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薄幸平生唯反複 從山海關之役看吳三桂

當一個國家自覺其處境危疑卑下之際,“叛逃”是一個隨時會燃燒起來的話題。一般國家當然不會鼓勵人民叛逃,最笨的領導者頂多異想天開地勸老百姓移民它地,並在該地出馬選總統。可是國家的正常思維卻是不允許國民投奔敵國,甚至倘若因投奔而導致本國國力衰敝,那麽別說敵國了,連友邦都不能去了。

還記得那些運動嗎?

從人情之常的角度去看,任何人要叛離一個國家或社會,都既是魯莽的,也必然是思慮的結果。一個人在自己的國家生存不下去——哪怕僅僅是杞人憂天地以為自己在本國將受盡迫害,也隻有在他國甚至敵國才能獲得生存的機會——才會想到離開這個國家。當他的離開可能引起其他國人對自身安全的疑慮,國人就會指稱這是“叛逃”了。

那麽叛逃者的處境如何?真有那麽嚴重嗎?在旁人看來,答案可以有很多,可是從叛逃者的角度去思索,決計不會有“衝冠一怒為紅顏”這麽簡單浪漫的事。叛逃的人比移民的人要算計的會更多——因為他要告別的人、告別的事物、告別的環境、告別的生活乃至告別的價值更多得多,而且告別得更徹底、更久遠。

這裏就要回到“權”字上說了。“權”是度量的意思,“權”的對象自然是直接、間接可以評估得出來的價值。當世所獲享的名利權位之得失損益,即便不能量化,還是可以算計的。最難算計的是後世的評價,因為沒有人知道曆史由誰來寫?寫成的曆史又會由誰來翻案?叛逃者即使一時受謗,不見得在較大尺幅的曆史敘述上吃虧。

舉個小小的例子來說:台灣當局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就搞的“毋忘在莒運動”,且不說此“莒”原先是管仲諫齊桓公的故事,硬給錯用到田單身上。單說這運動所示範的,正是一套“文本的任意翻轉與縮減”。無論主政者是否知道全麵的史實,田單“以寡擊眾複興齊國”的故事卻必須從它原本的上下文中割裂、抽離出來。所以田單日後投奔趙國(不忠於齊)的結局不必為大眾所周知,作為一個活生生的個人,田單——以及像“少康中興”、“勾踐複國”這一類有過以寡擊眾而成功的事例的主角——都在進入國民黨製定的曆史之中遭到縮減,與其所係身的上下文徹底斷離。人們大概不容易知道:田單也是個叛逃之人。

當所謂“曆史評價”的不定性如此之高,那種吾人信奉且遵循的大小民族主義召喚又如此茫昧漫漶,叛逃行為所可參考的權衡標準就鬆動了,各種相互衝撞的價值在一言以蔽之的“多元”之下都造反有理起來,既然盜亦有道是難能可貴的,那麽亂臣賊子不也有亂臣賊子之道嗎?一個以田單為楷模的革命軍人始終不知道“田單最後還是叛逃了”也就還則罷了,一旦他忽然發現了這一點,崩潰的不是田單的形象,而是假借田單片段的事跡所空構出來的國家信仰。我們當然可以說:田單可以,我為什麽不可以?

知道該如何砍樹嗎?

那麽,吳三桂又為什麽可以呢?

吳三桂是江蘇高郵人,憑借著多年的軍功得以不斷高升。當李自成向北京進發時,崇禎帝加封吳三桂為平西伯,命他放棄關外的寧遠城守備,入京“勤王”。吳三桂接到命令之後,帶領關內外幾十萬軍民西向,可是他逡巡再三,猶豫不決,走得很慢。終於等到京師陷落、崇禎殉難的消息傳來,吳三桂遂調轉馬頭返回山海關。為了要保全其身為一個軍閥的既得利益,吳三桂不是歸降李自成,就是投靠清軍,這是他原本就舉棋不定的事。其實,舉棋不定的不隻是吳三桂,還有李自成,還有多爾袞。

多爾袞搞不定的是怎麽打。畢竟山海關位於從東北進入華北的咽喉。正因為山海關居顯扼要,一向以來,清軍無法**,要打,隻有繞道蒙古過長城,以遊擊圍點的戰略南進。皇太極早就有所謂:“取北京如伐大樹,先從兩邊砍,則大樹自仆。”

不過,崇禎十六年(1643)仆倒的大樹是皇太極自己,他死在沈陽,幼子福臨即位,是為順治。對多爾袞來說,不隻是怎麽打,還有打誰的問題。此際,陝西流寇終於從居庸關**,一舉攻下北京。崇禎帝吊死在煤山,明朝滅亡。現在紫禁城裏坐著的是一個人氣鼎沸的陝西農民,多爾袞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掌握這個情報,即使知道了,他也會猶豫——如果取天下不隻是燒殺擄掠,還有細膩繁複的種種設計、種種交涉、種種談判,則多爾袞的確嫻於應付穿鞋的,卻未必會應付光腳的。

此前不多時,多爾袞剛接受了明降臣範文程的建議南向推進。當他率領十四萬大軍過遼河時,才知道李自成已於前一月攻占北京,明朝亡了。多爾袞轉念一想,並不認為他能夠從山海關西下,直迫京畿,所以也舉棋不定起來。為了整體的戰局著想,應該繞道蒙古、迅速出兵?還是保存實力、緩兵徐圖?這更是一個兩難。最後,另一個明降將洪承疇堅決主戰,且以為事不宜遲。多爾袞才決定:準備攻打北京。

在李自成方麵,打從進入北京之後,當然意識到吳三桂的重要。而從北京方麵向關外望,山海關問題是背上的芒刺,不除不快,可是這裏也有一個兩難,是剿?是撫?

李自成思之再三,終於考量大軍初定,應先休養生息,便派人勸降吳三桂,議訂犒銀四萬兩、黃金千兩,另有敕書一通,封吳三桂為侯。此外,吳三桂的父親吳襄原先負責掌管京師兵馬(衛戍兼後勤司令)已在北京被捕,李自成也叫他給兒子修書勸降。

吳三桂無奈,決定投降。但是當他率部進京之際,走到永平府西沙河驛的時候,卻突然調轉馬頭,再次返回山海關。

對於吳三桂再次向後轉,回到了不知道有沒有鐵窗可以保護他的山海關,這裏有三種說法:一種認為,李自成軍入京後,實行追贓助餉,狠狠修理了吳襄一頓,導致吳三桂反悔;另一種說法就是諜報傳來:吳的愛妾陳圓圓為大順軍將領劉宗敏劫了去,於是才有吳梅村的“衝冠一怒為紅顏”。

能夠選對哪一邊嗎?

另一個說法是吳三桂在西沙河驛遇上了個道士。那道士愁眉苦臉地跪坐在一間破廟門口,見大將軍儀仗到了也不回避,吳三桂心實異之,看那道士一張簟席,一隻泥壚,正在烤火取暖。道士一抬頭,忽然笑道:“將軍請坐。”

吳三桂甲冑在身,不方便立刻坐下,正遲疑間,聽那道士又說:“將軍是挨著簀(賊)坐呢?還是挨著壚(虜)坐呢?”吳三桂一聽就明白了,上前一揖,問道:“確乎是兩難,雲駕以為如何呢?”道士接著說:“以簀撲爐,火勢越盛;以壚焚簀,頃刻間灰飛煙滅矣!”

這道士的傳說似乎荒誕無稽,但是頗有深意——話裏隱含的玄機是:無論投靠哪一邊,都不具備道德的正當性。而道德評價卻可能是由力量而定奪的。吳三桂最後的考量顯然是選擇偎大邊而已——一個以軍事行動之成敗為唯一考量的決定。

吳三桂知道自己可能要背上千古的罵名嗎?知道又如何?當年幫助趙匡胤打天下的大將曹彬就被耍過。趙匡胤原先允諾諸將,平定江南之後班師回朝,大將封相,結果這事“黃”了。隻賞賜了大筆金銀,還說:“如今平定了江南就封相,那將來再平定了河東之後,我拿什麽封你們?皇位嗎?”曹彬的感慨是:“做官不就是為了錢嗎?有了錢,幹嘛一定要封相呢?”吳三桂也許聽說過曹彬的感慨,隻不過曹彬願意被政治領袖玩很多把,吳三桂則選擇了自己玩。

他一直玩到陳圓圓成為敵人的人質。

陳圓圓,明末蘇州名妓(1624—1681),山西太原人,本姓邢,名沅,字畹芬,據說是被人拐賣到蘇州去做妓女的。相傳她色藝甲天下。有一說吳三桂少年時就常去戲班為陳圓圓捧場,這是不可能的。吳三桂能知道陳圓圓,恐怕就是陳圓圓聲名大噪以後的事。

陳圓圓在蘇州時就已經聲名大噪了,就因為有聲名,還進宮“涮”過一場。當時崇禎後周氏為了與貴妃田氏爭寵,將陳圓圓召進宮來,有取而代也之意。無奈崇禎對聲妓沒什麽興趣,反而給了田貴妃一個機會,把陳圓圓遣出宮去,倒成了貴妃的父親田畹的侍妾。

有一個說法是:闖王李自成大舉東侵,直逼天子腳下的時候,陳圓圓曾經向田畹建言:“‘世亂奴欺主,時衰鬼弄人’,身處亂世,一定要有所依傍,一旦有變,才不至於流離失所。”這窯子裏養出來的見地,既是為田畹謀,也是為己身謀。田畹也想到了,可他明明知道該巴結誰,也知道該怎麽巴結,就是說不出口——田畹想到的靠山是不久就要出關的平西伯吳三桂,籠絡的手段就是眼前這個他隻能遠觀、無能褻玩的妓女。說不出口的原因則是當朝國丈竟然淪落到贈妾安身的地步。

未料陳圓圓自己開了口:“賤妾願效貂蟬故實,為大人解千歲憂。”這兩句話引東漢王允以歌妓貂蟬離間董卓、呂布事,說來既不失身份,又悄悄掩飾了田畹但求自保的居心,且正合田畹的謀劃。田畹立刻親自邀吳三桂赴家宴。席間陳、吳二人顧盼傳情,所謂“目成”,一推一就,便送做堆了。

吳三桂原本想帶陳圓圓赴山海關,可是吳襄力阻而不成。這讓吳三桂非常不快,差一點父子反目;至少吳三桂對三國故事並不陌生,吳襄阻止陳圓圓“隨營效力”的堅持倒讓吳三桂真覺得自己的處境像呂布。此後到赴任之前,陳、吳還有短暫的一段時間相處,孰料這一番別離之後的重逢,已經“朝代輪替”了。

了解賣掉的是什麽嗎?

李自成入京,大將劉宗敏占據吳襄府邸,搜出陳圓圓據為己有,其情無異於抄家,吳襄反而因為試圖藏匿這個兒媳婦而吃足了“追贓助餉”的苦頭。

吳三桂從西沙河驛遇見老道士、掉頭回山海關之後,已經開始籌劃“借清滅闖”的布局。接下來的是談判。他所要麵對的難題是如何借得到兵,而又不必投降。多爾袞的算盤則是“要借兵得先投降,不投降就無兵可借”。

在李自成方麵,從得知吳三桂重返山海關之後,知道勢有不可解者,遂點兵二十萬,親自“討伐”。當大順軍迫近山海關時,吳三桂再發書告急,促請清軍火速支援。多爾袞也立刻下令清軍兼程西進。清軍終於到達距關前十裏處,吳三桂的部隊已經和李自成的部隊打上了貼身戰。

五月初,鎮守山海關北側的吳三桂部隊向闖軍投降,西側的軍隊在鬧嘩變勢,而多爾袞的白旗軍就是不肯挺進接戰。吳三桂多次派人前去請求發兵,多爾袞就是不為所動,非讓吳三桂親自提出“投降”不可。而且還強烈要求“當麵議定”,遞交降書的所在地是清軍列陣的後方“歡喜嶺”。

無可如何之下,吳三桂隻得在1644年5月27日,出關突圍,馳至嶺上,簽下了賣國文書——隻不過,無論就事實麵或法理麵而言,當時吳三桂所賣的隻是他自己假想中的一部江山,一個被流寇竊據的空殼子。這筆交易在清軍方麵也劃算極了——吳三桂率兵將由北門殺入山海關,點齊五萬人馬,開西、南兩麵城門與闖軍接戰,同時東門洞開,迎清軍入關——接下來不過是打一場仗,賺得一個“天下”。截至清軍全數入關的一刻為止,居高策馬於南門之外、可謂近在咫尺的李自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近中午時,狂風驟作,山海關四下裏一陣飛沙走石,煙霾籠聚數十裏,幾有伸手不見五指之勢。李自成的騎駕在一座小石山上,也模模糊糊看不清遠方。待霧靄漸漸落盡之後,他猛可發現一標白旗軍衝破自己的部隊前陣,且後繼人馬正源源不斷地從山海關關門裏衝殺出來。此刻,一名隨軍的和尚忽然出現在他麵前,道:“白旗軍不是關寧兵,是滿洲兵,皇上趕快回京罷!”

李自成竄回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殺吳襄,還有吳家上上下下的一幹親眷,計三十八口。山海關之戰結束之後的第十天,多爾袞也率領清軍入京。吳三桂遍尋不著陳圓圓的屍體,又聽人說還是那個劉宗敏把陳圓圓擄走了。

不過,大順軍向山西、陝西逃竄的時候為了減輕輜重負擔,也為了減緩清兵追擊的速度,據說沿路拋灑金銀珠寶。我們很難考證出陳圓圓是不是在這種情形之下被扔下車來的。不過她——經由一種非常神秘的輾轉過程,猶如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一樣,陳圓圓又回到了吳三桂的懷抱。從此隨吳三桂轉戰四方,一直沒有再分開過。吳三桂日後受封為平西王,世鎮雲南,兼轄貴州。逐漸有擁兵自重,永以為王的打算。而康熙帝即位之初,也早有“撤藩”的圖謀。清廷的假設是“撤亦反,不撤亦反”,所以“以撤試反”;吳當然要反,因為以他的智慧,根本經不起測試。

吳三桂出關入關、出關入關,可說是一反再反、三反五反,這並沒有能讓他的曆史地位“負負得正”,從無論多麽寬鬆的道德標準上去看,他不過是個“反複小人”。“反複小人”的特質是隻算計眼前的最大獲利,這種人沒有耐心思考,所以常便宜行事。這種人沒有專注於長遠價值的追尋能耐,所以總是在依傍既成的最大勢力。而且這種人最容易誌得意滿,所以看不起弱者——即使當他成為某種時勢卵翼之下的英雄,也會對奉之為英雄的弱勢者發出一種徹底的輕蔑。“反複小人”永遠待機而變,是個被“處境”決定的宿命。慘的是再怎麽得機而變,變而為侯、為王,仍是個小人。

至於陳圓圓還有些老妓女的見識,自從跟著吳三桂過了些年好日子,仍不免色衰愛弛。加以吳三桂封王之後,後宮佳麗有千餘人——清人筆記上記載了她最後的一個競爭對手是個叫“連兒”的少女,隻有十七歲,擅寫詩,有“練裳縞袂,執白扇立九曲橋上”的風致。眼看拚不過小辣妹,老西施便借口年老遲暮,出家為女道士。康熙十九年(1680),吳三桂舉兵失敗,清軍打下昆明,陳圓圓也就不知所終了。不過,失蹤之前她留下了一首詩:“新詞舊憶最無聊,猶記楚宮顧瘦腰。薄幸生平唯反複,溫柔意態賺蕭條。曾因國色催鼉鼓,未若輕裳壓曲橋。老去稍知春事促,蜉嗟過午韻仍嬌。”這裏,先得略作解釋,最後一句用的是唐張九齡《感遇》之三典:“魚遊樂深池,鳥棲欲高枝。嗟爾蜉蝣羽,薨薨亦何為?”

如果此詩記事未曾誇大,則從末句可知:陳圓圓雖然是半老徐娘,但應該還頗有可觀,“韻仍嬌”說的既是詩,又是人,俏皮而佻達。至於對吳三桂的回憶,真是鞭辟入裏、言簡意賅——薄幸生平唯反複,如此而已。

故事之外的故事

陳圓圓才名為豔色所掩,詩情似亦為遭際所掩,實在是千古可憾之事。我並無史識,書讀得也少,根本也想不起要從這陳圓圓的著述上著力。之所以發現她來的一些為數並不太多而品質極為純粹的詩作,主要是因為另外一位詩人的緣故。

讓我們先讀幾首陳圓圓所寫的五言絕句:

秋容當晚節,猶恨不如詩。

鑄字非關律,偏凝絕俗思。

踽踽竟窮年,耽詩老更偏。

新聲清似鳳,逐響入雲天。

徑仄愁人少,林高晦蔭疏。

遙知峰秀處,獨我一聲歔。

第一首,應該是完成於吳三桂初抵雲南之後不久,雖說意境有些“自清涼無汗”,畢竟還顯得安詳。似乎寫詩是陳圓圓唯一的寄托。到了第二首,淒涼景況更濃,明白地指陳“雛鳳清於老鳳聲”的處境,那一聲“逐響入雲天”——不消說——當然是指“輕裳壓曲橋”的小情敵。這娃兒當時應該是雲(南)天之下最知名而受王爺寵眷的姑娘了罷?是以到了第三首,其孤寂落寞,看似竟有出塵之念了。

若非身為一介女流,又關係著晚明旦夕之存亡,情感細膩、詩句凝練的陳圓圓在詩史上應該領有一席之地的。可惜的是能夠知道她、重視她、揄揚她的詩人,自己也命途乖舛,遭遇坎坷——這位後來頗以文名顯揚一時的詩人以劇作震爍古今,但是他的詩論,從來沒受到人們的重視。

洪昇,曾經為陳圓圓寫過三首詩:

癡頑無俗侶,慣得情如許。

鑄字計艱難,寒吟渾失語。

借月賞新題,詩深意不迷。

清吟如照麵,韻到小樓西。

片石橫雲枉斷腸,拋家忍死待封王。

琵琶作語爭聽怨,葦簀飛灰漫看荒。

枉托紅顏催赫怒,寧知白首悔輕狂。

吟成一卷傷心事,暮鼓沉聲入夕陽。

最後一首的頷聯上句(第三句)用杜甫《詠懷古跡之三》的“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頷聯下句(第四句)說的就是吳三桂遇見那道士的真實經曆。尾聯則充滿了對陳圓圓之不能見知於時人的慨歎,因為洪昇對自己也有一模一樣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