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老莊觀

天人之機,甚為深邃,福善禍**,理之必然。

寧古塔是清代寧古塔將軍治所和駐地,是清政府設在盛京(沈陽)以北統轄黑龍江、吉林廣大地區的軍事、政治和經濟中心。清太祖努爾哈赤於1616年建立後金政權時在此駐紮軍隊。地名由來傳說不一,據《寧古塔紀略》載:相傳兄弟六人,占據此地,滿語稱“六”為“寧古”,稱“個”為“塔”,故名“寧古塔”。

踏查寧古塔古城,原在今海林縣舊街古城村附近,清太宗皇太極建國號大清後,任命吳巴海為鎮守寧古塔副都統,前後共有七十三任。由於寧古塔處於邊塞要衝,光緒九年(1883年)另設欽差大臣一員,此員為吳大澂,是清末洋務派著名人物。

早期,寧古塔的轄界在順治年間十分廣大,盛京以北、以東皆歸其統。隨著設廳,疆土逐漸減少。作為國防重鎮的寧古塔,是向朝廷提供八旗兵源和向戍邊部隊輸送物資的重要根據地,也是十七世紀末到十八世紀初,東北各族向朝廷進貢禮品的轉收點,因此與盛京齊名。

順治十五年(1658年)六月十四日,清廷規定挾仇誣告者流放寧古塔。於是從順治年間開始,此地成了清廷流放人員的接收地。

被遣戍此間的人——今稱流人——能生還的極少,大部分都客死該地。清代,不少流人在曆史上頗負盛名。他們當中有鄭成功之父鄭芝龍、文人金聖歎的家屬、著名詩人吳兆騫(漢槎)、思想家呂留良的家屬等等。被流放者的到來,傳播了中原文化,使南北兩方人民的文化交流得以溝通。流民的湧入改變了當地以漁獵為生的原始生活方式,教他們種植稷、麥、粟、煙葉,采集人參和蜂蜜,使農業耕作得到發展。

老莊者,顧名思義,是早在流人來到之前,就已經形成的聚落,他們之中有漢人,也有肅慎人、挹婁人、勿吉人,還有的被稱為黑水靺鞨,有的被稱作野人女真。曹大戶的祖上就有黑水靺鞨,佃人叫他給坑急了,背地裏都喚他“曹黑肝”——不是個“墨盒兒”嗎?由裏到外都得黑透才是的……

道士來的那年皇帝爺賓天,幾個月不給戲看,鄉巴佬憋不住了,攛掇著曹大戶家幫閑的班頭給尋摸個五人班也好,野地裏搬塊石頭盤腿一坐,就算是解了癮了。

都說口外的五人班不如山東,而且越望北越潮,有的連鼓點子也打不齊,扮正旦的還不如扮地蛋像樣呢。可好歹人家有梆有鑼,有弦子、有嗩呐,唱起來生淨醜末俱全,而且必有一段兒十八摸、挑春香之流的**戲,煞了戲大夥兒一散,姑娘們坐的石頭還都是濕的。

五人班不會隻伺候一個莊子,繞路來一趟寧古塔,等閑三兩年不會再來,還得找別的樂子。也別說,人事總不外如此,你正愁找不著樂子呢,樂子就來找上你了。

且說城東十裏有個覺羅古城,相傳是老皇之前的老皇之前的老皇發跡之處,城外有古墳多處。緊挨著薩布素將軍墓有塊空地,人說原先有墳,可不知何年何月犯洪,汙泥淤積,將四下裏墊高了,再也分別不出故塚原屍何在,隻好任荒作罷。在過了不知多少春秋——就拿這來給樂子的道士說罷——他翹著長長的指甲,指著那塊荒地畫了一大圈,正兒八經一問:“此處地界歸何人所有?”

誰說得上來?大夥兒你瞧我、我看你,不知誰冒了句:“誰的?甭管誰的,到了不都是曹大戶的麽?”

得!這就又歸了曹大戶了。道士當下沒二話,一甩拂塵,徑往曹大戶家而去——顯見已是熟門熟路。值得說的是他這身道貌——紅顏烏髻、鳳眼蠶眉,年歲在二十有餘而三十未足之數,旁的不說,就是背影讓人覺得怪,猶之乎寬襟大袖的道袍裏藏著物事,而且就裹在後腰底下,是以一步踏出,就得跩搭跩搭屁股,看得鄉巴佬一陣哄鬧,爭說這道士相貌不惡,八成是個龍陽,叫人給端慣了才那麽走路。

才到了曹大戶門上,花樣兒就來了。隻見這年輕的道士拂塵一揮,大喝一聲,縮身不過一寸有餘,走了幾十步,拂塵又一揮,身形忽地又放大了,足有五丈上下,一彎腰探頭,看見曹大戶在二進院側麵花廳裏逗鳥兒,便高聲呼喊,道:“曹爺!該是改換門庭的時候嘍!”曹大戶玩著鳥,心思正轉著要改換改換門庭,回頭看見道士個大腦袋瓜兒,可不是神仙聽見了心底話了麽?連忙迎出二院、前院,親手開了大門,道士已然恢複原樣,抬步進了門檻——這才叫看門見山呢——登時一拱手,道:“貧道來得魯莽,並無別事,就是要向曹爺募一處雲觀,觀址已然看過,就緊挨著薩布素將軍墓,有塊空地——曹爺點個頭,我便鳩工興造了。”

曹大戶是明白人,也別無長言,隻淡淡一笑,道:“興造房宅之事,該包在凡夫俗子的身上;神仙盡顧著給曹家改換門庭便了。”

道士點點頭,道:“貧道姓萬,名赦凡,道號蛻雲,原在青城山拜師習業。如今不辭萬裏而來,誠心邀曹爺往青城山一遊,觀覽觀覽三清一界妙道佳勝之地,日後在老莊這兒興土木、壘磚石,也好有個依據。”

青城山是道教名山,古稱天穀山。在今都江堰市西南。因青山四合,狀若城廓,故名。屬邛崍山係,處邛崍山東坡與成都平原交接之處,背靠岷山雪嶺,麵向成都平原,有三十六峰,為道教第五洞天,全稱是“洞天第五寶仙九室之天”。相傳東漢張陵在此後山——大邑鶴鳴山——結茅,傳五鬥米道,其子張衡、孫張魯也嗣法於此。

到了晉代的範長生,隋朝的趙昱、趙冕,乃至於唐朝的杜光庭等,也相繼來此修道。是以古來多少附會於時人名士和古聖昔賢的景致,都有說頭。有張天師降魔的擲筆槽、試劍石,唐玄宗手詔碑、唐雕三皇石像、唐鑄飛龍鐵鼎、杜光庭讀書台、唐薛昌丹井,還有五代天師像,可以說不勝枚舉了。

萬蛻雲要讓曹大戶看的,就是這些。而曹大戶聞言一愣:想這青城山遠在天邊,來回水陸十萬裏,跑一趟得花多少工夫?正躊躇著,萬蛻雲拂塵一揮,就在這院落裏作起法來——

曹大戶但覺萬蛻雲那柄拂塵所過之處,先是揚起一陣幽香,幽香竟然仿佛可見,是一圍單薄的青紗帳,高可七尺,四過也有五七丈方圓,就在這帳中地上、兩人之間,居然有那麽一盆清水。萬蛻雲戟指向盆,曹大戶不由得不跟著朝他手指之處觀看,一旦看得入神,那就不是一盆清水,而是萬頃碧波、一片汪洋了。

“曹爺用目觀望,可千萬不要分神哪!”萬蛻雲說著時,像是又使動了縮身法,身形一矮,居然當下不見。曹大戶聽他那句“千萬不要分神”言猶在耳,卻已經在碧波中間看見了一隻小船兒,船頭立著個頭挽朝天髻、身穿青雲袍的——可不就是萬蛻雲嗎?睜眼再一細瞧,同萬蛻雲如對麵而晤,自己則是坐在小船的艙中,手扶舷窗,一派瀟灑閑適呢。

“咱們這一行,已經到了洞庭湖中,且瀏覽瀏覽湖光山色罷?”萬蛻雲笑著說。

這數萬裏程途,一眨眼居然就走了一半兒,曹大戶能不詫異否?能不驚駭否?

萬蛻雲瞥見曹大戶臉上消息,隨即一揮拂塵,幽香嫋嫋而至,又是一層青紗帳,打從小船兒的舷窗之外飄了進來。曹大戶伸手去揭那紗,還真讓他揭開了,揭開來一看,紗外是一片邈邈雲山。

“在前明以往,青城山道教屬正一教,”萬蛻雲在他耳畔沉聲說道,“前明敗了,正一教也一蹶不振。康熙爺在位之時,武當山全真龍門派道士陳清覺來此山傳道,陳天師也就是貧道的師祖——從此,青城山便屬全真龍門派碧洞宗的一脈了。”

“此間有三十六峰、八大洞、七十二小洞、一百單八處勝景,人稱‘青城天下幽’的便是。曹爺且看:此地是建福宮,前麵是天師洞,再向裏,是為朝陽洞,再往裏便是祖師殿了。貧道生小自三歲始,便在上清宮修煉七年,在圓明宮修煉了七年,之後在玉清宮又修煉了七年。至今習業已畢,特為主敬存誠之士而來。倘或在老莊,能夠建一座三清寶地,將是子孫萬代之福了。”

“我也老實不瞞你說,神仙!”曹大戶恣意飽覽著山川佳境,說的卻是另一套:“方才神仙應我誠心虔意之想而來,自然知道我一再說要改換門庭,是個什麽意思。想我在極邊之地,號稱納得萬戶之糧,容有傾城之富;然而子孫僻處窮鄉,就算個個兒腸肥腦滿,福壽康寧,又如何呢?神仙苟能略施小術,將我小兒送進名利場中,與天下高才一爭長短,取了功名,升金階、上玉殿,官至一二品不嫌高,囊括三五省不嫌少——”

“少說讓令郎能夠——”萬蛻雲搶道,“轄一鎮之師、統十萬之眾、立製軍之威,成就一個大貴人!”

“那麽——”曹大戶說,“你、你、你真有法子?”

萬蛻雲又一揮拂塵,隻見群山萬壑,雲樹煙靄,居然一如泡之破、夢之醒,轉眼之間空空如也。拂塵散了個花兒,花中傳來萬蛻雲的話語:“咱們說好的那一所清修之地,就叫‘老莊觀’罷!‘老莊觀’落成之日,你的好兒子便降世投胎了!”

曹大戶懷著這份巴望,可又舍不得銀兩。想這事既然答應了神仙,本不該反悔,但是他慳吝成性,一旦到了包工買料的節骨眼兒上,就實在下不了手了。隻好以“事遠不能預見”作一個給自己下台的台階——這叫守成務本不是?就算今日生子,等這兒子做了封疆大吏、方麵大臣,算是光宗耀祖,自己恐怕早就埋骨青山,墓木已拱了,如何驗得?

蹉跎著,蹉跎著,萬蛻雲也消失得無蹤無影,從不來催,仿佛他根本忘了曹大戶的允諾。直到有那麽一天,曹大戶同幾個盛京來的皮貨商正在富貴窯子裏擲骰子,心口忽覺一緊,喊聲:“要不好!”人已經厥過去了。再醒來時,半邊身子已不能動彈。這也是尋常富貴老人常害的風症,但是曹大戶不這麽想;他認為是神仙怪他失約降禍,趕緊發遣匠人,日夜興工,給起造了一所老莊觀,題匾三字還是請托宮中專責進貢事務的總管向一個老翰林道親給求來的。

這中間,有分教:一所道觀,該是個什麽長相?又該如何跟青城山一個長相?可煞費周折了。鄉巴佬們從沒見曹大戶如此認真幹過活兒,竟也張羅著大車,輪上裹了軟布,載著他老人家上盛京去了好幾回,終於找著個據說曾經蓋過道觀的瓦匠,叫梁厚土。由此人畫了大小圖樣,從方圓千裏之地,找齊了十幾、二十個班子,算好程期,交替施作,約以三年光陰畢其事功。

第一年過去,園林規模初具,草樹池石皆有,花木扶疏,林相幽雅,雖然並無亭台樓閣之屬,端的是一片鬱鬱蒼蒼的好林子。曹大戶時而會親自來督工,起先還躁鬧著催促,可時日稍久,見園林深靜曲折,造景奇麗別致,心情反而平靜下來,病體漸漸康複。由於梁厚土是個敦謹人,日夜憂勤,事必親理,曹大戶多少也受其感染熏沐,做人寬和了不少,有那麽一整年的時光,四鄉八野的人居然不記得要叫他“曹黑肝”。

心隨境轉這話的是不假。到了第二年,都是土木磚石的活兒了,匠人們粗筋硬肉、浹汗汙衣,出入於園林之間。這還不算,燒磚燒瓦的土窯也在左近,煙囪裏日夜冒著黑煙。至於到處灰土鋪張、塵粉飛揚,從薩布素將軍墓到覺羅古城,十裏之間,可以說沒昏沒晨的烏煙瘴氣。曹大戶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樣朝夕挽著小妾們出入,作風雅之遊,於是喚了梁厚土來,忿忿地喝罵:“早知如此,為什麽不先蓋樓台,再築庭院?然則忍過它一年汙穢,如今不也清爽了?”

梁厚土笑笑,說:“曹爺有所不知,要是先蓋了屋宇,這修真之地便再無變化了,林木花樹,總是房宅附庸而已。今則不然,花樹姿態盎然,與日俱生,隨時不同;工匠日日備料出入,俯仰其間,體察幽微,默記其變化。歲月忽焉而過,一年下來,必然有許多領會,萬一看出原先圖樣不合天機自然,還興許更易。再一說:先築蓋樓宇,複補綴園林,不免看著樹小牆新,是個暴發氣象。”最後這兩句“看著樹小牆新,是個暴發氣象”倒是有力,曹大戶最喜人說他殷實,最恨人說他暴發,聽到這麽一說,也隻好隱忍下來,又過了一年。

別說第二年的肮髒難忍,到了第三年,金碧輝煌的樓館閣舍都完成了,映照著朝日夕暉,洗浴著柔風細雨,堪稱無一刻不佳美、無一隅不典麗。可是第三年更難捱,外表算是完成了的道觀至今如如不動,任翠葉紛披,呼鳥啁啾,遠遠望之似有挾山超海的氣勢,可梁厚土一徑不許人進正殿。說是觀裏是要保著上千年的清淨之地,諸般髹漆、裝飾乃至於陳設,都得一樁一件地計較,不能大處見意,潦草布局。

這一年,“老莊觀”說是尚未竣工,又像是早就完成多少年了,始終都矗立在那薩布素將軍墓旁邊。鄉巴佬路經此地,想起、說起的不是萬蛻雲,也不是曹大戶,而是曹家一個大了肚子的小妾羅氏——不是說此觀落成之日,那小崽子便要落胎為人了麽?鄉人等著看的是:什麽樣的一個小子,將來會是個官居一品的將相呢?

曹大戶沒來得及看見。他在這年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忽然覺得頭疼,怕前一回的風症又要發了,想起醫者吩咐過,趕緊躺下不動,想是過一會兒、緩過氣來就好了。孰料腦瓜皮上仿佛叫人鑽了一刀子似的,實實不能再忍,一抓狠狠抓去帽子,天靈蓋上居然流下一注鮮血來。他趕緊低頭一看,帽子裏是一隻被他情急之下抓爛了的蠍子。

帽中藏蠍,是個老典故了。之前《戰夏陽》書中提過,如今再抄一段兒:

《儒林外史》裏頭有個莊紹光,“十一二歲上就會作一篇七千字的賦,天下皆聞。此時已將及四十歲,名滿一時。他卻隻閉戶讀書,不肯妄交一人。”可是杜少卿和遲衡山一去拜訪,他說見也馬上就見了。這還不算,當杜少卿提出祭泰伯祠的大拜拜計劃,請莊紹光幫忙考訂“要行的禮樂”之際,莊紹光又立刻告訴他:“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門幾時。多則三月,少則兩月便回。”到底是什麽事呢?原來是一個剛從浙江巡撫調升禮部侍郎的徐穆軒把莊紹光給“薦了”,“奉旨要見,隻得去走一趟”。莊紹光成了莊征君了。“薦了”你,你就要去見嗎?莊紹光的說辭是:“我們與山林隱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

小說作者吳敬梓告訴我們:莊征君在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十一這天晉見了皇帝。因為頭疼難忍,無法安心奏對,出宮來才發現是頭巾裏不知何時鑽進一隻蠍子,於是大歎:“‘臧倉小人’,原來就是此物!看來我道不行了!”遂上了十策,並一道懇求恩賜還山的本子。其實此公就算沒給蠍子螫著,他的官照樣做不成,因為皇帝身邊的太保所說的話才是關鍵:“莊尚誌(紹光字尚誌)……不由進士出身,驟躋卿貳,我朝祖宗,無此法度,且開天下以幸進之心。”誰算得清這一周折之下,究竟莊紹光還算是個“征君”嗎?不過,小說裏從莊紹光入京“涮”這一趟的路上起,就改口稱呼他“征君”了。

順便說明:“臧倉小人”——這個典故也出自《孟子·梁惠王下》。說是魯平公本來要備車出宮去見孟子的,偏有平公的寵臣臧倉作梗,借口孟子厚葬其母而薄葬其父,不像是個明禮知義的賢者,勸平公不必往見,其事遂寢。這一段,孟子算是給“征”到一半兒。

但是孟子堅決不承認“不遇魯侯”是由於“臧倉小人”的緣故,所以他說:“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他認為那是“天”的意思。然而,這僅僅是“孟子不遇魯侯”的片麵。至於魯侯不能見孟子的另一片麵呢?孟子也說得很清楚:“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他要來,是有人慫恿他來;不來,是有人阻止他來;但是來或不來,卻不能算在旁人的賬上。)孟子看得很清楚:統治者在行使其支配權的時候,責任必須自負;但是統治者的是否兼聽或偏信——比方說:“魯平公是不是寧可親信臧倉而非孟子呢?”這個問題卻根本不是孟子所關心的,也不是孟子認為在他的地位所宜於窺探的。

毒蠍入帽,可不隻是一條人命而已,也意味著“臧倉小人”在妨礙著人們的仕進之心。可曹大戶已經來不及這麽體會了——他非但沒來得及看見老莊觀的雕梁畫棟、錦褥茵席之美,也沒來得及看見自己的兒子出生,更沒來得及看見妻妾親族們為了分家財、裂房產而展開的一場殊死之戰,他最後一個見到的人是梁厚土。

曹大戶流著淚、喘著氣、緊緊抓住梁厚土的袖子,說:“都說我這人打從心肝裏黑到膚皮兒上。可旁的不說,這座神仙觀,我可不能克扣你;連工帶料,我還該你多少,你給個數罷,我這就讓管事的給你撥現銀。”

“曹爺,”梁厚土說,“還沒‘探頂子’呢,不合收您銀子。趕過了年,看幾場好雪壓實了瓦榫子,咱們驗過一回,再算罷。”

他說的是瓦匠行裏的規矩。一般鳩工興築房舍,瓦匠總司其成的多,是以瓦匠的地位也高一些,驗收房屋,往往由瓦匠主持。常情如此:瓦匠站在廳堂房舍之中,來回踅走,同時手中使一根極長的竹竿,看似隨意地向屋瓦戳探,試看其鬆緊弛張,這一手至關切要——人會問:瓦是他瓦匠鋪的,由他自家來驗,能驗出個什麽鳥來呢?可事理恰恰要反過來看:萬一原先鋪得好好的瓦,就在這一刻上,讓他瓦匠給探歪了、戳壞了,對於屋宇來說,豈非後患無窮?這正是工匠行裏琢磨出來、賴以對付那些業主的手段。一旦業主為富不仁,“探頂子”還真能讓一棟房宅永留百年不解之災呢。

曹大戶聽了直搖頭:“活了這麽一輩子,叫我拔一毛而利天下,我是不幹的;而活到了這個地步,再叫我取天下之一毛而利己,我也下不了手。之前點領的不說,我已經交代了管事,再給你一萬兩銀子,應該有敷餘了——你去領銀子罷。”

“謝曹爺,曹爺賞多了。”梁厚土屈了屈膝。

“不多,也不欠。”說完,曹大戶就死了。

曹大戶的兒子初生那天是臘月初八,正值當歲一場最嚴酷的大雪鋪天蓋地而來,從初四下起,沒昏沒曉地下了三晝夜。雪霽之時,羅氏把孩子生下來,看上去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而且濃眉大眼,骨相清奇神秀,可就是不哭不笑,狀似無所聞亦無所見,跟曹大戶留給他的名字還真不像——“曹景仙”。

“這叫八風吹不動!”忽地一條身影從天而降,話出如風,更似一聲焦雷,說話的,正是那三年不知去向的萬蛻雲。這道士像是剛從天空之中大開的雲霾深處跳將下來的一般,麵貌已經較之前顯得老成、滄桑了些,就是一走路還晃屁股,這老模樣兒是一絲兒未變。

他走上前來,朝嬰兒的額頭彈了個榧子,嬰兒哪裏經得起這個?登時額骨凹陷下去,疼得他大哭不止。可萬蛻雲搶忙一步上前,在那嬰兒耳邊嘟嘟囔囔地說了幾句,嬰兒居然點點頭,不哭了。

可額頭上的凹痕兒卻再也去不掉了。孩子日漸長大,仍舊是個慣常發癡作傻的性子,動不動就朝一處凝眸細看,一看就出了神、失了魂,問他怎麽了,要不就不答;要不就盡說些個千山萬水之外的胡話,任誰也不能懂。

非徒這孩子生性愚魯,家中也阢隉不安。家產分勻之計,人人不以為平允,自然不得停當。眾人勉強在一所宅院之中居住,已經算不得是一家人了。今日這房封了正院,自開一座旁門出入;明日那房打通牆垣,把這房的天井當成街道。大小爭執不斷,吵鬧無日或已。

卻是個富麗堂皇的老莊觀香火鼎盛。先上來大多是看熱鬧的,久而久之,樓宇園林看膩,就看出了萬蛻雲也有幾分風采。萬蛻雲偶爾地還會作索幾套興雲布雨之術,唬得鄉巴佬們樂不可支,就把老莊觀看成個瓦舍,來這兒聽聽萬蛻雲講述修真之妙,全當是聽說書的了。

曹大戶分家之事甚密,外人不能究其詳,隻知道忽然有這麽一天,那剛生了兒子的羅氏懷裏裹著大包袱、小包袱,哭哭啼啼來到老莊觀,正逢著萬蛻雲作法,將一株枯透了枝子的梅樹點染成真堪形容的火樹銀花,數十萬點紅梅、白梅竟然在一樹之上、一時之間**、綻放、凋謝、複枯萎複原,頃刻作成。

但是萬蛻雲猛地一收拂塵,對著數以千百計的人群喊了聲:“怎麽啦?誰欺負你啦?”他早就一眼看見了瑟瑟縮縮、站在人群後頭的羅氏——甚至看見一個小包袱還裹著曹景仙呢。

那還用說嗎?曹景仙母子是被族中親眷戚友給趕出來的。道理很明白,要是留著羅氏,就非得留下曹大戶的那一脈骨血不可;留下了曹景仙,就意味著曹家所有財貨、田產、物業又都有了主,大夥兒還是得像過往幫襯、伺候曹大戶一般地幫襯、伺候這一對母子麽?想想不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他母子二人掃出門第,永絕情由。

曹景仙這個姓字不見於正史,因為此名在羅氏抱著他來到老莊觀之後,就不能用了,讓萬蛻雲給改了。萬蛻雲的說法明白了當:仙不必景,一旦景了仙,就不必在人世間攫功名、求利祿了;曹大戶生前,不是希望這兒子“升金階、上玉殿,官至一二品不嫌高,囊括三五省不嫌少”嗎?然而萬蛻雲改了此子之名,不妨礙咱們說書的方便,還就是這麽喚他便了。

話說曹景仙一介孤丁,寄養於老莊觀,外間少不得有些閑言閑語,說他是道士的種。萬蛻雲聽說了,不動聲色,暗施小技,將那些傳謠的鄉巴佬整了許多冤枉,這也是小小不言的事。可是獨自修真,絕無伴侶,大欲難熬,有那麽幾回,他還真想著羅氏的好處,不免動念要到他母子居住的院落之中撩撥。

說也奇怪,每動此念,天就下暴雨,而且旁處不下,單單往這老莊觀的觀址處下,不隻是雨,還有風、還有雷、還有雹子——奇的是,像這樣突如其來的雨,卻連薩布素將軍墓那咫尺隔鄰之地都濕不著。

且回頭看這一對孤兒寡母——孤兒寡母的能有什麽出息?自然就是念書。可萬蛻雲似乎並不以為曹景仙能靠讀書掙一個出身,每當羅氏前去問訊,萬蛻雲便笑笑說:“這孩子的前程是我許下的——所謂‘轄一鎮之師、統十萬之眾、立製軍之威,成就一個大貴人!’的話,我沒忘呢。不過,時候還不到。你開銷我觀中香火,以為無益之事,這又是何苦?”

“不讀正書,如何求取功名?”羅氏的想法很單純,所以意誌極堅決:“道長既然答應了老爺,是不是好歹為這孩子請個先生、開個蒙呢?”

“你回去罷!有你娘兒倆一碗飯吃,就該稱心如意了。”萬蛻雲雙眼一瞪,片言不發,兩手翹著長長的指甲,捏著幹支訣,像是算計了又算計,又像是覺得算不周延,回頭再算一過,忽地惱了,起身連拂塵帶袖子朝羅氏臉上一揮:“他的前程,我早就算透了;隻今吉凶莫測,征兆參差,你急個什麽?”

又有那麽一日,觀裏下起了暴雨,前殿殿口雷聲大作,像是有那巨力無匹之人輪番以精鋼斧鉞劈斫殿前石階,迸了個火星閃熾,仿佛老天爺刻意不許那萬蛻雲踏出殿門半步。

跨院裏的羅氏自是不知情的,正恐慌間,忽覺半空之中一抹電光來得比尋常的霹靂要既輕且緩,即將落地之際便消失了,但看繩影飄搖,落葉紛紛,仔細一打量,哪兒是什麽雷光電閃呢?原來是梁厚土從南牆外打了個彎竿跳進來了。

瓦匠身手還真不壞,一落地,正落在廊簷之下、門檻前頭,隻見他先將一根丈八不止的彎竿置於身後地上,單膝屈了屈,禮數恰恰到份兒,說:“小娘子在上,梁厚土來請安了——呿呿呿!這雨不尋常,小娘子要留神門戶的好——呃,這個嘛,梁某此來不為別事,就是看不得小官人讀不上書——這事可是耽誤不得的。”

一句話說到了羅氏的心坎兒裏,淚點兒撲簌簌地落了下來:“我母子如今淪落得連這薪水之資,都要仰承萬道長給養;道長說這孩子,運勢未卜,還不急著開蒙。”

“這妖道受老爺厚恩,勉強寄得一身浮塵,不知答報,自然參不透他那點孽因緣、惡造化!”

羅氏仔細地聽,回思老半天,總然不懂這瓦匠究竟在說些什麽,隻好應道:“道長的意思是景仙這孩子的命途未卜,不是他自己的——”

“小娘子不必多擔心思,我已經打聽清楚,打從薩布素將軍墓往覺羅城走一裏開外,有個王剪子老鋪,招牌還掛著,生理已經不做了,如今盤給一個金祥謙秀才作館;你把孩子托付那秀才,早晚讀書便是了。至於所需供給,不勞那妖道施舍,老爺早就交代過了。你自把孩子送去金秀才那裏,說起老爺名諱,金秀才自然會安置小官人進德修業之具。”

金祥謙如此便是曹景仙的蒙師了。果如梁厚土所言,這秀才主持了一所學館,仗著十餘個蒙童的父母給養所得,勉可維持他自家一妻一子的生計。曹景仙來了,居然備受禮遇,仿佛曹大戶生前曾經施舍過極大恩典,金秀才則是秉持著報恩之念,自然加意栽培、悉心教誨。這裏就無別話了。

然而在金秀才眼裏,曹景仙畢竟不是個讀書的料。打從十三歲開蒙,一直讀了六七年蒙書,每年二月的縣考也考過四五回,正場從未過關——眼看就是那副老對聯兒上所形容的:“行年八十尚稱童,可雲壽考;到老五經猶未熟,真是書生。”

金秀才同羅氏商量:讓這孩子到市上學做買賣,終能通一行生計,總強似在塾裏傻吃悶睡,混過慘淡而懵懂的一生。羅氏當然不肯,她總覺著:拉拔這孩子有個體麵的出身,一來不負曹大戶之所托;二來也要在曹家那些個冷淡的族親麵前顯一份光耀。金秀才也是敦實柔懦的人,羅氏一掉淚,他就心軟,一咬牙,一硬頭皮,還是耐心地教下去。

曹景仙生小是個粗枝大葉的孩子,體魄強似鐵牛,神采嗒若木雞。塾裏的同學友朋笑他蠢笨,他也不以為意;街坊間總會遇見曹家的戚舊親誼,麵前指點、背後訕笑,總拿羅氏和萬蛻雲有私情作話柄。曹景仙年幼之時渾然不以為意,有時為博人一粲,也隨人調笑自己的身世;年事既長,總知道些忌諱,即便不逢迎那些嘲諷了,卻也仍然不同人結冤。如此一來,俗眾益發以為此人委靡無恥,更少不了的冷譏熱誚。

那一年,曹景仙不知二十好幾了,照例應童子試不取,從縣考考棚裏出來,一步跨出龍門,迎麵過來一個萬蛻雲。這可是日頭打從西邊兒出來了,萬蛻雲走上前,居然深深一揖,道:“世兄!世兄!告罪、告罪!”

此禮曹景仙一向未曾經得,給嚇得一時無法言語,但聽那萬蛻雲昂聲笑說:“都是貧道的不是,都是貧道的不是!方才貧道掐指一算,你今年的出身又耽誤了!這、這與當年我占天卜地之所得,差距實在太大,於是從頭驗算一過,才知是為貧道所害,真是不該不該——我這樣大意誤人,實是自誤了。當年一指彈壞,世兄你不會見怪罷?”

“不不不!”曹景仙從來就不擅與人介意,自然恭恭順順地搖著頭,神情十分畏卻。

“那好!我就還你一個原來麵目罷!明年此時,你就要開科運了——一歲登小三元,便等著聯捷登進士榜,隨後金殿珠筆親點入翰院,三年下來,放四川學政,蜀道雖難,自有還京之日。屆時三年禦史台,能養個七八分人望,自然就可以放幾任臬司和藩司做做了。之後嘛——領一省而鎮之,也有幾年太平富貴,接下來,四邊無警、盜匪不興,你卻趕上個好時機,誠如貧道答應過令仙翁的:‘轄一鎮之師、統十萬之眾、立製軍之威,成就一個大貴人!’而且呢,我還可以多算一步——”萬蛻雲又飛快地捏動手指,道:“日後官至協揆,壽高齊頤,夫婦齊眉,子孫貴顯!五百年來、五百年內,再也沒有這麽好的一副命理呢!貧道隻求世兄答應一事——”

“但請道長吩咐就是。”

“你我兩代相知,數十年交誼,總而言之一句話:富貴無相忘也!”

說時伸出大拇哥,朝曹景仙額頭上使勁一抹,居然將原先腦門子上那凹陷之處給“喀喇拉”抹平了。曹景仙但覺眼前日月無光,可是金星亂竄,疼痛難忍,大喝一聲,便昏死過去。醒來之時,人是躺在金秀才的塾館裏,耳邊廂隻聽得書聲響亮,那一字字、一句句,萬般分明。十多年飽讀之書,原本全無領會,而今洞徹靈明,隻覺得經史之間、傳注之內,居然隱藏著無邊瑰麗奇妙的風景,他也不忙著起身,便依樣兒躺著,睜著眼,聽身邊那些個小小蒙童逐篇朗誦著、吟唱著,他則靜靜地體會著、思索著、玩味著。

打從這一天起,金秀才眼中的曹景仙像是易骨更胎的一般,除了長相,根本變作了另一個人。他左手點閱經籍、右手工書帖楷,口中仍吟詩不置,還能分神幫同學們批改文章。連金秀才都到處向人稱說:“此子一旦開了竅,我都無可傳授了。”

接下來這一年過得快,曹景仙在塾中將十多年來所聞所習重新回味一過,二月再入縣學應考,當即考了個前列第一。兩個月之後,複入府考,接著是院考,三試一口作氣,曹景仙都是榜首,果真成了“小三元”。之後再如何聯捷登科,入詞館、放學政、擢禦史、膺監司、陳皋開藩、遊領封圻,這些就不必細表了。

總而言之,四十年扶搖而上,平步青雲,一一如萬蛻雲所預知者,如此安康順遂,喜樂平安,還有什麽可說的?再者,曹景仙一向是個孝子,無論在何處任官,總想法子將羅氏妥善安置在身邊,朝夕侍奉;除了料理公務,平日晨昏定省,凡事躬親,一旦有個小災小病,也必定日夜在側,親侍湯藥。這是人倫楷模,似乎也不成一則可喜可愕的傳奇。

且說這預言正一一應驗著,曹景仙也成了協辦大學士,入軍機,聖眷正隆,自然也得依循官場故事,為父母請封官誥;上表之後隨即蒙準,給假一月,還鄉祭祖——這,算得上是為人子者,以及為人父母者風光至極的一刻了。

可是老曹大戶已經分家了,還鄉祭祖,還是得上老莊觀落腳。到了這個排場之上,還有誰家敢人前人後、風言風語呢?老曹大戶家的親誼戚舊,恐怕隻有擔驚害怕的份兒了——那曹景仙,是否不忘舊惡,萬一要報嫌怨於萬一,有誰吃得消呢?

未料大人的鑾轎來了,風光到了,除了祭祖前到各房各宅邀約了諸家親長;祭祖之後複周遊拜謝一遭,畢盡禮數之外,並無報仇泄憤之舉。這算讓眾人安了心——不!小人哪得安心?各家還是聚集商議,共派小廝,輪番到老莊觀窺伺,萬一有什麽動靜,還能及早通報,好讓各家備妥細軟,遠走高飛,逃過一劫罷了。

一連幾天無事可報,小廝們隻傳回來一樁奇怪的消息:這一日,老道萬蛻雲將曹大人請至大殿之上,忽然神色莊嚴地說起來,連“世兄”也改成了“大人”了:“尊府受貧道兩代厚恩,大人可記得否?”

曹景仙連忙一欠身,拱了拱手,道:“銘感五內,無時或忘。”

“貧道自然知道大人會這麽說。大人也一定知曉:貧道並不計較施報。”萬蛻雲笑了笑,扭了扭屁股,說:“此中無他,反而是貧道之於曹家的恩德,尚未曾還報完遂呢!既然還有積欠的緣債未了,若非精打細算,以致錯過了時辰、不能還報,還真要積累到來生呢!”

“這——”曹景仙拱著的手還沒放下來,順勢又作了一揖:“天人之機,甚為深邃,福善禍**,理之必然,至若更玄秘的道理,便非我等肉骨凡胎之人所能領會的了。”

“說什麽福善禍**?”萬蛻雲撇了撇嘴,口氣十分嚴峻地說:“眼下大人便有一災,我若不盡心為大人消解,大人豈不是要落一個**惡萬端的名聲嗎?明日午時三刻,將有不虞之災,從天而降!大人!非聽我一言不能免禍;能免此禍,貧道所受之於尊府的恩德,也就再無虧負的了。”

“那麽,”曹景仙對於自己那“從天而降的不虞之災”似乎並不在意,反而殷殷問起:“然則我該當如何,才能在午時三刻之前,讓你還報了積欠的恩德,以免累及後生來世呢?”

曹景仙說:“我生平讀書仕宦,時時敬謹,不欺暗室。豈能受此奇災?倘或今番召聚親黨隨官,畢集一堂,隻道為我一人謀避禍禳災之法,豈非反墮不明不白之地——這些個來救我性命的族親僚屬,難道不會疑心我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而要受上天誅譴麽?天亡我,又何庸遁焉?”

萬蛻雲一聽這話,眉頭深鎖,歎道:“雖然你位極人臣,說起了生死大分,卻還是坐井觀天!貧道同你說的,哪裏是你今生今世之所作所為呢?曹大人!你的前生在青城山全真龍門派碧洞宗,拜在陳清覺師祖的第四代弟子高無極駕下修道,矢誌放生,不料卻誤踏一蛙而死,明日午時三刻,合該遭雷殛,以了宿孽。貧道前生與大人同門,又因為累世積欠曹家恩情,至今方能答報。大人若不聽從貧道之計,明日遽爾遭他五雷齊轟,枉費貧道毀棄這畢生道業、徒膺漏泄天機之罪,也就罷了——而大人呢?此後將置高堂老母於何地,大人難道不想這些的麽?”

如此一來,曹景仙要顧慮的就多了。在今生,他有老母;在前生,他有冤家;縱貫著兩般人生,還有冒著天庭之大不韙而亟欲報恩的老道長。他思索了片刻,終於點了頭。

第二天一大早,各房族人為了表示親愛,不待召喚便齊聚老莊觀,將偌大一個前殿擠得水泄不通,等曹景仙自己那一班隨員幕吏到時,多隻能站在廊簷底下了。

時當仲秋,天清氣爽,蔚藍一抹,不留纖毫翳蔽。才過巳牌時分,忽然間日晡雲合,電蛇數以千百計,怒掣老莊觀四圍半裏以內之地,驟雨澆淋,幾無餘隙;烈風悲嘯,狂雹奔傾,雷劈皇皇,如震鍾磬然!此際屋瓦飛鳴,四壁搖撼。

但見曹景仙正襟危坐,瞑目養神,麵不改色。眾人來之前喜氣洋洋,還道是要給曹大人施一個惠而不費的小恩德,如今天地變態,人人都有山河頹危、浩劫壓頂的駭異和震驚,當然是悔不當初了,於是不免呼應著風雨交加之勢而哭喊叫嚷起來。

這還不算,接著就見一丫鬟從後園中急奔而來,雷聲電芒繞著她搗竄,可這丫鬟似乎是豁出命去不要了,隻顧朝前狂奔,奔至殿後角門。再也撐不住,摔倒在門檻上,大喊著:“老夫人被雷給捉走了!老夫人被雷給捉走了!”

曹景仙原是個孝子,此時轉身向後觀望。果然有一道電光四麵上下,尖端曲卷如環,緊緊纏裹著羅氏。羅氏飛身於庭園之中,忽而上、忽而下、忽而左、忽而右,雖然麵帶驚惶,不過看上去倒隻是手足無措,臉上除了訝詫,似乎並無苦痛。

這雷聲餘音****,重雲乍散,一天清朗,眾人才赫然發現:就在片刻之前曹景仙所坐的交椅之處,已經叫雷給劈開了一個八尺方圓、丈許深的大窟窿。窟窿底下一片焦黑,還蒸騰著縷縷的灰煙。少時煙散盡了,裏一圈兒外一圈兒的人圍定觀看,但見窟窿底下趴伏著一隻比人還高大的蠍子,被雷電從頭到尾正當央一線劈開,什麽汁兒醬兒泥兒的還不住地流淌著。

便在這個時節,中庭當央緊緊抱著老母的曹景仙偶一抬頭,看見南牆頂上盤腿坐著一條黑影,這人捋著一下巴頦兒的白胡子,笑吟吟地說:“真讀書人,果爾如是也!果爾如是也!”

這牆上坐的,自然是梁厚土。他轉臉對羅氏說:“你們曹家確乎是改換了門庭了——有子如此,子孫瓜瓞綿綿,常保敦樸謹厚,永無猖狂悖亂之禍!”

到底怎麽回事呢?原來這梁厚土竟是雷神的分身。他在當年為老莊觀“探頂子”的時候,早已經預留地步,在屋瓦上標示了靶位,多年以後一發而奏功,斃蠍妖於地下。而化名“萬赦凡”、“萬蛻雲”的這個道士,就是這隻蠍妖。此妖早在數十年前,便知自己有一天劫,不易逃過,遂曲折設計,讓曹大戶給自己蓋了一所雲觀。本想托蔽於樓宇,又恐雷部諸神巨力無邊,無遠弗屆,乃設了第二計,那就是藏身於貴官顯宦腳下,以逃天誅。也因為這孽畜法術驚人,而能未雨綢繆,預為擘畫,用心不可謂不苦了。

然而殊不知天人相應之機甚深甚微,總有經不起小處失算、而終致不能免大禍者。尤其是豐隆威靈,應變有法,居然能化百煉之鋼為繞指之柔,將羅氏捉出室外,毫發未損,藉以誘出孝子,再施以霹靂一殛。

可見狡獪之尤者,孰能甚於天耶?

《山海經·卷十三·海內東經》:“雷澤中有雷神,龍身而人頭,鼓其腹。在吳西。”

《山海經·卷十四·大荒東經》:“大荒東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應龍處南極,殺蚩尤與誇父,不得複上,故下數旱。旱而為應龍之狀,乃得大雨。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裏。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裏,以威天下。”

今俗所謂雷神,多依《封神演義》小說之中“雷震子”為據。在《西遊記》裏,高老莊的高太公將孫悟空誤當作雷公,就是因為相傳雷公是猴臉尖嘴的。明清之際,如劉蔚恭的《異神錄》以及黃斐默的《集說詮真》中,都有如下的記載:

左足盤躡一鼓,稱曰:“雷公江天君”。

唯一不同的是,在《異神錄》中,此段記載的最後一句話是:“稱曰:‘梁天君’。”“梁”字是否即“雷江”切音而成,或者“雷公江天君”這個較晚出現的稱謂,是好事者為了讓這稱謂之中定要有個“雷”字,而故意將“梁”拆析成“雷”“江”二字,都是有可能的,我不敢斷言孰非孰是。不過梁厚土這個雷公的分身之所以姓梁,倒是可以覆按此說。

一葉秋·之九

我奶奶問過我父親,我父親也拿同樣的話問過我:“《聊齋誌異》第一篇說的是什麽?”

這誰不會答呢?“《考城隍》不是?”咱兩代父子都答出來了。

可是接下來的一問便不容易敷衍過關了——“為什麽是《考城隍》呢?”

這也是一代又一代的老奶奶們最講究的事。故事不總是故事,還藏著無限義理。義理不光是角色感召,情節顯示,連書寫編纂都暗藏著多少機關。放頭一篇的為什麽,放末一篇的為什麽,上一篇、下一篇,如何綰結呼應、如何穿插藏閃,皆在算計之中。

《考城隍》首立其本。由於仙鬼妖狐,事跡不凡,出人意表的情節,總帶有幾分果報征應的意思。一旦果報征應成了故事的道德教訓,就不免為機心所乘,反而令人妄圖善報而行善;或有無心之失,也會因為畏葸惡報而悚懼憂愁。於是,便有了這麽兩句:“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

“一部《聊齋》,說的就是這個。”我奶奶的傳家寶訓即此:“善不存心而得,方得為善。”

“惡呢?”我父親問我奶奶。

我奶奶的答複跟後來我父親給我的答複是一樣的:“那就惡不著你小子了!”

我們當然都知道:“惡不著”是“餓不著”的諧音,老奶奶是故意這麽說的。

在祖家,甚至為了讓世世代代的兒孫們能於日常生活中實踐那種時時刻刻主敬存誠的功夫,還特別請了“長仙”、“黃仙”和“大仙”在家,長年供奉,不敢有些許違失。“長仙”是蛇,“黃仙”是獐子——也就是俗稱的“黃鼠狼”;“大仙”地位最高,自然就是狐了。

家裏養著些永遠不能馴服的野物,跟“主敬存誠”有什麽關係?道理也很淺顯,當世世代代的傳說都強調:這些野物有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法力,而且日進月精,與時俱化,日子一長,同在一個院兒裏生活的人自然會慣於感受到有一種淩駕於自我之上的意誌或力量,不斷在監督著自己、提醒著自己——甚至還會帶來審判和懲罰。這是不成宗教的宗教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