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黃十五

無妄之福竟與無妄之災相鄰連理。

韋高娶過鬼妻,對於往生之人、魑魅之說,往往有一份獨到的同情。他在衡陽縣尉任內,公餘之暇,曾經搜集過當地許多巫鬼傳說,輯寫搜錄,寖成一冊,題名為《荊南別識》,記載著許多跟鬼神妖怪有關的掌故——其書之所以為用,不隻是記述一些駭人聽聞的傳說,還提供了相當務實的“知鬼奉神之道”。比方說:縊死之鬼尋找替身時必須攜帶拐杖;溺死之鬼除非封仙,不得隱身;乃至於各家各戶供養零丁神祇之時,如何權衡,取其門當戶對,以免人神衝犯、兩不相安等等。可以將這本書視為老百姓如何與身邊的鬼神平安相處的實用手冊。

此書寫成數十年後,韋高自己過世,成了個鬼。有心人發覺此書,竟然雕版刊刻、流傳過。此書卷四上有這麽一則黃十五郎的故事。原作無標題,刊刻者徑題以《勞蟲》,不過是取其故事發端的兩個字,沒什麽意思,今改其題為《黃十五郎》,庶幾近乎故事本義,韋高應該不至於怪我。

話說“勞蟲”,就是中醫稱“瘵疾”的一種結核病,又叫“傳屍勞”。在宋代,這種病很流行的,但是一般人都不以傳染病視之,多半將病因歸諸於操勞過度、身體虛弱、氣血不足雲雲,乃至於蘇小小還有“癆瘵相思一息間”的詩句。治勞蟲這種病,楚俗喜用巫,治得好,就是巫師找來的神明有效驗;治不好,也算在那神的法力鬥不過蟲,巫不居功,也不擔責,純粹過一手,所以兩千年來這行業沒有消失過。

韋高《荊南別識·卷四》提到“勞蟲”的時候,還特別強調:“鄂州孔氏能治傳屍之病,遠近尊之,以張天師嫡傳禮敬之,俗亦有稱‘孔勞蟲’者。”這一段話同稍早於韋高的洪邁所寫的《夷堅誌·丁誌·卷十三》上一篇名為《孔勞蟲》的記載差不多:“孔思文,長沙人,居鄂州,少時曾遇張天師授法,並能治傳屍病,故人呼為‘孔勞蟲’。”

不管哪一家的記敘,說到黃十五郎,都會先提到孔勞蟲;而總在孔勞蟲尚未登場之前,先說到劉五。

劉五,荊南鄉野地方的一名小客商,舉家四口住在一個叫作大槐樹的山溝裏,風霧雲雨不到床榻,可是蟲蛇鼠蟻卻時時往來於庭除。之所以離群索居,還是為了生計。由於是單幫客生意,不論絲米炭茶、胭脂花粉,都需要渡頭上周轉。旁處渡頭上下什貨,都要由當地碼頭丁口盤剝一層,唯獨大槐樹附近一個野渡,常有船隻停靠歇息,卻無進出貨物的管製和規銀。為了節省商帆往來渡頭的開支,劉五才揀了這麽個荒僻之處為家,一開門兒走不了幾百步,就到了野渡口,但凡有相識的船家,平素拉上交情,用時賠一副笑臉,一樣買水程,再分潤些微薄的好處,一年可以省下兩把銀子。由於經常出外貿易,東西南北走闖生涯,往往十天半個月不得回一趟家,一旦能夠回家將息,不幾日,又得出門,往來江湖之上,一年連本帶利掙不上二三十兩銀,是以劉五也厭煩了這生涯的勞苦。

這一天,劉五的老婆頓氏和倆孩子在家,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喊劉五,頓氏支起窗戶朝外一打量,月亮地兒亮堂堂,既沒豬也沒羊,登時害了怕,關了窗子不出聲,卻聽見外頭那人又說:“那麽就等劉五回來之後,告訴他一聲,我走了。”

這人無形無體,卻像是與劉五極親、極熟似的。待劉五回得家來,頓氏慌慌忙忙將前情說過,接著便勸說:“此間地理荒僻,還是搬家算了!”

話才出口,門外忽地又傳來了那人的聲音:“搬家不是個主意,那樣五郎往來江湖就太辛苦了。”

一聽這話,頓氏嚇得一聲驚叫,止不住嚶嚶啼泣起來。劉五畢竟是經年在外奔走之人,見多識廣,還不至於失措,勉強扯嗓子吼了聲:“呔!是什麽鬼怪?成天價來我這兒祟鬧,卻不知敲錯了門板!劉五豈是擔驚受怕之輩?你這妖怪還是快快滾了!免得五爺震怒,使起威風來,你不好消受!”

“你別稱五爺了,我才是五爺呢!”門外那人笑著說:“我是‘五通神’,不是什麽妖怪。如今有求於五郎你,不過就是一炷香、一對燭、一碗米、一碟肉、一杯酒的奉祀,香火不輟,我能叫你一輩子永保富貴,也不必長年價東買西賣、衝州撞府的。萬一不測風雲,汩沒於波濤間,丟下妻兒不能顧看,豈不白來一世為人?供養不供養,全在你一念之間,何必扯著嗓門兒說話呢?”

劉五原本生就是一副生意人的皮肉,根骨上刻著四個字:“唯利是圖”。一向在江湖間行走之時,就聽人說起五通神的故事,說法大同小異,不外就是有人在山中依著岩石樹木建立小祠,所祭拜奉祀的,正是這些個樹石精怪,在荒野之鄉,幾乎村村有之,兩浙、江東之地稱為五通,江西、閩中稱為“木下三郎”,也有地方叫“木客”的,還有些所在聲稱此怪僅有一條腿,本名叫“獨腳五通”。

早在李善注《文選》張衡《東京賦》的時候就曾經提到:“野仲遊光,兄弟八人,常在人間作怪害。”說的都是這一類的東西,無論何地何名,他們最顯著的特色就是幾乎從來不露形跡,往往要求人給予很簡單的供養,卻提供極豐腆的報償。一般供養的不過是尋常酒飯,有時甚至連泉水生糧也可以為祀;但是報酬卻往往是鑄金鏹銀、珠玉珍寶。然而,五通神性情不定,時而躁、時而鬱、忽而怒、忽而歡,陰晴一霎而變,供養者一旦伺候得不當,往往得罪,所以無妄之福竟與無妄之災相鄰連理。

劉五仔細琢磨了那五通神的說辭,回思自己的處境,不覺動了念。同渾家商議了大半夜,天亮前打定主意。雞鳴五鼓,即議即行,夫妻二人領著倆孩子到河邊兒挑了許多稠泥,和上壓山老土,燒製成土磚土瓦,砌了個五尺來高的小祠,祠中供龕、燭台、禮桌一應俱全,水酒飯食才隨著香燭擺上,立時便有高車駿馬,呼嘯而來,帶馬的夫役一路朗聲喧嚷:“郎君奉謁!郎君奉謁!”

劉五聽得明白,知道這是叫自己去參拜五通神的了,連忙回身迎迓,但見打從河岸邊兒迤邐而來的那條小徑上居然捉得下四匹四輪大馬車,車上下來個黃衫烏帽的翩翩佳公子,容貌都麗,豐神俊賞,仿佛已是十二分的熟絡,一發拉著劉五的手,便往小祠裏走。誰知倆人一步湊近,那小祠居然陡地廣大了數十倍不止,堂深室廣,一應小龕小台小陳設之物全都改換了模樣尺幅,端的是一棟精雅華麗的屋宇。裏頭對坐著兩個神仙人物,擎杯舉箸之間,盡是瓊漿玉饌。劉五怳了神、發了愣,聽那五通神道:“你是五郎,我是十五郎,可我的年歲要癡長你百數十紀,你還得喊我一聲十五哥!”

“莫說是十五哥,就是十五爺也叫得,十五祖宗也叫得的。”劉五道。

這個十五爺還有個凡間的姓——黃。黃十五確乎與傳聞之中其他的五通神大大不同,他非但不隱身,還日日現形於劉家與隔鄰的小祠之間。有時早上來,有時晌午來;過午不至,到傍晚時分也一定會來踅一趟,跟頓氏打過招呼,徑自同劉五喝喝酒、走走棋,陪倆孩子笑鬧玩耍,一點兒也不像個神怪妖鬼,倒有幾分像是個甚為投緣的家人。

自從黃十五吃上劉家這份供養之後,劉五也不出門行商了,日日灑掃庭除,務使內外整潔,掃完了地,五般祭祀用的物事一端上桌,他就算完差了。開了缸蓋,穀米自然滿溢;開了箱蓋,綾羅自然充盈;開了櫥門櫃門,裏頭的黃白之物就滾將出來,錢帛多到不知其數的地步。可是宅邊一無近鄰、二無集市,縱有金銀,一不能誇耀,二不能開銷,根本不算享用了富貴,權且將金銀隨手堆置,繼而埋藏起來,準備將來找一日鑄成個“沒奈何”——什麽叫“沒奈何”呢?古來的財主就是有這份心眼兒:將積累所得的銀子鑄成一座像假山一樣大小的一整塊兒,讓想打他財產主意的人沒法子搬動。

劉五乍富驚心,當然不能習慣。要知道:這乍富的窮漢最怕回頭過苦日子,所以日夜想著如何能夠再多趁些銀子,其貪得無厭,更甚於往昔窮困之時。由於是無時無刻不想趁銀子,就算同這神主公黃十五走著棋,也往往想著多搏些便宜。這一天擺開了楚河漢界,劉五忽然想到個主意:要再多賺點快錢,索性就同黃十五賭幾把。於是一言為定,每局以千兩紋銀為值。

劉五善弈,先上來幾天,一日無論擺上十幾局,他總是贏家,每天進賬,真個多出萬把兩銀之譜。然而日勝日負,久之,黃十五的棋力也有了長進,不過一二十日之間,輸贏成了拉鋸,這也還算有些興味。到了後來,劉五非但討不了便宜,甚至往往教黃十五殺得片甲不留,一敗塗地。

情勢如此逆轉,劉五一方麵還心存僥幸,總以為黃十五不過是靠運氣贏了棋;一方麵仗著自己還是個放供養的主子,就算輸下去,真拿不出銀兩來,大不了賴債就是。便是執此一念,可害苦了劉五——那黃十五也是個固執頑拗之人,雖說神鬼之道不該同俗骨凡胎的世人們一般見識,但是這一天逮住劉五回棋,忍不住忿聲斥罵起來。

在劉五說,這些日子以來輸得老得掘銀子,已經十分不自在了,又吃黃十五怒罵,忍不住惡狠狠地說:“我埋在床下這許多銀鏹,不也是你報答我才給我的麽?如今下幾局臭棋,就急慌慌贏將回去,這不也是回手棋麽?要我‘起手無回’,你知道什麽是‘起手無回’麽?”

黃十五點點頭,道:“回一手棋,看似玩得不夠,那就朝大處玩一把!”說時推局而起,掉臂而去。

當下別無異狀。等到第二天一早,頓氏先起身,嘶聲驚呼,劉五勉強睜著惺忪睡眼,四處一打量,發現自己睡的床已經陷在一個丈許深的大坑兒裏。近一年來家中所累積的金銀珠寶全沒了蹤跡。非但如此,扭頭還瞥見一錠一錠的銀子不疾不徐打從空中掠頂而過,有的撞破窗紙飛出去,在山林之間消失了蹤跡;有的則直愣愣撞在牆壁上,碎成一攤爛泥、一團堁土。

劉五知道:這是黃十五一怒而決絕,那些過眼的家財是再也回不來的了。劉五既懊惱、又憤怒,想起年來盡心使力,早晚香燭、牲果、酒飯的供奉,都化成泡影;如此伺候五通神,居然為了一手棋落了個萬事成空,心下自是不服——這時,便想起那孔勞蟲來。

當初走南闖北之際,但聽人說長沙有個孔勞蟲,經張天師親傳法術,降妖伏魔,無所不能,還兼治傳屍病,是以遠近馳名。據說此君替人排難解紛,是一口允諾了張天師的。原來道術諸法,自東漢張道陵以來,便是張家門獨傳,到了南宋張時修的時候,才有了些許的變化。

張時修原是二十七代天師張象中(拱宸)的孫子、二十八代天師張敦複(延之)的兒子,不料中間岔出去傳了張景端和張繼先兩代,繞回頭再傳張時修的時候,他已經無意於總攬教務,然而畢竟是術德兼修,受到教眾教長們的愛戴,百般推辭不成,終於繼承大統。

但是在當上天師之前,張時修曾經有過一段外出遊學的經曆,到鄂州江夏(也就是今天的湖北武漢),結識了孔思文。孔思文出身在地貴盛之家,很欣賞張時修的才學氣質,知道他是遠遊之人,加意照顧。張時修感念孔思文雪中送炭,不求回報,於是悄悄地傳授了他一十八通符籙,可以招神役鬼、誅殺妖孽、駕風乘雲、除瘴消疫,乃至於隱身移物等法。

這些本事從無外授,但是孔思文不求而得之,還是得盡義務——張時修臨別之際讓他立下了重誓,無論生計如何艱難,不得以法術謀一己之利;如果聞知有人遇上了困苦,必須驅馳而至,替人排解。這是沒有名目、地位和權力的張天師,孔思文想了想:自己不過就是個膏粱子弟,一生吃住無虞,正愁沒有正經事可做,一旦天降大任於斯人,當然歡受不置。

不料才受了符籙,孔家就生意敗了,還備受昔時生意浪裏一些對頭的中傷怨謗。家主翁是孔思文的大伯,因被謗而吃官司不說,就算賠上萬貫家財,也救不了一條在獄中挨打受病的殘軀,出得囚籠,不多時就一命嗚呼了。

孔思文原本想要施展道術,為大伯滌洗冤屈,可真若如此做了,究竟算得、還是算不得“以法術謀一己之利”呢?待大伯一死,孔思文盡孝子之禮,廬墓三年而大徹大悟:道術之所以要施之於人,正是要讓持道術者不必為己;要使人有術而不為己,必先使之不能有己。

之後孔思文有如苦行僧的一般,不論是驅鬼降魔、除癘治病,總求與人為善。他能夠禦風而行,不論數十百裏,斯須立至,卻猶嫌不能實時為人興利除害。久之,倒想出一個法子,自凡人有用得著處,便寫個字條,上書“請孔勞蟲至某地”,交付可通江船的舟楫,舴艋小舟再轉至艨艟檣櫓,往來於長江上下遊之間,千裏雲帆,隨時可濟。傳到江夏之時,往往已經是一大簍子的字條了。孔思文再按址一一尋訪,盡力相幫,而且一徑不收受飯食水酒之外的酬勞。

劉五將請托的紙條交給野渡上船家不過五日,孔思文便來了。一身青袍,身背長劍,一到黃十五郎那小祠門前,便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手就地上拾起一把灰土,朝祠門灑去——說也奇怪,那小祠居然叫那一把灰覆蓋得嚴嚴密密、紮紮實實,且登時縮小了幾十倍,最後不過是寸許長寬的一個小陶坯了。孔思文順手將之擱進袖筒裏,說:“這樣,那孽畜就聽不見你我說話了。”

劉五看孔思文露了這一手,已自目瞪口呆,知道這勞蟲的本事不在黃十五之下,遂將前情一一詳說了。孔思文聞言,緊皺著雙眉,道:“倘或是號稱‘五通’者,怎麽會日日前來,且未嚐隱沒其身呢?依我看:來者不是‘五通’,而是假‘五通’之名,而能行搬運之法的禽精獸怪之屬。”

接著,孔思文要劉五帶著妻小將窗紙糊得完好如初,緊閉門戶,一日夜不得出入,倘或因為磚薄土鬆,聽得外間有什麽祟動響鬧,也萬萬不可貪奇觀看,否則真會招致殺身之禍的。孔思文自己大踏步邁出門外,東走幾步、西走幾步,複掐指算算,來回八方再走了幾趟。

當劉五一家子將窗紙糊妥,人已經躲藏起來之時,這孔思文從袖中掏出那陶坯一般的小祠來,朝空一拋,再噀了一口不知打哪兒蓄積而來、帶著酒氣的醴泉之水——說時遲、那時快,一座小祠落在地上,非但恢複舊觀,裏頭還顯著更寬綽了些;桌上供奉,其豐盛精致,倍甚於前。

一開口,孔思文便流露出虔誠、禮敬的神情:“說是間壁劉五一家遭受妖物祟弄,敢是閣下所為呢?”

“就是我!”空中當下也傳來了回應,同時香煙繚繞之處,緩緩浮顯出來一個黃衫烏帽的男子來:“我也知道劉五搬請救兵,前來化解,你就是他找來的道士罷?你有什麽能為?不過是書符小技而已;吾乃正神,還怕你那麽一點兒朱砂麽?”

孔思文聞聽這話,頸一縮,眼一轉,四下張顧了半晌,才道:“實不敢相瞞,我乃長沙孔思文,嚐夤緣巧遇,拜在當今張天師門下受一番符籙之教,勉強有些道術。而今應劉五之請前來,原本也當是尋常拿妖收怪的事理,但是聽劉五說起閣下的一番能為,心頭大是惶恐,情知閣下絕非五通小神之流,是以前來請益,無論如何,還望正神賜教才是。”

聽孔思文這麽說,那黃十五也緩過氣兒來,語言平和了許多:“有什麽要討教的,你但說無妨。”

“正神來請供養,即刻現本身,此事殊為可怪,請問其故?”

“隱身之術乃是五通小神的慣技,我豈屑為之?”

“如果不屑隱身,為什麽又假借五通之名來請供養呢?”孔思文接著問。

“如今在這大江南北上下三千裏之地,想要請得一家一戶的供養,孰如五通之便宜?你要說你是玉皇大帝,這些個升鬥小民還未必然肯賞你一炷香呢!為什麽?就是五通‘親民而奇驗’,我借他個名頭使使,又有何妨?”

“既然是正神,何妨便以受封正神之名貌體性受人供養。但凡為百姓造福,不也一樣承受香火麽?”

“唉!你們這些通道術的,雖說知道如何弄法,卻一些兒事理不曉。”黃十五歎道:“我當年在洞庭湖下舍身救了一人性命,乃受諸天冊封為雲夢澤令。自受冊封之後,浪跡於仙界數百年,所結識的正神何止以萬計?看他們個個兒蓬首垢麵,羈旅倒懸。我輩何為爾,棲皇猶未平——難道封了神、成了仙,就隻能在九天之上餐風飲露,吸吐日精月華,裹著一副長生不老的皮囊,鎮天價無所事事,落得個不朽的清閑嗎?”

“再則,我一旦下凡,重返人間,若是不得供養,則形同鬼魅、質近魍魎,萬一運勢不佳,撞上那些個地府裏來拘拿孤魂野鬼的邏卒,把我收進枉死城中,著閻羅小吏管束,甚或打下幾層地獄,吃那般滾油利刃的苦頭,豈不冤哉?既然吃供養是圖它一個牢靠,敢問:吃這一家一戶的供養,與吃那百姓萬民的供養,孰為多事呢?”

“正神所言成理,吃百姓萬民的供養,自然是管著百姓萬民的福祉,非大德大能者,或許不堪其任。”

“既然如此,我揀這荒江野渡之地,托這不三不四之人,所求的不過是一點兒香火。劉五愛銀子,我就給他銀子。倘若他劉五是個有福分、受得起銀子的人,就該將這些銀鏹珠玉的捧出去花銷,買得一家衣食溫飽不說,還能夠豐席厚履、肥馬輕車,賺一輩子好生活,此中——不消說——必然還有偌大的盈餘,要是能寬襟大袖地將財帛布施出去,流通於關市,播利於江湖,豈不更是絕大的功德?”

“如今此子拿了銀子卻無福消受,成天到晚念茲在茲,不外是聚斂而已,居然還想鑄它一大錠山也似的‘沒奈何’,你這張天師的徒弟倒是評評理:天下之銀盡入他劉五的床下,該當麽?”

吃黃十五這一頓搶白,孔思文反倒拿不定主意了,自忖:雖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這劉五看來不過是個貪財忘義之徒,如果仗著自己這一身道術,下手懲治了黃十五,畢竟於天道有虧;然而話說回來,縱任小神逞意氣,白賴了凡間百姓一年多的供養,這也未盡持平。

當下一轉念,孔思文道:“我受劉五囑托,不能不替他掙一個理。這一年多來,他日日在這小祠裏為閣下燒香點燭、獻花供果的,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更不說敗了一整年的生意,將來如何拾掇?萬一拾掇不起來,舊業難以重修,豈不要怨你耽誤?小民抱怨,大神不能袖手,屆時批下懲治來,豈不猶有過於今日呢?”

黃十五聞言,不吭氣兒了,但見他低眉垂首,沉吟了好半天,仿佛也在找台階兒下。孔思文見狀而笑,拱手一揖,道:“我聽劉五的渾家頓氏說,你初來之時,曾經動用過隱身之法。既然能通此法,如今一旦香火燒燎,便得現形示貌,不是很費事嗎?我聽閣下談吐,是一個不羈之人,倘或連位列仙班都如此不耐煩了,怎能耐得日日守著劉五這傖俗可鄙的漢子,陪他走棋、閑話、埋銀子呢?此中有絕大可疑之處,還請一言示教。”

這幾句話似乎搔著了癢處,黃十五一聽之下,神情更為落寞,似有不勝欷歔之感,搖了搖頭,落了兩三滴清淚,道:“自我受封為雲夢澤令以來,一向吃受那些個正神的奚落,都說我生魂不慎落水溺斃,不過是個溺死之鬼,家人不知燒化了多少冥鏹楮錠,才掙得個救人的令名,得以封仙。有些大仙仗著地位崇隆,恣意捉弄,趁我沒留意,扯壞了封神告身的一角,我那隱身法便時而行得、時而行不得,不靈了。”

“我從張天師受法術,倒是能修補閣下的封神告身。你若是能答應我,寬諒劉五的過犯,彌補他這一年來荒廢的生計,我便為你張羅張羅;日後你尋得了門當戶對的供養,也就不須為了一點香油,如此拋頭露麵的了。要知道:就算是大慈神和大善人,日夜對麵,也要鬧成夜叉國的呀!”

黃十五聽孔思文這麽說,益發感佩,一麵從黃衫底襯的口袋之中掏出了那張被仙班正神撕毀了一角的告身文書,一麵道:“久聞天師道中人剛正持身,體貼待人,洞察物理,深究民情,平治紛擾有過於官府者,未料一個教外別傳的勞蟲,都能明察秋毫,猶過於八府巡案,黃十五佩服佩服!”

劉五一家餓了一宿肚子,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敢開門,先是讓垂掛在門梁上的一個包袱打了頭,解下來一看,是三十兩上下的散碎銀子。再四下裏觀望一陣,小祠仍杳然無尋,倒是原先通往渡頭的羊腸小道豁然一片開朗,成了一覽無礙的平蕪之地,劉五打掌舉目可見,遠遠地,有商販揚著小帆將船兒駛過來了,生意人算盤打得精,心思動得快,趕忙呼妻喚子:

“不知是哪路的神仙把林子打開、通天大道一路鋪遍了——快燒一大缸水,泡他幾斤茶葉,咱們就做這家門口的生意罷!”

一葉秋·之四

明明很小的一樁事,越是上了年紀的人,偏就越能夠從中滋味出一些大道理。老奶奶的確沒成仙,正叨念著一番大道理的時候,人就老了——咱們家講到了死,不許用死字,得說“老”——至於那故事,則是跟關外的一種鳥兒有關。

那鳥叫“王三哥”,專愛撿人參的種子吃。這種鳥平時單飛,東一隻、西一隻,就算有它千兒八百隻的,一旦飛進了數以萬畝計的老山林,也渾似涓滴入海,看不出它是群性很深的鳥兒。在覓食的過程之中,如果有那麽一隻,發現了參樹種子,就會在樹冠上盤旋匝繞,發出一種尖細的鳴聲,呼朋引伴——這給采參人帶來不少方便,隻要有人發現了“王三哥”流連的蹤跡,就知道這附近有結種的參樹,也就吆喝著前去開挖了。

不過,參樹到六月裏開花,兩個月短暫的花期很快就過去,此後參樹結子,才是“王三哥”密集活動的時間。換言之,“王三哥”能夠替采參人引路的時間不太長,最多就是八月到九月之間那幾十天。九月封山之後,整頓窩棚,一步踏上回家的路,就不再理會“王三哥”的叫喚了。因為若經不起**,又回頭去采參,是極可能為老山林裏倏忽而至的寒冬困住的。老山一帶的冬天來得又急又猛,一旦給困在林子裏,恐怕就得待一個冬天,即使可以打打獵、采采野果,茹毛飲血地活下去,但是重山之中,寂寞難耐,恐怕極不是滋味。於是,在離開老山的路上,人們彼此相誡不去理會“王三哥”的呼喚,“王三哥”甚至因此而變成了他們世世代代、聲聲口口傳唱的《下山謠》的主角:

王三哥,正叫喚,好漢提刀上老山。

八月初一參花落,白花紅子喜連天。

王三哥,賊叫喚,老漢崖前翻下山。

九月初一裹傷藥,青皮白骨向晚天。

王三哥,且叫喚,窮漢空手出深山。

十月初一抬望眼,烏雲黃雪一片天。

王三哥,莫叫喚,漢子扭頭不看山。

正月初一勒腰帶,金翅銀翎衝上天。

唱到結束時,沿山路蜿蜒而下的眾家把子們還會齊聲吼喊著:“變作了王——三——來——叫——喚!”

這是一首悲壯而豪邁的民歌,題點人的大道理就是“不要回頭”。老奶奶唱到最後一句上就沒回頭。她就那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