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郭老媼

這是他年輕時混跡江湖之所逐鶩,一旦到手,居然隻覺著萬分累贅。

野渡頭終於匯成為港市,其間往往要經過千百年,所以故事多不勝數。有些段子會往來流竄,原本發生在甲地的事,由於要在乙地講述,情節便會搬到乙地上演;有些段子裏的人物鮮活惹趣,舍不得讓外地人獨享,索性給安一個本鄉的戶籍。這一類張冠李戴的情況,往往以野渡的故事最多,像《郭老媼》這個故事,原先出自《夷堅誌·支丁卷四·朱四客》,之後曾經被說書人施耐庵轉化到《水滸傳》第四十三回《假李逵剪徑劫單人》。但是在程檇亭的《荊湖紀聞》之中,故事就叫《郭鐵槍》了,作者還把這故事的發生之處移置於“江夏東百三十裏劉五渡”,正是黃十五那所小祠的所在之地。

《郭老媼》也罷,《郭鐵槍》也罷,這一對母子的故事發生的時間顯然要比《黃十五》的故事晚了許多,當時的劉五大約已經不在了,而津渡能以其人為名,可知在地經濟應該是發達得不惡,人們能傳頌其名,應該不會是因為他鑄成了“沒奈何”罷?

在沒有進一步的材料佐證之下,後人也隻能假設:受了孔思文一場點撥之後,劉五悟出後世所謂“物盡其用、貨暢其流”,真正懂得了銀錢必須流通才有價值的道理。大概也因此而能賺得一個身後之名——劉五渡罷?

郭鐵槍原先不叫郭鐵槍,就叫癩鵝。在劉五渡開一爿名喚“郭棧”的小客店。此子自幼沒了父親,依著老娘維持店中生計,年事稍長,就能獨個兒挑起裏外經營,是個能為人。癩鵝少年時曾經跟著一個因病羈留在店裏的武師學了一套號稱是“楊家槍”的槍法,日夜演練,居然有些個模樣。但是他的母親從來不許他在人前賣弄武藝,癩鵝聽話,可卻不能明白其中緣故。

直到有一年,江裏發大水,洪峰一路推到劉五渡,淹沒了原先渡口上的市集,這反而帶來了利市,郭棧地勢高,在洪水未退之前,成了往來行商唯一能居留的所在。洪水既退之後,原先給淹沒了的店家大多搬遷到上下遊臨溪岸較高而平曠之處去了,劉五渡成了郭一渡,孤杆兒生意。生意一孤就做不長,忽而有一天下著大雨,四野無人,郭媼跟兒子說:“去把你師傅留給你的那杆子鐵槍扛出來。”

鐵槍鏽在槍架上,扯晃了好半天才抽下來,癩鵝捧著槍湊上郭媼的跟前,道:“鏽成這樣兒了。”

郭媼摸著槍上斑斑駁駁的鐵鏽,看一眼屋外的雨,兩眼茫茫然望著遠處的江水,道:“去演一套你師傅傳你的槍法——槍法鏽不了的。”

癩鵝知道他娘的意思——當年他那師傅也這麽考較過他;揀一個刮著狂風、下著暴雨的天氣,讓他上門外去使一回槍,再進屋來,衣上不許沾雨點兒,功夫到這一步上,就算嚴實了。不過這一天癩鵝不如他出師那一天耍得好,一趟“楊家槍”舞下來,兩條褲腿兒各沾了些濕。

郭媼見狀歎了口長氣,才道:“該怨你師傅當初沒能把你**得結裹,還是該怨我老怕你人前露了相而不讓你熬煉呢?”

癩鵝愣頭愣腦不明所以,問道:“耍得不好,兒子再練幾回,日後天天練、早晚練;趕下回下大雨,就淋不著了。”

郭媼搖著頭,道:“‘楊家槍’使到這一步上,無師即無道,回頭再練,隻有更壞,決計好不了。算了,你留神別遇上‘朱地堂’那一路的練家子,還勉強可以保全身家的便是。”

“咱張羅咱的生意,不跟人過手。”癩鵝說著朝屋後走,要將鐵槍收回柴房裏去。

“回來!”郭媼發聲喊,回手一抄,兩根指頭拈起了拖在地上的槍鏨子,接著說:“劉五渡眼看就要荒,這一荒,客店的生意眼看是保不住了,咱娘兒倆得積聚些銀兩,上別處謀生理。”說著,從夾槍的那隻左手袖口裏掏出一條黑巾來,順手往槍鏨子上一裹,鬆開了拈槍的手指。

癩鵝抽過槍來仔細一瞜,那黑巾是塊露著倆眼窟窿的纏頭布,布裏襯著羊腸絞鐵線,等閑兵刃著上了,還能抵擋些力道——此物叫“幪子”,一向是綠林剪徑的強人所使的衣靠。

“娘!這、這、這是個賊物事——”

“是個賊物事。”郭媼說。

“咱家裏怎麽會有這賊物事?”

“咱家裏是做賊的。”

癩鵝打從這一天起,成了個明白人:他是個賊種,父母兩姓八代以來都是賊,就連他那落難的師傅也幹過一陣子賊勾當。白晝剪徑,黑夜穿窬,都能貫通。癩鵝不能再叫癩鵝了,他叫自己郭鐵槍,把那杆鐵槍通體打磨了一個鋥光精亮,槍尖可以挑棉線,鋒刃可以割雞牛,連底下那鏨子都修治得銳利無比,隨手一扔,可以入土五六寸深。

徒有兵刃還不足以成事,郭媼還教導郭鐵槍一套“圈(音眷)羊”之策。那就是如何在渡頭上設置種種路障,看似洪水侵淹使然,讓那些個在劉五渡下船的客商不明究竟,七彎八拐地繞進了郭鐵槍藏身所在的密林,到了密林深處,明晃晃的鐵槍一亮,什麽閑話也不必說,貨物、銀兩都撒下來了。

這生意不須久長,抄得來百把兩銀子便足供娘兒倆上路,尋個別樣的地界去重新做人了。在郭媼想來,一兩個月,不等朝廷裏派下來治水的河工來到地頭上,那百把兩興許能維持個小生活的銀兩,應該就湊齊了。

剪徑生涯不須細述,總之就是“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由此過,留下買路財”之類的切口,加上幾聲往來恫嚇。除非碰上了能人背後的能人。

話休絮煩,且說有這麽一天,郭媼秤了秤篋中積聚,果然有上百兩銀子,老太太閑來用心,不外多事,跟兒子說:“咱們一家兩代三口在這劉五渡混生涯,前後已經快五十年了,今朝扭頭就走,畢竟還有些不忍,更何況咱娘兒倆還倒騰了那麽些‘圈羊’的機關——你去盡數拆了,咱們晚上吃了飯、祭了江神就上路了。”

郭鐵槍領命而去。才豎起一株原先教他給劈倒的垂楊柳,就聽見背後傳來一陣悶吼:“多費事啊?”

郭鐵槍回頭一眄,是個年約五旬上下、須發花白的半老之人,頭上草草結著絳帶,一襲夏麻坎肩,裏頭結束著粗布褐衫,一條老棉褲,看是四季未必分明。不過這人腰間盤著個素底繡銀絲的錦囊,看上去鼓突突、圓滾滾的,裏頭朝外尖紮紮、銳棱棱擠耷著的不是銀錠是什麽?這一囊裏要都是銀子,少說就有百兩。要是金子,那就是他娘兒倆後半輩子傻吃悶睡的依靠了。

郭鐵槍回頭捉起槍來,槍尖兒朝前一倒,指著那人道:“你這廝來得好,幫襯我一個生涯!且留下姓名表字,好叫鐵槍飲血記恩!”

“吆嗬?”那人上下一打量,笑了:“二十年前我追這杆槍不著,未料二十年後它自來找上我了。活該此中必有冤債!”

郭鐵槍聞言一愣,登時想到:槍是我那師傅留下來的,二十年前也正是我師傅流落到劉五渡來之際,師傅來時帶著一身內外傷病,莫非就是這老兒作索的?一念至此,仇愾頓生,暗道:“管他當年是非恩怨如何,我師傅傳我這一身武藝,到今日還不曾當真施展則個,何不就拿著老兒一條性命祭槍,冥冥之中不定還給師傅出了口惡氣呢!”

心念轉定,鐵槍使了個金蛇出洞的式子,槍鏨一抖擻,槍尖十顫悠,一條既似鞭、又似箭的長影兒“倏忽”一聲欺近身去,連搗了麵門、喉頭、心口、小腹和下襠五處關隘,一槍還比一槍低,一槍也還比一槍深,底下一連墊上前的兩步也是穩紮穩靠,毫不懈怠。

那老兒沒提防的隻能往後退,一仰脖梗兒閃過了麵門,再仰前胸閃過了喉頭,三仰不能對付了,索性退一步,避過了心口上的一槍,同時一縮肚子,省卻盤腸大戰,可最後下襠上這一槍可是又剛又猛,郭鐵槍傾全力遞出,一隻臂膀探得老直,那老兒退無可退,居然淩空一躍,順勢向下使了個千斤墜,兩隻腳掌齊齊踩在那镔鐵鑄成的槍杆上。在郭鐵槍感覺,就像是半空裏忽然砸下來一座彌陀山,打壓在他的鐵槍之上,這怎麽吃受得起?但見他雙手一撒,人便朝後栽倒,可再也來不及了——那老兒拚得踩落鐵槍,兩條腿早已借著了千鈞之力,橫裏兜個旋子,一副掃堂朝天打,前腳甩在郭鐵槍的腮幫子上,後腳更要不得,接著崩斷了他的肋骨。像個破皮囊似的郭鐵槍就這麽飄呀飄的給掃下河沿兒去了。

片刻之後,這老兒拄著鐵槍,喘著氣,一步一步踅到郭棧來。郭媼遠遠見那槍上沾著泥,知道兒子不妙了,可她一時摸不清對方的底,也不敢輕舉妄動,把早就收拾完妥的家當又翻出來,裝作尋常待客模樣。

“客官是宿店麽?”

“要歇下的、要歇下的,這一架打下來,可再也走不了了!”

“客官叫人打了?還是打了人了?”

“捱人紮了幾槍,算是吃打;也還了手,算是打了人。”說著,老兒扯開前襟,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胸膛。

“看客官沒有外受金創?”

“真要叫‘楊家槍’紮進皮肉,老兒今日歇下就不興許再走了。”說著時,老兒鬆了口氣,一身筋骨發出格楞楞、格楞楞一陣急似一陣的聲響。郭媼回過神來一打量,才發現老兒的臉頰、脖梗,還有**著的胸膛上各出現了一個黑印子,這叫“鋒印”,打在要命的穴道上,徑直寸許的鋒印就能斷送人的性命。顯然,這老兒吃著了槍前尖兒上的鋒勢,受了點暗傷,但是並無大礙。

“是什麽人將客官打成這樣兒?”郭媼遞給他兩罐兒傷藥。

老兒接在手裏,聞了聞,搖搖頭道:“年月了,陳了。”

看老兒不答,郭媼江湖識性,盡管心裏慌急,卻不能再追問,於是氣定神閑地說:“看客官麵生得很,敢問高姓大名,從何處來呀?”

“老兒姓朱,行四,在外都稱朱四的便是。今從婺州而來,要往襄陽而去。”

“勸客官不妨聽老媼子一句閑話,出門在外,結冤何似結緣好,吃了打,不上算;打了人,還鬧官司,小小不言的終須忍一口氣。既然臉上都落了瘀傷,還是早些將息的好。”說時朱四已經滿臉不耐,揮著手,搖著頭,將槍遞給她往牆根兒裏靠了,自提起桌上的茶壺,由郭媼引向間壁去用飯、安歇了。

這一天捱到大半夜,前門之上啪噠啪噠一陣噪響,郭媼早有心思,根本沒上大閂,搶忙拉開門扇,但見兒子一身是泥、滿麵是血,跌跌撞撞地晃進來了。見了親娘,少不得一陣聒噪:“娘!兒子今天碰上個紮手的!——”

話說到一半,教他娘手勢止住,郭媼悄聲道:“對頭投店來,正睡著。”底下一陣窸窸窣窣,娘兒倆居然笑了。

隔壁的朱四當然不曾睡得。打從一進店房,他就覺得蹊蹺——為什麽這客棧裏看似許久沒有接待客商行旅,但是老媼子對他卻溫言款語,應酬周到,一似平常呢?倘若真要接待,為什麽茶水濃香,飯食精潔,倒像是自家人飲食所用,絕非逆旅之中所習見者。還有,老媼子隻手接過镔鐵槍、往牆根兒裏一靠,渾若無物的一般,一杆如此熟鐵精鑄的好槍,少說也有三五十斤重,老媼子若非綠林中人,膂力焉能臻此?

就是這些可疑之處,讓朱四不敢放心貪睡,但夜裏一聽外頭祟鬧,連忙起身偵聽,果然窺見白晝之時打劫的那漢子回來了,急忙換上衣靠,向裏衣之中紮縛了錦囊,往灶下尋摸出一桶油來灑了,扔個火折子,隨即跳窗而出,抄林間小徑一口氣奔出去十幾裏地,想想郭棧裏那娘兒倆應當正忙著救火,自己算是脫險了,正準備繞回大路行走,孰料夜暗之中,盡聽得那老媼的喊聲鋪天蓋地、不打一處來:“朱四爺!朱四爺!”

朱四知道這老媼子門道精深,比她那兒子可是高明不知凡幾,當然不敢出頭,可越這麽瑟縮著,老媼子的聲音卻逼湊得越發地近了。待他再一定神,老媼子居然就捱蹭在他身邊,笑著說:“朱四爺,您忘了給房錢。”

朱四大驚失色,暗中一提真氣,想要竄得遠些,可腳抬起來了,肩膀卻直往下墜,即令他使出吃奶的氣力,也絲毫動彈不得。耳邊卻聽郭媼緩緩說道:

“勸客官不妨聽老媼子一句閑話,出門在外,結冤何似結緣好。你打傷了我的兒子,燒滅了我的店房,這些都是老媼子該做而下不了手的事。老媼子都得謝你!可我怎麽謝你好呢?——”郭媼頓了頓,笑道:“這麽著,於今我就剩這杆槍了,你當年在九江苦苦相逼,不就為了這一杆楊家槍嗎?拿去!”

在夜暗之中,一杆鐵槍像條銀蛇一般地竄了過來,這是“楊家槍”的絕技之一,叫“飛天夜叉”。雖然槍是離了手,但是使槍的人還能控製這槍的勢頭,一共是點、撩、撥、刺、挑五輪攻掠。朱四聽郭媼的言語,不像是要打殺人,但是“飛天夜叉”來得凶猛,不能不全力抵敵,好在他朱家地堂一路的功夫可以運用腰脅、背脊、股肱諸處借地使力,擰擰蹭蹭地躲過了那槍的攻勢。好歹讓朱四一把擎住槍鏨,倒抽一鞭,劈在一方巨石之上,震得他自己虎口發麻,可槍,倒是老實了。

緊緊握著那槍杆子,滿手是月光星芒,朱四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是他年輕時混跡江湖之所逐鶩,一旦到手,居然隻覺著萬分累贅,再趁那晶瑩閃爍的光華看一眼自己,渾身上下俱是打鬥之後所殘餘的百孔千瘡,他仍舊喘著氣,遠遠聽見曠野之中的郭鐵槍放聲喊道:“娘,怎麽啦?咱那槍呢?”

“要槍則甚?”

“咱不是做賊麽?”

“這就改行了!”

朱四順手朝身上一摸,那錦囊不見了。

一葉秋·之五

老奶奶身後留下一個匣子,裏頭擱一錦囊。在老奶奶生前,沒有人見過這物事,此際打開錦囊一看,居然是半截香木。家人們忽然想起老奶奶說過她娘家天妃宮裏的一樁舊聞:

那是道光爺還在的年月,天妃宮掌香火的是個老僧,法號叫一行。某日,一行從外麵回來,發現鍋裏煮著兩個蛋,快要熟了,急忙問小沙彌從哪弄來的?小沙彌回說:“我從鸛巢裏掏來的。”一行趕緊命小沙彌把蛋放回鸛巢。小沙彌說:“蛋都快熟了,放回去還有什麽用?”一行哀憫道:“我並不指望蛋裏頭還能有什麽活物,但望那母鸛不要太傷心罷了。”

幾天之後,鸛巢忽然出現了兩隻小鸛。一行很驚訝,連忙讓小沙彌把鸛巢取下來一看,果然是兩個蛋孵化的。再仔細一打量,巢中還有一根一尺多長的小木棒,上麵交錯著五色花紋,香氣四溢。小沙彌於是便將這根香木供於佛前,日日禮拜起來。

不數年之後,有個叫近衛十三郎的日本人來中國朝貢,船行遇到颶風,停泊在劉家河口,近衛十三郎既然行不得也,就踅進廟裏,燒了幾炷香。拈香之時發現了這根香木,臉上露出了極為驚詫的表情,連忙問值多少錢。一行搪塞道:“這是三寶太監鄭和捐獻的,怎麽敢賣錢呢?倒是——”一行轉念一想,靈光乍現,接著道:“倒是若有人能幫忙興建後殿的觀音閣,這香木就給他也無妨了。”近衛十三郎急道:“我等不了那麽久,我就出錢吧。”於是放下五百兩銀子,把香木拿走了。

幾年之後,近衛十三郎又來到天妃宮,還帶回來了半截香木,說是憑此物救了不少條人命,原物應該奉還原主。近衛十三郎還表示:想拜見拜見一行,可是一行已經圓寂多年,真身都過化了。原先那個小沙彌倒是還在,他一徑不解前事,遂多口問道:“那根香木,究竟是什麽寶物?”近衛十三郎說:“那是根仙木呀!燒了它可以使靈魂還體,有起死回生之效,人稱聚窟州所產的‘還魂香’便是。”

這一下,家人可有了著落了,趕緊就著老奶奶的靈柩旁點火,焚那半截香木。燒著燒著,火星也嗶嗶剝剝地亮了,白煙也蒸蒸騰騰地冒了,老奶奶忽地一翻身,道:“說不回頭,就不回頭,費多大氣力,周轉這臭皮囊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