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野婆玉

世上厲害的東西很多,其中之一是老太太。

世上厲害的東西很多,其中之一是老太太。有的族類或怪物長得像老太太,在鄉野故事裏頭,也多半兒很厲害。

宋人周密(1232—1298)字公謹,號草窗,又號四水潛夫、弁陽老人、華不注山人。祖籍濟南(今山東濟南),流寓吳興(今浙江湖州)。能詩詞書畫。其詞遠祖清真,近法薑夔,講究格律,風格清雅秀潤。詞集名《蘋洲漁笛譜》、《草窗詞》。雖說沒什麽獨到而深刻的思想和情感,但是讀來清雋可喜:

高陽台·送陳君衡被召

照野旌旗,朝天車馬,平沙萬裏天低。

寶帶金章,尊前茸帽風欹。

秦關汴水經行地,想登臨、都付新詩。

縱英遊、疊鼓清笳,駿馬名姬。

酒酣應對燕山雪,正冰河月凍,曉隴雲飛。

投老殘年,江南誰念方回?

東風漸綠西湖柳,雁已還、人未南歸。

最關情、折盡梅花,難寄相思。

瑤花慢

朱鈿寶玦。天上飛瓊,比人間春別。

江南江北,曾未見、謾擬梨雲梅雪。

淮山春晚,問誰識、芳心高潔。

消幾番、花落花開,老了玉關豪傑。

金壺剪送瓊枝,看一騎紅塵,香度瑤闕。

韶華正好,應自喜、初識長安蜂蝶。

杜郎老矣,想舊事、花須能說。

記少年、一夢揚州,二十四橋明月。

玉京秋

煙水闊。高林弄殘照,晚蜩淒切。

碧砧度韻,銀床飄葉。

衣濕桐陰露冷,采涼花、時賦秋雪。

歎輕別。一襟幽事,砌蛩能說。

客思吟商還怯。怨歌長、瓊壺暗缺。

翠扇恩疏,紅衣香褪,翻成消歇。

玉骨西風,恨最恨、閑卻新涼時節。

楚簫咽。誰倚西樓淡月。

曲遊春

禁苑東風外,颺暖絲晴絮,春思如織。

燕約鶯期,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

漠漠香塵隔。沸十裏、亂絲叢笛。

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

柳陌。新煙凝碧。映簾底宮眉,堤上遊勒。

輕暝籠寒,怕梨雲夢冷,杏香愁冪。

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

正滿湖、碎月搖花,怎生去得。

周密還是一位博聞廣記的學者,他的《齊東野語》內容包羅萬象,在此書卷七有“野婆”一則,先抄錄於下:

邕宜以西南丹諸蠻,皆居窮崖絕穀間,有獸名野婆,黃發椎髻,跣足裸形,儼然一媼也。上山下穀如飛猱,自腰以下有皮累垂蓋膝若犢鼻,力敵數壯夫,喜盜人子女。然性多疑、畏罵,已盜,必複至失子家窺伺之。其家知為所竊,則積鄰裏大罵不絕口,往往不勝罵者之眾,則挾以還之。其群皆雌,無匹偶,每遇男子,必負去求合。

嚐為健夫設計,擠之大壑中,輾轉哮吼,脛絕不可起,傜人集眾刺殺之。至死,以手護腰間不置。剖之,得印方寸,瑩若蒼玉,字類符篆不可識,非鐫非鏤,蓋自然之文,然亦竟莫知其所寶為何用也。周子功,景定間使大理,取道於此,親見其所謂印者。

此事前所未聞,是知窮荒絕徼,天奇地怪,亦何所不有?未可以見聞所未及,遂以為誕也。《後漢·郡國誌》引《博物記》曰:“日南出野女,群行不見夫,其狀皦且白,裸坦無衣襦。”得非此乎?《博物記》當是秦、漢間古書,張茂先蓋取其名而為誌也。

在進入這一條記載內容之前,先說說《齊東野語》這個書名。此四字原本出於《孟子·萬章上》:“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取以為書名,或許是出自作者周密的謙遜,不過他自己在“野婆”這一條的內文之中,就已經很是用力地為傳述怪奇之事作了辯駁,所謂:“未可以見聞所未及,遂以為誕也。”甚至,他舉周子功為人證,引《博物記》為文獻,在在都要說明:如此荒唐的傳聞是真實存在的。

周密可能沒有讀過祝鐵林的《日南劄叢》。祝鐵林,字貞夫,世居襄陽,生卒年不詳,但是從著作的內容上看,應該是宋末到元初之間而稍晚於周密的人。此書所謂“日南”,以及“野婆”一條裏“日南出野女”的“日南”,一般以為是一個泛稱,意思就是國境之南,可是細讀祝書,實則並非如此,恐怕就連《博物記》裏那句詩也不是這個意思。

先說祝鐵林。他在《日南劄叢》的弁言裏這樣說:“至元庚寅十一月朔,日南至,餘始撰此卷。大德庚子完篇,都十二卷,亦逢日南至,故名。”

這一段文字是在交代作者開始寫這本筆記的時間,從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到元成宗大德四年(1300年),也就是說祝鐵林花了九年的時間寫成一部筆記,巧的是開始和結束都在同樣一個日子:“日南至”。

“日南至”由來甚早,在春秋時代應該就有這個名詞了。《左傳·僖公五年》:“春,王正月,辛亥朔,日南至。”杜預注:“周正月,今十一月,冬至之日,日南極。”用“日南至”這個名詞來表示“冬至”,一直到唐宋之間還很平常。韓愈的《息國夫人墓誌銘》乃至於《舊唐書·太宗紀》中都有這個詞兒。

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對這樣一個晝極短、夜極長的日子有一種特別的情感,連筆記的內文都有一則“日南至野女出”:

野女又名奔媼,出邕西,日南至則群現於村家,現則擄小兒歸撫之。或謂擄兒者,聲言擊東,實擊其西也。蓋意在男子,故擄小兒去,令父兄追之,入丘壑,各逸走,迷蹤跡,向晚不能出,眾媼複至,迫與合,乃有晝短苦夜長之歎。

這一段話含藏著幽默的趣味,一方麵將野女的巧智機謀刻畫得既簡潔又生動,另一方麵也將邕西地方這些男子受到形貌醜陋的野女性侵害的苦處點染得謔而不虐。值得稍微說明一下的是前幾句:

野女又名奔媼,出邕西,日南至則群現於村家,現則擄小兒歸撫之。

往往因為原作沒有標點,而可能被點斷成:

野女又名奔媼,出邕西、日南,至則群現於村家,現則擄小兒歸撫之。

所以元代另一部筆記《靜齋類稿》的作者孔齊就在轉錄時這樣寫:

野媼,出邕西日南之地,群現於村家,擄小兒歸撫之。

這就幹脆把“日南”誤會成邕西地方的一個所在了。事實上,邕西是指邕江以西,在今廣西省邕寧縣的西南,這條江和同名而較小的邕溪都直接流入鬱江,算是鬱江的源流。但是綜觀邕江、邕溪乃至於整個鬱江流域來看,並沒有一個叫作“日南”的地方。

不過這個點斷上的誤會並沒有妨礙孔齊對野女的觀察和描述,我們隻能猜想:除了沒有仔細讀過《左傳》和《舊唐書》、不知道“日南至”為何物之外,孔齊應該還參考了《日南劄叢》以外的資料或傳聞,因為他對野女還有進一步的細節描述。

接下來就是一個由孔齊所記述,但是並未注明出處的片段。

有一次,野媼又來攘奪村人的孩子,那些個追逐野媼入山的男子知道這是故技重施了,相互警告說:“等歇入山之後,兩三人編為一伍,千萬不要落單,為其所乘!”

在這些追趕野媼的人裏麵,有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名叫解昌,是房州人,因為犯了法,被發遣到這裏來。他麵貌體態原本就和在地的土著不同,顯得十分出色,土著也嫉妒他容色俊秀,風姿不凡,一直想讓他吃點苦頭。所以當眾人追趕野媼入山之後,兩三人成一小組,各自潛入密林深處,偏偏閃下了解昌。

林中天色暗得比平時要快,不多一會兒工夫,幾乎就伸手不辨五指了。解昌一心要救那鄰家的孩子,隻追著啼哭之聲而行,並沒有留心於來時的路徑,等發現時辰已晚,才忽而察覺:那啼哭之聲根本不是鄰家小兒所發出來的,哭的人還不止一個,哭聲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到後來甚至八方四麵,號啕震耳,解昌知道:自己已經陷入重圍之中了。

“既來之,則安之!我並不畏懼你們這些個畜生。不過解昌是個讀書人,士可殺、不可辱,你們要是膽敢對我無禮,我就縱身躍入萬丈深穀。”

解昌知道這些野媼最怕詬罵,但凡惡言以對,厲聲相陵,往往會逼得她們掩麵蔽耳、踴身躍足,一溜煙兒似的逃竄——可在村裏這麽圍著罵的時候,往往是仗恃人多勢眾,然而如今形勢大是不同,他孤軍深入,四下無援,這樣喊叫了一陣之後,卻見林子裏鬼影幢幢,在較低的枝葉叢間到處閃爍著晶晶點點的睛光。

就這麽喊過幾遍之後,林子裏傳來了怯生生的話語,像是有那麽一個野媼鼓足了勇氣同另一個野媼說:“這東西是人是鬼?若是鬼,居然能口操人言,說起話來罡風肅颯,略無啁噍之態;若是人,怎麽生得如此醜怪可怖?一身皮肉白如薙毛之豬,唇染比血紅,眼大似鈴,隆準如鷹,其聲宏轟,震耳欲聾。世間怎麽會有這麽醜陋的東西?”

解昌聞聽此言,心下忽而轉出一計,接著更刻意昂聲說道:“想我解昌,遠從京西南路被罪而來,此生恐將終老於此。然土人見我如此醜怪,無有稍假辭色者,可憐我偌大年紀,還沒有親近過什麽冰肌玉膚俏佳人,看來孤寡之命無盡,好合之禮難諧;無如在這荒山野林之中,隨意捉取個山精樹怪之類,完遂好事,以敦人之大倫罷了!”

說完,虎起腳步,便假意朝密林之中那一雙雙眼睛跩了去,逡巡而東,似乎不甚滿意;複逡巡而西,又不甚滿意。就這麽一來一回之間,早已驚得野媼們無處亂竄,但聽草葉婆娑,夾雜著一陣陣珠玉琳琅之音,還間歇傳來有些野媼叫喚著:

“士君子讀聖賢書,不欺暗室!士君子讀聖賢書,不欺暗室!”不過幾數息的工夫,就全沒了蹤影——這時,解昌才聽見林木深處,果真有那鄰家的孩子嚶嚶的啜泣之聲。

解昌循聲前去找那孩子的時候,居然別有所見:原來方才那一陣珠玉琳琅,又是野媼們的聲東擊西之計。大約是想要順利逃走,免得遭到解昌這醜八怪肆虐,於是野媼們都把自己身上最珍貴的東西掏出來扔在草木之間,在如此昏黑的夜色之下,居然個個兒閃熾著晶瑩燦爛的光芒。解昌盡力撿了,脫下衣衫捆紮包裹起來,回下處一數計,大約有好幾百顆。他在當地找了個兌銀鋪,要賣其中一顆,那銀鋪掌櫃的一把攥住,對解昌說:“客官可別翻悔——這玉石歸我,這鋪子歸你了。”

這是我所知道的結局最完美的性侵害未遂案。

一葉秋·之七

解昌的後人一路發財帶做官,子孫繁茂,富貴兼得,一路發達到明末,出了個叫解壽山的後人。

明萬曆二十七年己亥,解壽山才十五歲,上關帝廟湊熱鬧,看人扶乩。關聖帝君下乩顯靈,忽然調動盤中沙筆,說要給這少年批命,一言既出,隨即於盤中走沙書曰:“官至都堂,壽止六十。”解壽山隨後果然登第,一路扶搖直上,做到巡撫——明代常以副都禦史出任巡撫,而副都禦史也好、上一級的都禦史也好,都尊稱“都堂”。關聖帝君的預言算是準了一半兒。

後來清人入關,這巡撫降了,官不加遷,卻保住了身家和祿位,壽數真如其名,可譬南山,已經混到八十。這垂垂老矣的貳臣偶然間來到關帝廟,正逢關聖帝君又臨壇,猜想自己有陰德,才能延年如此。於是跪地請曰:“弟子的官爵已經如帝君所說,帝君靈驗,隻不過年歲已經過了六十,這難道是因為修壽在人,而神明已有所不知嗎?”關聖帝君當下在沙盤上降書寫道:“某平生以忠孝待人,甲申年(按:即是明、清易鼎之年)那一場變故,你自己不死,與我什麽相關?”屈指算來,那一年,崇禎殉難,正是解壽山該死不死的六十歲。

回頭看這關帝廟的源起,那是解壽山出生的同一年,萬曆十二年,也是歲在甲申,原是個名叫廖明的道士募錢所蓋。關老爺塑像開光之日,鄉城男女蜂集拈香。忽然來了個無賴,昂然坐在供桌上,指著武聖金身大罵不止。這是恐怖分子行徑,眾善男信女無可如何,正愁煩著,廖明道:“別管他!聽任他愛幹啥幹啥,之後必有報驗!”沒過一會兒,這無賴忽然大叫肚子疼,盤滾在地,不能自已,片刻之後就死了。死時七竅流血,甚為慘厲。善男信女大為惶駭,因之一傳十、十傳百,都道關聖帝君靈驗,香火由是而鼎盛。

過了些年,忽而傳出有個地痞到官府裏自首,說是關帝廟的案子另有內情。原來前些年那無賴之所以輕慢關帝,乃是廖明教唆使然,廖明事前給那無賴喝了鴆酒,無賴自己不知道,同謀誘之入彀的地痞因為與廖明分香油錢要求加碼不遂,把這事咬出來了。從此那關帝廟香火一蹶不振。

有意思的是:同一座關帝廟,其隆汙毀譽,懸殊如此。關聖帝君其驗乎?其誣乎?還是個謎。“善決大疑”者可信嗎?倒是我祖家的老太太們一向這麽說:神靈,是因為人靈;人不靈,泥巴靈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