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杜麻胡

敬畏是個麻煩——一旦受人敬畏了,往往那值得敬畏的活計就做不得了。

來大水叫“發天水”,發天水那一年劉五渡還出了不少事。大水衝到渡頭,淹了一整片市集之前大半年尤其鬧怪。後人談論起來,編成了歌兒,還得敲著皮鼓,“膨膨胴胴”敲得價響那麽唱,唱是:

大水天上來,來水大上天;

麻胡扛走雙槐樹,大蟲臥倒酒蟲邊。

一笑江神肚滿,二笑土地盆淺,

三笑城隍勾不動,鼙鼓在人間。

再喝千鬥成一醉,醉裏送神仙。

麻胡,就是繞臉一大圈兒絡腮胡那種長相的人。晉唐以降,西域來人頻繁,久而久之,國中的麻胡樣式就多了,有虯髯的,有炸須的,原先廟堂之上那些個三綹、五綹,號稱美髯公的爺們兒著實比不得,反倒總是譏嘲這些人出身微賤——“麻胡”就是這種態度之下出現的一個稱謂。

杜麻胡是送鋪裏的卒子,穿一身軍衣,連把樸刀都沒有——不是沒有,是當了,當了買酒喝了。先說大宋朝的送鋪,已經比不得前朝;有唐一代在開元年間開了郵路,統編天下馬匹,都為一籍,由州縣官掌握、管製,先以郵遞、軍旅所需為務。天下之有道路者,每隔數十裏,就興建一所傳舍,或稱驛站,流通四方消息、南北貨物。到了宋代——尤其是南宋時期——馬政窳陋,人事不修,“送鋪裏的卒子”成了句歇後語,意思是在最低賤的行業裏混生計的人,所指俱為無所事事、遊手好閑之輩。

杜麻胡要比其他的郵卒地位來得高些。他的個頭不怎麽出色,力氣卻大得驚人,能負重物疾走,有些粗大物事也許要幾個人一起幫襯,才勉強下得了手的,他一個人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就扛得、舉得了。同是鋪裏幹郵卒的,先上來是驚詫、羨慕,繼之便冷嫉熱妒起來,特意找些個粗笨夯蠢的活計難為他。他也不當回事,總笑嗬嗬地完了差,抱著壺劣酒,滋滋味味地喝著,就高了興。

為著喝酒,杜麻胡使了不少傻氣力。有時明明不是送鋪的勾當,人來請助一臂,前去給修繕房舍的抬一會兒大梁,他去;給換軲轆兒的扛一會兒大車,他也去。力氣不白使,人給看過幾文賞錢,讓他換酒喝。也有徑直給打一壺來叫出力的,杜麻胡也一邊喝著、一邊給幹活兒。

有一回,西六十裏飛雲浦驛鋪來了一撥郵卒,說是久聞杜麻胡天生神力,想驗看驗看他的能耐。來人俱是魁梧精壯的大漢,個兒頂個兒都是羽林驃騎之流的容色。看模樣,不隻是來“驗看”,說不得還想打一架呢。

杜麻胡教這幫人圍起來,仰麵四顧,咂了口酒,笑說:“氣力不值錢,怎麽使都可以!這樣罷,我聽說飛雲浦驛鋪前有兩株粗可十圍的大槐樹,交拱成蔭,涼快得很,在那樹下頭比劃,多麽舒坦!”

“這是打發我們回去?”來人說。

“不不,爺們兒鋪裏坐一會,我去去就回。”說時一拱手,扭頭不見了。

眾人趁著公事之便來一趟,連頓飯還沒迭得及吃,卻放杜麻胡跑了,想追沒勁,隻得怏怏然把拳腳上的力道都作話罵了,回頭往郭棧尋碗麵吃。吃時群情洶洶,議論滔滔,看不出是得意,還是喪氣,或者兼而有之。未料一人一盆子爛鍋麵才吃罷,正借了郭媼的擀麵杖在門前滾肚皮,忽然遠遠地瞥見此地送鋪門前多了一樁物事——原本栽在飛雲浦那兒兩株合抱成拱的大槐樹,居然來到了劉五渡,而且不偏不倚,一個模樣,就種在送鋪門前,蔭涼地兒裏的杜麻胡正咂巴著嘴,看似是喝著他的酒呢。

這個“驗看”畢竟沒有完事,飛雲浦饒上兩株百年老樹,也隻能來去由人。杜麻胡倒是贏得了此間送鋪裏上上下下的敬畏。敬畏是個麻煩——一旦受人敬畏了,往往那值得敬畏的活計就做不得了。鋪中官長叫驛丞,也叫舍長。打從飛雲浦來囉唕的人回去之後,這劉五渡的驛丞便將杜麻胡奉為上賓,等閑的差事也不放他幹了,一日三餐,由驛丞的渾家親手打點,老百姓笑說舍長給麻胡盡孝道,麻胡算是“舍親”,這當然是笑話,驛丞也不在意,盡心伺候就是盡心伺候,管人笑罵就不能說心虔了。

是以杜麻胡就更能喝了。每日大早頭一離枕就有酒喝,入夜觸枕黑甜,夢裏應該還是有喝不完的佳釀。還不隻在鋪裏喝,有時爛醉於途,數日不醒,旁人也不敢恣意驚動。醒了來,笑嗬嗬地問人:“這是到了哪一日啦?”

一旦不省人事,便是兩三天黑白無計,杜麻胡自己也覺得慚愧,老央求著人:“趕下回我再醉了,天亮總得叫起。”可沒有人敢叫,為什麽不叫?敬他力大、畏他力大,如此而已,有什麽道理?有道理也沒人說得上來,方才不是表過了麽?這敬畏,是個麻煩。

忽一夜,杜麻胡遠遠地從山裏走下來,身邊拽著個龐然巨物。他老人家倒是一邊兒高聲吆喝:

“人人敬你而遠之,你有什麽可敬?那是因為人怕;人人怕你而不識你,那是因為你力大;你力氣能有多麽大?能移山倒海?能翻天覆地?能顛今倒古?能起死回生?哇哈哈哈哈——”這話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待走近前,旁人看得幾幾乎噴出屎尿來,杜麻胡手裏牽回來的,是一頭吊睛獠牙白額金毛母大蟲。

就這麽喧聲談笑了一陣,杜麻胡居然倒在母大蟲旁邊睡著了。更奇的是,那母大蟲也緩緩地掀了掀胡須、舔了舔嘴角、眯了眯眼皮,摟著杜麻胡作一堆睡了。

直到次日一早,方圓十裏以內的老百姓都聽說了,家家戶戶扶老攜幼而來,遠遠地指點,竊竊地議論,可連繈褓中的嬰孩都不敢驚聲,仿佛都怕叫醒了麻胡,或是嚇醒了大蟲。日上三竿,杜麻胡先睜開眼了,一見眾人環伺,臉上立時現了赧色,搶忙一骨碌翻身跳起,戳挲兩下那母大蟲,母大蟲醒過來,回神看一眼四周鴉雀無聲的眾人,陡地發出一聲怒吼,登時嚇得老老小小驚狂駭叫,沒命奔逃。

倒是杜麻胡猛可大喝一聲,那金聲玉振之勢,遠甚於虎威,一聲喝罷,杜麻胡順手挽起虎頸上的繩子,緊緊扯住,同時遞出一腳,正踏在那母大蟲的脅裏,這一踏,竟把頭剛要站起身來的大蟲給蹬倒了——一頭大蟲,何啻千斤之重,吃他這一蹬就倒不說,眼見是再也起不來了,也不打算起來了,仿佛一頭溫馴的貓兒似的,掀了掀胡須、舔了舔嘴角、眯了眯眼皮,動也不動了。

“你這畜生!麻胡爺爺今兒放你回山,是看你有著孕,上天有不殺之德,你得牢牢省記!回去之後,不得再害人性命了,知道麽?”

說也奇怪,那母大蟲仿佛聽得懂杜麻胡的教訓似的,仰躺在地,點了點頭;杜麻胡這才一鬆腳勁,讓它站起身,抖擻抖擻肥大的身軀,向來路揚長而去。杜麻胡則似有不知所措的窘意,一時羞得滿臉通紅,抓耳撓腮一陣,朝渡口跑了。

爾後一連數日,送鋪裏不見杜麻胡的蹤跡,酒肆裏也不見。要在平素,誰也想不起他來,可與那母大蟲在送鋪前睡上這一夜,人們時刻都談論著——杜麻胡成了個話柄。有說他是大蟲星君轉世投胎,酒喝得太多,道法沉淪,這回現了原形;有說他是個耍巫弄幻的術士,雙槐樹同母大蟲都是紙紮水噀的假物,日久必敗,這一回光天化日看的人多,自慚露了破綻,隻好走逃個顏麵。

然而,再往下追問:現了原形又如何?大蟲還吃人呢。露了破綻又如何?誰能說得上來破綻究竟在哪兒呢?畢竟是眾人不能明白:這麻胡的能為如此之大,何以訓誡了那大蟲之後,反倒像做錯了什麽的一般。

人絮叨得久了、煩了,快要忘了之際,杜麻胡倏忽來到送鋪門前,原先那一身軍衣不見了,僅著一縷貼身的粗棉褲褂,兩手提拎著兩壇子怕不有幾十斤重的老酒,吆喝著送鋪裏的郵卒:“來來來,好酒從西域而來,不遠萬裏而至,能喝一杯的喝一杯,能喝一口的喝一口,誰給去請驛丞大人到鋪中走一趟,就說杜麻胡來辭行了。”

驛丞聞風立至,忙問“辭行”之說如何緣故。杜麻胡且不急著解說,但開了壇上封緘,隻道香氣衝鼻而來,繚繞不去,隨風熏蒸——日後聽說是連飛雲浦也聞得了。這酒,是杜麻胡走了一趟西域帶回來的。彼地人見他這一身軍衣稀罕,強要了去,他便索了兩壇八十斤蒲桃美酒而回,為的就是好讓此間送鋪裏的同袍弟兄們痛飲一番。

要說五七日內跑了一趟西域,誰也不會相信,可身旁還杵著那兩株片刻之間從六十裏外栽來的大槐樹,誰能唱個不信二字呢?再說這酒,實在是醇鬱芬芳,連不解飲的都感覺到陣陣微醺酥人,於是你一盞、我一盞,就著黃昏夕陽、樹影春風,喝了個開懷——眾人也都忘了什麽辭行的話。

直到月上枝頭,壇底朝天,眾人都醉滿暢懷了,忽然之間,杜麻胡正色說道:

“我自是一身神力,本不該到處逞能露底,不過生來就是個擔事的根性,想要改,是做不到的;就如這好酒貪杯的習性亦複一般,想要戒,也是戒不掉的。前些日上引來了老虎,卻是罪過,無意間泄露了天機神妙,我的劫數就要跟著來了。諸君!聽我臨別一言:自我去後,諸君但請捫心自問:究竟什麽是大力呢?大力畢竟不在你我之輩,我等所能,不過是盡心王事,各宜保育而已。切記、切記!”

第二天一大清早,眾人紛紛醒來,彼此相呼,才發現杜麻胡再也醒不過來了。不消說,得由驛丞主其事,將喪葬之禮辦過,屍首就埋在雙槐樹下。人們回思起來,那一番辭行之言,無人能解得通透。

直到大半年之後江神震怒,發了天水,官民百姓才看見什麽是絕大氣力。方圓百數十裏間,除了郭棧地勢較高、未及汩沒之外,所有的宅第樓宇全都陷入了一片汪洋。水勢極盛之時,有人看見浪頭之上站著個老頭兒,端著一隻麵盆兒,不住地從腳下舀水往溪中、江中潑灑,然而彼時浪濤稽天,誰還分得出哪兒是土地?哪兒是江河呢?更何況一隻木盆能舀幾合水?如此救洪,豈不是蚍蜉撼巨木,堪笑不自量嗎?

大水漸退,放眼能見的活物隻有送鋪門前那雙槐樹,葉色嫩綠,鮮翠欲滴,而且遠觀之下,較之於發天水之前,似乎更加蓊鬱蒼勁了。有人說這雙槐樹的所在,就是那老兒舀水救洪之處——老兒不是別人,就是本地的福德正神呢。

人們看水退了,想起杜麻胡還埋在底下,來到樹根前仔細一打量,可了不得了,丈許深的壙穴,居然教水淹得浮了起來,棺木離地表不過數寸之深。眾人爭議該如何重新殮葬,有人以為此墓所在不祥,為了看守墓穴,連土地爺爺都不得安寧,索性將棺槨拋入江中,放水逐流省事。最後還是驛丞拿了主意,他說:“郵卒既死,安葬入土,這不是私事,是公事,也是王事;爾等百姓視之為遣發不祥,我卻視之為惜生保育。”

柩木要重新打理,屍首也暫且搬出,這才教人益發稱奇起來——杜麻胡的肉身居然不壞,爪發須眉一如生前那般戟指刺張,一身肌膚更好似堅皮韌革,頑皮的孩童上前拿槐樹枝敲敲,居然發出“膨膨胴胴”的聲響,仿佛鼙鼓似的。

一葉秋·之六

我祖家五代以來的老太太們都強悍,老奶奶的妹妹——也就是我曾祖母——沒有見鬼的本事,可所有從高祖母到老奶奶口傳或親見的那些個故事,都是由她考訂、正本,再一筆一畫地用蠅頭小楷抄寫下來的。就連“一葉秋”三字,也出自她老人家的主張。

她說:“多麽小小不言之事,都得有大眼界看得。”口氣的確不亞於程朱陸王那些個大老師。

根據我奶奶的回憶,曾祖母最愛說的是鬆陵李正的故事。李正是個漁夫,住在一個偏僻的小港灣裏。一天傍晚,他捕了些魚,買了點酒,一個人喝起來。不多會兒,有條影子晃到門外。李正斜裏睇了眼,問道:“有客,打哪兒來啊?”那人說:“我不是陽世的人,是個鬼,死在這條溪裏很多年了。看你一人獨酌,酒蟲兒鬧祟上來,想討一杯吃。”李正笑道:“想喝酒,何必一杯呢?就坐下來罷。”水鬼便坐下來和他對飲。一人一鬼,相視無言,居然喝過了大半夜,酒也喝完了。鬼起身告辭,李正當然也不方便留客。

此後,每回水鬼來,自往客位上一坐,與李正對飲數刻,酒喝完便走。有一天,水鬼忽然對李正說:“明天,代替我的人就要來了,是個駕船的。”次日,李正在河邊等著,果然有個人駕著船來了,卻沒有任何變故。到晚上李正備酒,見水鬼又來了,遂問道:“怎麽沒讓他代了呢?”水鬼歎了口氣道:“那個人小的時候父母死了,他得撫養他弟弟。我若是把他害死了,他弟弟怎麽活?算了罷。”

又過了半個月,水鬼又說替他的人來了。果然有個人到岸邊來,轉了幾圈又走了。李正問那水鬼:為什麽又放過了。鬼說:“這人堂上還有老母無靠,我怎麽能害他呢?”過幾天,水鬼喜孜孜地對他說:“明天有個婦人來替我,這一回,我是非要投胎去不可的了。今番,是特地來拜別的。”到了第二天晚上,李正看見一個婦人站在岸邊,逡巡顧盼,時而涉水想投河,結果還是上岸走了。過不多時,水鬼又來討酒喝,李正詫異極了,問道:“怎麽又放過一個?”水鬼道:“老天爺有好生之德,這婦人剛懷了孩子,害了她,就是兩條性命。我是個男人,淹死了這麽多年,還找不到一條生路,何況她還帶著孩子呢?”說話間,淚水流了下來。

不料才又過了兩天,水鬼穿著大紅袍,戴著官帽,腰纏玉帶,領了一大群喳喳呼呼的隨扈,來與李正告別,道:“老天爺憐恤我心存一點慈愛,下詔封我做這裏的土地神,日後領取些個血食,倒是可以回請老兄你了。”說完,一揖而去。

我曾祖母說這故事:“得一個慈字。”老太太們,就是這樣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