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四個 從科場到官場的眾生相

今人風靡,古人趨鶩,近一千五百年來根本上沒有改變或革除者,就是這從科場到官場的一端。看起來揭櫫著新式教育,分別出許多科目,擴充起知識的領域,也推動了中國社會向多元的競爭價值搶步而前。然而,一個又一個古老的故事往往和現實如此神似,而令今日的讀者驚詫不已:原來曆史並未成為陳跡,它隻是我們深刻的投影罷了。

下巴掉一個

浙江省有個頗具名望的秀才,叫查秉仁,字樂山,才八九歲就進了縣學。非但文章有理致,還寫得一筆好字。讀過他的製藝之作、看過他書藝的人,都讚說是“狀元之才”,這話稱許了快二十年,就變了味兒了——尋常三年一大比,當然得秋闈得意,才好進京赴禮部會試。可是轉眼間幾度鄉試入場,查秉仁的文字始終不能受賞於試官,捱到二十七八歲上,秀才還是個秀才。

可是既然走上這一條寒窗苦讀之路,非皓首窮經不足以成就功名,隻好逢考年便進場,試來試去,試的簡直就是運氣,哪裏是身手?

這一年八月,援例入場之後,查秉仁揮毫成稿,完了八股,再寫試藝詩,也是連行直下,不過二三刻工夫便寫就了。可想到謄抄這一道手續,耗時費事,不如先小憩片刻的好。人才睡下去,就聽見耳邊有吟哦之聲,誦道:

芳樹鳩鳴後,新巢燕到初。一聲驚鳥夢,何處走雷車。

半子萌來久,三陽鬱欲舒。已經蒸勃勃,難更遏徐徐。

衝激淩高頂,砰鏗轉太虛。驟聞音擊格,才展氣吹噓。

好雨催扶耒,輕陰待荷鋤。年豐應奏瑞,太史有占書。

聽到落句,查秉仁猛可驚醒,暗道:這不是我剛剛才寫完的詩嗎?今日堂上發下考題,詩題是“雷乃發聲”,這個詩題,語出《禮記·月令》:“仲春,日夜分,雷乃發聲,始電。蟄蟲鹹動。啟戶始出。先雷三日,奮木鐸以令兆民曰:‘雷將發聲,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備,必有凶災。’”而一旦聽見這嗓音粗嘎的吟誦,不正是攤在小矮幾上、自己方才所寫的詩稿內容嗎?可是人在考棚之中,四顧不過咫尺,究竟是誰在念自己寫的詩呢?若是有人也寫了這樣的一首詩,應該跟自己一樣得意,但是怎麽能因得意而朗聲誦讀,難道不怕監考的人以鬧亂試院給轟出去嗎?就算不給轟出去,難得這樣佳妙的詩句,難道不怕讓人聽了去、剽竊了去?

就在這猶疑之際,忽然見側牆上鑽出來一張鍋麵兒大的臉子,接著,底下又浮出來一抹肥大的胸腹,麵色青,牙似獠,可不就是個鬼嗎?查秉仁聖賢書讀久了,別的功德未必如何遠大,膽識倒略有一些,登時衝這鬼道:“我久困場屋,鬱結甚深,能見鬼也是活該自然;倒是閣下,什麽像樣的富貴中人不好去祟,祟上了我,你不也跟著倒黴?”

此言一出,牆中鬼大樂,齜牙笑道:“我早有一篇佳作,想想要幫襯幫襯場中有福之人,掄一個解元到手。無奈方才尋了一遍,這一科,都是群福澤淺薄的士子,當不起我這篇文字,倒是你小子,這首應製詩寫得鏗鏘有聲,很有幾分氣力。我想把我那篇文字奉送了,提拔提拔你,你道如何?”

查秉仁轉念一想:場中魑魅魍魎的故事何啻萬千,幽冥恩怨,陰陽虯結,相互轉為報施,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如今雖然完卷,畢竟尚未謄抄,這鬼要是有幾段佳文,何妨參考則個?於是一拱手,道:“承教!”

牆中鬼當下應聲念道:“‘香油煎鯗(音想)魚,豆油炒千張’,這兩句當作破題,不是太妙了嗎?”

原來這一天的考題是“由也千乘之國可使”,出自《論語·公冶長第五》。八股文命題,原本就是借著要求士子們熟悉經籍的用意,刻意割裂原典。本來《論語·公冶長第五》的一段文字是這樣的:“子曰:‘由(按:指子路)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那是孔夫子答複孟武伯的問題:子路稱得上是個“仁人”嗎?孔子的答複是:“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算是個大國了),可以派他去職掌軍事,至於他是不是個仁德之人麽——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牆中鬼念的這兩句破題卻是坊間市上沿街叫賣小吃的販夫們經常吆喝的“麻油煎鹹魚”、“豆油炒豆腐皮”。

查秉仁一聽之下,不免狂笑了幾聲,道:“這是坊市之間的嚼口,以之入於時文,會笑死老百姓的,這不是丟我的臉麽?”一麵說,一麵抄起矮幾子上的硯台,順手一潑,便將硯池裏的墨汁統統灑在那牆中鬼的一張大臉之上了。可說也奇怪,也便在此一瞬間,牆中鬼不知怎麽用力,忽地伸出一支朱砂筆來,猛裏朝前一遞,點上了查秉仁的前額,但見查秉仁連連點起頭來,口中支支吾吾了半晌,聽來不過是一聲又一聲的“好”字。不但叫好連聲,手中也不閑著,捉起筆來就把那兩句“香油煎鯗魚,豆油炒千張”錄寫到試卷頭一頁的題目之下,成了十足的破題。

從前老科舉時代以八股文取士,行之既久,遂有定格,開篇數句,必須點破題目的要旨,稱為“破題”。不過在考試現場,往往有不同的斟酌。有的考官非常講究形式整秩,所以破題的兩句得依照規矩直接書寫在題目下方、命題紙頁之上。有的地方、有些考官沒那麽龜毛,破題寫在題紙上順帶繳回亦無不可,答題卷紙上添寫一過更無所謂。破題的格式事小,破題是不是能夠震懾主試之人,倒成了明、清兩代政府官僚係統消磨士子精力和才具的重要程序之一了。話說回頭:查秉仁那筆娟秀的小楷一落紙,寫下看似破題的兩句,但聽得側牆之上傳來一陣“哇哈哈哈……”的狂笑,而查秉仁倒似乎並沒有察覺什麽異樣。

考這麽一趟,不是一篇文字就打發了,還有二、三場。在查秉仁自己看來,今年之作,筆筆順暢流利,所以到了二、三場上,莫不悉盡心力而為之。

這便再岔出去說說考試、考官。明、清兩代科舉取士,無論是舉人或進士,都稱他本科考試的主考官為“座主”。鄉試也好、會試也好,座主皆由皇帝親自簡派重臣擔任,考差是個苦差,但是也有榮譽職的意思,表示皇上信得過此人,能夠為國家舉薦、甄別出真正的人才。

當然,有心貪贓者也往往因為泄漏關節而發財,稱學差為肥差,亦非過分。“座主”既是京中的名公巨卿,主持考試,當然不能自己一個人看卷,是以還得差遣助理閱卷的許多陪考官,將士子的卷子分別單位,再行看卷,這單位就稱“房”,所以襄理閱卷的同考官又叫“房官”。會試這個等級的房官,例用翰林院的編修、檢討以及進士出身的京官;至於鄉試這一等級的房官,就專用在本省服官而有科甲出身背景的人。因為這樣的官一定是外省來的人,比較不至於因為親眷故舊戚誼之故而有所包庇。

且說這一科鄉試裏,有位同考官是翰林院剛散館、出任浙江金華知縣的這麽一位太爺,平素頗自命不凡,眼底沒什麽值得看的文章,見了士子就罵不讀書,見了同僚就罵長官不讀書,見了長官就罵天下人不讀書,總之罵盡旁人不讀書的時候要是用來讀了書,那也不得了了,何至於隻能以知縣出任同考官呢?

不過愛罵人者,往往亦不吝於笑人,這一天讀到了“由也千乘之國可使”的破題,居然有“香油煎鯗魚,豆油炒千張”之語,不覺開懷大笑,未料笑得興起,沒留神,一副下巴頦兒猛可之間掉了下來,張口閉不上,有話道不出,左右伺候的沒見過這個,還當這房官忽然之間得了怪症,一麵趕緊讓廝役人給扶進內室榻上暫且斜欹著歇息,另外喊了巡綽士兵請主考官來探視、作主。

閱卷之地是貢院的“內簾”,有叫聚奎堂的,也有叫衡鑒堂的,也有叫掄才堂、衡文堂的。堂東是座主的居處,堂西是諸房官的寢室,這廂一呼喊,那廂便聽見了,正好此科的座主跟這房官還有同年之誼,趕過跨院兒來一看,見這房官躺不躺、臥不臥,坐也坐不直、趴也趴不穩,就會皺個眉毛咧張嘴兒傻笑,一邊兒笑、一邊兒還流淌著哈喇子,勉強朝外間屋的案上抖手打哆嗦,座主看著可憐,直說:“唉呀呀!老年兄素稱康強,怎麽得了這麽樣一個怪病呢?”

房官越想辯解自己沒病,就越是顯得擰眉歪嘴、怪狀十足。座主裏裏外外打量了好半晌,才勉強意會過來:房官這是在告訴他,正看著卷子——那麽一定是卷子上有什麽要緊的文字,讓主考官的這位老同年如此激動,恐怕還動了氣血呢!

於是這位座主踅到外間廳上,拾起案頭查秉仁的那份卷子——當然,拿時沒留神,漏了題紙,也就自然沒看見前頭那兩句“香油煎鯗魚,豆油炒千張”——等再回頭看一眼裏間屋之際,但見那房官笑容可掬,仍兀自抖著手,顯得異常激動。

座主很快地將手中的卷子瀏覽了一遍,不禁撫髯微笑,道:“真真是好文章哪、好文章!老年兄呀老年兄!人都說你恃才傲物、摒抑後生,殊不知你是真愛才的,能夠拔擢出這樣一個文理清雋、更兼鐵劃銀鉤的佳士,無怪乎如此感動呢。這份卷子我且持去,同副總裁好生研議研議、賞讀賞讀。”說完隨即拱拱手,扭頭就出去了——他老人家沒打誑語,還真是立刻找來了副總裁與其他各房的考官一同會商,看看這一科的文字裏,有沒有比這一篇還要好的?座主如此示意,已經很明白了:“這份卷子,我看是個‘解元’的架勢,諸君之意若何呢?”

副總裁原本是個仰體尊意的個性,在旁一力幫襯,連聲讚賞,其餘眾房官自然也隻得唯唯諾之,大家都交口稱頌座主眼光獨到,解元慶得其人,如此發解到京師,也一定為朝廷舉薦出卓越的人才。好了,就這麽發了榜。查秉仁,果然中了解元。

可原先那房官可著了急,一出闈,到處訪求接骨名醫,好容易一巴掌把下巴頦兒給推回去了,等看了榜,發現查秉仁是解元。連忙調出原卷一核對,看看果然是令自己笑掉下巴頦兒的那一篇文字,這才慌慌張張去找座主。

“大人!”雖說是同年之誼,房官可不敢跟座主稱兄道弟,還是本本分分行過了禮,道:“查秉仁這個解元一發,從此大人和卑職,可就一塊兒名聲掃地啦!”

“你這是說哪兒的話?”座主還當這房官是客套,笑著說:“查秉仁文章本來就十分好,莫非是因為出於老年兄門下,老年兄特意地作如此過謙之詞罷了?這,同你平日持論可是大不相同啊!”房官打從袖筒裏摸出那份題紙來,道:“無論下文如何,觀其一破,盡可知矣!這查秉仁居然能把子路(按:由,諧音油)煎了鹹魚,還炒了千張,大人!這——萬一傳揚出去,是不大像話呀!”

眾考官輪番看了看這卷子,都笑了,但都也笑不久,因為題紙底細具在,如此行文而能居於解元,考官豈能有不問罪者?百般無奈之下,此科擔任監臨的浙江巡撫硬著頭皮說:“隻能這樣了:我行一紙文書,前去他縣裏將人發落了來,讓他當場重寫一份,換了卷子,也就罷了。”

發落查秉仁跑這一趟還另有用意:所有的考官們都想問問他:究竟是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而敢在破題之處寫上這麽樣的兩句荒唐之文?查秉仁不敢隱瞞,渾身上下打著寒顫,把考場裏的見聞說了一遍。重考官似乎都很滿意,因為座主說:“倒是陰錯陽差嘍!我看那牆中之鬼,定是魁星下凡,必欲為這一科添點兒佳話,否則我等走馬看花之際,說不定等閑視之,還真看走了眼,讓這佳士的文章徒留遺珠之憾——是罷?”

“陰錯陽差!是是,陰錯必得陽差!”那房官摸著自己的下巴,喃喃地說:“居然卑職這下巴落得這麽好!”

場中少一個

浙江嘉興縣有個秀才,叫吳蘭生,祖上開一爿牙行,早些年媒介交易,之後也隨著相熟的買賣家湊份子。一開始隻不過是幫襯人的本錢,久而久之,有了往來供需的眼力,知道物價貴賤、流通有無,生意漸漸做得大、也做得多了,賺多賠少,自然發跡。一連兩代,吳家富厚殷實,傳到第三代這吳蘭生的手上,買賣做得益發順當。吳蘭生的父祖皆是年壽不永的命,未過花甲,便先後辭世了,但是這兩代人生前,打從吳蘭生很小的時候就刻意培植,希望能誘導他從儒生事業入手,博一個功名回來,於是舍得能開銷大筆的家貲,訪聘時文高手,為這孩子開蒙教讀,就是想著能從吳蘭生開始,改換改換門庭。

話說兩位老人家辭世之後,在生意上,吳蘭生少了前人指引,自己儒而兼賈,畢竟兩頭吃力,然而舉業艱難,還是不如賺錢來得實在,是以在時文製藝的鑽研上,便漸漸生疏了。這一年逢著酉年,是大比之年,吳蘭生眼看天氣漸漸地暖了,卻始終無暇念書,內心先是焦急,後是無奈,末了一歎氣、一跺腳,又打定了一個作罷之念。

不料就在決意不進場的這一天,吳蘭生夢見爺爺和爹爹一道兒回家來了,一進門,那爺爺便疾言厲色地斥道:“你若不去應考,場中便少了一個孝廉,這是違逆天理,違逆天理,家門凶險,必有大禍臨頭的!”

吳蘭生苦著一張臉,申辯道:“功名誰不想要呢?無奈我筆底的斤兩,我自己比誰都清楚,胸中無文,進了場,連題都看不明白,如何考得?”

“胸中無文?”吳蘭生的父親說:“這個容易!今科的題目是‘鄉人皆好之’,咱們有個本家,與你同輩兒,可年歲大得多,他叫吳蘭陔——人家,可是時文名手,早就寫過‘鄉人皆好之’這一題,他就是時運不濟,屢考不中;萬一灰心散誌,一朝不進場,再要拾起筆墨書本兒,可就難於登天,說不得終身也就不進場了。”

“雖說吳蘭陔先生久困場屋,和你一樣,功名也還未曾到手,不過,他今科一定會下場的,隨身的巾箱之中,也必定放著他那本兒文集,集中當然少不了此文。你入了試場之後,開考之前,訪著吳蘭陔先生,借請教之名,向他求問此文,他一定會給你的,一旦給了你,你抄錄一過,不就有了文了嗎?”

說起吳蘭陔,在浙江一省,甚至鄰近合為江南一闈的安徽、江蘇兩省裏,都是了不得的知名人物。此人也是夙慧,讀書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右手畫圓、左手畫方;六歲進學,九歲通經,到了十二歲上就已經在大令和府台麵前作過文章,可也是個蹭蹬場屋的命,有兩句自嘲詩:“聖朝難遇當知命,幽居易老懶傷春”,這兩句詩裏的“知命”不隻是說自己考運不濟、舛誤由天,不再力求強仕,也一語雙關暗藏了“五十而知天命”之意,換言之:寫這兩句詩的時候,吳蘭陔已經年過五十。

算一算:恩科不計,三年一比,他至少已經考過十三回鄉試了。屢試不中,給人作西席,教養子弟、求取功名卻卓然有成,三十年夏楚在手,案前窗下出了二十多個舉子、十多個進士,還有六七位翰林公,這在今天,可以成為一個舉國爭相供養的補習班名師。

吳蘭生的父、祖成了鬼,通陰陽兩界消息,知道吳蘭陔手上寫過“鄉人皆好之”的題目,這麽一指點,吳蘭生心頭大樂,夜半樂醒,微覺是夢,第二天趕早上祠堂給父親和祖父上了香、磕了頭,這就當真做了入場的準備。平日裏往來熟識的商家看他講起生意來往往心不在焉,似有旁騖,問他,他也不隱諱,直說:“內心還是時時記掛著秋闈一搏呢!”

“應該有把握罷?”問的人顯然是不放心。

吳蘭生是這麽說的:“我不進場,場中就少一個孝廉啦!”

且岔出去閑說兩句“場”——也就是考棚、號舍。到了秋闈大開,循例分三場,八月初九這一天考第一場,十二這一天考第二場,十五這一天考第三場。

鄉試考場分部隔絕,上下職責分明,關防嚴密。考生經點名入場之後,按號就位,攜帶文具、食物、炊具、衣被,向有定製。入場時的搜檢也極其周密,進場之後封門巡邏,考期九天,食宿皆在號舍之中。號舍上有瓦頂,每間隔以磚牆,南麵無門,以利監臨派隨員、士卒查察巡視。考生進了“號子”以後,用油布作簾,勉可遮蔽風雨。

以今日之尺量之,號舍高八尺、寬四尺、深四尺半,所謂“立不能直腰,臥不能伸足”,左右手是東西向的兩堵牆,在離地麵三尺和一尺半之處,砌有上下兩層磚邊,可供搭放兩塊木板,白天裏伏上層、坐下層,這就是桌椅了,到了夜裏,把兩層板子抽下來地上鋪了,就算睡榻。

號舍一向是供給飯食的,這是官家賞賜,士子不用花錢,所謂“天祿”,可是飯食過於粗劣,能勉強度日的士子們往往不領,就號舍裏各自生火炊煮三餐。試想:時值八月半,北方各省還倒罷了,長江以南正是酷暑天氣,烈日熏蒸、爐火灼炙,遇雨則巷弄泥濘不堪,加之以巷底有廁所,更是惹得蚊蠅遍室,惡臭衝天,人說:“三場辛苦磨成鬼,兩字功名誤殺人”,的是不假。

相傳光緒初年合肥老貢生蔡卿五,活到八十四,死在貢院考場之上,就在萬把個士子還正振筆直書之際,老貢生的屍體給用繩索吊出闈場“明遠樓”的高牆之外,其狀甚慘,令人不忍卒睹。

據說他老人家臨死前喊了聲:“其臭——可知也!”都說老人家死不登科不足為奇,就是那句遺言,指的是自己的文章還是考棚的環境,外人還真不得而知呢。乃有挽聯雲:“可憐明遠樓頭月,曾照先生廿四回。”

話休煩絮。說到吳蘭生下場,就在點名搜檢過後,諸生在號舍裏安頓,有那麽一兩個鬆緩的時辰,安頓好的人還可以自由行動,打打招呼、串串門子,吳蘭生就是趁著個空兒去找吳蘭陔的。找大名士一點兒都不難,隻消隨便攀問一聲,說:“蘭陔先生今回入場了沒有?”被問的人就算答不出,旁邊兒耳聞滴漏者自然會代答:“可不就在某字號某棚裏麽?”

訪著了,吳蘭生蝦腰一長揖,身形矮了大半截兒,早就準備好的一大串兒恭維久仰之詞順口溜了,接著說了幾句閑話,才若有意、似無意地提起:“久聞先生有‘鄉人皆好之’一節題文,士林傳誦多時,蔚為傳世之作。可有乎?”

吳蘭陔經這開門見山的一吹捧,鼻子也腫了,胡子也翹了,肩一抬、腹一挺、胯股軸兒一晃悠:“是有這麽一篇文字的。”

“小子不敏,與先生居隔數十裏,不能親炙;向欲拜讀,又惜無良緣高會,但是孺慕之意未常稍減,今日得一睹先生風采,足慰平生,若能略識幾行先生的文理墨韻,更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了!可否請蘭陔先生出文賜教。”說著,吳蘭生又是一揖及地。

“這有什麽難處?”說著,吳蘭陔從身後北牆上那個專供士子們置放雜物的尺方小洞裏抽出一本線裝小書來,抹唾沫前翻後翻、查找了好一陣兒,找著了。吳蘭生接到手裏一看,封皮兒上寫著“蘭陔餘墨”四個筆跡娟秀的小字。不消說,這《蘭陔餘墨》就是多年以來令吳蘭陔困頓場屋卻揚名天下的製藝之作的手抄集子了。果然,順著吳蘭陔那隻又長、又彎、又藏汙納垢的小指甲蓋兒一眼看過去,可不就是一篇“鄉人皆好之”的文章麽?

吳蘭生作勢飛快地瀏覽了一遍,看起來是雙膝一軟的那麽個模樣,往考棚中的土地上一跪,歎道:“此文——大是佳——妙——呀!”

“是麽?”吳蘭陔依舊瞑著眼捋胡子,想是這般的讚賞,已經身受過許多回,不足為奇的了。

“先生!這篇閎文,實在可入昭明太子之選呀!小子有一不情之請:可否容小子攜回號舍,恭錄一回則個?”

吳蘭陔給捧上了天,還在雲端上迷迷糊糊不知高下,聽他這麽懇切相央,全無抵禦,登時就答應了。畢竟是牙行裏媒介生意的勾當做得多了,方麵周圓,三兩句話賺回一篇佳作,吳蘭生閉目靜坐,好整以暇地等著發了卷紙,當場就謄錄起來。

先發放卷紙也是個不得已的慣例。想這闈中士子少則數千、多則萬許,應試三場雖說就是幾篇文章,但是有人才思敏捷,有人神智枯澀,所以打起稿子來所需紙張往往多寡不一,主試者多半給方便,還會先發放起草用的卷紙。吳蘭生領了稿紙,立刻捵筆濡毫,將吳蘭陔的文字給抄了下來。

吳蘭陔洋洋得意了一陣兒,想想又覺這吳蘭生來得尷尬,於是趁著場中還沒定下來的當兒,連忙尋了去——結果還真讓他找著了,一看吳蘭生已經在抄錄自己的文章,不覺大驚,道:“尚未出題,何得有文哪?”

畢竟是生意浪裏的慣家,吳蘭生立時放下筆,垂首肅立,氣定神閑地說:“小子讀先生之文,愛不釋手,索性恭錄試卷,以誌欽佩之意。萬一考題發下來,小子又著實無隻字點墨以應之,那麽就用先生的鴻文繳了卷,就算文不對題,也就是兩字‘不取’而已,能謄抄兩遍先生的文字,於願已足,甘心得很,算是不辜負這三場折磨了。”

吳蘭陔聽得又是一陣心酥骨癢,拱拱手,連聲賠笑道:“那倒是我連累足下了,奈何!奈何!”

等這天夜裏試題發落,果然是“鄉人皆好之”。吳蘭生之顛倒喜悅自不待言,吳蘭陔則不勝悔恨,自料:得意之作既已被人錄去,當然不能複寫,想來這也是天意,恐怕我這功名之念,也是終身不得售的了。於是信筆一揮,草草完卷,神喪氣沮地出了號舍,原本準備打鋪蓋回家的,卻遇見不少也來應考的門生,苦勸這老秀才,無論如何應該打起精神將三場考過,把該吃的“天祿”吃完,不辜負聖朝雨露,才算是了了今生誌業。

在《莊子·養生主》上有這麽一句話:“官知止而神欲行”,這話很難語譯,因為並非尋常生活裏那種唾手可得的體會。誠然要解釋起來,隻能把“官”和“神”暫且拆分成兩個不同層次的心智活動,意思是說對某事熟練、嫻巧到一個地步,已經不再依靠平常官能的反應、思維,而是一種隻能姑且名之曰“神”的東西,在主導著這事。

也可以這麽說:吳蘭陔既然已經灰心失望,對於仕途上的前程全無熱中,所以放開神思,不事雕琢,反而縱橫奇正,行氣慷慨淋漓,文理嶔崟磊落,三場事畢,更有一番脫髓換骨的潔淨清滌之感。仲秋時節,神清氣爽地出了闈場,這天出闈時落了些小雨,隨即天朗氣清,接著,一輪皓月便悄悄爬上樹梢,吳蘭陔留下了這樣一首《秋興》:

鬆風夜引萬刀橫,雨後淅零淬劍聲。

有酒頻催詩意老,無弦更覺客心清。

吟追律細敲壺缺,歎看煙輕拂月明。

莫笑憂懷思伏莽,初涼天氣已涼情。

孰料九月初九發榜,吳蘭陔這老貢生居然中了第十七名舉人,他自然是大喜過望,也頗有惴惴不安之感,自覺:若論文章體格深致、間架森嚴,還當是舊作來得“得體”,於是趁著新科舉人入見座主的當兒,袖筒裏搋著那本兒《蘭陔餘墨》,找了機會,私下跟主考的“座師”請示通融,說:“大人!門生薄有微名,登科不免招惹諸般議論,而闈中所作,實在是聊以塞責罷了,還請老師將彼文易以此文,雖然是一篇舊作,畢竟體麵得多。”

私下懇托這樣的事,在清代不算舞弊;畢竟人已經考上了,功名到手,換一篇“闈墨”固然是為了考生的自尊,往往也粉飾了座主的顏麵。尤其是像吳蘭陔這樣的大名士、老名士,如此請托,主試的人巴不得兜攬成自己門下,自然希望考卷上的文章更體麵些。

這座師還當真將《蘭陔餘墨》捧在手掌心兒裏,把那篇舊作反複讀了幾遍,笑了笑,道:“要換文,不是不可以;隻不過此文若在場中,未必能夠中考官之意的。因為閱卷有如走馬觀花,乃以氣機流動者易於觸目動心。你這篇文章自然是高手名作,然而不反複讀個幾遍,還真咀嚼不出個中精義來——試問:簾官閱卷,哪兒有那麽些閑工夫呢?”

一聽這話,吳蘭陔大徹大悟,其內心的喜悅,實遠過於中舉,在次年春闈之前,就且選且編、夾批夾評地寫了一本《讀墨一隅》,成為上下百年間關於科考文章最具權威性的指導工具。

至於那位吳蘭生,可是名落孫山之外了。他找來題名錄仔細研讀,發現吳蘭陔竟然中了,這內心的失望、挫辱乃至於怨恨,充盈著三萬六千毛孔,發了狂性,大步跨進祠堂,抖手把香點上,口噴白沫、念念有詞地說:“奈何父祖如此,居然誆騙子孫?”說著時,想起八月半出闈以來的這些日子裏,自己整頓衣冠、備辦筵席,到處去張揚,反思之下,不過是一番醜態,可該有多麽地不堪呢?

當下忽然忍禁不住,吳蘭生轉而高聲喝罵道:“你們這倆老東西,既然這樣戲辱我,說什麽我若不去應考,場中便少了一個孝廉的鬼話!日後休怪我絕了你們的血食奉祀!”罵罷,抹著眼淚鼻涕回家去了。

當天夜裏這父祖二鬼還是來到吳蘭生的夢裏,臉上盡一片疼惜憐憫之色,可這父親還是忍不住訓斥了兩句:“這也是你的無知呀——不肖的!此中自有天命,你若不進場抄截吳蘭陔的文章,他看了題,一定會默誦舊作,抄錄完卷,那便又考不上了——場中,不就少了他這個孝廉嗎?”

“他吳蘭陔中與不中,與我何幹?”吳蘭生猶自不服,夢中嚶嚶啜泣,頻頻拭淚。

父親歎了口氣,接著說:“闈中飯食,出自帑項,也就是天子之所賜,謂之‘天祿’,生來注定要吃幾頓,是有定數的,哪兒能隨己意妄自更改的呢?”

沉默許久的爺爺也在這時慢條斯理地說:“你命中還得考一次,不完事,總不得安靜的。”

吳蘭生聽進這話,悟了——命中還得考一次,沒說這一次就準會中不是?三年之後重赴首邑、入貢院,少不得見到許多熟麵孔。許多好事而刻薄的都還特別有記性兒,一見他又來了,紛紛上前道:“蘭生兄!前此得了極妙的文章,尚且不能入彀,今回來幹什麽了?”

吳蘭生果然悟得透徹,他答得多麽豁達:“公等皆是奪魁掄元之手,請自便、請自便!我算什麽?我不過是來領吃幾頓該我的‘天祿’罷了。”

吳蘭陔與吳蘭生畢竟對科考這件事有了一致的體悟——在吳蘭陔編的那本《讀墨一隅》裏,有署名“天祿遺老”所作的長序,“天祿遺老”是誰?就是吳蘭陔自己。一場鄉試下來,他和吳蘭生都知道了一個精深微妙而為天下人共謀掩藏了上千年的秘密,那就是:科考考的是運氣、是命理,不是文章好壞、才性高低,更無關乎人品清濁、德操優劣。天祿在數,吃一頓兒少一頓兒,如此而已。

衙裏多一個

江西南昌府華家是大戶,養了個少爺取名三祝,小字多官,由於是老生子,父母溺愛得緊,凡事聽其所為,以致舉止全無管束,書讀不就,生意學不來,終日通衢大街上晃悠,見有鳴鑼開道的熱鬧,知道是做官兒的經過了,便湊附上前,跟隨著入衙入署,觀看這些大老爺們升堂理事。

南昌是江右首邑,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知府衙門,乃至於縣太爺的衙門,都在幾條相交相銜、縱橫如阡陌的道路上,此衙無事,彼衙有事,往來總顯得十分忙碌。這華家的多官兒是不是名字取壞了?沒有人敢說,可他生小至長無所事事,就是愛看官、想做官,扒扯在人群肘腿之間看見了當官的打人、罵人、教訓人、詬辱人,而小老百姓裏卻沒有一個敢抗聲違意的,這等派頭兒,是多麽的威風?多麽的神氣?

心頭豔羨,不如日常演練——華多官兒既然名叫多官,又是個少爺,在孩提時代,闔家上下,自然沒有誰敢拂逆他的脾氣,總陪著他玩兒這當官的把戲,奶媽子、小丫鬟、司閽的、掌廚的,乃至於賬房先生甚或是西席塾師,都不得不捱他的鞫審、受他的提訊、聽他的發落,甚至吃他的板子。這一套官儀官事,搬串起來的確有模有樣,坐在堂上的小太爺畢竟是個孩子,人陪著樂一會兒,也無傷大雅。

然而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華多官當假官當得樂之不疲。因為園子門兒一關,內廳桌案一擺設,兩旁衙役、身後師爺、階前囚犯、屋裏獄卒,家中現成的下人都能搗飾裝扮,而總是扮官兒的華多官實實不知其官為假,也就無所謂入戲太深,不可自拔了;因為不自知身在戲中,也就無所謂串演什麽了。

有時正升著堂、理著案,猛可遇上家裏出了點兒什麽事,其餘人等不得不恢複原形本相,自去打理生計了;獨獨他還回不過神來,往往不是嚎啕啼泣,便是怔忡恍惚,原來已經是個除了官威連個屁都不知道該怎麽放的德行,一旦失魂落魄,就益發愚騃癡傻起來。親友之間自然少不了暗中議論,是以背著他那一雙年邁的父母,都叫他“華瘋子”。

由於往來的不是家人,就是家奴,一般心存厚道,不忍以瘋人視之、謔之的,很難跟他說實話;即便說了,他也不肯信,仍是渾渾噩噩、飽食終日,“好官我自為之”。至於有心欺他、誆他,著意讓他沉迷於官威官樣之中,不可自拔,好在背地裏訕笑的,也所在多有——這一類的人,可就防不勝防了。不知什麽時候,有人囑咐了他兩句,說:“在家裏當官不是個派頭兒,得上京裏當官才算真本事呢!”

華多官自然聽說過京中有六部九卿之名,況且年歲漸長,老在自家內宅裏升堂問案也的確不能解癮,於是到處打聽:“京官如何得之?”

“那有什麽難處?”又有人說了:“你上京去,見著了皇帝。求他老人家賞個一官半職的,不就成了?”

“怎麽見得著皇帝呢?”華多官可是認了真。

“你沒聽說過‘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麽?”成心開他玩笑的人卻是這麽說的:“既然要做官,自然得放水而流,你坐船去,溯流而上,到那九天之巔、極高極遠之地,就見著皇帝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忽而有那麽一天,華多官瞅著個機會,順手拿了他老父擱在案上的幾兩銀子,掉頭出門,徑往江邊碼頭而去。他還真坐上了一條溯江而上的船,一路折騰到了浦口。這江寧,可是六朝金粉之地——想秦淮河畔,多少紅粉佳人、何等煙花風月?可華多官這時已經囊空如洗,周身上下沒有半文錢,正好遇見有官船要往湖北去的,正在招募纖工。

所謂纖工,又叫纖夫、纖手,就是在長江大河的所在,水利不修,天時不諧,未必利於載重溯流,往往在灘淺泥淤之處,需要助船上行的苦力,是以就有這種出賣原始勞動力的行當。華多官此時麵目汙塗,衣衫襤褸,加之以旬日來的風霜摧迫,已經略略有些瘦削了。所幸他自幼生長於富室,一身筋骨補沃得還算結棍,看上去體態仍不減魁梧,說要賣力氣,似乎還生受得起。隻可憐他一旦前去應募,便打聽“船是不是能上京?”

聽說往上行的江船來打聽“上京”,便知問話的這個不是瘋,便是傻,官船上的水手有意調侃調侃他,便問:“看你一個叫花子,上京做啥呀?”

“本官上京自有公幹,”華多官撣了撣衣上征塵,睥睨言道:“我是要見皇上去的!”

“要見皇上?那麽豈可怠慢、豈可怠慢?”水手道:“你瞧,船首燈籠船尾旗,明擺著的,這是一艘官船,自然要拉你去見皇上的,可保你見了皇上,你給什麽好處?”

華多官不識江湖險惡,哪裏知道該給什麽好處?正發著愣,那水手自先笑了起來:“這麽著,駕長每日裏發給你二十文小錢,你統統把來給了我,我就讓你上船。”

船上的人——不論是乘客、駕長、水手乃至於其他的纖夫——漸漸地,都看出來他有這麽個瘋勁兒,也都少不得拿他當耍子。興致來了,有時陪他審案,有時與他論政;興致不佳,往往惡聲惡氣羞辱他癲狂癡傻。一艘偌大的官船上二三十口人,看來看去,就隻有一個老頭兒另眼待之。這老頭兒也不同他作耍,也不隨人笑罵,總是靜靜地打量著華多官,打量一陣,便眸中帶淚,縮身遁回內艙裏去了。

再有些時,老頭兒察覺華多官食不得一飽,寢不得一暖,也沒有隨身行李幹糧,便時不時地周濟他些衣食。總之,不隻是和顏悅色,還流露著無限憐恤的情意。

這一天,船行才入湖北省境,便遇上狂風驟雨。駕長是老檣櫓了,一見這光景便知不利於行,得就近找個能避風雨的港汊掩匿休憩。於是又順流飄**,下行了十好幾裏路,來到一座小廟,廟前橫匾,上寫五個大字:“鎮江菩薩廟”。纖夫們哄然一聲對著船上這班水手笑道:“來到你們這幫搗子的地頭兒上啦!”駕長也隨即下令:“就在此廟棲避兩日罷!”

“鎮江菩薩廟”裏根本沒有菩薩像,號稱菩薩,實則供奉著的是老鼠。江船之中奉鼠為神,不呼鼠而呼“菩薩”——再向南去,到四川就不稱“菩薩”而稱“教主”,再南行到貴州,連“教主”都稱不起了,但是船夫們也不敢造次,仍呼鼠為“管事”,總之是“高稱”。這“鎮江菩薩廟”廟裏有香案,有神龕,廟後還有一小間、一小間足可容人的泥牆土室,據說也是為一窩一窩的老鼠打造的,倒是人睡進去,恰好一人一方臥鋪。

這官船主要的乘客,看來就是那內艙裏的一家人,可是一連幾天下來,僅老頭兒一人探頭探腦地出入往來,其餘內眷究竟有幾個,都讓水手們捉摸不清。可人家是官雇接送,非比尋常,誰也不敢多問,倒是這會兒要在風雨之中登岸了,總得伺候著進廟裏去歇息歇息罷?駕長蝦腰杵在內艙門外請示,但聽得還是老頭兒說話:“內眷微恙,主人家都不上岸了,這兩日舟中坐臥起居,一應庶務,還是由老夫獨自往來料理罷。”說著時,鑽身出來,指著華多官道:“這小夥兒看著挺老實,能否借個駕,幫襯老夫一二日?”

看光景是漫天風雨,船隻行不得也,根本不會有什麽纖差,駕長樂得做一個順水人情,便指使華多官留下來,聽任這老頭兒差遣,自己則帶著眾水手舍舟登岸,到廟裏躲避風雨去了。

且說這老頭兒瞅著艙中四下靜悄,而船篷之外風狂雨暴,看似無人接近,遂欺身近前至咫尺之地,仔細打量著華多官,一個禁忍不住的模樣,還伸手上前向他臉上摸了一把,不多會兒又是眶中泛淚,猛地搖搖頭,啜泣起來。他這廂哭,內艙裏頭也傳來嚶嚶之啼。華多官哪裏見識過這個?一時也沒了主意,隻能愣生生聽那老頭兒一邊哭,一邊說:

話說到這裏,內艙裏原本就止不住啼哭的年輕婦人又放聲嚎啕起來。

“倒把我這薄命的女婿猛地驚嚇過去,從此再也沒有氣息了。”老頭兒再也說不下去,也跟著哭。

華多官聽著覺得可憐,趁那老頭兒沒留神,伸指稍一撩掀那內艙的門簾兒,可不?裏頭朝外迎著的是兩隻動也不動的腳巴丫子,跪在被窩旁邊掩麵痛哭的年輕女子,不消說就是老頭兒的女兒了。

過了不知有多久,還是老頭兒先止住了哭,一抽一搭地繼續說:“我這薄命的女婿不當官還則罷了,當上了官,反而要害得我父女倆輾轉道途、流落異鄉,也隻能乞討度日,要說回轉故裏,恐怕比登天還難呢!”

華多官聽到這兒就不大明白了,插嘴道:“何至於如此呢?連我這沒出過門兒的都知道:你尋一個渡頭登岸,招呼一艘下江的船隻,不就打從原路回家了麽?”

“你小哥不替老朽想想,”老頭兒說著,自己把門簾掀開,朝裏一戟指:“此處躺著的,還有我那薄命的女婿呢!要為他備辦一口薄棺歸葬,再加之以我父女二人的食宿錢,這一程,少說要幾十兩銀,卻要叫老朽去哪裏醵湊?”

再看一眼那兩隻底板烏黑的腳巴丫子,華多官也忍不住哀歎起來:“可惜呀可惜!一任知縣竟有這麽難,這麽難!”

“可是小哥你——可是老天爺給老朽的一份厚賜呀!”說著,老頭兒忽地膝行而前,兩手扯住華多官的袖口,道:“你這模樣兒居然同我那薄命的女婿生的是一般無二,即令是至親之人,亦無從分辨的。依我的計議,不如就由你小哥頂了我那薄命的女婿一個名字,前去秭歸做上一任知縣;你小哥若是願意承下這份官差,畢竟一應文書俱全,我父女可為回護,也沒有外人知曉,將來宦囊所得,咱們爺兒倆二一添作五,割半均分,這就兩全其事了——小哥,你意下如何呢?”

華多官對於“宦囊所得”沒有什麽計較,倒是天上下大雨,掉下來一頂七品官兒的紗帽來,甚是料想不及。於是轉念思之:官兒,不就是越做越大的麽?如今隻身在外、飄零艱苦,倒不如再同之前在家時一般,就由知縣幹起罷——為官之道,既阻且長,要見那天邊的皇帝,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好在四下無人,老頭兒父女同華多官一起將死活二人身上的衣服換了,再往屍首臉麵上抹兩把汙泥,支開朝江麵兒的舷窗接幾盆雨水,把華多官通身上下洗了個一幹二淨,再一打量,端的是儀表堂堂、風流俊賞的一介人物,說是新到任的知縣,還嫌委屈了。

老頭兒欣賞之不足,讓剛守了寡的女兒也來打量幾眼。那小寡婦眼裏還帶著淚,卻從華多官的儀容體貌上看見了自己後半輩子的寄托和希望,她有些兒害羞,有些兒哀愁,還有些說不上來的喜孜孜的感受,像是感覺到老天爺把丈夫的病忽然治好了一般,竟然抽咽著微微笑了一下。

“我姓周,你這媳婦兒小字叫花兒,你且熟記了。”

周老頭兒可更是一番通透精明,無比幹練。他知道如此天氣,下船進廟去休憩的那些個水手搗子們一定都在室內生火聚賭,不會上外頭來招惹濕寒,遂趁著風雨飄搖之際,連夜將女婿的屍首背下船,藏匿於鎮江菩薩廟後的簷下,上覆草薦,下襯竹枕,旁邊兒還放了個空酒壺。

待翌日風平浪定,駕長和眾水手出得廟來,解纜啟碇,準備開航了,四處一張望,少了個纖工,再一巡看,見廟後簷下還躺著個醉鬼,近前推搖,才發現是那個官瘋子,而且已經死了。照故事舊例,江行途中若是死了纖工,得由駕長、水手攤派喪葬費用,可這周老頭兒做人處事實在精刮,回頭同駕長說:“這小哥替我伺候了太爺大半日,也算有功於官眷,這樣罷,三一三十一,棺木之費,算我攤一份兒。”駕長當下一撥剌心頭的一盤算珠,合計下來,省了好幾兩銀子,自然大樂,給周老頭兒一連作了幾個大揖,千恩萬謝不置。

試想:這周老頭兒,日後能不替華多官幫襯許多官場上的關節麽?

秭歸是個小縣,明朝嘉靖以後就廢了,並入歸州,不過地方上的父老還是自稱秭歸,這裏相傳是戰國時代的大詩人屈原的故鄉,隻不過到明、清時已經相當沒落了,附近隻東南方數十裏之遙有個宜昌,算是鄂西大城。

這樣一個縣分一不必伺候皇差,二不必接待欽差,三不必迎迓督撫,除了完糧納稅,就是納稅完糧,稍稍用心於民事,便可以博得一個能吏的美名。華多官哪裏是用心民事呢?分明是好管閑事,一到任就四鄉八野地鳴鑼喝道,無論諸村屯裏坊,盡管十分窮僻,百般辛苦,也要一一巡走,所謂親嚐疾苦,俯體民瘼。非但如此,由於喜歡問案,尤愛裁奪,他還特別將每月“放告”之期由原先的每月兩日擴及每旬三日,逢二、逢五、逢八,一月之中,倒有九日提刑訊案,不到半年,歸州居然號稱大治。

在那樣一個“殺頭知縣”官威浩**的時代,外官——尤其是縣級官僚這一階層——不論是俸銀也好、養廉銀也好,都不過是虛應故事而已,為官真正的利頭,還是要當官的自己長袖善舞,知道能夠從哪些“公餘”之中開銷一二,若能有一點兒良知靈明,而不傷害民生,已經算是難能而可貴的了。華多官在這一方麵無能為力,而周老頭兒卻幫上了大忙——當初說好了的二一添作五——他老人家並未食言,三年一任,他把私賬一攤,居然掙了兩千多兩銀子:“割半均分”,華多官和周老頭兒一人還能分得千把兩。

周老頭兒能如此翻雲覆雨,原來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此老從前念過幾年書,曾在衙門裏做過多年的幕友,刑名、錢穀一把抓,尤擅“耗羨”之算。提到“耗羨”,就不能不說到縣太爺的收入了。

以華多官到任的那些年來看,當時正七品的知縣每年正俸不過四十五兩,養廉銀也不過六百兩,依一般慣例,衙門裏光是養一位管刑名的師爺,就得上千兩銀子,若是再加上案總、書啟、紅黑筆等,一年所需,正常的幕僚也要支出五六千兩,如今這刑、錢二差都由老丈人包辦不說,原先“該當”搜刮的錢糧一徑入袋,也才不過二千兩,這就得以看出“羅知縣”翁婿二人算是十二萬分有良心的了。

這麽大的開銷——還不說縣太爺自己一丁點兒好處沒算呢——機關,幾乎到了征繳稅銀之際,把老百姓繳來的零碎銀角子熔了,煆鑄成五十兩一大錠的官銀,再載運入京,交戶部入庫,這一整個兒過程都可以有損耗,為了足額足數,收繳稅銀時便多收一些,俱是堂而皇之的名目,謂之“火耗”。另一方麵,征收糧穀也要事先彌補轉運、貯藏期間的各種損失,這叫“羨餘”。“火耗”、“羨餘”二者合稱“耗羨”,往往可達正式稅收的一成以上,康熙就曾經親口說過:“州縣官若隻取一分火耗,便是好官。”

一任知縣做下來,掙多掙少不算什麽,能不讓老百姓嘟囔,才算本事。盡管周老頭兒搜刮得已經心滿意足,可還真沒有什麽人抱怨。新任的上司知府姓龔,聽說這“羅知縣”是個能人,而且衙中有十分高明的“作手”,於是找個題目要來巡視,其實是想“借將”來了。

龔知府人還未到縣,底下已經爭著打聽出底細,據說是科甲出身,江西南昌人,而且還是當地望族華家大戶的外孫。一聽這“華家的外孫”,華多官不禁暗中叫苦,回頭避過旁人,跟老丈人哀道:“這回要斷送一頂老頭皮了!”

“我記得當年離家之前五六年,有個老姑姑,夫家就姓龔;我那姑姑有個兒子,我要叫表哥的,有一年中了進士,榜下即用,在京中做部曹,算算時日,或許就該外放知府了,不巧正是我這頂頭上司呢!這這這——他一旦來了,咱們衙中一見,豈不當下露餡?我還是找個題目給回了罷?”

“時隔多年,你們兄弟皆未曾往來,形貌音容,多少也有些變化,他未必想得到,更不見得認得出來。”周老頭兒說:“上司下訪,下官不得不謁,這是逃不了的差。況且此地府、縣俱在一邑之內,你逃得過今日,逃不過明日;逃得了這回,逃不了下回,一旦推托延誤,反令他人起疑,下一遭見了麵,倒要格外留心,於你反而不利。”

話不冗贅,這天六扇衙門洞開,迎進龔知府來,華多官自然是以原先知縣羅某之名上報,豈料這龔知府一眼看見眼前這官模官樣的下僚,就想起多年以前到舅家玩耍之時的小表弟來,這念頭一哆嗦,居然是:“我那小表弟當起官來可不就是這個模樣嗎?”

兩下裏再一攀談,龔知府不時地捧起手中職名冊子核對,核來對去,但覺那履曆之中有什麽不符實的地方,可一時想不起來,等匆匆辭過,回到幾條街外的知府衙門內宅,趕緊去見自己的母親——也就是華多官的老姑姑,說起今天在縣衙裏的見聞,不住地嘖嘖稱奇。

那老姑姑聽兒子這麽一說,不覺掉下淚來,道:“你舅父就那麽一個兒子,忽然就沒了蹤跡,多少年音信全無,怎不急煞人也?你既然見著了,怎麽不問問?”

“娘!人家姓羅,不姓華,是江蘇淮陰府人氏,不是咱們南昌——”龔知府說到這兒,忽地一拍大腿,又一拍額頭:“著哇!我左思右想、琢磨了半天,就滋味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兒的,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什麽不對勁來?”老夫人眼睛一亮。

“他既是江蘇淮陰人氏,怎麽說起話來,卻不是淮陰口音,反倒像是南昌府的腔調?”龔知府豁地站起身,接著臉色大變,低聲上前,在母親的耳邊說:“他要真是多官兒,那可是欺君之罪呢!”

老姑姑也嚇傻了,道:“這,這,這可怎生是好?”

龔知府接著歎道:“此事確乎兩難——他要真是我那三祝弟弟,明明一個活人,該慶生還,眼前也還是一條死路。他若不是三祝,則三祝畢竟還是存亡未卜,其生也猶死。”

老姑姑擦著淚,堅決地說:“無論如何,我得看他一眼,我得看他一眼!”

龔知府萬般無奈,隻好下令傳知縣過衙來見,華多官早知道會有這一趟傳喚,算來逃不過此劫,既然無從辟易,也隻有硬著頭皮讓他再見上一回。

老姑姑也體恤這流落在外的侄兒,趕忙叫給看個座兒,可四下裏並無下人,隻好由龔知府給撤過一張圓瓷凳來,這一交接,反而失了禮數,華多官擔待不起,直身不是、屈身也不是,一俯一仰,攙臂扶腰的,左推右搡的,倒如同他是上官,最後卻將龔知府扒坐在瓷凳上。華多官也不敢抬頭,隻好手叉袖筒、擠眉擰眼地站在龔知府身後。

老姑姑上看下看,來回打量了幾遍,終於開了口:“貴縣明明就是我那侄兒華三祝,為什麽矢口不認呢?”

華多官立刻將頭垂得更低了,把過衙來謁見之前、周老頭兒所叮囑的一番說詞給搬了出來:“野鳥何敢冒充鳳凰?相貌相似之人,所在不少,自古有之;想那孔老夫子與陽貨,不是麵貌生得也很相像,一個是聖人,一個是狂夫,畢竟還是天壤有別。”

這個孔子與陽貨故事出自《史記·孔子世家》。說的是孔夫子有一回要到陳國去,路過匡城,由於孔夫子麵貌酷似陽貨,而陽貨又曾以虐政施加於匡,致使匡人怨憤無已,這一次見到了孔夫子,還以為是仇家來了,居然將孔夫子圍困起來,拘禁了五天。用這個典故,可不隻是吹捧了華家老姑姑的名門出身,還顯示自己是能夠隨口就倒出些玩意兒的。

此言一出,果然奏效,因為連老姑姑的臉上都露出猶豫之色了——她老人家是萬萬不肯相信,自己那個瘋瘋癲癲的侄兒,居然說得出這麽有學問的言語來。主客一時無話,華多官便找著了縫兒,鑽身一揖,向著堂上凳上的兩位連聲“告辭”,躬身禮退。幾乎教那尺把高的門檻兒給絆倒了,才扭身跨步,朝外走了。

就在這一刹那之間,老姑姑猛可福至心靈,喊了句:“多官兒在哪兒呢?”

華多官沒提防這個,不知不覺回頭望了一眼,應了一聲:“唔!”

老姑姑再也無所顧忌了,揚聲喊道:“來人哪!”

這會兒能來什麽人?不過就是些丫鬟、書僮、婆子、長隨之流的仆傭人等,可原先龔知府有過嚴囑,無論如何,不可以到內堂上來,老姑姑這麽一擺譜兒,但聞外間有人答應,不見人來,反倒更添肅殺之意。

且說這老姑姑兩張眼皮向上一翻,露出一對晶光灼灼的眸子,怒道:“你明明就是我那侄兒華三祝,如何便敢背父母、瞞親戚,好官自為了呢?”華多官還想狡賴,匍匐在地,叩著頭道:“不是的!不是的!”

這是個意誌力的對決,華多官會的畢竟隻是當官,不是當鋒,登時肩膀一軟,再也擔承不住了,“哇”地哭了起來。老姑姑和龔知府在一旁複加之以苦口勸慰,折騰了大半天,時過黃昏,才讓華多官吐實,交代了這些年來的經曆。

“此事性命交關,弟弟奈何敢當?”龔知府麵對真相,並不十分意外,然而為今之計,如何善後,卻實在為難。

華多官還未曾言語,但聽屋外響起一聲咳嗽,華多官聽著耳熟,連忙同堂上的老姑姑指手劃腳了一番,好容易迸出句話:“我那、我那、我那爹——我那老丈人,老丈人來了。”

原來一屋三進,根本沒有人攔阻周老頭兒,他老人家就這麽氣定神閑地走過來了。先向龔知府行過禮,又衝老姑姑作了一揖,再回頭跟龔知府道:“此事全仗大府保全了!”

“欺君冒宦,是殺頭的大罪,我呢,不過是小小的一個太守,同三祝又是中表至親,說不得株連在內,也得摘去烏紗,我能保全什麽?”

“那就參了他!”周老頭兒笑著說。

“參了——?”龔知府、老姑姑乃至於華多官都不免大驚。

“參了。”周老頭兒臉上仍自掛著笑:“大府既不能保全,索性就參了他。參他個稅銀耗羨差多,苛擾百姓。此事未有定例,參上去也未必實責下來——往往落一個石沉大海呢。”

龔知府似乎會了意,老姑姑卻慌了手腳,華多官不意有此一著,以為自己聽錯了,半晌回不過神來。

“那、那、那——”華多官沒想到自己的老丈人會如此出賣,一句話說不上來,卻聽周老頭兒繼續說道:

“參一個小過,抵一條大罪,何樂而不為?大府初蒞任,參自己的下屬一本,也是尋常立威手段,吏治之澄清,往往自此而始。至於多官麽——”

“這苦命的孩子!”說著,老姑姑竟然哭了。

“命苦,就死了算啦!”周老頭兒仍舊笑著,說:“衙裏不早就多著一個麽?”

龔知府這時完全意會了,撫掌大笑,道:“我這一本參上去,周師爺就在衙裏給三祝弟弟發喪,是這意思不?”

“大府高明,不錯的!”

“那麽,多官兒是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脫身回籍了——依本府看,倒是你活罪難饒!”龔知府上前拍拍周老頭兒的肩膀,問道:“可願意換個衙門再幹一任?”

眼前有一個

《清史稿》分得明白:正、從一品、二品官兒的妻室封夫人。正、從三品官兒的妻室封淑人。正、從四品官兒的妻室封恭人。正、從五品官兒的妻室封宜人。正、從六品官兒的妻室封安人。正從七品、八品、九品官兒的妻室都封孺人。眼前有這麽一個,日後得叫安人。

南陽府地屬河南,實亦轄湖北襄陽,是個大鎮。從京城到南陽,走水路雖然繞遠,但是行程最為便捷,雲帆高舉,不數日即至維揚,再換船溯江西行,也隻有幾天的航程就能抵達。

但是舟行也有麻煩的地方,啟程泊岸之際,上下行李,比之騾馬馱橐,要費事得多。尤其是白家老丈人,身為廷衛,久居宮禁,結交的達官貴人不少,新婚饋贈所得自然非比尋常;加之以自家備辦的妝奩,其豐厚可知。於白侍衛而言,送女婿登程履新,應該算是一大盛事,所以刻意鄭重其事,光是陪嫁的丫鬟奴仆,就有百人之眾,雇來扈從運送的船隻,竟多達數十艘。啟航從京師至通州四十餘裏,連路旁看熱鬧的都絡繹不絕於途,沿河逐走,看了一天一夜,人潮才漸漸散去。

這一頓排場,在白侍衛而言,不誇誇然熱鬧一回,還真怕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他老人家的閨女要出閣呢。換言之,正是這麽敞開來炫耀,倒帶著些許諸葛亮撩撥司馬懿的意思,仿佛是說:哪個有膽不要命的綠林宵小敢做這一趟打劫的買賣,就不要怨我白某人事先沒打上招呼。

可白侍衛不曾料到:宮門長鎖,衙門長開,大內之中上下百多年,打轉的不過是一家人;可官場之上也好,江湖之中也罷,風水人事畢竟是活絡的,誰不會說幾句“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彼何人也,予何人也”這一類的話,說這話是個什麽意思呢,不外就意味著後起之秀未必能明白,也未必肯敬重老輩兒人的身份;換言之,總有那麽些不曉事、不通情、不知分寸的人物,還是看上了鍾俊他小兩口兒的一大綱家私。

有心幹它一大票的不知道白侍衛名震京衛,也不計較船上有些什麽人,隻知這船隊沿途停靠的俱是通都大邑,等閑不好下手。而船行卻越走越慢,仿佛雇主並不自覺已經身在覬覦者的眼下掌中,仍自好整以暇,貪玩風月。

這一天舟抵維揚,要從運河換入江行,不但得改為西航,有一部分貨運還得換船,鍾俊和年輕的妻子白安人為了騰出艙中的空兒來讓家仆出入,索性在船首架了個矮幾子,小兩口兒對起棋局來。落子之初不過是申正時分,到中局,天色已經向晚了,白安人下得興起,不肯離船,鍾俊也覺得港口一片熱鬧,吵擾得很,小夫妻倆一合計,說是幹脆溯江而上、繼續趕路的好,畢竟維揚是個大地方,再走個幾十裏路,未必沒有小一些也靜悄一些的港汊津渡,自凡能泊舟過夜,也沒什麽好挑剔的。

地頭上也的確是另有幾撥兒水盜,各擁一二舴艋小舟,但是合起夥來,共奉一名水性極好的江湖大哥為首。此人姓王,單名一個淩字,外號鎮江王;顧名思義,其勢力之大,可以溯流而上,直達鎮江。不過,另有一個說法,說他能夠溯江上泅,一鼓作氣,由維揚直達江寧,這樣的本事,就算是當年梁山泊的“浪裏白條——張順”都不能及,可謂能夠“威鎮長江”了。所以“鎮江·王淩”才算是他真正的諢名兒。

“鎮江王王淩”也好、“鎮江王淩”也罷,總之一聽有這等好買賣,哪裏還肯放過?登時催發了百數十艇快船,呼嘯而至。船家們眼尖,遠遠聽見打胡哨,再看火炬分而複合,合而複分,這是水麵上的買賣家慣玩兒的把戲——也算是一門絕活兒了——將火炬隔舟拋遞,往來不停,遠遠望著,在一片黑暗之中隻見鬼火飛跳,此起彼落,倏忽明滅,聲勢十分駭人。船家水手看不多會兒,紛紛喊叫起來:“是‘鎮江王’的勢頭,是‘鎮江王’的勢頭!要死人啦!要死人啦!”

鬧亂是幾數息的工夫就傳遍各大小船艘的,奴仆們將水手的言語跟鍾俊一嚼咕,嚇得這書呆子登時觳觫不已,就在這時,卻聽一旁的白安人開口道:“小醜何敢跳梁?”

一句話說完,回身朝一個貼身的丫鬟使了個眼色,但見那丫鬟向空一甩雙臂,作了個揖,外罩的長裙已經在轉瞬間脫了去,半空中卻爆起了個不大不小的煙火,接著發生的事卻讓鍾俊驚訝不已:一霎時間,各船船頭都站出來個丫鬟,人人短打衣靠,黑衫黑褲,望之猶如一片黑墨,這些個黑衣丫鬟似乎是不約而同,或者是早就操練過了似的,分別囑咐船家水手立刻將各船船身用鐵鎖串連成一氣,打熄了燈火,合拱著鍾俊所在的官船居中。

片刻之後,眾丫鬟已經排成了一列隊伍,一個兒輪一個兒來到矮幾之前,由白安人發給一握棋子,吩咐說:“不過是些個蟊賊,萬萬不興許放他們登上船來,要是驚嚇了官人,我唯你們是問!”

丫鬟們銜命而去,白安人這也才好整以暇地甩開自己身上的連身長裙,露出了裏頭的黑羅衫褲,青布蒙頭,不知從什麽所在摸出一囊沉甸甸的鐵丸,掛在腰間。鍾俊看她神色是眉立目揚,英武神俊之態,一點兒也不像新嫁以來的模樣,不由得期期艾艾地問:“你、你、你要上哪兒去?”

此時“鎮江王”的盜船也已經一字排開,與官船居中的這幾十艘貨船隔著不到一箭之遙的江麵,緩緩靠了過來。這是個陣頭,此時的貨船要是不至於驚惶四散,盜船便仗著船多,乘隙圍攏,待把貨船像驅鴨趕鵝似地局促到團團一隅之地,不消半晌工夫,便可以登艙擄掠了。

說到這兒,就得岔嘴說一說白安人的布陣之道了。這一番防賊禦盜,當然不外是行前白侍衛的一套交代:平日習武不輟的這幾十個丫鬟們,人人駐守一船,外服長裙、內著短靠,遇事先將船隻鎖了,免得臨陣讓人驅趕成聚食之蟻一般。

至於為什麽鎖上船,而不怕船盜用火攻呢?道理很簡單,一旦要放火,必然是飽掠金珠財物之後;換言之,必然是賊夥登船行劫、事畢之後。倘或一對陣就放火,船船鐵鎖相連,當然難以收拾,那麽放火的盜賊反而一無所得,白忙一場。這是為什麽白安人仔細叮囑“萬萬不興許放他們登上船來”的道理,因為一旦讓船盜登舟,那些熟練的強人還真會在得手之後放一把火,那可就萬劫不複了。

這且回過頭,說“鎮江王”這一頭。“鎮江王”在這長江中下遊一帶討生計,也不隻三年五載了,仗著自己水性高人一等,聚成大夥,都說是當年橫行大宋朝十數年的洞庭湖楊麽托生的水中丈夫,數百載以下無與倫比者,可連這首領王淩也沒見識過:居然有這麽一支既不似官櫓,又不似戰艦的船隊,能夠擺出這麽個陣式來,而且諸船一字橫江之後,竟熄燈偃息,不見一絲一毫的動靜,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懷疑未決之際,片刻如經時,等盜船逐漸逼近,雙方船頭之間不過是丈許寬而已了,王淩左顧右盼,看這排麵拉得太寬,怕號令不及,萬一有個平素往來疏遠的水滸弟兄一時認不清號令,或者是著慌放了火,船鎖連綿,把這筆大好的買賣付之一炬,豈不可惜可憾?於是匆促之間,急飭所屬:趕緊滅了火把,持撓鉤利刃登船,一探究竟。

接下來的事,就更出人意料之外了。王淩一聲號令才傳下,有那早就盯梢許久、知道船上有眾多女眷的水賊,根本不屑得取兵刀,赤手空拳便搶著往這邊船頭蹦跳,可說也奇怪,不過幾尺寬的水麵,卻沒有一個跳得過的,頭一撥兒或是發狂呐喊,或是嘻笑喧騰的水賊便像餃子落進湯鍋裏的一般,全下了水;更令王淩不解的是:這些平日水性精熟的餃子們一下水就仿佛沉了底,一個都浮不上來了。

饒是王淩耳聰目明,看見這些個嘍囉們縱身半空之中的瞬間,似有尷尬物事,像暗器一般,來得迅猛凶險,於是搶忙呼喊:“退退退!”說時已遲,那時已至,喊退卻還來不及退的節骨眼兒上,又給暗器打落了十幾個。

“鎮江王”一落水,眾船盜再也無心戀戰,紛紛呼喊:“大王下水啦!大王下水啦!”語畢,投江而遁,連船都不要了。

局勢逆轉,也就是頃刻間事,白安人當即作了處置:讓眾船一齊舉火,照耀江麵,如同白晝,看看有沒有幸免於滅頂的盜匪,搭救上船,用麻繩索子縛了,準備第二天派人解回維揚去。

鍾俊開了眼界,恭謹之色溢於言表:“夫人究竟有何神術?治大盜竟如同約束小兒的一般,果然是將門的豪傑,看來是所向無敵、所向無敵。佩服!佩服!”

“說無敵就忒誇了,實則也沒什麽。”白安人雲淡風輕地說:“父親喜歡騎射,家中庭院,總是整治的比較寬敞。”

“我小時候窗外有長牆一堵,牆裏的小徑又直又長,父親將就地勢,以之作為箭道。我沒旁的可玩兒,便拾些石子兒扔那箭道上的靶子。父親看我扔靶子扔得有興致,定了賞格,我練得就更起勁兒了。非但自己樂之不疲,還夥著身邊的丫鬟們一塊兒練,不過兩三年之間,人人都能夠百發百中了。”

“這還不算,父親又用人形作靶,周身畫上穴道,倒也不算難,久而久之,熟能生巧,便不失手了;最後再用牛革製靶,練鐵丸投射之技,四五年下來,所擊無不洞穿。”

“倒是父親還常開玩笑說:‘這娃兒可已經稱得上是天下無敵女將軍了!’不過,練得一班老小丫鬟們能認穴、打穴罷了,所擊之穴不失分寸,的確可以傷人,可稱不上什麽無敵就是。”

“隻不過棋子是個小玩意兒,能傷人也的確是神奇。”

“方法用熟,粒米可以殺人,何況是棋子呢?”

“還有一樁不明白,”鍾俊道:“這些個丫鬟們領了棋子,各回己船,怎麽不見她們出來應戰,卻已經克敵致果了呢?”

“這倒是預先就想妥了的。”白安人笑道:“我料江中必有賊盜,才讓丫鬟們早早穿了黑布短靠,猱踞於桅杆之上,由上往下俯視,非但目力明,且用力遠,衣色恰在夜色與杆色之間,闃暗朦朧,賊盜亦無從察覺。”

“賊首一見嘍囉們不能取功,就想要一舉擒殺吾等主帥,主帥究竟置身何處呢?在他們看來,必然是中央這一艘大官船。即便他猜中了,也必然以為我們也躲藏在桅杆之上,顧了高處不能顧低處,就不免下盤露空,予我以可乘之機了。”

鍾俊聽白安人侃侃道來,略無半點驕矜之色,自然是益發欽敬的了。閑話不多提,且說鍾俊赴任之後,倏忽六載,任滿之後,調首邑,先署理布政使司,算是權掌河南一省政務,地位僅在巡撫之下。

在之前這擔任南都之宰的六年裏,他最主要的功績也是軍功,不過這些個軍功倒不是白安人給立下的,主要的是——前書說過——南陽府也兼領著襄陽地區的防務,在這段期間,地方上不是沒有水旱綠林之輩想要乘勢鬧祟,卻總是能弭平於未發之際。

起初鍾俊也同一般的官吏們一樣,還道是官運亨通,諸事大吉,不料自己這麽個不忮不求的為官之道,還真獲得了老天爺的憐寵、庇佑。久而久之,同湖廣總督和河南巡撫這一班封疆大吏接觸得多了,才間接得知:能夠弭平地方上的匪類,清剿盜藪,並不是倚仗自己洪福齊天,而是介乎河南、湖北兩省之間,有一支隸屬於湖廣總督轄下的遊擊部隊,數年來偵伺、潛伏,時時掌握盜賊行蹤動向,往往製敵以機先,防患於未然;而那部隊長銜加參將,姓許,單名一個傑字,正因為直屬湖廣製台調度、節製,所以鍾俊幾乎不知道還有這麽一號人物。

倒是有一回豫、鄂督撫會食,鍾俊才得以同許傑見了麵,鍾俊見這許傑身形魁梧,膀闊腰圓,星目隆準,大耳虯髯,的是一流的英雄人物,自然欣羨歡喜,一攀談,發現此人慷慨豪邁,果真不負他堂堂儀表,心下更是崇敬有加,刻意要深相結納。

知府卸任前夕,是大暑天氣,京師裏傳言遁出,都說鍾俊署理河南布政使的時日不會太長,說不定一到任就真除了,畢竟是娶了個好媳婦兒,朝中有梁木撐持,際遇自是不同。謠諑紛紜,夤緣交際、趨走攀附的更不在少數,由於天氣實在炎熱,送往迎來本已不勝其擾,而鍾俊又十分不耐應酬閑話,正準備閉門謝客,門上投了拜帖來,打開一看,是參將許傑。

許傑來謁,應該不是虛與委蛇、拍馬捧場來的,他開門見山遞上來一卷輿圖,鍾俊展卷一看,大為訝然:原來這是一軸手繪的運河輿圖,自凡是京師以南、經通州而揚州,子午一線,所經之地水滸形勢、盜匪盤踞情況,無不隨圖附注,巨細靡遺。

許傑的話說得也簡明扼要:“某與大府相見恨晚,然而看大府神色不凡,逸出群僚之上,是孜孜矻矻、戮力於民事之慈悲長者,乃肯以此卷相贈。”

對於即將履新的鍾俊而言,這一份輿圖大禮不隻是捕盜用兵的諜報,也是撫庶輯民的指引,一番愉悅之情,自清涼無汗,回頭見許傑頭頂上還戴著頂笠子狀的官帽,端的是汗出如漿。鍾俊隨即吩咐小廝:給許參將打來熱手巾把兒,順便捧了帽子去,好涼快涼快。孰料許傑連忙搖手,道:“不必!不必!”

鍾俊怪道:“這麽熱的天,咱們又是便中清談,怎地還戴著帽子呢?”

許傑想了想,道:“實實不敢相瞞於大府——我原先是長江裏的巨盜,以‘鎮江王淩’聞名,因為擅劫官船,不慎失手,非但葬送了百數十名兄弟,瓦解幾十處水滸,自己也受了傷,額頭頂門之間捱了一粒鐵丸,削去頭骨一塊,幸虧後首以‘兒腦丹’治愈,可卻不能經風,是以無論多麽炎熱的天氣,都不敢除帽。”

鍾俊聽到這兒,略有所覺,遂接著問道:“老兄勇冠三軍,在襄陽一鎮立下戰功無數,弭平盜匪數以萬計,怎麽會受這麽重的傷呢?”

許傑歎了口氣,苦笑道:“說起來,這傷了我的女子,還真是我的恩人呢!她那一鐵丸打在我頂門上,我才看清楚:居然傷了我的是個姑娘家——大府試想:一個女流之輩隨手便能夠把我‘鎮江王’打翻在水裏,幾至於溺斃,我,還能闖**出個什麽天地來呢?可是空有一身筋骨膂力,別的事也貪圖不得,不如投軍,立幾級‘首功’,倒還順理成章。能夠忝然混到今日,當得一員參將,豈不都是恩人那一鐵丸所玉成的呢?”

“那麽之後老兄見過你那恩人沒有?”

“落水之際,匆匆一瞥,之後再也不曾見過。”

“想不想見見你那恩人呢?”鍾俊笑著問道。

“天涯海角,如何見得?”許傑搖了搖頭。

“眼前有一個——”鍾俊跟那送手巾把兒的小廝吩咐了一聲:“來呀!有請白安人。”

故事之外的故事

白安人的故事大略如此,但是盜藪圖的情節還留下個尾巴。

改名許傑的鎮江王淩最後的一場征戰是跟著丁寶楨打山東陽穀。丁寶楨剛到山東按察使任上,就四處打聽能治盜匪的能人。他聽說過湖廣節帥麾下有個參將,叫許傑的,是老江湖出身,曾經憑著一卷盜藪圖,剿撫兼拖,平定了兩湖以至於中州一代無數在地的滸匪,於是千方百計要向湖廣總督衙門借將。可是一個遠在天邊的臬台下官,如何能動搖督軍倚為股肱的將才?湖廣方麵輕描淡寫地則以“盜警連綿,擾動不已”搪塞,看態勢是根本不肯放人。

當是時,閻敬銘立下了非常嚴格的軍令狀:“使一匪潛渡者,殺無赦!”但是對許傑而言,要揚名立功,這是絕佳的機會。於是陽穀一役,不徒力戰而已。為了能夠進一步掌握山川形勢,他還故技重施,也就是為了能夠有更準確的用兵方略,在會戰之前,他花了七天七夜的工夫,親自踏查叛匪宋景詩在東昌乃至於聊城的老巢。他對剿治土匪有兩個立論,第一是:“狡兔必有三窟,不可以一砦之焚、一穴之傾為功也。”這就是說:不能夠把搗毀一個盜匪的巢穴當作是徹底的勝利。

許傑的第二個剿匪論毋寧更重要:“善剿者滅匪於途,善撫者收民於鄉,動殺靜養,洵為一事。”意思就是說:要真正消滅土匪,是要在動態過程中“逐殺”——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連同盜匪的行動線、行動綱,一並摧毀。倘若認定其不是匪類,隻是流民,就要提供休養生息的機會。

許傑戰死在陽穀——這是當年武鬆打殺了老虎之後被聘任為都頭的地方——丁寶楨曾經這樣感歎:“予從大盜學,而知聖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