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道學無真,黃金無假 兼及曾國藩、李鴻章的師友扞格

官場上古今一例,都有個講究,但凡往大堂上一坐,就想端一種可以為萬民表率的風範,仿佛沒有這種風範,就顯不出他這個官兒高人一等的價值來。儉,也是這麽個德行。

有清一代,曆鹹豐、同治、光緒三朝官至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的閻敬銘,就是這樣一個官。

褡褳布

閻敬銘,字丹初,陝西朝邑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選庶吉士,散館改戶部主事。當年胡林翼幹湖北巡撫,閻敬銘總司糧台營務,累遷至郎中,擢升為四品京堂。胡林翼請病之時,曾經幾次上疏保薦,讓閻敬銘當上了按察使。

同治元年(1862),胡林翼的後任嚴樹森也推舉閻敬銘為“湖北賢能第一”,讓他再上層樓,當上了湖北布政使。之後因為父親過世,閻敬銘丁憂回鄉治喪,治喪之後立刻奪情起用,上命再回軍旅,人還沒到任,詔書又來了,給了他一個肥缺:山東鹽運使,並署理山東巡撫差事。閻敬銘仍舊謹守分際,上疏請求能夠讓他完成守孝三年的禮製,上命不許,讓他在山東淄川督軍,征剿到處流竄的“教匪”。

當時,山東“教匪”已經打到新泰,撚、幅各部犯鄒、曲阜,降眾竄至陽穀、聊城。有個已經革職的參將宋景詩引降眾屯東昌,據地自立,頗有梁山泊宋江的勢頭,這降了又叛的地方勢力最是當朝者的忌諱,閻敬銘飭按察使丁寶楨討之,令曰:“使一匪潛渡者,殺無赦!”這話叫丁寶楨事後想起來不寒而栗,曾經跟幕吏們說:“當是時,憑軒而立,俯首臨池,予頹然自顧,官耶?匪耶?豈能辨耶?”

《清史稿》的本傳記載閻敬銘奏言抽調綠營兵練騎隊,朝旨允行,令即遣散募勇。敬銘言:

東省變故頻仍,亂甫定,降眾未必革心。綠營廢弛已久,驟裁勇易啟戎心。臣不敢為節嗇帑項浮詞遺後患。

又言:

兵之能強,端恃將領。將領之材,亦資汲引。如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倡率鄉裏,楚將之名遂著。前者僧格林沁奏稱不宜專用南勇,啟輕視朝廷之漸。老成謀國,瞻言百裏。自古名將,北人為多。臣北人也,恥不知兵。以在軍久,見諸軍之成敗利鈍,必求其所以然之故。深知不求將而言兵,有兵與無兵等。今北方雖所在募勇,皆烏合耳。為將者貪婪欺飾,不知尊君親上為何事,使握兵符,民變兵嘩,後患滋大。故欲強兵必先儲將。北人之智勇兼備者,推多隆阿。請飭多隆阿募北方將士,教之戰陣,擇其忠勇者,補授提、鎮、參、遊,俾綠營均成勁旅,何必更募勇丁?

時撚亂方殷,台臣有奏書建議在各地興辦團練。敬銘言:

斂鄉裏之財以為餉,集耕種之民以為兵,於事有害無益,不如力行堅壁清野之法。

於是團練之議就此罷了。從這幾行引文不難看出:閻敬銘是個有眼光、有謀略、有主見而且有擔當的大臣之才。同治四年,蒙古族的一代名將僧格林沁戰歿於山東曹州,撚賊勢張,將犯省城。敬銘督師東昌,還軍禦之,增設炮台防河,賊折而東。閻敬銘再移軍兗州,將賊逼竄豐、沛之間。他從敵人逃竄的路徑看出門道,立刻飛檄總兵楊飛熊率騎兵間道趕赴滕縣,防賊還竄。撚匪果然一如閻敬銘所料,竄入湖濱,卻因為楊飛熊扼守運河,迎頭痛擊而不得逞,隻得遠竄徐州,這以後,安穩平靜了好幾個月。

早在光緒三年(1877)時,山西大饑,閻敬銘奉命察視賑務。奏劾侵帑知州段鼎耀,置之於法。請裁減山、陝諸省差徭,並追彈尚書恩承、童華前奉使四川過境擾累地方官民的情況,均下吏議。八年,起任戶部尚書,甫視事,以廣東布政使姚覲元賄結前任司員玩法,劾罷之——可見他直聲不小,時人皆以為青天明鏡。

不多久,閻敬銘已經兼署兵部,儼然是曾、左以降最受寵遇的漢大臣了。他關心的事極多,這時聖眷既隆,意欲奮發之事特別多,還上疏力陳興辦新疆屯田。再過一年,終於發下上諭,讓他當上了軍機大臣、總理衙門行走,晉協辦大學士。十一年,再授東閣大學士,仍管理戶部,賜黃馬褂。這是盛極而衰的一個轉捩,他忽然上奏,自陳衰老,辭軍機大臣。

要說衰老,早在山東昌平督師的時候他就因病而幾至於不起,怎麽在這個最風光安逸的時候忽然衰老了起來?其實,這還是要回到那句幾次摧折大清朝國運氣數的老話上看:“上(慈禧太後)意將修圓明園”。

閻敬銘一向是個勤工儉學之人,論治以節用為本,會廷議錢法,論點讓太後十分下不了台,居然把他給問了個革職留任。“(光緒)十三年,複職,遂乞休,章四上,乃得請。十八年,卒,贈太子少保,諡文介。”

《清史稿》本傳描述閻敬銘有這麽幾句話:“敬銘質樸,以潔廉自矯厲,雖貴,望之若老儒。善理財,在鄂治軍需,足食足兵,佐平大難。及長戶部,精校財賦,立科條,令出期必行。初直樞廷,太後頗信仗之,終以戇直早退雲。”

閻敬銘已經是個難得的好官兒了,但是我從山東耆老那兒聽到一些小故事,不免給他打打折扣。當他在光緒三年奉旨上山西查賑的時候,曾經先告訴隨行的親戚:“要多帶褡褳布。”什麽是褡褳布呢?就是老百姓用來縫褡褳包袱的粗布,皆棉、麻之屬。閻敬銘一到任,自己先穿上了一套用褡褳布縫製的官服,一見署員都穿著用摹本緞製成的官服就開罵了,說:“這是什麽年月?如今到處要整軍備兵,汝輩竟然這般奢侈;穿成這副體麵,必定家有閑錢,都拿出來捐充軍餉罷!”

底下人哪裏還敢再穿綢緞,一回家連忙到處去找褡褳布,裁製官服袍褂。一時布價騰貴,讓閻敬銘那親戚狠狠賺了一票。這事包不住,但是閻敬銘行事並未違法,亦稱不上瀆職,要說其間有利益輸送,更沒有一書一紙的憑據。後來有個新科進士,榜下即用,到山西任知縣。此人年少聰穎,意氣風發,想到個點子。

他去搜羅了一身華服麗飾,揀了個眾僚屬齊聚一堂的場合,穿戴赴會。不消說,閻敬銘還是要拿他開刀的,才訓斥了幾句,這年輕的知縣“噗通”一聲跪倒,哀求道:“卑職方才來到此間,宦囊不豐,隻能穿這麽一身舊衣服,可是再也買不起褡褳布了!”言罷,眾僚員忍不住齊聲大笑,閻敬銘大為慚恚,此後見人穿綢袍緞褂,再也不敢窘人了。

雖然《清史稿》本傳上說他在光緒十一年極力諫阻慈禧太後重修圓明園,但是還有另一個角度的理解。閻敬銘工會計,很能籌度財務,在戶部上書任內“悉發舊簿籍,一一綜核,抉摘爬羅,得四百餘萬,由是朝廷得資以造頤和園”。

怪不得慈禧太後在閻敬銘諫阻修園之後兩年還是一直顧念此人,兩年之後又原官起用。閻敬銘知道自己之所以再度晉用,還是要替太後老佛爺摳錢的差事,想想不是褡褳布那麽回事,就抵死也不肯再當官兒了。

棺材板

閻敬銘自己用人舉才,也多是看那人能不能“持儉”,下僚為了逢迎上官,往往作態以媚之,必須變本加厲,所以“儉”這個德行到了閻敬銘所舉薦的身上,更不免失之於“刻”。於是一時之間,還有“天下儉”、“一國儉”這樣的名目。

“天下儉”是李用清。

李用清,字澄齋,山西平定州人。同治四年(1865)進士,改庶吉士。他是大學士倭仁門,散館以後授編修之職。安貧厲節,每天研讀四子書、諸子小學,旁稽掌故,對於地方風土物產民力經濟之事,尤其關心注意。

同治十二年(1873),李用清也丁父憂,徒步扶櫬返葬。守製完畢,再入都下,雖然原先做官的資曆還在,一時補不上合適的缺,他也是一簞食、一瓢飲,不改其樂;平日教幾個學生讀書,收點兒補習費,勉可過活。

光緒三年,李用清記名禦史。正逢山西鬧大荒,巡撫曾國荃、欽差大臣閻敬銘奏調李用清襄理賑災事務,李用清騎著一頭驢,無間寒暑,周曆全境,身邊隻有一個老仆,攜帶著簡單的衣物跟隨。凡災情輕重、食糧轉輸要道,巨細靡遺,悉親筆錄之於冊。深窮病源,他發現災荒起於人謀,因為山西全省的罌粟花田彌望無際,這玩意兒是高經濟作物,種的人有暴利可圖,當然不會再回頭去種五穀雜糧了。

問題是種五穀的人吃五穀可以養身,種罌粟花田的人討方便吸起了大煙,產業就沒有救了。李用清知道:救災救荒,莫如改花田而種五穀,然後生聚有期,元氣可複,上書國荃詳論之。曾國荃卻認為山西的荒歉是當前急務,禁煙戒癮、改作複耕是遠謀緩策,且全國其他地方沒有禁植花田,光在山西一省立禁開刀,這不是鼓弄民怨麽?這事兒,就此罷了。

相傳李用清從原籍起複入京時,徒步三千餘裏,其間未雇一車一騎,京裏的人聽說有這麽一回事,都嚇傻了。此外,他在巡撫任內,每天坐堂理事,夫人就跟著坐在大堂旁邊的一個小廳室裏;快要臨盆了,卻不給請收生婆,打算就這麽耗著生。孩子才生下來,產婦就死了。底下傭作仆役看著可憐,給買了口像樣的棺材,李用清非常不滿,嫌貴,給換了口十分簡陋的薄棺。過不幾日,小嬰兒也死了,下人們又去買了口小棺材,也遭到李用清的斥責。李用清打開夫人的棺材蓋兒,將死孩子放了進去。

能儉成這個德行,在今天可以主持“法務部”了。

“一國儉”的,叫李嘉樂,幹過江西布政使。他的儉,十分家常。有剃頭的給叫進府來為李大人剃頭,剃罷了,李嘉樂給剃頭匠二十文小錢,隨後還問他的長隨:“二十文是不是貴了點?”長隨說:“外間剃頭一回還要四十文呢,那剃頭匠嫌少,我已經替大人墊了幾十文呢!”李嘉樂大怒,道:“我家鄉的剃頭匠剃一個頭才十二文錢,此間奈何貴如許之多?你這散財奴居然還敢私自增墊?——以後不要雇剃頭匠了——免得私相授受、滋生弊端;是後就請夫人給我刮一刮得了!”

還有一個浙江巡撫衛榮光,也是生性儉刻到極點。他每天的早點是油條三數枚,庖丁出入府署都要另由兵丁搜檢,以免夾帶魚肉。有一天,衛榮光過生日,僚屬都來道賀,衛大人將眾人迎進花廳,大家都以為必有招待了,等了半天,廚子捧出各大木盤兒來,上頭脂光呈亮、閃爍生輝的——都是油條,而且比平時所見、攤上賣的都小了一半兒。他也因之而有了個外號,叫“油條剪”,這個剪字沒有寫錯!

黃金屋

由這幾把剪子可知:無論今古,要在一個圈子裏爭勝出頭,非拿出點兒本事來不可。政壇是個奇特的場域,拿不出本事,還可以抬舉些門麵來應付;倘若連門麵都抬舉不出,就等著滾蛋了。你看今日執政之人偏是如此:技術麵上不會執政,就從人情麵、道德麵上說他比別人都愛台灣,這就是抬舉門麵。單從這一點上看,我還看不出這已經是搞了九十多年的民國了。我稱這樣的愛台灣為一種“道學論述”,它是有來曆的。

曾國藩東征之際,以大學士之身任兩江總督,治半壁河山之軍,駐節安慶,所謂“開幕府、攬人才”雖非自此始,但大啟中興之局者,要從這個階段看。而日後封疆將帥、京朝大員之出於曾之門下者,不計其數。當時在曾國藩幕下,有所謂“三聖七賢”這般的名目,都是一幫子“口稱孔孟,貌似程朱”的人物,儼然以道學自命之流。

有個進士,叫楊長年,安徽池州人,也屬於這道學一派。楊長年寫過一篇文章,題為《不動心說》,上呈曾國藩。曾國藩讀罷了,隨手置於另一個幕吏的案頭。當時在曾幕中還有個李鴻裔,這人原籍四川中江,介直不能容物,於無意間也看了楊長年的文章,見文中有“置之二八佳人之側、鴻爐(即洪爐)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動”的說法,這當然是作者自己吹牛表態之言。李鴻裔看罷大笑,援筆批之曰:“二八佳人側,鴻爐大鼎旁,此心皆不動,隻要見中堂。”

這樣幹,過癮是過癮了,可是到夜半時分,曾國藩忽然想起要裁答楊長年的呈文,叫人把文章取來,一見有這麽首歪詩已經寫在上麵,這就不好原文批複了。曾國藩隨即傳請李先生來見。李鴻裔聞聽是為了楊長年的文章之事,知道這個玩笑開大了,正惴惴不安之間,且聽大帥劈頭問道:“你知道‘名教’是什麽嗎?”李鴻裔既慚又懼,不敢答,隻是一臉惶恐。倒是曾國藩笑著說:“別這樣!眉生,你要知道:我所謂‘名教’者,彼輩以此為名,我即以此為教也!”

李鴻裔乃至於其他非道學派的幕僚此後才知道:曾國藩不是徒慕道學虛名而已,除了真以是輩之空言反求諸己,以養操守德行之外,他甚至還有借道學來鉗製這些人、規範這些人的用意。試想:一個口口聲聲講四維八德卻長久苦無出身的人,會不會真能甘於苦、安於貧卻仍誌於道呢?倘若這種人言行原本不能如一,日久原形畢露,待不下去的也隻有另覓出路——但是起碼在曾國藩幕下,他們討不了什麽實質的便宜,名利皆不靠岸,還得裝成一副聖賢嘴臉,憋得實在難受。

桐城文章天下知名,有清中葉以來寖成一大宗。桐城有個方宗誠,字存之,就是曾國藩門下的“聖賢”之一。這人是大文豪方東樹的族親,同輩異支兄弟。方東樹,字植之,晚號儀衛老人,得古文正宗真傳,人品也高。雖說是堂兄弟,這方宗誠比方東樹小了四十六歲,約略瞻仰過族兄的教養,也很有機會接近前賢的私篋。於是他另有門道,竊取了一些方東樹的未刊稿,遊揚於公卿之間,坐享大名。

一開始的時候,方宗誠在吳竹如幕下,有逾牆窺室女的醜事,吳竹如不想曝白其罪,就暗中遣散了他。此後十餘年間,方宗誠還是頂著族兄的名號、文章,在名公巨卿的幕下漂泊寄食,混得不算好。曾國藩駐節安慶時之所以會找上他,乃是因為看上他在為河南巡撫嚴樹森所寫的一篇彈劾勝保的文字。嚴樹森在豫撫任期不長,是鹹豐十年(1860)十月到十一年十二月之間。方宗誠憑一篇文字就跳進了龍門,此後竟與李鴻章稱同門。李擔任直隸總督時,這個方宗誠也成了獨當一麵的地方官兒,任直隸棗強縣知縣。

方宗誠幹知縣的時候,留下了許多道學遺跡。

有個富戶人家夜半遭竊,查獲賊某送到縣太爺跟前發落。方宗誠先問富戶有沒有損失。富戶說:家人警醒,才聽見有鑿壁之聲就起床準備了,發現擒拿得早,沒有財物損失。

方宗誠隨即衝那富戶慈眉善目地說道:“這賊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迫於饑寒,始出此下策。本縣不德,不能敦教化、感吾民——我實在很慚愧!但是人非木石草木,沒有不能感化者。你呢,就權且將這人帶回家去,要好生對待,曉以大義,養其廉恥。給他吃穿、讓他受教育,就當是替本縣代勞罷。千萬千萬不要以為他是賊,就苛虐他。本縣或五日、或十日,就會著人來驗看一回,看此人感格悔改與否。”

這就是當日的宣判了。做賊的非但沒有發落刑罰,還找著個白吃白穿白住白玩兒的東家,儼然成為縣太爺指定發放到富戶家中的賓客。此後居處稍有不稱意者,就跟那富戶說:“我身上可是有官命的!你不服?咱們上縣太爺那兒論理去!”富戶受不了,可又不敢放了賊去,因為五日、十日一驗無人,可不就是輕縱罪囚嗎?於是隻有輾轉托人向太爺那邊兒行了一大筆賄賂,方宗誠才不再管這事,任由富戶將那敗家精趕走。從此棗強縣便沒有誰敢上報竊案的了——竊案率也就零增長了。

縣裏還出過一樁案子,說是有年輕的孀婦,沒有子女,遺產約值千兩銀子。做小叔的覬覦這筆錢財,便逼孀婦嫁人。孀婦不肯嫁,小叔子就告官控寡嫂“不貞”。

方知縣把孀婦逮了來,說:“我看你不像是一個不貞的女子,你這小叔子真是荒謬之極!不過我替你打算打算:跟個惡小叔住在一塊兒,也防不勝防;設若他再搗鼓出一些其他的來,你又能奈他何呢?”這孀婦連連叩頭,請青天大老爺保護。方宗誠道:“你年輕,又沒有孩子,依律是可以再醮的。”這孀婦也不是沒有算計過,便道:“民女再醮,亡夫遺產就得歸小叔子了。”方宗誠卻道:“不然!本縣替你作主,遺產還是歸你所有,你小叔子搶不了你的去!”

有大老爺作主,這孀婦當然願意再嫁。方宗誠連連稱好,回頭就問:“叫裁縫來!”原來縣衙裏有長年聘雇的縫工,是個鰥夫。叫來了便指著孀婦問:“此女可以配你為妻麽?”裁縫斜睨那孀婦,還有一點兒姿色,當然說好。孀婦見那裁縫年紀亦與己相當,又是大人主議的婚約,想是錯不了的,也點了頭。方宗誠大喜,道:“本縣替你二人作個冰媒,當堂即可成禮。”

這就“簡單而隆重”地完婚了。裁縫急慌慌把孀婦往家裏拉走;這廂方宗誠已經派遣衙役到那孀婦家盡取所有,搜刮一空。第二天,縫工來到衙中謝媒,並且提到女方前夫的遺產,方宗誠道:“你得了人,還想得財嗎?未免太不知足了罷?這筆錢應該沒入公庫,你就回去好好兒過日子罷!”

棗強縣每月都有例集,這種集會就是家家戶戶都可以來設攤一售的公共市場,所陳列者大多是平日所不易輕見之物,好讓四鄉八鎮之民來買回去過日子。鄉民來集,也會挑一些布帛菽粟之類的衣食用物來交易,此乃十分平常之事。

某日,又逢著月集。縣太爺早在前一天便已傳令,天才蒙蒙亮,就邀請來各地的紳士耆老,齊集於縣衙大堂之上,叫衙役們將出少許酒食來,算是吃喝個意思、體麵。隨後大老爺有話說了:

“我寫了幾本語錄,每一本都是切切關乎人倫教化之大旨者;既是本縣讀書學儒的心得,亦足以為天下教化。倒也不值什麽錢,諸位就拿去,按照坊巷圖捱家捱戶散去,大有益於人心風俗也!”諸耆老以為這是贈品,稱謝而去。孰料到了第二天,各地裏長都接到了公文,要求按戶實收語錄的“刊資”——也就是印刷費——而且是按冊清繳,這可是地毯式搜索,靡有厥遺,當然又海刮一老票。

方宗誠也有個族弟,叫方雅南,有一回打從家鄉來拜訪,想要有所請托,還沒來得及開口,這方宗誠卻像是先搶著了機會,道:“弟弟能來,太好了!為兄的薄俸所得,就是幾十箱的書,要把這些書齎運回鄉,傳之子孫,又找不著合適的人。你來得恰恰好,可以替我護送這批書回去麽?”

過了一天,方宗誠不知打哪兒搜羅來幾十個大的空箱籮,命仆役備妥繩索,站在一旁伺候。他自己打從內室往外搬書,一函一函,其外盛之以木,其表複裹之以布。往來蹀躞上百十趟,堂上堂下的人幾次要上前幫忙,都教他給喝止了。一麵流著豆大的汗珠,一麵道:“昔賢陶侃每日早晚都要搬磚百枚,以習勞苦;我的書比磚塊兒輕得多了,也還可以藉此習習勞,要你們幫的什麽忙?”

書裝完了,自己用繩兒捆紮結實,就放置在屋簷底下。當天晚上,倒是方宗誠的老婆把這小叔子叫了去,噓寒問暖之餘,隨手指著窗外廊下之地,道:“弟弟路上稍稍留點兒心——這裏邊有數以萬兩計的白銀呢!”方雅南大驚失色,道:“我明明看著是書啊!”嫂子笑說:“不然!銀子就在書裏,書函裏頭挖空了,每函正可以放兩大錠銀;一錠五十兩,一函就是一百兩。”方雅南大為駭異,怕途中有什麽變故,自己擔待不起,便改主意不肯護送了。做嫂子的卻說:“你假作不知道就沒事了。萬一有個什麽差池,罪不在你,嫂子之所以跟你說,就是讓你在路上稍稍留意些罷了。”方宗誠此舉顯然高明:一來瞞過外人耳目,讓他還得以維係一個“布衣蔬食敝車瘐馬”的窮陋之態,二來也省了押運扈從的耗費。

挑看了這方宗誠的奸猾虛矯,故事就可以從另一個人身上說起了,此人赫赫,叫李鴻章。

天下瘦

在前清有那麽個成規:皇帝謁陵之前,都得重修馳道,竣工之後,直隸總督要親自走一遍,以示驗看。這一年李鴻章已經幹上直隸總督了,正要驗看馳道這天上午,百官齊集,鵠立於道旁。李鴻章車駕一到,發現方宗誠也列班站在人群之中,遂上前拉手道故,狀極親昵。要說他倆有什麽淵源呢?不都是曾老帥幕中待過的?可他倆連交接都沒辦過,怎麽會如此親密,一點兒都不像是製軍和知縣之間的公誼呢?道理很簡單:他們一度都在老帥曾國藩手下幹過幕吏,算是同門師兄弟。

這裏,就要先從一副對子說起,破除了後人對曆史人物簡陋的刻板印象。李鴻章是安徽合肥人,翁同龢是江蘇常熟人;李氏經營人脈是一把手,翁氏應付實務是一把手;李鴻章入樞府時,翁同龢正領工部尚書。所以有這麽一副聯語:“宰相合肥天下瘦,司農常熟小民荒”。這副對子,顯然並不怎麽恭維李鴻章和翁同龢在“錢”這個字上的操守。

李鴻章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以翰林供職京師。其父李愚荃和曾國藩是戊戌(1838)同年,李鴻章還沒登第之時曾經以“年家子”身份跟著曾國藩學習製藝。當上翰林之後都還時常到曾府上去請教學問、政事上的問題。直到鹹豐二年(1852),曾國藩丁憂回籍,李愚荃帶著李鴻章隨侍郎呂賢基奉旨回籍治團練,從此就不通消息了。

李鴻章要打下自己的一片天,就得闖**一陣。團練搞了一半,呂賢基在舒城殉難,皖北至此魚爛不可收拾,李鴻章無奈又進入安徽巡撫福濟的幕府。

福濟,字元修,是李鴻章登進士第一試的“座主”(主考官),按例兩人是師徒。然而福濟根本不懂打仗,也沒有“認真練兵”的興趣。看李鴻章一意進取,又頗覺其輕躁,因此兩人很不投緣。

太平軍打到安徽來時,李鴻章看官軍一味退避畏葸,很不是滋味,遂力請大舉一戰——甚至立下了軍令狀。軍令狀隻證明了李鴻章的年輕,而不能保證戰事的順利。接敵之際但見太平軍兵士漫山遍野、鋪天蓋地而來,合肥左近諸鄉立時為其勢卷沒。是時,李愚荃先已捐館他去,李鴻章與諸兄弟隻好奉母走鎮江。但他還是不甘心,複遊走於敵前諸將帥之間、思圖再舉,但是已經落落無所合了。忽然聞聽人說曾國藩在江西督師,於是走小道去求見——他知道曾國藩念惜故舊,一定會用他的。可通過音訊之後,李鴻章在旅館裏一待就快滿一個月了,仍沒有什麽動靜。

當時曾幕中主要的幾名幹員有程桓生、陳鼐、許振禕。陳鼐與李鴻章是丁未禮闈的同年,是以受托去跟曾國藩說項請用。陳鼐是個敦謹人,說得十分含蓄:“少荃以昔年雅故,願意侍奉老師藉資曆練。”

孰料曾國藩劈頭來了句:“少荃是個翰林出身,翰林誌大才高,此間局麵狹窄,恐艨艟巨艦非潺潺淺瀨所能容啊!這個少荃也是——為什麽不回京供職呢?”

要說翰林誌大才高,池淺難容,是不通的。陳鼐就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出身,為什麽就能容了呢?曾國藩話一出唇,就知口誤,連忙將語氣緩下來,歎息之情溢乎詞,藉資掩飾。掩飾什麽呢?掩飾他那深恐駕馭不了李鴻章的心思露了底兒。陳鼐細膩入微,焉能不知?但是越有如此深細的心思周轉,就越不能明白頂撞戳破,於是轉了個彎兒道:“少荃多經折磨,大非往年意氣可比。老師何不姑且試用一番?”

話說到這一步,已經委屈至極,曾國藩再不答應,就是作難晚輩的意思了,遂點了頭。孰料沒過幾天,師生二人就發生了衝突。

原來曾國藩每天黎明時分就要召集所有幕僚一塊兒吃早飯,一邊兒吃,一邊兒還有公事交代。李鴻章一向不是惰睡憨歇的人,但是碰上這種一睜眼就要“會食”的場麵,自覺應付起來耗神,不應付心裏又犯嘀咕,索性托詞頭疼,不參加了。

不多會兒差弁一撥一撥地來請,最後連巡捕也來了,傳曾國藩的話說:“非待幕僚到齊不許動筷子。”這可了不得了——分明看破了他這頭疼是個幌子。李鴻章再也不敢怠慢,披衣而起、踉蹌而行。一頓飯吃下來,曾國藩什麽話都沒說,直到眾人都吃完,放了筷子,曾國藩才道:“少荃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處所尚,唯一‘誠’字而已!”說完起身就走。李鴻章這一下可嚇著了。銳氣因之而一挫,乖了。

曠世才

有人說這是曾國藩故意要挫挫他才發的脾氣。但是就實際任命用事看來,曾國藩對李鴻章是十分倚重的。“傅相(按:李鴻章日後加太子少保銜,是太子‘師傅’,柄大政,故稱‘傅相’)初掌書記,繼司批稿、奏稿。數月後文正謂之曰:‘少荃天資於公牘最相近,所擬奏谘函批,皆有大過人處,將來建樹非凡,或竟青出於藍,亦未可知。’傅相亦自謂:從前曆佐諸帥,茫無指歸,至此如識南針,獲益非淺。”

曾國藩幕中還有個主司章奏的李元度,字次青,號天嶽山樵,湖南平江人。湖南人拗,平江人尤其拗得厲害。曾國藩派遣李元度守徽州,戒之:不許出戰。李元度領命唯唯,可心裏想的不外就是如何建功。一見某日時機正好,敵壘看似散漫無拘束,遂開城迎敵,準備大肆屠戮一番;孰料中了誘出之計,徽州竟因之而失陷了。

這還不算,人們一開始爭相傳說李元度殉難了。過了許久,李元度一人自詣祁門大營,居然毫發無傷。照說應該留營聽勘,靜候大帥發落的。這人還到處義形於色地抗聲爭辯:當時他打那一仗有多麽多麽深的道理。說穿了,還不過就是越畏罪、越要壯膽。曾國藩偏不急著處置,李元度居然按捺不住,就溜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曾國藩召集群僚,準備擬一個折子彈劾李元度。李鴻章跟李元度既是同僚,也共過患難,於是率領了一群要為李元度說情的幕吏,到曾國藩麵前力爭。還撂下話來:“果必奏劾,門生不敢擬稿!”曾國藩道:“稿子我自己會寫。”李鴻章接著說:“如果這樣,門生也就告辭,不能伺候了!”曾國藩立刻道:“聽君之便!”

李鴻章果然走了,曾國藩也果然沒有留阻。之後,李去了江西,閑居一年,適逢官軍克複安慶,曾國藩由祁門移軍於此,李鴻章寫了一封祝賀老師建功的信。曾國藩在回信中說:“若在江西無事,可即前來。”李鴻章立刻束裝前往,這一回,曾國藩對李鴻章益發地敬重禮遇,一切軍國要務,皆與籌商。意思似乎很明白:經過李元度事件之後,曾、李之間的歧異已經不是有無涵養氣度的問題,而是人生整體價值感的扞格不入。那不是教訓或浸潤可以改變得了的,在曾國藩看來,李鴻章既屬可以大用之才,就不必計較這樣的差異了。

第二年,江蘇商人士紳們雇船到安慶來請求援師,曾國藩二話不說,像是找著了個絕佳的機會似的,著即派遣李鴻章募淮軍到上海參與保商衛埠的戰役。李前腳才出門,曾便著手寫了一篇密疏,盛讚李“才大心細,勁氣內斂,可勝江蘇巡撫之任”。

根據吳永《庚子西狩叢談》所載,李鴻章晚年時曾有這樣的覺悟:

我老師道德功業,固不待言,即文章學問亦自卓絕一世;然讀書寫字,至老不倦。我卻愧一分傳授不得,自悔盛年不學,全恃一股虛驕之氣,任意胡弄,其實無有根底。

曾經在同治四年至十年(1865—1871)之間廁身曾國藩幕府,而於光緒二年、三年間(1876、1877)又居李鴻章幕府的吳汝綸,對於這兩個中興名臣有貼身的觀察,他說:

吾壯時佐曾文正幕,四十以後佐李文忠幕,遭際亦幸矣!然佐曾公時,日有進益,而佐李公幕十餘年,則故我依然。何者?

蓋曾公每辦一事,無適莫心、無入己見,但詳告事由,命諸同仁各擬一稿以進,擇其最善者用之,且遍告曰:“某君文佳。”倘皆不合,始出己文。如有勝己者,則曰:“吾初意雲雲,今某君文勝吾,吾用之矣。”即將己稿棄去。於是人爭自琢磨。事理愈細,文思亦愈精。

李公則不然,每辦一事,必出己意,曰:“吾欲雲雲。”合其意則用之,不合其意則擯之;無討論、無切磋,於是人爭揣摩其意,無越範圍者,而文思乃日隘。二公之度量性情於此可見,而其能作人(按:“作人”者,作育人才之謂也)亦於是焉殊矣。

同治十一年(1872),曾國藩薨逝於兩江總督官廨之中。李鴻章郵寄了來他親筆撰寫的挽聯:

師事近三十年,薪盡火傳,築室忝為門生長。

威名震九萬裏,內安外攘,曠世難逢天下才。

別嫌李鴻章口氣大,他所說的每個字都是實話。

《清史稿·列傳第一百九十八》李鴻章的傳中有這麽一段記載:

初,鴻章辦海防,政府歲給四百萬。其後不能照撥,而戶部又奏立限製,不令購船械。鴻章雖屢言,而事權不屬,蓋終不能竟厥功焉。三年,晉、豫旱災,鴻章力籌賑濟。時直隸亦患水,永定河居五大河之一,累年漫決,害尤甚。鴻章修複金門傍及南、上、北三灰壩。盧溝橋以下二百餘裏,改河築堤,緩其溜勢。別浚大清河、滹沱河、北運河、減河,以資宣泄,自是水患稍紓。

據說治永定河期間,總督衙門賒欠了一批木料賬款,經年未償其值。店家不耐久候,又恐督署根本是“片兒湯”,於是決定摘發。原本已經具狀而控之,給刑部暫時壓下來了。一看,不過千把兩銀子。刑部裏的司官趕忙通知直督府,看能否在一二日內湊出這筆錢來,中間傳話的是薛福成。

靴裏樣

薛福成,字叔耘,號庸盦(庵),是李幕中主掌洋務的長才。他接獲消息之時,李鴻章正準備出門驗看馳道,人已經坐在轎子上了,薛福成來不及說清楚,隻匆匆道:“署中急需現銀不敷用了。”李鴻章隨口回問了一句:“差多少?”薛福成道了聲:“不多——”才比了一根手指頭,那轎夫班頭誤會了手勢的意思,呼喝著就起轎了。薛福成沒有身份再將轎子攔下來,一方麵也怕耽誤了總督行程,就搶上前跟了幾步,隔著轎簾兒喊了句:“試想《臨城謠》首句,大人!”

《臨城謠》是近畿百姓哄傳多年的一首短歌,隨時而變異其詞,大意皆不外揭露疾苦、詆諆時政。百姓不敢公然傳唱,但是官司就算聽見了,也毋寧願意到歌謠裏找些材料,以便修理政敵。《臨城謠》的開頭兒兩句,總是:“銀南宮,金棗強,不見妻兒呼爺娘。爺娘流落他鄉去,男為奴丐女為娼。”歌兒裏的意思是說:直隸境內,除了號稱金銀二邑的棗強縣和南宮縣之外,都是窮荒野僻之地,男婦不安於室,生計無著雲雲。這話雖然誇張了些,其實也看得出:越是近畿之地,貧富差距似乎越是明顯,古今並沒有太大的不同。

李鴻章在轎簾兒後麵聽見這《臨城謠》三字,登時就會了意。於是到現場一見有棗強縣的方宗誠在,立即上前把住手兒,笑逐顏開。且看下麵這一段生動的描述:

文忠(按:即李鴻章)一見即握手道故,同步馳道上。文忠好詼諧,忽謂方曰:“爾官棗強有年矣!攫得金錢幾何?”方肅然對曰:“不敢欺!節衣縮食,已積俸千金;將寄歸,尚未有托也。”文忠曰:“可將來,我為爾齎去——我日有急足往來鄉裏也。”方稱謝,即摸索靴中,以銀券進。文忠曰:“爾勿以贗鼎欺我,致我累也!”言罷大笑。道旁觀者數萬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銅者,方大令也。”

皆嘖嘖驚為異焉。久之,以“循良第一”薦。

這裏頭有很繁複的官場文化,不解釋,難以知其趣。

首先,我們要了解:這是上官向下僚索賄,而且是當眾索賄,有好幾萬雙眼睛瞪著看——雖說聽不見他們的對話,總看得見方宗誠從靴子裏拿出張紙片兒來的模樣——這樣不避耳目,當然不隻是李中堂後台硬的緣故,還有這言談自若的態度,能夠用幾個連珠也似的玩笑層層遞出,看來詼諧輕鬆,若有意似無意,但是每一言片語,都醞釀著機鋒無限。

尤其是李鴻章開口就詰之以“你撈了多少?”而方宗誠居然好整以暇地答以“千兩”之數,看似彼此會心領情的默契就這樣建立起來了。有趣的是底下李鴻章又看似開了個玩笑:“我有專程快遞,替你寄送。”方宗誠也不馬虎,當場獻上銀票——你敢要,我當然敢給——而且一看就知道:正吻合所需之數。最妙的是第三拍。李鴻章銀票到手,還補了句:“你別拿假銀票囫圇我,害我受累啊!”倘若是誠心代人寄遞,問什麽真假?一旦問真假,就必定不是代為寄遞,而是存心幹沒了。然而不存心幹沒也不行——人家靴筒子裏為什麽剛剛好就是虧欠木料行貨款之數呢?這不分明是有備而來的孝敬嗎?後來端午橋(方)有兩句帶些打油氣味的詩說得妙絕:“靴裏自慚無別樣,能開足下幾分懷。”即用此事。

但是這老貪耄居然在安慶——也就是當年曾國藩克複而據以為基地的中興名城——“置良田數百頃,起第宅於城中,又設巨肆於通衢以權子母。三十年前之寒素,一變而為富豪矣!迨方死,子孫猶坐享焉。”這故事,還真有個令人可以認真悲傷的結局。而京師裏隻能傳出這樣狗吠火車的諺語來覆按一切:“黃金無假,道學無真。”

故事之外的故事

前引文說到李中堂的珊瑚頂,以及端午橋那兩句諧謔的詩,就不得不補一個注子。《清朝野史大觀·清朝史料卷上·王公降襲次第》雲:

清初宗臣貴胄,統稱貝勒,至崇德元年(按:皇太極稱帝,建元崇德),定親王、郡王、貝勒、貝子、鎮國、輔國二公,皆冠寶石頂,以補服翎眼為差次,統名曰:入八分王公。其不入八分公,及鎮國、輔國將軍,皆冠珊瑚頂。

端午橋的原詩是一首七律,罵李鴻章不帶半個髒字兒,卻切中肯綮,鞭辭入裏,居然能從珊瑚頂說到寒食節,盡將一代名臣的款款私衷暴露無遺。先把原詩抄在這裏:

珊瑚頂子八王台,三眼花翎問剪裁。

放踵何妨多割地,刮皮豈便不成災。

熱中腸腑消寒食,無底橐囊趁有財。

靴裏自慚無別樣,能開足下幾分懷。

此詩頭聯二句,說的當然是李鴻章位極人臣,封賞冠有清,唯花翎得而複失、失而複得,升沉之劇,也有點兒難看。頷聯先用《孟子·盡心上》“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起句,似褒而實貶,仿佛是說:為了國家奔走四方,腳都磨傷了,那還不如多割讓些江山,讓自己的國家變小一點兒,奔走起來就不那麽累了,此句所刺,當然是馬關議約之事。至於萬一不留神將“八王”看成了“王八”,我想端午橋也不至於反對。

至於“刮皮”,是有故事的,李鴻章跟下僚接談,往往喜歡開尋釁玩笑,什麽叫尋釁玩笑呢?就是言談間故意露出些揭人瘡疤的味道,使人於窘迫難言之際賠笑解慚。像是李嶽瑞《悔逸齋筆乘·李文忠軼事》就記載著李氏接見廣東新任藩台裴伯謙時,開口第一句話就說:“你要刮廣東的地皮去了罷?”端午橋用“刮皮”作典,可知李鴻章如此談鋒,是慣例。頸聯以“熱中”“寒食”“無底”“有財”同句作對,十分巧妙,所揭露的,當然還是李相國對於名利之絕不鬆手,正因為自己是這樣的人,所以開起他人的玩笑來,也總是黃金黃金,如假包換的一顆黃金赤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