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從醜行到諷世 唯鄙言冷笑足以敵惡政

清代有位極富盛名的醜角兒劉趕三,京伶醜行中稱第一。

光緒初年,禁中演戲,扮《思誌誠》一出,劉趕三去一個老鴇子,客人來了,老鴇子得吆喝,劉趕三當時的詞兒是這樣的:“老五、老六、老七,出來見客呀!”

都下妓女,以排行相呼,這是不錯的。可劉趕三另外藏著哏——當時台底下一同看戲的是惇王、恭王、醇王,惇王行五、恭王行六、醇王行七,這是有意戲弄了。恭王本性脫落瀟灑,喜詼諧,聞之大樂;醇王素性恭謹,雖然聽了不高興,守著太後在座,卻也不便有什麽表示;惇王則嚴肅剛正,一聽這詞兒,勃然大怒,以為非禮之甚也,當場喚過侍者來,將劉趕三拿下台來,重杖四十。

總得目中無人

還有一回,甲午戰敗,李鴻章一方麵遭革職,一方麵還受“褫奪黃馬褂、三眼花翎”的處分,可謂羞辱之極。劉趕三這時正在貼演《醜表功》(一說《鴻鸞禧》):

京伶劉趕三演《醜表功》一劇,忽插白雲:剝去你的黃馬褂,拔去三眼花翎。為李伯行兄弟所聞,找了一些人,自伺劉趕三演畢回家時,在路上狠揍一頓,劉因此受了重傷,一夕而亡。(高拜石《古春風樓瑣記》)

根據李伯元《南亭亭長筆記》則略有不同:

劉趕三於《鴻鸞禧》中金團頭交代杆兒時,謂其夥伴曰:好好地幹,不要剝去你的黃馬褂,拔去三眼花翎。其時,文忠猶子(按:侄子)某在座,聞之怒,上台立摑趕三頰,趕三因此氣鬱而亡。

無論如何,劉趕三可以算是因言賈禍,也可以算是為藝術而犧牲。劉趕三死後,許多人還懷念他台上的風趣、台下的冷雋,猶時時有人述及。到了李鴻章簽訂《馬關條約》,國人皆以賣國之賊視之,乃有這麽一副對聯:“趕三已死無蘇醜,李二先生是漢奸”。(但據劉廣定教授確證:劉趕三乃京醜,而非說蘇白的蘇醜,此聯應是“楊三”的訛誤——楊三,即楊鳴玉,原為南昆名醜,進京後改入京班獻藝。楊約與劉趕三同時,並與趕三同列“同光十三絕”——也可見劉趕三名頭之盛。)

劉趕三之後而有趙仙舫。趙仙舫原本學的是旦角兒,可年歲越長越大,麵貌越長越醜,成了個大鼻子,醜到了什麽程度呢?他一出上場門兒,就逗得觀眾發噱,全園子一樂,連板眼都聽不清了。於是隻好改行學醜。

趙大鼻子有相當程度的舊學,知道曆史興亡的許多故實,還通一點醫術,所以在戲台上表演,喜歡串弄些咬文嚼字的段子。此外,演出之際又獨創一部“涉事成趣”的工法,為了醒人耳目,常添加一些冷語。尤其喜歡在對白裏加上新名詞、新語匯,使用得巧妙,既不違背原先的劇情,還可以增加一種脫逸出劇場範圍的佻達。比方說在演出《探親家》的時候,道及生活苦楚,便在說白中自鑄新詞,曰:“熬到民國八年,開了國會就好了!”這種詞兒,一方麵顯示了當時舉國百姓望治心切的共同渴望,但是趙大鼻子喚起的笑還遠甚於此——他更早地看出這迫切期待的裏層,仍就是老百姓因百無聊賴而產生的自我安慰而已。

這種填新詞以插科打諢的創造力未必盡如人意。有些團體不敢請趙大鼻子演戲,怕他在台上惹出劉趕三當年的麻煩。最著名的一次是留學生考試以後舉行授職團拜禮,說要請他演戲又不請了,鬧出了不小的風波,趙大鼻子也把這經曆編進日後的戲文裏去。在《鴻鸞禧》裏,他當然也去金團頭兒,故意對女兒說:這莫稽一旦成了功名中人,會舍棄糟糠之妻。趙大鼻子新改的版本是:“這些人功成名就了,就連請爸爸吆喝兩嗓子的骨氣都沒了!”

有一天,內廷裏演《尼姑思凡》。故事說的是趙氏女年幼時進了仙桃庵做女尼,法名色空。色空後來因為不甘於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卻向往繁華人世的熱鬧生活,幾經掙紮,最後扯破了袈裟,私逃下山,遇見一個叫本無的小和尚,倆人一同去了。

趙大鼻子去的是仙桃庵的老尼姑,也設計了一個極妙的段子,向戲中角色介紹庵裏陳列著的佛像——他扮這老尼姑得麵對在座的王公貴人,手指著這些高人一等、且威慈難測的大爺,一個一個輪著介紹:“這位,是某某天尊;這位,是某某菩薩……”等快說到皇帝和太後身邊的時候,自然站著許多隨扈的太監,趙大鼻子忽然故作不經意泄露江南口音似地指點著太監們朗聲大叫道:“唉喲!阿彌陀佛了我說怪怪隆地咚——這些!都是善人哪!”在場的一聽,不約而同地都大笑起來。善、騸同音,善人,就是騸掉的人的意思。

還得隨機應變

京戲醜角必須具備“即景生情,隨機應變”的能力,這得靠天分,還得不斷地努力訓練,據說一個名醜的冷雋功夫得練到真實生活裏遇上極大的痛苦、挫折甚至災難,都得不動聲色。這種修養,往往還真不是人人都練得的。

趙大鼻子之後不久,就是王長林的時代了。當時有個剛出道的年輕醜角馬富祿,還在坐科,有一回跟著王長林同台演《瓊林宴》,去倆公差。未演之前,另一位日後也堪稱是一代醜宗的蕭長華提醒馬富祿:“要好好兒地陪著王先生演,學他的玩意兒。”這話已經有暗示的意思了:今兒有你學的。馬富祿自然不敢大意——顯然的,蕭長華這是給遞了個消息,王長林今天兒要給出難題。

原先《瓊林宴》戲文裏有兩句詞兒:“中狀元名揚天下,身披紅帽插宮花。”由倆公差一人各念一句。王長林該念上句,馬富祿該接下句。可這一回王長林根本沒按著原先的本子念,他念的卻是:“新科狀元沒地方找——”馬富祿一聽,知道機關來了,立刻一抖擻,嘴巴接下來的時候,詞兒還不在腦子裏呢,他隻有硬著頭皮找韻湊句兒,道:“急得咱們哥兒倆到處跑!”這也是即興而成章,脫口就有,渾然天成。演完戲之後,王長林對蕭長華說:“馬富祿將來一定有造就!”

其實,不隻是醜角須要臨機應變,任何一個角色都須要這種能力。一位扮演縣官的須生,再次上場的時候忘了戴髯口,台下的觀眾一眼就看出來,幾乎都已經笑開了。這位演員一開始還不知道觀眾樂些什麽,等一捋胡子,才發覺胡須沒戴,於是急中生智,加了一段兒台詞:“嘿嘿——好不容易花錢捐了個官,無有胡須又壓不了眾,隻得弄了假的戴上。回到府中,總得舒坦舒坦;這就叫‘人前一麵,人後一麵’——來人哪!老爺要升堂了,去至後堂,把老爺的胡子取來戴上哢!”

名旦陳德霖多次在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禦前獻演,據說都是因為第一回唱《玉堂春》的時候陳德霖隨機應變、拿捏得宜之故。陳德霖當然是去蘇三。蘇三被解到都察院時有幾句唱詞:“來在都察院,舉目往上觀,兩旁的刀斧手,嚇得我膽戰心又寒,蘇三此去好有一比——”唱到這兒,蘇三一停,解差崇公道問:“比做何來?”蘇三接著該唱:“羊入虎口,有去無還。”

可偏就在陳德霖這麽一停頓之間,無意一瞥那正聽著戲的太後老佛爺,但見她麵容肅穆,神情威嚇,像是正在等待著要發生一件十分險惡之事。陳德霖心念電轉,想起下一句詞兒來,也同時想起慈禧是己未年生人,肖羊——羊入虎口,那還了得?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陳德霖立刻從另一出也有“太後”角色的戲——《二進宮》——裏得到了靈感,把“羊入虎口”改成了“魚兒落網”(楊波唱詞:“我好比魚兒啊穿過了千層羅網——”)。陳德霖唱時偷眼瞄了一下太後老佛爺,老佛爺忽而露出了笑容,正跟一旁的“善人”說:“這伶工,有竅兒!”

也得招惹權貴

醜行的趣味究竟不是為巴結權貴而設的。絕大部分在民間書場上製造趣味、產生衝擊,甚至激**起廣大影響的,往往是對於權力場上的碩鼠貪狼展開無情揭露的訕笑。

說書人石玉昆罵贓官兒有個著名的段子:

狗銜一銀錠而飛走,人以肉喂之不放,又以衣罩去,複甩脫。人謂狗曰:“畜生,你直恁不舍,既不愛吃,複不好穿,死命要這銀子何用?”

那狗說的是當時浙江省的一個知府,姓苟。石玉昆的徒兒小丁寶兒也有一個著名的諷刺時事的段子:

鍾馗專好吃鬼,其妹送壽禮來帖上寫雲:“酒一壇,鬼兩個,送與哥哥做點剁。哥哥若嫌禮物少,連挑擔的是三個。”鍾馗看畢,命左右將三個鬼俱送庖人烹之。擔上鬼謂挑擔鬼曰:“我們死是本等,你卻何苦來挑這擔子?”

這個段子也另有所指,據說有號稱“孤掌社”說書一派,自命為柳敬亭傳人。柳敬亭曾為左良玉說書勞師,極富時譽,明亡以後更為南明遺民所推重甚至神化。後來,又衍生出“孤掌難鳴(南明)”的隱語,以孤掌社為柳氏這一家數說書之正宗,石玉昆一係頗受諆詆。當時號稱“孤掌社”的說書人是兄弟倆——也有傳說是雙生兄弟——由於麵容、聲腔極其相似,觀者不能分辨,因此而能玩出不少今人可稱之為“分身”的把戲。時人號曰“神出鬼沒”。石派傳人小丁寶於是將挑擔的指為柳敬亭,擔中二鬼即是那一對兄弟。

“神出”、“鬼沒”其實就是兩個演員的諢號,他們說起滑稽(類似相聲的諧趣演出)來,也有值得流傳的妙段子:

到用飯的時節,門上來了客,而主人慳吝,不想請來客吃飯,自己找個借口潛進內屋吃去了。飯後,抹淨了嘴兒、打罷了嗝兒,還是出來見客。來客便說了:“府上好座廳房,可惜許多梁柱,都被白蟻蛀壞了。”主人四顧一圈,疑道:“從來沒見過白蟻啊?”來客笑著說:“它在裏麵吃,外邊人如何知道呢?”這段子無論說上多少遍,準惹一堂大笑,為什麽呢?祖師爺認為:不論在哪一個時代,偷偷“在裏麵吃”的官兒,還有官兒們的親眷戚誼從來不會少。

更得嘲誚自己

此外,自晚清以降,上海有“唱新聞”這一行,原來唱的都是瞎編胡扯、引人入勝的奇事。如尼姑偷和尚、大姑娘下河洗澡等下流的玩意兒。民國二十年“九一八事變”,老百姓感到國難當頭的迫切了,就有了真正的“說新聞”這一行。一種是原先的說書人,還有一種是淪陷區的文人,用打遊擊的方式說唱,說過一段,就要轉移陣地,以免被捕。這種人隻有一個先決條件:跟執政的人作對,而不是幫執政的人整肅異己。到抗戰勝利之後,有一些說新聞的人還繼續說,可是對象卻不是日本人,而是打垮日本軍隊的國民政府了。因為國民政府執政了,也壞了。

下麵三個段子就是“唱新聞”的傳下來的。第一個說的是國府內部的貪瀆,其實正是從前述“神出鬼沒”搭檔的段子而來。第二個說的是日據時代的漢奸,最後一個嘲諷的是“唱新聞”的人自己。

有客在外,而主人潛入吃飯者。既出,客謂曰:“宅上好座廳房,可惜許多梁柱,都被白蟻蛀壞了。”主人四顧曰:“並無此物。”客曰:“他在裏麵吃,外邊人如何知道。”

鳳凰壽,百鳥朝賀,唯蝙蝠不至。鳳責之曰:“汝居吾下,何踞傲乎?”蝠曰:“吾有足,屬於獸,賀汝何用?”一日,麒麟生誕,蝠亦不至,麟亦責之。蝠曰:“吾有翼,屬於禽,何以賀壽?”麟、鳳相會,語及蝙蝠之事,互相慨歎曰:“如今世上惡薄,偏生此等不禽不獸之徒,真個無奈他何!”

一人迷路,遇一啞子,問之不答,唯以手作錢樣,示以得錢,方肯指引。此人喻其意,即以數錢與之,啞子乃開口指明去路。其人問曰:“為甚無錢裝啞?”啞曰:“如今世界,有了錢,便會說話耳!”

還有一種古老的演唱藝術叫“唱道情”,源於唐代的道教演唱,其詞多為七言讚體,後來也吸收了部分曲牌,豐富了唱腔,有漁鼓、簡板之類簡單的樂器伴奏。漁鼓,就是二尺來長,胳臂粗細的竹筒,下蒙蛇皮,唱時敲擊底部的蒙皮,產生共鳴。簡板則是兩根一尺半長的竹片,一片朝上彎、一片朝下彎,以手指操控對擊,其聲清越脆利,與漁鼓相映互襯,有如對答。在正式唱故事之前,仍是為了吸引觀眾,唱道情的會說一兩則笑話,跟時事或當地的新聞有關。在清末鬧出鐵路收歸國有風潮的時候,就有這麽個段子:

甲乙謀合本做酒,甲謂乙曰:“汝出米,我出水。”乙曰:“米若我的,如何算賬?”甲曰:“我決不虧心。到酒熟時,隻逼還我這些水罷了。”

我自己最喜歡的一個段子,可以隨時隨地而用,怎麽說,都不過時。我相信這是因為現在官場上諸般推諉敷衍的肮髒事兒太簡陋,唯其用最淺近低俗的趣味,方足以比擬之:

有個人犯了花案,案情很簡單,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暴了一位閨女。這犯案的當場給人揪住,送進衙門,可由於見官時已經向晚,來不及傳證鞫訊了,所以先揍了一頓屁股,當堂收押,準備來日再審。這頓屁股打得皮開肉綻,囚犯哼哼唧唧鬧到大半夜還睡不著,朦朧間便聽見自己的屁股跟**那話兒抱怨:“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我要是就這麽死了,非上閻羅王那兒告你一狀不可。”**那話兒不服氣,道:“你憑什麽告我?”屁股道:“這事大不公平!為什麽你幹事爽快,卻要我受過捱打?”那話兒登時回道:“明明是你犯的案,捱打自屬應當,怎地賴到了我頭上?”屁股當下忍不過,開了一陣好罵,最後氣呼呼地說:“那閨女明明是你進的,怎地反倒誣我犯案呢?”那話兒冷笑道:“我不過是在她門前張望張望,還不是教你打後頭一頂,給頂進去的?”

故事之外的故事

還有個段子。一婦人好**,結婚沒多久,就有了外遇,丈夫知道了,當然是要休掉的。三年之內,居然被逐九次,十易其夫。人問:“你怎麽命途如此不堪?”婦人答道:“不過是巧來,嫁著的人還都是烏龜命。”這個段子出自宋、元之間,老本子前半段兒原文如此:

一婦慣**行,合巹未幾,輒外遇,人問其故,曰:“撤花何害?”人歎曰:“駑馬十駕(按:諧音十嫁),命何乖也?”……

由於後世人不知道“撤花”之語何義,繞幾手再轉錄這則笑話的時候,索性刪掉了這一小段問答,其實是很可惜的。據彭大雅《黑韃事略》記載蒙古軍隊搶劫百姓、滋擾地方的情形時如此描述:“見其物則欲,謂之‘撤花’,予之,則曰‘捺殺因’,韃語‘好也’;不予,則曰:‘冒烏’,韃語‘不好也’。‘撤花’者,漢語‘覓’也。”

回到之前那個老段子,**出軌的婦人第一句回答:“撤花何害”——“找漢子樂樂有什麽不好?”言簡意賅,理直氣壯。據說宋、元之間跟著謝太後和小皇帝一起被蒙古兵擄到北地去的詞家汪元量的《水雲集》裏有一首醉歌,即如此寫道:“北軍要討撤花銀,官府行移逼市民。”

語言並不死絕,有時一個詞兒不知怎地忽忽又活轉來。明清之際,大美女陳圓圓晚年留下來的詩作之中,就有這樣的句子:

采菊籬邊渡,窺山檻外潭。

撤花人在否,雨灑碧溪南。

說此詩者,不外以“撤花”為搴花、摘花、折花解之。這麽解,意思當然不能算錯,但是更準確而掌握詩質的歧義特性來看,“撤花”實為雙關。這一句的斷讀也可以有兩重趣味各異的方式:“撤花人/在否”“撤花/人在否”,解釋也就多了。可以解成:“攀折花朵的人還在嗎?”“攀折花朵時想著:人還在嗎?”以及“尋尋覓覓的人還在嗎?”“被尋覓著的人,還在嗎?”這就豐富得多了。

陳圓圓未經十嫁,可也經曆了許多男人,而且沒有一個真正像樣的英雄,得以匹配這位才貌雙絕的美人——難怪她的詩寫得這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