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楊苗子

失物既然有來曆,自然有去處。

明人瞿佑有《歸田詩話》三卷,其中有這麽兩條提到張光弼,一條題曰“歌風台”:

張光弼,廬陵人,至正間,為浙省員外。張氏專擅,棄位不仕,以詩酒自娛,號一笑居士。有詩雲:“一陣東風一陣寒,芭蕉長過石闌幹。隻消幾度瞢騰醉,看得春光到牡丹。”蓋言時事也。一日,作《歌風台詩》,乘醉來過,為予朗誦之。詩雲:“世間快意寧有此,亭長還鄉作天子。沛宮不樂複何為,諸母父兄知舊事。酒酣起舞和兒歌,眼中盡是漢山河。韓彭誅夷黥布戮,且喜壯士今無多。縱酒極歡留十日,慷慨傷懷淚沾臆。萬乘旌旗不自尊,魂魄猶為故鄉惜。由來樂極易生哀,泗水東流不再回。萬歲千秋誰不念,古之帝王安在哉。莓苔石刻今如許,幾度西風灞陵雨。漢家社稷四百年,荒台猶是開基處。”蓋得意所作,豪邁跌宕,與題相稱。又嚐作唐宮詞數首,為予誦之。中間雲:“可憐三首《清平調》,不博西涼酒一杯。”予曰:“太白於沉香亭應製,親得禦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不可謂不遇,何必‘西涼酒一杯’乎?”光弼亦大笑。嚐曰:“吾死埋骨西湖,題曰‘詩人張員外墓’足矣。”後亦如其言。

另一條,題曰“光弼詩格”:

張光弼詩:“免胄日趨丞相府,解鞍夜宿五侯家。玉杯行酒聽春雨,銀燭照天生晚霞。世亂且從軍旅事,功成須插禦筵花。漢王未可輕韓信,尚要生擒李左車。”又雲:“西樓柳風吹晚涼,石榴裙映黃金觴。纖歌不斷白日速,微雨欲度行雲涼。笑看席上賦鸚鵡,醉聽門前嘶驌驦。早晚平吳王事畢,羽書飛捷入朝堂。”蓋時在楊完者左丞幕下,故所賦如此。又雲:“蛺蝶畫羅宮樣扇,珊瑚小柱教坊箏。”又雲:“玉瓶注酒雙鬟綠,銀甲調箏十指寒。”又雲:“新妝滿麵猶看鏡,殘夢關心懶下樓。”多為杭人傳誦。其一時富貴華侈,盡見於詩雲。

上文第二條中提到的楊完者,是元代末季統據南疆苗族的一個軍閥,《明史》中的記載寥寥數筆,多說他生性殘暴。在《明史·列傳第十四》李文忠等人的傳中亦曾提及,這裏先把李文忠的來曆說一說:

李文忠,字思本,小字保兒,盱眙人,太祖姊子也。年十二而母死,父貞攜之轉側亂軍中,瀕死者數矣。逾二年,乃謁太祖於滁陽。太祖見保兒,喜甚,撫以為子,令從己姓。讀書穎敏如素習。年十九,以舍人將親軍,從援池州,破天完軍,驍勇冠諸將。別攻青陽、石埭、太平、旌德,皆下之。敗元院判阿魯灰於萬年街,複敗苗軍於於潛、昌化。進攻淳安,夜襲洪元帥,降其眾千餘,授帳前左副都指揮兼領元帥府事。尋會鄧愈、胡大海之師,取建德,以為嚴州府,守之。

苗帥楊完者以苗、獠數萬水陸奄至。文忠將輕兵破其陸軍,取所馘首,浮巨筏上。水軍見之亦遁。完者複來犯,與鄧愈擊卻之。進克浦江,禁焚掠,示恩信。義門鄭氏避兵山穀,招之還,以兵護之。民大悅。完者死,其部將乞降,撫之,得三萬餘人。

但是在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卷八·誌苗》記載就很不一樣了:

楊完者,字彥英,武岡綏寧之赤水人。王事日棘,湖廣陶夢禎氏舉師勤王,聞苗有眾,習鬥擊,遣使往招之,由千戶累階至元帥。……完者取道自杭,所統苗獠侗傜等,無尺籍伍符,無統屬,相謂曰“阿哥”,曰“麻線”,至稱主將亦然。喜著斑斕衣,製衣袖廣狹修短與臂同,幅長不過膝,袴如袖,裙如衣,總名曰“草裙”、“草袴”。固脰以獸皮,曰“護項”。束腰以帛,兩端懸尻後若尾狀。無間晴雨,披氈毯。軍中無金鼓,雜鳴小鑼,以節進止,其鑼若賣貨郎擔人所敲者。夜遣士卒伏路,曰“坐草”,軍行尚首功。

楊完者所率領的苗軍是元代捍衛江南的主力部隊,曾經多次同張士誠、朱元璋的部隊遭遇,殺伐激烈。後來便是因為軍功升了官,成為江浙行省左丞。

羅賢佑所寫的《元代民族史》裏就這樣描述:“元末史籍中固然有苗軍鎮壓起義活動的記載,但更多的則是這支軍隊如何殘破地方的事件。”羅賢佑引《元史·卷一四〇·達識帖睦邇傳》:“苗軍素無紀律,肆為抄掠,所過**然無遺。”《元史·卷一四四·福壽傳》:“苗蠻素獷悍,日事殺掠,莫能治。”以及《元史·卷一八八·邁裏古思傳》雲:“苗軍主將楊完者在杭,縱其軍鈔掠,莫敢誰何,民甚苦之。”又引《梧溪集·卷三·朱夫人有序》:“至正十六年,上海陷,苗軍複縣,大掠。”即使在陶宗儀的筆下,嘉興城經楊完者苗軍之亂後,也有“城中燔毀者三之二,民遇害者十之七”的實錄,是以羅賢佑在這部《元代民族史》中提出了一個觀察:

可見在天下紛亂的元代末年,楊完者所率苗軍不僅是元統治者用來鎮壓農民起義的工具,同時也成了破壞元朝統治秩序的一股力量。

嘉興地方上乃有這樣的民謠,至今仍流傳著文字記錄:“死不怨泰州張,生不謝寶慶楊。”張,指張士誠;楊,說的正是楊完者。

和李文忠比起來,楊完者殘暴嗎?起碼他沒有將敵人的腦袋割下來,滿滿堆置在大木筏上,嚇得敵人膽裂魂飛罷?

《明史·列傳第十四》對於李文忠倒是稱譽有加的,庶幾可謂一完人:

文忠器量沉宏,人莫測其際。臨陣踔厲風發,遇大敵益壯。頗好學問,常師事金華範祖幹、胡翰,通曉經義,為詩歌雄駿可觀。初,太祖定應天,以軍興不給,增民田租,文忠請之,得減額。其釋兵家居,恂恂若儒者,帝雅愛重之。家故多客,嚐以客言,勸帝少誅戮,又諫帝征日本,及言宦者過盛,非天子不近刑人之義。以是積忤旨,不免譴責。

十六年冬遂得疾。帝親臨視,使淮安侯華中護醫藥。明年三月卒,年四十六。帝疑中毒之,貶中爵,放其家屬於建昌衛,諸醫並妻子皆斬。親為文致祭,追封岐陽王,諡武靖。配享太廟,肖像功臣廟,位皆第三。父貞前卒,贈隴西王,諡恭獻。

文忠三子,長景隆,次增枝、芳英,皆帝賜名。增枝初授勳衛,擢前軍左都督。芳英官至中都正留守。景隆,小字九江。讀書通典故。長身,眉目疏秀,顧盼偉然。每朝會,進止雍容甚都,太祖數目屬之。十九年襲爵,屢出練軍湖廣、陝西、河南,市馬西番。進掌左軍都督府事,加太子太傅。

但是在今日江南於潛、昌化一帶流傳的民間故事裏,李文忠和楊完者是完全對反的角色。這樣的故事指稱李文忠是“李將指”,楊完者是“楊十二秀”。將指,在腳是指大趾,在手是指中指,李文忠兩手將指極長,乃有這個外號。至於楊完者是不是因為大趾排行第十二而稱“十二秀”者,實不能考。

且說李將指授帳前左副都指揮兼領元帥府,發兵大掠建德,掩有嚴州之地,遂派遣手下皂吏鄭八攜帶了五萬兩白鏹遠赴京師,途中借宿於一座名為水碧寺的古廟,專為貯銀,封下一間禪房,扃鎖嚴密,還加派人丁巡護看守,以為萬無一失的了。未料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開門一看,禪房之內片物不留,果真是諸法皆空。可是門窗緊閉,鎖鑰也完全沒有破壞的痕跡。鄭八心裏狐疑,嘴上卻無話可說,硬著頭皮回去向李將指複命,李將指這一天正趕上後宅之中出了事——一個夜來伴眠的小妾早上一起床,發現滿頭的青絲散落一床,頭皮上隻剩下寸許長的發根,鄉人稱這叫“夜叉縛”,得晦氣一整年,正為此哭鬧著呢——李將指給鬧得煩亂,沒有心思過問這銀兩遇盜的枝節,隻哼哼兩聲冷笑,撂下一句話:“丟了就賠罷!”

鄭八道:“賠,是一定要賠,也不敢不賠的;可此事甚為蹊蹺,能否請元帥寬限一月,容小人四處查訪,蹤跡其故——小人願以妻子為質,但求元帥開恩。”李將指答應了給假半月,鄭八於是喬裝成一個貨郎,急慌慌地登程沿原路重走一趟。這一回自然是耳目開張,八方聽看,不時追覷著大街小市之上的尷尬人兒。

就在快要到那水碧寺之前不遠的鎮郊之地,不巧下起雨來,若說徑自趕赴寺中避雨,少不得遺漏些該當留神觀望的痕跡;若說不趕路,看似就得淋一個落湯雞。正躊躇著,但見身旁一人疾行而過,行過五七步開外忽而回了頭,居然是個瞎了雙眼的老者,拿一雙白翳翳的眼珠子朝鄭八瞅了瞅,也就在這個當兒,鄭八瞥見老瞎子胸前掛著一張薄木板,上書四個大字:“善決大疑”。

鄭八看了,心一動,暗道:這瞽叟若隻是個尋常的相士,怎麽會在鎮郊之處向野地慌忙趕路呢?此念一出,隨即對瞽者喊了一聲:“老人家,能決什麽樣的大疑呀?”

瞽者聞言一笑,道:“生死成敗貧富高低,凡是有不能知不能定而不可妄言者,都是大疑了。”

鄭八聽他吐屬不凡,繼續問道:“丟失了銀錢,想要訪個蹤跡,算是大疑否?”

“若是己之所有,失之於人,丟了就叫旁人用訖了,有何可疑?還決什麽呢?若是人之所有,為己所失,倒是該盡監守之責,問一個水落石出罷!”老者一麵說,一麵捋著花白的胡子,那一雙翳白的眼珠子,仿佛早就看穿了鄭八的心事。

鄭八聞言一凜,上前一揖,悄聲言道:“實實不敢相瞞,是上官所有的一筆銀兩,要解往京師去的,老人家如果知道些許草蛇灰線,或可以助我一訪下落。”

瞽者一皺眉,道:“怎麽,是你上司的銀子?”

“是!”

“不是旁人的?”

“非也!”

“是你上官的?”瞽者又沉聲問了一遍。

“是也!”

瞽者點了點頭,說:“我稍稍知道些蹤影,你隨我來,或可以訪得。”

說完,頭也不回地朝前走了。這一走,風裏雨裏的也得跟著。鄭八隨在瞽者那佝僂的身形之後數步之遙,走了一天一夜,其間不吃不喝不眠不息,過了不知多少山林溪穀,之後才偶爾得一休憩,喝點兒泉水解渴,拾些野果充饑。足足三日夜下來,亭午時分,終於來到一個偌大的市集,瞽者才回頭說:“到了!你到集子上去,自然會有消息。”扭頭自去,轉瞬之間沒入了人群之中。

鄭八轉身四下裏一打量,但見市集之上肩摩轂擊,驢馬鼎沸;街巷兩側萬瓦鱗次,老幼喧呶。忽然麵前晃過來一人,手打亮掌湊近他一端詳,道:“你,不是此間之人。”

鄭八連忙打個躬,道:“在下莽撞來此,為的是尋一批失物。”

“丟了東西?”那人一歪嘴,笑了。

“是——”鄭八一沉吟,決意還是吐實的好:“是銀兩。”

“你的?”

“是在下上司的。”

這人嘴又一歪,道:“怎麽,是你上司的銀子?”

“是!”

“不是旁人的?”

“非也!”

“是你上官的?”這人又沉聲問了一遍。

“是也!”

“既然有來曆,自然有去處!”這人話才說完,擰身便朝人叢之中竄去。鄭八搶忙跟上前去——這一回他放聰明了,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人的背影,算是亦步亦趨、尾隨而進。曲曲折折行過幾條街,來到一所大宅子前麵,觀此宅閎偉壯麗,有如王宮居邸,可一步步走進去,升階到堂,居然闃無人跡。先前那人又跟先前的瞽者似的,一溜煙兒也不見了。鄭八想著在李將指府裏作質的妻兒來,也顧不得這一身安危了,大起膽子來朝裏撒腿一奔,直入後堂。

後堂之中果然有究竟!

原來這後堂之上除了一張舊臥榻,什麽也沒有,倒是榻上端坐著一個漢子。此人雖然是盤膝坐著,個頭兒卻要比鄭八還高出許多,一頭長發披散過腰,榻旁有一童子執扇而拂之,看是伺候這偉丈夫納涼。

偉丈夫大約是聽出有人闖入,微微睜了睜眼,道:“來者是客,客來必然有事,就直說了罷!”

“在下乃左副都指揮兼領元帥府鄭八,因解送銀兩入京遇盜,以妻兒為質,向元帥請命出訪蹤跡,間關至此,請閣下高抬貴手——”

底下的話說不下去了,原因很簡單,鄭八尾隨前頭那兩人而來,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賊、是證,單單“高抬貴手”還說得過去,可是接下來是逼人家還銀子呢?還是求人幫襯找尋呢?可就真為難了。

倒是這偉丈夫爽利,隨即一點頭,跟身旁童子使了個眼色,童子立時去了,不多會兒喚進四條精壯漢子,抬了幾個貼滿封識的大木箱進來,鄭八一眼認得,就是日前丟失的那五萬兩銀子裏的一部分。

偉丈夫道:“聽說是你上司的銀子?”

“是!”

“不是旁人的?”

“非也!”

“是你上官的?”偉丈夫又問了一遍。

“是也!”

“想把銀子要回去?”

“那就太好不過了,可在下不敢說。”鄭八索性撲身跪倒,叩頭如搗蒜。

“初來乍到,一定也累得慌了,且歇息歇息去罷!”話才說到這兒,立馬有人從外邊兒進來,將引著鄭八過了跨院兒,來至另一所園子之中,自然別有廳房,布置得卻比先前那後堂來得縟麗整潔,隨即伺候上盥洗匜盆巾櫛,以至於枕衾被褥,都十分精雅細致。接著,居然還端上來一整席的酒菜飯食呢。吃飽喝足,另有仆從前來請安問寢。鄭八可急了,忙問:“我那銀子呢?”

“明日十二爺自會有安置,客人安歇了罷。”仆從說完,掩門而出,鄭八知道已經入人彀中,也不敢妄圖異動,幹脆倒頭大睡,但聞院落深處不時傳來些撲簌簌兒、撲簌簌兒的祟動,既不似鬆濤,又不像雨葉,所幸聲音沉滯凝重,並不刺耳,一會兒聽習慣了,反而有一種擊節嚴整之感,不多會兒倒催人愈向深處眠著了。

一夜無話,天亮前卻早早醒了。鄭八起身出門,但見四下裏仍像夜來初入門院之時那樣安靜,於是信步逛了逛——孰料不逛則已,一逛卻逛著了不該看見的:這跨院兒裏有一麵粉牆,牆這邊無何異狀,偏偏鄭八貪奇,猛然間想起前晚那陣陣的響動,像是從間壁院落之中傳來,於是縱身跳上牆頭,向對過一張望,才看了一眼,幾幾乎栽下來。

原來對過也有一片廳房,廊下張掛著無數串生人的耳鼻,每索約有百數,滿廊何止數百索?那些耳鼻俱已風幹,遠觀之,若風鐵然——就差沒有玎玲哐當的響聲而已。

吃這一驚嚇,鄭八渾渾噩噩地什麽也不敢說、不敢問了。回程是讓人用四匹快馬拉著一輛朱輅大車給載回元帥府的。李將指仔細一盤問,鄭八才回過神來,想想在那牆頭發呆打怵之後,究竟還撞見了什麽,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好容易支支吾吾摸到胸前一封硬物,扯出來一看,是封題寫給李元帥的信。李將指連忙拆開一看,不過是寥寥數語:

副帥貪得無厭,宦囊所藏,皆民脂也,今取之於水碧寺,施之於江南北,君勿複問——蓋夫人斷發事容不忘也。

書信的下款落的是:“苗子阿哥楊十二秀”。

一葉秋·之八

解壽山的故事說來既不是稱道關聖帝君忠義蓋世,也不純然是諷刺貳臣沒有殉國的擔當。在我祖家,這個故事另有“老太太們的用意”。

我曾祖母也是那句“熟了人情生了官”的信徒,以為人一旦踏入公門,心性就會產生根本的變化,謂之“殺四門”。四門者,“是非”、“成敗”、“功過”、“榮辱”也。平居為民,無論是穿金戴玉的膏粱子弟,還是苦耕力織的莊稼男女,除了天生所有、自然而然的情感之外,並無任何“非分”的用心;可隻消當一天官,那是非心、成敗心、功過心、榮辱心就會有如萬斛泉源,淹沒人的天真。解壽山的例子還不是很明顯,接著她又說起一個古人,是明末清初時的一個貳臣,叫龔鼎孳。

龔鼎孳的妻子是秦淮名妓顧眉,字眉生,人稱橫波夫人,與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等人齊名。有這麽一個傳聞:崇禎死後的第二年,柳如是勸錢謙益殉國,錢托詞“水冷”不跳,但是錢氏此後散盡家財,資助鄭成功反清複明的事業,也算得是強留有用之軀,聊酬不死之恥了。可是龔鼎孳卻等而下之,《明季北略》上說他:“每謂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這小妾,指的便是秦淮名妓顧橫波。龔鼎孳自己不能殉節,更諉其貪懦於小妾,在我祖家的老太太們看來,這是惡劣之極的事。

“一葉而知秋,要從這些貳臣身上看更明白——”我曾祖母說。

解壽山、龔鼎孳這些小段子原來都是鋪墊,她要說的其實是另一個明末清初的降臣,洪承疇。

洪承疇降清之後,南方小朝廷都傳言他已經殉難,順治皇帝也擔心他的歸順隻是一時不能忍死,會忽然間想不開而尋了短見。但是在召見入宮的時候,多爾袞忽然和順治咬耳朵:“但請聖上寬心,這洪承疇死不了的!”

“何以見得呢?”

“方才這洪承疇在殿外候旨,殿梁上落了些灰下來,恰好落在他肩膀上,我看他趕緊把那些灰撣拂了去。一個人愛惜衣服之體麵如此,怎麽舍得死?”

“掉個腦袋能疼多大一會兒呢?”老太太笑了,跟我奶奶說:“人疼的不是腦袋,是活著的時候那點兒威儀、那點兒幹淨、那點兒像模像樣的體麵。放不開這麽點兒,他能勘得破生死嗎?不能的!他就一輩子悶在‘四門’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