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送別洪昉思 詩人告別乃在悲傷啼泣之外

俺不能含香簪筆金門步,隻落得窮途慟哭。

山中尚有三間屋,待歸休轉又躊躇。

不能作白鷗江上新漁父,隻混著丹鳳城中舊酒徒。

幾回把新圖覷,生疏了半篙野水,冷落了十裏寒蕪。

——洪昇《楓江漁父圖題詞·耍孩兒》

銜泥勞遠出,覓食耐卑飛

康熙四十三年(1704)春天的杭州拱宸橋頭,四十一歲的詩人,也是文字及聲韻學者金埴,與一個大他十八歲的忘年之交依依話別,兩人都不知道這一次分手竟會是永訣。年長的這位突然呼喚著金埴的字,說:“苑孫,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向你提過的一首《詠燕》?”

“怎麽不記得?”金埴隨口吟了出來:“銜泥勞遠出,覓食耐卑飛。繡幕終多患,明堂詎可依?”

這是一首懷抱很深的詩。首二句借由燕子的生態,說綢繆溫飽,不辭勞苦、委屈而心力交瘁的情景;後兩句更深刻,仿佛連借棲於高門廣第的簷下一隅之地都不得安然了。吟到末句之際,金埴微感不祥,連忙顧左右而言他,指著橋下水邊一樹初綻新蕊的梨花道:“唉喲咈——梨花開了!梨花開了,燕子就快回來了。”

年長的這位詩人歎了口氣,應聲吟道:“‘明朝未必春風住,且為梨花立少時’罷!”

金埴不禁又一驚,他當然聽得出來,這是老詩人難掩坎壈之情,卻故作閑澹之語。就落魄情懷而言,兩人原本十分近似,既然相知相惜已久,也就不必時時把弄起各自的悲情了;再者,此番送行,對方即將有良遇高會,應該是歡愉揮手,再期重聚的心情才合適。金埴於是堆起笑容,道:“猶憶法昭禪師一偈中有兩句說的好:‘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你我兄弟又不是小兒女作別,如此纏綿惆悵,洪昉思倒真不像是洪昉思了!”

根據陳萬鼐的考證,洪昇,字昉思,號稗畦,浙江錢塘人。是清順治二年(1645)生人,死於康熙四十三年,享壽一甲子。洪昇出生的前一年裏,明室覆滅。他二十四歲到北京入國子監為監生,長期流寓於斯。康熙十年(1671),因為父妾和同父異母兄弟的挑唆,洪昇被逐出了家族。之後十餘年漂泊,他卻完成了曠世巨作《長生殿》。康熙二十七年(1688),此劇終於定稿。可是到了第二年,卻因為在佟皇後喪期中演唱這出戲,洪昇再次遭到放逐。這一回,他是被整個國家的權力體製永遠驅離——革去監生資格,削籍回鄉,終其一生,功名無望。

他的故事,先岔出去從一樁婚姻說起。洪昇的第一次婚姻是在十七歲那年,他娶了與他同歲的親表妹黃蘭次。黃蘭次家室極好,她的祖父曾經是明朝的宰相,即便入清,整個家族在江南還有相當大的產業和政治影響力。婚後,洪昇才入京進國子監就讀,再入上舍,如果就此一意致力於功名進取,理當有十分良好的發展。

但是到了都城,神仙眷侶一般的小夫妻立刻掉進了都下最迷人的一個陷阱般的生活圈子:詩文社交場。帶領洪昇進入這個圈子的是一個叫黃敬(字子彬)的國子監學生,比洪昇大三歲,常自稱“畫網生”——這是因為清初厲行剃發,士子們前額至囟頂剃成半月,就不像前朝時代的裝束,用不著覆戴一種類似今日發網的網巾了。

黃敬喜作怪,常用墨青或炭青故意在額頭上畫一張像是網子的圖案,這當然是政治諷喻。隻平日外出還戴著帽子,外觀無異,雖然事涉冒險,倒是沒有真的因之獲罪。洪昇一入都,就結識了這位和妻子同宗的學長,互相引為知己。但是由於黃敬玩世不恭,對於這位新到學而名滿大江南北的才子特別的憐惜和期許——黃敬很希望洪昇能夠像他一樣,雖然人在國子監,飽學有捷才,但是能夠看不起功名仕進。

所以詩酒之會成為一個用意深刻的幌子,洪昇並不知道:他將在這樣的聚會之中將絕大部分的時間、精力投注在往來酬酢的唱和,留下了風流瀟灑的文名,卻無意於三年一度的禮部會試。

到他和黃蘭次雙雙滿二十歲的時候,黃敬又起哄,分別為七月初一和七月初二出生的這一對小夫妻祝嘏,與會的有好幾十人,眾人分別以古詩體賦寫《同生曲》,屬和者甚多,即使沒有到會同作的,聞風而書者亦有數十人。據說其中還包括洪昇剛拜過的天下文壇第一大領袖“漁洋山人”王士禛。

洪昇自己是個貪玩的人,一方麵,少年多才而處處得意的際遇、美滿婚姻所能獲致的倚仗,都使得他不汲汲於進取。另一方麵,文字獄也帶來莫大的壓力——洪昇的父親就是一宗文字獄的受害者。

洪昇的父親罪責較輕,發遣到北邊一段時間而已,這是洪昇人生首度遭逢的重大挫敗,他一個年方弱冠的文人,必須先跋涉回南方接迎父親,路送遣戍。這一次變故,完全改變了洪昇的人生。他必須輟學,離開大不易居的京城,也還是經由黃敬的幫助,他在開封找著一個館職,教幾個豪門的子弟,勉強維持小家庭的生活。

雖然洪昇的父親很快地遇赦,放歸,甚至恢複了官職。然而,洪昇本人的際遇並未逆轉,當時的開封沒有幾個他認為有趣或者聰明的人,洪昇又為人當過一段時間的幕僚,寫過兩組悶詩,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忽然就回錢塘老家了。

在這一段流寓期間,他創作了日後堪稱不朽的《長生殿》。寫唐明皇和楊貴妃生死姻緣的故事。由於劇情淒惻動人,曲詞哀感頑豔,使得洪昇一夕之間成了市井階層的名士。不!不應該這麽說——更準確的陳述應該是洪昇的《長生殿》突顯出在康熙時代漸漸成形之際,這個大帝國開始浮現了另一個可以表達和引領品味,甚至主導市場和文化評價的生活圈。

早知才地宜江海,不道清歌卻誤人

這個生活圈原比之前小規模簇擁著取暖的文人詩酒之會來得廣大而蓬勃,參與的人不須要“知撰著”,不必“能斟酌韻譜、詳考聲字”,他們隻要是具備消費能力,包得下場子,供應得起劇團,使一個以表演者為中心的生態係得以滿足、平衡,就會出現新階級。洪昇是這樣一個階級的代表性人物。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皇後佟佳氏過世。依大清儀製,皇後之死是為國喪,百日之內京師方圓之地不許作樂(音“悅”),可偏偏出了這麽一個蹊蹺。

內廷有個班子,長年都演戲給諸王公貴人大臣嬪妃們看,稱得上是一等一的班子,這個班子早在皇後過世之前就邀了洪昇北上入京看戲,以答謝他寫了這麽一出戲,而且分文不取地讓這個班子能夠在內廷演出,得到大把大把的賞銀。請作者不遠千裏親自來看戲,這可是樁大事,不但洪昇受邀,戲班子還特別讓洪昇廣邀其親朋師友,從各地齊聚京師,同觀此劇。

很多受邀的人和洪昇一樣,必須打從千裏之外自備盤川而來,但是他們並不抱怨,因為一旦錯失了這樣一個觀賞的機會,此生想要再親睹神采、飽聆妙音,恐怕是不可能的了。誰知道,皇後卻在演出前不久死了。而此劇的貴賓觀眾們,卻都已經齊集都下了。

接洽演出的正是那黃敬,他和戲班兩造的意見不同。在戲班而言,感激洪昇是一回事,甘冒大不韙是另一個問題。黃敬本來就不太瞧得起戲子,再者受邀的賓客之中也有他自己不能得罪的同學世誼,於是幾番折衝爭執下來,黃敬找著了一處僻靜的所在:“查家樓”。此地樓深幾達一裏,如果能稍事葺繕,再加密護,即使有鑼鼓笙笳琴笛簫管之類,外間也未必得以與聞,隻要入場的貴賓不向外界喳呼,演出期間多加小心,應該不虞外泄。一旦演完,主賓各散,了無痕跡,如何入罪?

可是任誰也不至於料到:麻煩就出在應邀之人沾沾自喜,觀劇之會則不免微泄於外。有個禦史家的西席先生,平日詩酒之會參與得挺勤,但是碰上這種講究名位——也就是所謂“知識階級”內在分殊——的時候,不免令人難以照想得到。孔老夫子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道理千古一同;但凡是越遠離權力的人,越難以接受這權力距離自己太遠的事實。窮教書匠也有窮教書匠的尊嚴,你在尊嚴上不讓他好過,他就給你安一個律法、風俗乃至於道德上更不好過的處境。他告訴家主翁禦史大人,而禦史大人參劾不法更是天職了,於是大獄遂成。

洪昇因觀劇一案而獲譴,發付編管山西,與妻子和一個他還十分親近的歌伎依依不舍地告別。同案獲罪的將近五十人,其中最為知名的是詩人趙執信和查嗣璉(字他山,後改名慎行),趙執信進士出身,點翰林,幹過山西省的正考官,論資曆清望都是士林領袖一級的人物,因為這個案子,問了個削職落籍,永不錄用。而查嗣璉則在改名之後重新考上了進士。趙執信自己的際遇不比洪昇順遂,卻還有餘情深興寫詩讚歎、恭維了洪昇:

牢落周郎發興新,管弦長對自由身。

早知才地宜江海,不道清歌卻誤人。

這個案子有那麽大麽?實亦未必然。國喪觀劇誠然有失體統,但是假借此案以驅逐一整批相與酬唱、標榜的知識分子,使不止一個世代的讀書人再體會一下,士子們聲氣的危險。

洪昇絕意於仕途之後,還維持著大抵安適的生活。他有一個年紀不小,但是卻十分美豔的妾,隨侍在身邊,洪昇有詩自遣:

玉出閨中秀,珠在掌上明。芳蘭衝佩帶,白雪作光瑩。

索抱須爭挽,能言齒半生。阿侯年漸長,盧女自盈盈。

深情莫唱長生殿,自古情深是逐臣

之前說過的送別之吟,送別之人叫金埴。金埴(1663—1740),先世曾經是明朝的高官,父金煜,順治十年(1653)進士,官至山東郯縣知縣。就在洪昇被逐出家門之前一年,金煜罷了官,當時的金埴還不到十歲,此後金家再也沒有興旺起來。金埴本人也是場屋不遂,始終隻有一個秀才出身,館幕生涯也是時斷時續,平生最是津津樂道者,不外幼年時曾受詩壇領袖王士禛的賞識,稱他為“後進之秀”;也由於精通小學的緣故,曾經幫仇兆鼇校訂過《杜詩詳注》,著有《不下帶編》和《巾箱說》筆記兩種。

金埴之所以懷抱著興奮的心情送別,乃是因為洪昇此行終於看似有了“出息”。邀請他去的是江南提督張雲翼。張雲翼“延(洪昇)為上客,開長筵,盛集文賓將士,觀昉思所譜《長生殿》戲劇以為娛”。(《不下帶編·卷一》)

這一段記載裏的“盛集文賓將士”其實不隻是尋常應酬,也有重新為洪昇打造聲勢的用意。果然,當時的江寧織造曹寅(曹雪芹的祖父)就是因張雲翼紹介,特地邀洪昇到自己的宅邸去搬演。金埴也憑風聞而記錄了當時的盛況:“時織部曹公子清寅聞而豔之,亦即迎致白門(按:即指當時的江寧,今之南京),南北名流悉預,為大盛會。”(同前揭書)

據說,曹寅特地準備了兩部劇本,一部自置於席上,一部置於洪昇的席上,每當演出的優伶唱完一折,二人便相互討論曲中音律節奏、字句聲腔,時而校讎改訂,舉凡三晝夜才將整出戲演完。這是洪昇——甚至其他許多劇作家——生平僅有的奇遇。做主人的曹寅不僅知音善度,提供了行家文人的賞識意見,同時還饋贈了洪昇極其優渥的程儀。洪昇從來沒想到會遭逢這樣的際會——當然,他也不會知道這第一次竟也是最後的一次。

在回鬆江張提帥府的半路上,舟行過烏程,洪昇喝醉了,失足墜江,又正巧遇上野風大作,把爝火燈燭都吹熄了,烏濤**莽,漫染長夜,遂不可救。另外還有一個傳說,悲劇發生那天是六月初一日,先是一個跟隨他多年的老仆失足落水,洪昇提燈往救,自己也不小心溺死了。

漁洋山人王士禛形容得簡賅入裏:“昉思遭天倫之變,怫鬱坎壈纏其身,終從三閭於汨羅,僅以詞曲傳耳。悲夫!”另外,吳寶崖有《舟過烏戍吊昉思詩》悲切有味,蓋紀實也:

煙水依然拍野塘,饑驅客死倍堪傷。

烏程酒釅漏將促,白舫燈昏風故狂。

失足久無人濟溺,招魂剩有鬼還鄉。

江南兒女應傳語,分取釵鈿吊七郎。

洪昇亦能詩,今尚存《稗畦集》、《稗畦續集》、《嘯月樓集》。不過他自己應該很清楚:他的詩太“直致”,不夠婉轉,缺少蘊藉。在戲曲中,這種修辭自是明白曉鬯,令觀者易解;一旦成詩,即易傷於俗。像《己未元日》的“大地春回日,羈人淚盡時。七年身泛梗,八口命如絲”。這樣的“直致”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鄙樸”了。洪昇就曾經在把詩拿給小老弟金埴看的時候說:“吾詩恐鄙樸難售,君筆如繪家設色,可為吾施淡粉輕胭,稍微點染。”(《不下帶編·卷三》)

金埴在洪昇死後,曾經有一首七律,取兩人作別當下之景,命題《詠梨花兼懷昉思》,極有風致:

一枝帶雨雨如絲,忍受春風立幾時。

失足寧隨波戲月,吞聲恁教淚凝脂。

園中子弟新梳懶,殿外妃嬪獨恨遲。

簪筆含香誰省識,半篙煙靄到天涯。

這首詩“暗中用典”,巧妙非常;不但融匯了白居易《長恨歌》裏的“梨花一枝春帶雨”、“梨園弟子白發新”之語,還隱隱道出李白捉月、失足落水的故事,最後更將洪昇自己的《楓江漁父圖題詞》不著痕跡地鑄入——尤其是“簪筆含香誰省識”,既用了洪昇的原詞,又指涉了老杜的“畫圖省識春風麵”(《詠懷古跡五首之三》)以帶出“畫圖”的造境,至於結句,說的究竟是一個不知名的漁父?還是漁父這個意象的創造者屈原?或者畢竟仍舊是洪昇呢?

詩人送別,深情乃在悲傷啼泣之外。旁觀說書的也來湊興,將就著朱彝尊的七絕,為和一首七律,兼致因詩牢落之人。

顧曲能眈幾度春,芙蓉雅唱柳時新[1]。

難堪士苑消清賞,易損才名剩瘦身。

一別人間留鈿合[2],雙成[3]闕下送騷人。

深情莫唱長生殿,自古情深是逐[4]臣。

[1]白居易《長恨歌》:“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麵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2]鈿合:裝釵鈿的盒子。

[3]雙成,董雙成,西王母的侍女,引申為美女。白居易《長恨歌》:“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4]逐,入聲去讀。

故事之外的故事

放逐,在中國的曆史上向來有一種光彩的不光彩,也可以說成是不光彩的光彩。不論何者,都是在遷就世俗麵的價值取向,一方麵論斷了被放逐者當世成就之不足觀,出之以欷噓嗟歎,扼腕之餘,還得找些個氣節、清操之類的裝飾,好教後人不要以成敗論英雄,更好掩飾論者對於功名利祿之攀慕竊喜。

實則,絕大部分的士人對於放逐的遭遇總顯露出既不肯服氣,又得藉之以博取名器的心理。於是使得放逐成了饒富紛紜詩意的一個語詞。在金埴的《不下帶編·卷五》中,有一則記載,說北齊時代的王晞受齊昭帝知賞,將以侍中任官,但是王晞卻苦辭不受,後來與人說起個中情由,王晞用了幾句話:“人主恩私,何由可保?”以及“非不愛作熱官,但思之爛熟矣。”意思分為兩層,一是皇帝的私寵難保久長,其二是一旦想做官想到透徹的地步,這官也就沒什麽好做的了。後來金埴的堂弟金文孫(兆瓏)辭縣令、請調改學官。金埴還以王晞之言作了一副對聯送他:“寧退熱官思爛熟(熟字入聲),聊支冷俸就清閑”。不過金埴大約沒告訴他堂弟:這一聯是從另一位老古人的詩句裏來的。

這個人叫洪皓,南宋饒州(今江西鄱陽)人,因抗忤權相秦檜而一再遭到放逐,最後貶至嶺南南雄州(在今廣東省南雄縣),他在初抵南雄州的時候寫過一首七絕:

竟謫蠻山消瘴雨,閑支冷俸計泥途。

可憐秋水蹄邊碧,閑惹行人憶膾鱸。

最後一句語出《世說新語·識鑒門》:“張季鷹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蓴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耳,何能羈宦數千裏以邀(要)名爵?’遂命駕便歸。”蓴羹鱸膾菰米飯等物,在張翰(季鷹)那裏是思鄉情切、率性而歸的召喚,可是在一個三貶五貶的逐臣洪皓筆下,就充滿了諷謔式的自嘲,妙的是“閑支冷俸計泥途”這話冷雋之極,仿佛一個事不關己的出納,撥著算盤珠子,計算著該核銷多少盤纏給這個失意遠謫的官員。

有這樣的達觀,就會看見別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