不能及的一種報施,必須積德才能獲致。

老狐當下掐指一算,得知廣東番禺現有一舉人,名喚鍾瑞,字嘉祥。此公累世務農,薄有田產;惟十幾代以下,不曾出個識字的,到了鍾瑞他祖父這一輩兒上,想是該督促著兒孫上進,以振家聲,這才揀選子弟進學。一代沃不成個秀才,到了鍾瑞十歲上開蒙,教村塾裏的先生誇過一回聰明,一族長輩歡慶,說鍾家合該要出狀元了,逼誘著念書,一念二十年,居然鄉試得薦,眼看明春逢著癸醜,就可以赴京入禮部春闈,萬一連捷,往後的得意風光,簡直不能想象。

至於南山老狐這廂,勉強撐持到康熙十一年壬子,終於算到這鍾瑞身上的天福有餘,可以分蔭些許,它自忖不過就還有一年半載的歲月可活,遂不辭千裏,迢遞間關,前去托了一夢,道:“我乃南山老狐,千年苦修,毀於一介失職鬼卒,如今百無聊賴,隻能求郎君成全則個。”

鍾瑞一向不語怪力亂神之屬,寢中遇狐,實出無奈,隻得勉強應付,夢囈道:“我乃一介書生,並無法術,何以助成大道呢?你還是速速往他處求取,前程不要誤在我身上。”

“郎君書房簷下,井闌之旁,叢菊深處,有亂石一起,隆隆然若小丘,我即在彼處臥化,三日後郎君見菊英倏忽開落,便來花落之處掘地尋我蹤跡。”老狐寥寥數語,算是交代過後事,一抹影兒就不見了。

鍾瑞一覺醒來,想到簷下井旁、菊叢石丘之地去找,可回神一想,我是讀什麽書的人?怎麽竟信了這無稽夢語?這便是道心不堅了。這樣轉念自責,靈台頓時清明起來,立刻捉起書本,專心念誦,目不斜視,不多時便將老狐托夢之事忘了個一幹二淨。

殊不料三日之後,井闌旁隙地之上果真暴開了百數十朵巴掌大的黃菊。此時已屆深冬,旁處菊英多已焦萎於萼上——即便也有冬日盛開之菊,綻放也罷、枯萎也罷,不問凋落與否,起碼總得些時日,才見終始。獨獨鍾瑞窗前有這稀罕的花景,就不止一處可怪了。

此菊旋開旋謝,其間不過片時,且不斷有新苞湧出,轉瞬間又已取代前花繁盛,睹之真有目不暇給之感。在鍾瑞看來,這已經不是花開花謝而已——試想彼夜之夢,這裏麵一定有些個征應才說得通。果然,窺園片刻之後,鍾瑞再也不能按捺,便依老狐夢中吩咐,到菊叢底下探手一摸,果然有一丘拳頭大小的石塊堆積。石頭本是極為堅硬之物,鍾瑞這麽一手探下去,卻摸著了極柔、極軟的東西,那東西卻像是個活物,翻來將鍾瑞的手掌一包,嚇得他往後蹦了三尺遠。低頭一看,手上纏了好大一張毛皮,其色赤紅如血,長七尺、廣五尺,形狀不方不圓,邊沿略顯參差——赫然是一裁又輕又軟的好皮毛。

嶺南之人,要這皮毛何用?鍾家爺爺說得好:“你明春即將入都,都下冬來甚涼,據說雨雪寒逼,有時還要凍死人的。有這麽一塊老天爺給的好皮毛,就是保著你溫去暖回,平安往返的意思。到時萬一旅次用度算計不到,還可以賣了換些盤纏,這豈不是天助我家非出個狀元不可嗎?”

這就要話分兩頭了。鍾瑞如何應考?能否及第?這也就暫且不說了。且說禮部春闈,每逢辰、戌、醜、未之年二月,所有順天府及各省鄉試舉人,以及候補京堂(官員)之有會試資格者、功勳子弟之賞給舉人者,皆可以向禮部報考。

各省舉人赴京會試,原先規定是由公家供應車船,號“公車”。全國各地的舉人,約有六七千人之數,第一場初九、第二場十二、第三場十五,考後立即分房批卷。同考官原為二十人,後改為十八人,稱“十八房”。來春這一科禮闈,有個同考官叫李良年,夜裏批卷子,一邊兒批、一邊兒打瞌睡——泰半也是因為文章實在沒有什麽出色的——剛要睡,忽然聽見窗外有這麽一陣尖銳幽咽、如泣如啼的吟唱之聲:

大宅火,裸婦躲,紅雲裹。

天知地知無不可,通宵達旦你和我。

這聲音聽來陌生,正因為從沒聽過,所以偏好聯想——會不會是史上盛傳已久的“狐鳴”啊?

李良年是個讀書人,自然對於《史記·陳涉世家》裏的故事了如指掌;陳涉為了能擁有揭竿而起的“天命”,不惜“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又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

這當然是小民起義、不得不偽托於神鬼妖異的伎倆,但是“狐鳴魚書”便從此成了讀書人久聞於耳的故實,以為鬼神妖異之事既然能偽托得售,反而須是原先確然有諸,才可能為人利用。李良年聽著聽著,狐鳴聲杳,不覺捧起手中考卷繼續看下去,但覺此文見解雖然端正,文字實在平庸,便隨手扔到落卷的一堆去。不料此時窗外又“狐鳴”了起來:

大宅燒,裸婦逃,紅雲袍。

天知地知聽浪濤,通宵達旦厲冰操。

這一回聽得更清楚了。李良年回思片刻,索性拈起朱筆,憑記憶將先前聽到的這兩段狐鳴抄錄下來,反複讀之;當然還是不能解識個中含義。正想繼續讀下一卷,忽聽得窗外又傳來了一陣吟誦:

大宅焚,裸婦奔,紅雲溫。

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達旦累世恩。

聽過三次狐鳴,細思其起落,仿佛都是針對著之前置於落卷堆裏的那一份卷子。李良年在闈場中出入得多了,往往聽說過考場之中最多陰功顯報之事,每每祥異逼人,落在與文章之優劣並無瓜葛的關節上,往往就是因為考生本人或本家應該有些餘福餘殃沒有清算,常藉此完賬。想到這兒,李良年隨即將那份卷子再取回來重看一遍。這時窗扇忽然無風自動,朝外打開。此際天心一輪皓月當頭,隻見貢院內磚門外庭中站立著一個身形偉岸的紅麵男子,一手卷持《春秋》一卷,一手捋著頷下五綹長須,身後朦朦朧朧搖曳著兩個宮妝女子的身影。這景狀,自然讓李良年想起三國故事裏的漢壽亭侯關雲長,以及他千裏單騎護送還宮的甘、糜二夫人。正轉念間,月下三人居然猛可就不見了,天地之間,不過還是一園月色,滿戶鬆聲。

李良年隨即作想:姑不論文字如何、見解如何,這一卷的舉子,必有盛德之事,才堪勞駕鬼神,落得一個如此不尋常的征應。無論如何,先將這一卷拔出,置於高列,看其他各房同考官作何處分就是。不徒如此,基於職責所在、分際所當,第二天一大早,李良年就把夜來聞見稟報了主司——也就是這一科的大總裁。

大總裁杜立德,字純一,號敬修,是前明崇禎十六年癸未的進士出身。康熙八年以吏部尚書授國史院大學士,九年,改保和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身為大總裁,對於場中陰騭影響,他聽得更多,也更謹慎。於是當晚便將卷子取來,仔細斟酌。可是翻來覆去讀了幾遍,怎麽也認不出有一句文采,不覺歎了口氣,誰知窗外也冒出一陣狐鳴來:

大宅火,裸婦躲,紅雲裹。

天知地知無不可,通宵達旦你和我。

杜立德想試試這遭遇同李良年是否相似,隨手將卷子朝落卷之處一扔,果不其然,窗外的狐鳴聲更加響亮了:

大宅燒,裸婦逃,紅雲袍。

天知地知聽浪濤,通宵達旦厲冰操。

大宅焚,裸婦奔,紅雲溫。

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達旦累世恩。

杜立德聽得分明,猛可推窗外望,果見庭中也有一偉丈夫、兩名宮妝婦女——正如李良年所稱——偉丈夫自讀他的《春秋》,二婦人愁眉深鎖、左右顧盼,似望人歸來、久久不至模樣。這當然是《三國演義》中故事。

既然說到這裏,岔出去漫說一小段兒三國,表一表我對這“保二嫂、卻廖化”情節之異議。

連杜立德與李良年都認那庭中偉丈夫是關羽,可見都將保著甘、糜二夫人功勞盡數記在關二爺頭上。不過《三國演義》之細故不止於此。話說關二爺在汝南聞得孫乾來報玄德消息,知道劉備、張飛皆在袁紹陣中,於是,“奪門而去,車仗鞍馬二十餘人,皆望北行”。又,關公宅中人來報孟德說:“關公盡封所賜金銀等物。美女十人,另居內室。其漢壽亭侯印懸於堂上。丞相所撥人役,皆不帶去,隻帶原跟從人,及隨身行李,出北門去了。”

事實上關二爺的安排如何?他先跟隨扈人員說:“汝等護送車仗先行,但有追趕者,吾自當之,勿得驚動二位夫人。”所以接下來還是要出事。第二十七回《美髯公千裏走單騎漢壽侯五關斬六將》裏的原文如下:

不說曹操自回。且說關公來趕車仗。約行三十裏,卻隻不見。雲長心慌,縱馬四下尋之。忽見山頭一人,高叫:“關將軍且住!”雲長舉目視之,隻見一少年,黃巾錦衣,持槍跨馬,馬項下懸著首級一顆,引百餘步卒,飛奔前來。公問曰:“汝何人也?”少年棄槍下馬,拜伏於地。雲長恐是詐,勒馬持刀問曰:“壯士,願通姓名。”答曰:“吾本襄陽人,姓廖,名化,字元儉。因世亂流落江湖,聚眾五百餘人,劫掠為生。恰才同伴杜遠下山巡哨,誤將兩夫人劫掠上山。吾問從者,知是大漢劉皇叔夫人,且聞將軍護送在此,吾即欲送下山來。杜遠出言不遜,被某殺之。今獻頭與將軍請罪。”關公曰:“二夫人何在?”化曰:“現在山中。”關公教急取下山。不移時,百餘人簇擁車仗前來。關公下馬停刀,叉手於車前問候曰:“二嫂受驚否?”二夫人曰:“若非廖將軍保全,已被杜遠所辱。”關公問左右曰:“廖化怎生救夫人?”左右曰:“杜遠劫上山去,就要與廖化各分一人為妻。廖化問起根由,好生拜敬,杜遠不從,已被廖化殺了。”關公聽言,乃拜謝廖化。廖化欲以部下人送關公。關公尋思此人終是黃巾餘黨,未可作伴,乃謝卻之。廖化又拜送金帛,關公亦不受。廖化拜別,自引人伴投山穀中去了。雲長將曹操贈袍事,告知二嫂,催促車仗前行。至天晚,投一村莊安歇。

這一小段文字反映了一個關隘之處:關二爺你保二嫂投劉皇叔,是你身為結義兄弟的本分;可廖化拚著性命、殺了同夥——套句俗語:果有棄暗投明之心——關二爺就一念之偏,認定廖化是“黃巾餘黨”,居然棄之不顧了。看來這還是羅貫中暗中著色,對於關二爺的器量,微微伏了一筆?

可是“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這話還是傳了下來,《三國演義》書中,廖化最後還是投歸蜀漢,第一次作先鋒是在第七十三回《玄德進位漢中王雲長攻拔襄陽郡》文中。

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劉玄德築壇於沔陽,方圓九裏,分布五方,各設旌旗儀仗。群臣皆依次序排列,進冠冕璽綬訖,麵南而坐,受文武官員拜賀為漢中王。子劉禪,立為王世子。封許靖為太傅,法正為尚書令;諸葛亮為軍師,總理軍國重事。封關羽、張飛、趙雲、馬超、黃忠為五虎大將。

此時東吳的諸葛瑾獻計,欲為孫權之子向關羽之女請婚,乃有虎(虎將)女犬(權)子之譏,孫權因此而定聯曹操、強取荊州之策。即使到了這個地步,關二爺還故意問沔陽來使費詩:五虎將是哪些人?甚至故意不肯受封——因為關、張、趙、馬之後,還有個他瞧不起的黃忠:“黃忠何等人,敢與吾同列?大丈夫終不與老卒為伍!”

鬧出這一段,羅貫中立刻掉筆寫費詩出王旨,令關二爺領兵取樊城。關二爺領命,即時便差傅士仁、糜芳二人為先鋒,不料二人居然因為在帳中飲酒,引得寨中火起,燒著火炮,滿營撼動,把軍器糧草,盡皆燒毀。這才“令廖化為先鋒”。廖化的仗其實打得不錯,他善用詐敗之計誘敵,且終其一生,以此計得售而建勳者一而再、再而三,總能出奇製勝。至於關二爺,當這取樊城之際,已自離走麥城升天事不遠了。

看羅貫中寫關二爺,以包裹夾覆之態,看他如何驕恣自雄,如何排忌同列,如何拙於甄別、汲引後進僚屬,情節周旋於斥孫權、拒黃忠、勉強任用廖化諸事之間,後人當知一個行年將近六十的“武聖”,亦自有其頑愚昏耄之處。可惜了一個廖化,千古以來,落一個無大將而得以作先鋒之名,這比罵名還窩囊。

然而到了蜀漢後期,已經是一介老將的廖化,在《三國演義》第一零九回《困司馬漢將奇謀廢曹芳魏家果報》中,又作了一次先鋒:“蜀漢延熙十六年秋,將軍薑維起兵二十萬,令廖化、張翼為左右先鋒,夏侯霸為參謀,張嶷為運糧使,大兵出陽平關伐魏。”

此時的廖化雖然垂垂老矣,卻還能夠輔翼薑維、屢出奇謀,守劍閣、抗鍾會、保元氣,延劉姓宗室一脈於不絕,真正細說起三國之事來,反倒該惋歎廖化生不逢辰才是。回頭看看關二爺初見他立了保駕大功,居然誣他“終是黃巾餘黨,未可作伴”,簡直就是無的放矢地抹黑了。

說起不平之事,說書的廢話便多了——如今回頭再敘正文。杜立德猜想此卷作者果真有絕大功德,乃擢之卷首,成了會元。

故事:春闈之後,例於四月十五日發榜,中式者稱“貢士”,第一名曰“會元”,前十名曰“元魁”。貢士還要經過一道保和殿覆試的手續,由王公大臣評閱試卷,分一、二、三等,列等者才準予殿試。鍾瑞經過覆試、再赴殿試,文字也不可能好壞到如何,平平庸庸地列個三甲,已經心滿意足之極。榜後,循例還有謁見房師的禮儀,分班分房,鍾瑞先見到了李良年。李良年且不問同房其他得高第者,問明了鍾瑞是哪一個之後,立即上前執手相看良久,才道:“我之所以取君者,以德不以文;君此生究竟做了些什麽樣的盛德之事?可否見告?”

鍾瑞側過頭、皺著眉,想了老半天,終於說:“並無盛德之事可以告人。”

李良年隨即從袖筒裏掏出早就預備下的那張朱筆抄紙,遞過去,讓鍾瑞看了:

大宅火,裸婦躲,紅雲裹。

天知地知無不可,通宵達旦你和我。

大宅燒,裸婦逃,紅雲袍。

天知地知聽浪濤,通宵達旦厲冰操。

大宅焚,裸婦奔,紅雲溫。

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達旦累世恩。

鍾瑞前後讀了兩遍,再一回思,想起來了:“是有這麽回事,不過此事為德不卒,學生倒還十分感慨呢!”

“可以說來聽聽麽?”李良年看一眼其他那些同房錄取的新科進士;彼等初見房師,當然要維持著禮貌,於是都不約而同地說:“願聞其詳!願聞其詳!”

“此番計偕北上入都,曾經在通州以北五十裏處泊舟過夜。不道大約是二更天光景,忽然遠看紅雲一片,烈焰熏灼,迎空竄燒,舟子們都驚醒了,這些人南北往來熟識,一看就明白,說是臨河半裏之遙,有個彭大戶,其宅雕梁畫棟,櫛比鱗次,樓宇綿密高聳,一定是彭大戶家受了祝融之災,火勢才能燒得這麽旺。”

“既然危難頓起於睫下,豈有坐視之理?學生遂央請舟子們齊心協力,同去救火,舟子們倒也宅心仁厚,盡力汲救了一個更次之久。終是緣著火勢太猛、難以熄止。待眾人力竭身困,實在是不足為助了,眼看熊熊回祿將偌大一個宅子燒去了大半,唯呼負負而已。無何,隻得悻悻然回到渡頭。”

“不料一登船,卻見有一**女子,瑟縮觳觫,蹲踞於艙房之中;學生不敢僭越窺伺,趕緊背過身去,問她登船的緣由。原來竟是彭大戶家剛過門的新婦,因為火起倉促,隻在夢中驚醒,來不及披衣著裳,就逃出來了。學生想起隨身箱籠之中,尚有毛皮一領,遂吩咐那婦人自家尋出,勉為裹覆。”

“我聽那新婦自述身家,原來新郎也是今科入京來與會試的舉子,那就是同學之妻了,於是益發禮敬奉候。然而舟泊野渡,若即刻遣回,又怕途中闃暗,而劫餘之家,夜半又如何能妥為安置呢?萬一再生枝節,反倒難以周全了。於是隻好勉為留置。可是女眷在側,不能不小心護衛;授受又須防嫌,學生別無他策,隻好在艙門外趺坐終夜,乃於次日拂曉,再親送那婦人回彭家去訖。”

說到這裏,數座之外有一少年忽然搶聲問道:“既然如此,年兄方才卻說什麽‘為德不卒’,這又是怎麽回事?”

鍾瑞點點頭,歎口氣,同那人說:“也是我素來不嫻於人情世故,不能替人設想萬全。送了那婦人回去,我自返回舟中,聽那些舟子們閑話,說這婦人回去之後,必定要教夫家懷疑嫌棄的。試想:少艾新婦與陌生男子獨處一舟之中,尺寸之地,通宵達旦,還裹了一襲狐袍回家,要說一夜相安無事,其誰能信?想到這一步,我反而自覺魯莽了。可是試期緊迫,不得不匆匆解纜北上,那新婦後首究竟如何,竟不暇計較——”說到這兒,鍾瑞回身衝李良年一揖,擺了擺手:“說來慚愧,實在不敢當此‘盛德’之稱!”

李良年卻還是豎起大拇指,對鍾瑞道:“君子慎獨,就是在‘問心無愧’四字而已。此心俯仰清明,鬼神可鑒,你的盛德之功,就應在這一科的金榜之上,不必誅求已甚,那反而辜負且拂逆了天意。”

李良年話才說完,之前追問鍾瑞“如何為德不卒”的那個士子忽然欺身上前,崩角在地,朝鍾瑞拜了幾拜,放聲大哭著說:“我錯了!是我錯了!我就是那新婦的丈夫——舟子們說得不錯,若不是闈中顯報如此,無論年兄你怎麽說,我還是以為我那新婦跡涉嫌疑,不可驟信。是以當下便逼令大歸,從此絕無往來了!”

李良年看那新科進士哭得慘烈,回頭卻對鍾瑞笑著說:“陰功盛德之事,不止一端而興,亦不止一端而足。但凡是一樁好事,連綿不絕,永無休息!你——這不又讓一樁給打壞的姻緣重圓破鏡了?”

這功德還不算完,千年狐大老那一張赤毛皮子之後流轉於人間,持有之人都知道:能舍此物,積善不絕,方足稱寶!

一葉秋·之十

懋德堂張家的那本兒《一葉秋》裏最受歡迎的故事抄自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我渾不記得是《灤陽消夏錄》呢,還是《如是我聞》?反正我家那抄書的祖輩不做翰林院的學問,說故事,但求廣其流傳,向不計較張冠李戴。

那是曾經擔任過乾隆朝禮部、刑部、工部尚書,以及《四庫全書》館總裁的裘曰修所親身經曆的一件事。說是裘曰修祖傳老宅裏有一狐仙,這狐仙也相當老了,也有一大家子丁口。仙凡兩界共處一宅,原本相安無事。可是忽然有一天,裘家一丫鬟夜間行經宅後的一間柴房,聽見裏麵喧嘩不已,登時大為詫訝。這丫鬟禁不起好奇心的驅使,舔開窗紙一看,裏頭幾案雅致,飲饌精潔,居然還坐著幾位華服公子,正在飲酒行令,調笑作樂。丫鬟窺瞷出神,耽擱了片刻,不料卻讓那群公子們擄進屋去,輕薄了半夜。

第二天天一亮,丫鬟便哭哭啼啼告到主母那兒去,以名節相邀,有尋死覓活之態。裘曰修於是親自出馬,對著屋梁上向老狐仙放話,要他約束子弟。過了兩天,四下無人之際,梁上居然傳來老狐仙的回應:“關於騷擾婦女之事,我已用家規訓斥了子侄,日後當不至於再發生這樣的醜事。不過——”

老狐仙話鋒一轉,反而扭頭教訓起裘曰修來:“你家裏蓄養奴仆,也應該注意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之事,這是人倫風教的根本。有侍婢及齡而不遣嫁,就違背了人性,致有夜半窺園之禍,你老人家也不是沒有責任的。”

這故事在情節上無足稱奇,但是卻別有一種溫暖的寓意。大凡狐之通靈,還散發著一種洞明世事、練達人情的智慧,又豈在炫奇弄怪的分身法、煉丹術而已?更深刻的是:“人倫風教”這一類的話一旦出自三家村的冬烘,或者是廟堂上的名儒,就隻剩下綱領旗幟一般的教訓,而失卻了活生生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