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科名還是要的好 迎合考場價值的傳奇故事

宋代十分著名的筆記——範公偁所著的《過庭錄》——裏頭有這麽一條:“吳人孫山,滑稽才子也。赴舉他郡,鄉人托以子偕往。鄉人子失意,山綴榜末,先歸。鄉人問其子得失,山曰:‘解名盡處是孫山,賢郎更在孫山外’。”這是個近千年以前的小故事,沒有什麽動人的情節,也沒有什麽深刻的情感,可它竟真的流傳了上千年。“名落孫山”還成了各個時代童子老媼都能解會其義的四字成語。為什麽呢?

因為科考是社會階級唯一的流通機製,人人都想著這活兒——連不讀書的人也想。

剝奪這人,授與那人

《清稗類鈔·門閥類》裏有一則記載:灌陽唐景嵩、唐景崇、唐景崶三兄弟先後在同治年間考取了進士,也都在殿試中成績斐然,點中了翰林,算是功名難得了。可是三兄弟的父親唐懋功是個舉人出身,從來沒有通過禮部的會試、更上層樓。老頭兒每試一場,就要發一頓脾氣。聽人誇讚他有子“跨灶”,更會認為人家有意譏諷,怒急攻心之下,還會動手。每到考期將至,唐懋功都要搬張椅子坐在大門口,攔阻兒子們應聘去閱卷:他怕他們去了,這一科做父親的就得回避,就失去一次應考的機會了——遷延一次,再等大比之期,又得三年,老頭兒可是等不及的。

殊不料人算未若天算,忽然有一年,上諭下來,封了唐懋功的官誥——這當然都是因為三個兒子任官稱職所致。可是,按照大清律例:凡是榮膺誥命的人,就不得再參加鄉試、會試之類的國家考試。贏得一副官誥——在唐懋功而言——反而是徹底斷送他老人家掙一身功名的機會。此老盛怒之下,抄起門閂,見了兒子就打,嚇得三位翰林竄入鄰宅躲避,久久不敢回家。可見中國人的“功名觀”不隻是得到什麽樣的榮華富貴就滿足了,這一套行之既久的考試製度也不會因為某一種考銓的方法改變了,就有了革新甚或革命的機會。

唐宣宗喜歡用進士出身的人做官,對明經出身的則總是睞以白眼。每於接見朝臣之際殷殷垂詢:“登第否?”如果回奏是進士及第,宣宗還會很高興地追問其人:當初考官是誰?考題如何?應考者又是怎麽答的卷子?有的臣子不是進士出身,皇帝就會歎息良久,好像這臣子犯了什麽不大得體的錯似的。有個知名的文士田詢有一次代替仆射鄭光寫奏疏,宣宗看了大表讚賞,想封他做翰林學士,可當朝一問,發現田詢沒有科名,皇帝又歎起氣來,終田詢一生,沒放著一個像樣的官職。

不論用什麽方式揀選甄別出“夠資格進一步受教育的人才”或者是“夠資格在國家機器中任官的人才”,都是巧立名目而已。其本質就是“在剝奪了一部分人某一機會的同時,將這機會授予另外的一部分人”,沒什麽更了不起的道理。這種剝奪和授予既屬本質,就不會因為人處身封建王朝八股取士的時代,還是民主共和自由競爭的時代而有所差別。考試之所以成立,本來就是為了讓有限的人成為這個社會裏的塔頂、塔尖,——一個不斷將過剩的人口從得以分配較多社會資源的場域驅逐、淘汰的遊戲。除非我們徹底不要建構一個成天到晚講究發展、進步、競爭力、追求卓越等誇誇其談之目標的社會,否則根本拋不開也舍不得拋開那種透過考試而建立的種種生命價值。

身陷於八股製藝之學的老古人對此並非沒有自覺,也正因為覺得人生不應該隻有贏得考試的價值,或者不應該將贏得某次、某種考試的價值放得特別重、特別大,才會不斷地在原先的考試基礎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微調”,廣征辟、召鴻博、開恩科,到最後還是不免於考出不適任的官,或者是不通書的人。另一方麵,仿佛“檢驗學習成果”這件事是自證自明就得以成立的——考,並不是一個手段,而是一個目的。已經通過了考試的既得利益者也會很無奈,一定是他們發明出這樣兩句話的:“先考功名,再做學問。”

先考功名,再做學問

“先考功名,再做學問”使舉辦考試和參加考試的人的本來麵目都露出來了,原來動機是動機,實踐是實踐,考試和求取知識(不論那是有用或有趣,還是無用或無趣的知識)根本可以解離。

這個解離會不會危及一個社會累積其客觀知識的文明進程呢?這得分兩麵來說:社會究竟是把“功名”當作整體文明進程的指標,還是把“學問”當作整體文明進程的指標?國家機器如果不斷地向它的人民召喚、誘使、呼籲,不斷地強調:這個社會必須透過公平的考試來評定人民的就學和就業機會,那麽,不管考試的門檻降得多麽低,也遑論這考試的麵向變得多麽多元,客觀知識都隻會是獵取“功名”的敲門磚。因為那個“將過剩的人口從得以分配較多社會資源的場域驅逐、淘汰”的遊戲本質並沒有改變。

好了,倘或一個社會是願意將“學問”當作整體文明進程的指標呢?對不起!截至目前為止,尚未真正出現過這樣的社會。道理很簡單:因為這條路沒有辦法“將過剩的人口從得以分配較多社會資源的場域中驅逐、淘汰”。

顯然,無論在哪一個朝代的現實,似乎都免不了屈從於“先考功名,再做學問”了——千萬別被自己騙過去,所謂“先”雲者、“後”雲者,其實就是“隻”雲者、“不”雲者之意。

清蒲鬆齡《聊齋誌異·卷十一·於去惡》借著個鬼的一張嘴,說起冥司也要考試的事,冥司的考試在每年七月中舉行,目的就是不要讓人“一試定終身”,要隨時檢驗學習成果:“此上帝慎重之意,無論鳥吏鱉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內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蓋陰之有諸神,猶陽之有守令也。得誌諸公,目不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年,即文學士胸中尚有字耶?陽世所以陋劣幸進,而英雄失誌者,唯少此一考耳!”

所以問題不在廢除某種考試製度,或者恢複某種考試製度的正當性如何,而是國家依賴考試製度發掘個人資質的手段過於拙劣,這種往往失之於因陋就簡、削足適履的考銓所能改頭換麵的部分非常有限,往往刻舟求劍,治絲益棼,到後來隻好乞靈於增加考試頻率、變換考試形式、目的,甚至還經常是在掩飾考試的本質——那個淘汰的本質。

然則所謂英雄、所謂陋劣,看來應該有別。如此一來,陰間陽間沒什麽兩樣,自凡是迎合了考試所認可的價值,便取得了驅逐他者的權力。這是教改改不了的一點。老百姓總會在不能認識客觀知識的真實價值之時惶惶不安地說:“科名還是要的好。”

還有個士子,叫孫山麓,會稽人氏,屢試不中,發現是名字不佳。他暗自琢磨了半天,總覺得這名字可能是在孫山外側的一麓。當時正逢鹹豐登基,又加開恩科慶祝,孫某遂改名“孫慶鹹”。但是這更名報考,隻有主司學政的官署文書中有記錄。平日相處多少年的鄉裏戚友、親故眷奴等人都還不知道呢。這一科禮部會考完卷,孫某文章得意,自覺很有希望奪魁。待揭榜那天,便差遣仆人去看黃榜,自己在下處秉燭等候。同寓館的人已然紛紛報捷了,偏就這孫某的仆人始終沒消息。好容易回來了,孫某又急、又氣,還非得忍住不可,憋足了勁兒問了聲:“如何?”那仆人麵露愁容,隻不作聲。孫某又問:“那麽會元是誰?”仆人道:“也姓孫,可名字叫‘慶鹹’。”孫某一聽,歡呼雀躍,館舍裏其他應試候榜的舉子們這會兒可都聽見他叫喚些什麽了——他指著那仆人高聲說:“王八蛋!就是我呀!”

當局者哭,旁觀者笑

這樣苦讀偶成的故事會令人神喪氣沮嗎?《聊齋誌異·卷十六·王子安》描述科舉苦況,說:

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唱名時,官喝隸罵,似囚。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其出闈場也,神情惝怳,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誌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意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忽然飛騎傳入,報條無我,此時神情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初失誌,心灰意敗,大罵司衡無目,筆墨無靈,勢必舉案頭物而盡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濁流。從此披發入山,麵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嚐謂”文進我者,定當操戈逐之。無何,日漸遠、氣漸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之鳩,隻得銜木營巢,從新另抱矣。如此情狀,當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觀者視之,其可笑孰甚焉?

科舉八股自明迄清,所謂:“坑陷天下聰明材力之士,幾六百年。”此言誠不虛。

科舉神話包羅萬象,不外是三更燈火五更雞,一舉成名天下知。這個神話不斷延伸,還可以加入各種俗情轇轕、世態炎涼,轉成道德教訓,以安天下士子之心。其中湖北武昌陳鑾的故事尤其是一大宗。這個故事,高陽寫過兩次,其一收錄在他的《鴛鴦譜之二:小紅拂》小說中,其二記錄於《大故事》一書《狀元的故事》裏。

隆儀奉璧,退親如命

嘉慶二十五年庚辰(1820),殿試第三名探花叫陳鑾,字芝楣,湖北武昌人。陳鑾的父親原先在江寧(現在的南京)替一個鹽商做賬房,陳芝楣十八歲那年中了秀才,到江寧省親,鹽商東家姓查——由於家貲巨萬,號稱“查百萬”。這查百萬是個飽經世故的勢利鬼,一見陳芝楣儀表出眾、吐屬不凡,就主動向賬房先生議親,要收陳芝楣作女婿。陳家爹當然一口答應了。孰料造化弄人,到第二年上,這賬房先生得了一場急病,說死就死了。這是嘉慶二十年的事。

陳芝楣扶櫬歸裏,廬墓而居,守製三年,到嘉慶二十四年初才算滿期,依律可以應考了。可是三年服喪期間,僅有的一點點家產都吃光了,即便秋闈得意,一試而捷,卻沒有足夠的盤川進京趕赴來年春天禮部的會試,如此一來,空有舉人的資格,前途依舊茫然。陳芝楣轉念一想,隻好從武昌搭糧船下江寧,向嶽父告貸。

查百萬是個將本求利的商人,雖說四年前看他陳芝楣新科秀才、宰相根苗,器宇的確出眾,這才與陳家互換了子女庚帖,約成婚姻。可這幾年下來,兩家互不通音信,更沒有往來,如今看這陳芝楣如此落魄,怎麽也不像是有出息的模樣,哪裏還肯踐履前約呢?

但是有錢人有個心思,就是“一買天下無難事”。查百萬聽說陳芝楣到了,人還住在客棧裏,於是托辭有事不見,先推宕了他幾日;算計著這女婿旅費無著,一定窘急失措,再差人到旅社之中致送了一張千兩的銀票,以及書寫著陳芝楣年籍生辰的庚帖。

這意思就再明白不過了:要錢沒問題,可條件是之前議定的婚約就此作罷。陳芝楣一見庚帖,自然領會,他畢竟也是一身傲骨倔性,當場對來人道:“貴府千金的庚帖我沒帶著——這樣罷,我立個字據,就請這麽回複貴上罷。”當下研墨濡毫,在封銀票的紅紙套上寫了八個字“隆儀奉璧,退親如命”,底下的具名當然是少不了的“江夏陳鑾”。

在《狀元的故事》裏,高陽所敘述的後情是陳芝楣巧遇釣魚巷的名妓李小紅,李小紅一眼看出他“憔悴之中有英爽之氣,一念憐才,將他請了進去,細問因何落拓如此?陳芝楣據實相告,李小紅動了俠義之心,送他五百兩銀子,勸他趕緊回武昌應試。”

而在《鴛鴦譜》中,除了描述陳芝楣於侘傺無聊之際走訪釣魚巷,還有一段金蟬脫殼住白店的細節。至於明明身上沒有錢,怎麽還會生出“坐困愁城,莫要悶出病來!不如到花街柳巷走走”的念頭?倘或以坐困愁城的人情之常去揣度陳芝楣當下的處境與心境,他是根本不可能有閑錢、有興致去逛釣魚巷的。不逛釣魚巷,就碰不上李小紅,日後也就留不下這樣一段探花娶名妓的佳話。於故聞史實而言,佳話既然斑斑可考,就應該有個說頭。

關於這一點,我在一次高陽請我喝酒的場合上親口問過他,他支吾了半天,說:“當年我寫《鴛鴦譜》的時候,也曾經想過這個問題,所以在故事裏留下了一條草蛇灰線——”

高陽說的“草蛇灰線”是這樣的:嘉慶二十四年七月間,各省鄉試還有一個多月就要舉行了,陳芝楣錢借不到,原本還是應該趕回湖北去應考。另一方麵,江蘇省鄉試也要考,作為考場的貢院隔著一條秦淮河與妓街遙遙相對,每屆考期,稍稍體麵些的士子自然會賃居河房,品賞品賞秦淮風月。

《鴛鴦譜之二:小紅拂》如此寫道:“試期還有一個多月,趕考的舉子卻已絡繹而至;一個個意氣如雲,為了預酬‘場屋’之苦,正好趁囊中富裕的時候,選歌征色,先成就一段才子風流的名色。”在這個背景下,寄宿於逆旅之中的陳芝楣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封請柬——

“隻見一筆極漂亮的‘靈飛經小楷’,寫的是:‘七夕未刻買舟候教’,下麵具名‘溧陽史仲怡拜手’。”

“陳鑾倒懂這方麵的規矩,‘買舟’之舟指秦淮畫舫,是史仲怡請吃花酒。一則無此閑心情;二則要一筆開銷,唯有‘不擾’。”

“於是他也取了張紅箋,寫上‘辭謝’二字,具了姓名,封入原來的封套,連同請柬一並退還,另外取了二百錢作為‘敬使’的‘賞力’。”

這三段之後,才冒出一段“這倒提醒了他,坐困愁城,莫要悶出病來!不如到花街柳巷走走”。怪哉怪哉!有人請客,他“無此閑心情”,又怕“要一筆開銷”,可是自己卻怕“悶出病來”,而決定“到花街柳巷走走”——這不是太不合常情了麽?

我這樣追問於高陽的時候,心中其實充滿忐忑,生怕他一翻臉,不付酒錢,我到哪裏考證我的“李小紅”去?

才子不考,佳人不老

高陽果然有些不懌之色,說:“一篇小說最要緊的是故事裏的主角人物性格要分明,不能模糊;次要緊的是情節要約束,不可以橫生枝節——如果要橫生枝節,那一定是這枝節有大用處。我要是把陳鑾和史仲怡那一段枝節寫進去,主角人物的性格就破壞了;這才子佳人的故事主旨就模糊掉了。畢竟,陳鑾是怎麽去嫖妓的這不重要的嘛!”

原先這陳芝楣和李小紅的故事的確很單純,也很離奇:李小紅看上陳芝楣之後,非但以身相許,還送了他五百兩銀子,勸他趕緊回鄉應試;自己則杜門謝客,專心一意地等待有情郎連捷之後,前來迎娶。她為什麽會對自己的眼光如此有把握?俗話說:才子不考,佳人不老,意思是說:無論這讀書人是否真有學問、得以大魁天下,隻消他在溫柔鄉中流連不去,對於妓家紅粉,就不容易嫌厭;可一旦放出門去考了,無論文章能否中試,這貪歡愛戀的景況一旦褪色,就很難恢複舊情了。

但是,在高陽的故事裏,陳芝楣大是不同。這一年他秋闈得意,第二年春天又進京參加會試,連捷中了探花。同年——也就是嘉慶二十五年——七月,嘉慶崩於熱河,皇二子智親王即位,明年改元道光。

道光二年壬午,又逢著大比之年,陳芝楣放了浙江主考。這時鹽商查百萬追悔莫及,他的女兒更是抑鬱終日,悵惘莫名。一聽說陳芝楣成了一省的衡文領袖,隻越發覺得羞慚無地,竟然病死了。

在《大故事·狀元的故事》裏,高陽如此寫道:

“於是有人替他(按:指鹽商查百萬)出了個主意,說秦淮名妓李小紅杜門謝客,正等待陳芝楣來娶她,不妨為小紅脫籍,認作義女,通知陳芝楣來迎娶,複為翁婿如初。鹽商如言照辦,將小紅從釣魚巷接到家裏當小姐。”

“及至陳芝楣在杭州出闈,媒人已經等在主考官公館外麵了,自然一說即成;鹽商備了一副值十萬兩銀子的妝奩,將小紅嫁給了探花郎。”

“於是陳芝楣具折請假,在江寧成婚。滿月回京銷假,又將老母接到京裏奉養;小紅克盡婦道,一年以後生了個白胖兒子。”

“李小紅交了一步幫夫運,陳芝楣的宦運,一帆風順,道光五年外放鬆江知府,自此扶搖直上,由府道至監司,升巡撫,署總督。道光十九年三月,小紅到江寧時,已是起居八座的一品夫人了。”

“這年己亥鄉試,陳芝楣以監臨入闈;中秋那天,小紅重遊釣魚巷,遍訪舊識,昔日手帕交至今仍有不曾從良的,小紅為之一一脫籍,擇年輕未娶的‘戈什哈’為之婚配,總計二十一人之多。”

即便是那麽令人歡欣鼓舞的故事,我還是覺得疑竇叢生——為什麽陳芝楣敢窮途嫖妓?為什麽李小紅肯孤注一擲?

難道這都跟那“草蛇灰線”的史仲怡有關嗎?

“溧陽史仲怡拜手”,憑這七個字,我能知道些什麽?溧陽,一個美麗的茶鄉。此地屬太湖流域,位於蘇、浙、皖三省交界處,屬長江三角洲上海經濟開發帶,半是丘陵半是圩區,自古就是最佳的茶鄉。此地所產的茶葉有壽眉、翠柏、碧螺春、青鋒、桂茗等五大係列。

話說回頭:高陽有一天急電招我進城陪他喝酒,數巡已過,忽然請他的紅粉知己吳菊芬小姐(時為該夜店經理)拿出一隻舊皮箱來,說:有一年農曆除夕,他身邊沒有家人陪伴,倍感寂寥,隨身帶著這隻皮箱,就是不肯獨自回到居處。如此流落街頭,實在不成滋味。於是一狠心,叫車直驅一家五星級飯店,要了一間豪華套房。當時那皮箱裏裝的東西,不過是三數本書、一疊聯合報的稿紙、幾支原子筆,全是寫稿必備之物。一個年三天下來,算是過完了,稿紙塗滿,隨即赴報社交差,可卻把皮箱扔在飯店房間裏了。服務人員依高陽填留的資料致電請來領回失物,可是糊塗的高陽留下來的聯絡電話卻少了一碼,無可如何之下,隻好翻撿皮箱,裏頭恰有一張某夜店經理的名片,這經理當然就是吳菊芬小姐了。吳小姐即刻跑了一趟,替高陽領回失物,再通知高陽去拿的時候,高陽居然說:“就擱在你那裏罷。”如此大半年,直到秋高蟹肥之日,那一年的九月十六日——正是聯合報社慶——也就是他找我喝酒的那天,才當著我的麵重新開箱。從箱裏拿出了一本書:丁梧庵的《秦淮雜誌》。

“這本書裏,有你想知道的事。”高陽說完這話,把書遞給我,意思當然不是要我在那樣昏暗的燈光底下翻看;換言之,書就算借給我了,直到他過世,我都沒還。

直到今天,秦淮河都還是觀光景點,沿夫子廟秦淮河為軸線的河廳、河房,北岸東起永安商場,西至魁光閣,是一條長約一華裏的長廊。河南岸在今天也仿古製古意,建成了淩駕於河麵之上的水閣河房,在泮池南岸還有一麵長達一百一十公尺的紅牆照壁,泮池北岸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新建了碼頭、石欄,站在文德橋上,兩岸河房鱗次櫛比,加之有水中倒影蹁躚點染,煞是好看。這裏,就是從前妓家投資士子的金融圈。

落魄江湖,回首煙波

依據《秦淮雜誌》模糊的記載,我們隻知道梧庵是作者的號,書題下的款識是“梧庵老人”。書中自言姓丁,山東日照人,嘉慶丁醜年(1817)進士。寫《秦淮雜誌》的年代不詳,但是可以推知書中所描述的是他遊曆江寧、蘇州、杭州各地青樓的一個旅遊回憶之作,其中秦淮河房風情占了將近四分之三,故以之名書。這本書所記皆風月場中酬酢往來,兼及詩文唱和與雅士交遊吐屬,和餘懷的《板橋雜記》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中有這麽幾段:

“溧陽史君仲怡,朗朗有奇節。史君世業茶,家巨萬,負才不羈,常敝衣跋履行歌市上,旁若無人。每值文墨超逸、器宇不群者,則置酒高會,一擲千金,與共唱和。己卯(按:1819,即嘉慶二十四年)七夕,買舟河上,以五百金為河房李氏贖身,指江夏陳鑾芝楣為偶,令謝客。且雲:‘此子坎壈不凡,旦夕有佳會,宜姑待之。’”

“李氏字小紅,娉婷娟好,肌膚玉雪。嗜潔好靜,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姿態極冶麗,而舉止風韻,綽似大家。”

性溫和,詞爽雅,無抹脂障袖習氣。有小詩不凡,予默誌之,以為佳人留鴻爪,詞雲:‘落魄江湖冷巷居,雲鬟猶向水邊梳。幾莖吟斷羞郎語,竟作東流別意書。’迭**瑰奇,典雅婉約,猶在牧齋《金陵雜題》之上。

“後芝楣果連捷,壬午鄉試主司浙闈。先是,有鹺商查氏號百萬者,曾悔姻約於芝楣,女仍未字,聞報,噬臍死。仲怡謂查某曰:‘公老而無子,百年後家貲豈不為豪奴蠹吏盡奪耶?我為公計,宜複江夏之約。’查某憾愧不能言,唯唯而已。仲怡遂代籌之;迎李氏,收為螟蛉,妝奩十萬金。李氏脫籍三日歸芝楣,而乃誥封一品,稱夫人,遇亦奇哉!”

如果故事照著丁梧庵的回憶來寫,焦點的確就變成史仲怡“頗有識人之明”,但也不過如此而已了。然而科舉神話所要包裹搜羅的卻不是這種東西,它要的是一種對於科考核心價值更精密而鞏固的信仰。

我的師傅高陽是這個核心價值的信仰者,所以丁梧庵的一麵之詞他並不能采用——倘若采用,故事裏有知人之明、贈金之識的英雄就是史仲怡,而非李小紅,李小紅這樣一位具有典型性的佳人(書中自有顏如玉)就不能成為科舉神話殿堂裏的一根梁柱了。不過,容我們倒過來看:丁梧庵所要傳達的本貌原相是什麽?看來李氏是秦淮河畔紅極一時的“清倌人”,而且名字不傳,表示未必叫小紅——小紅很可能是到了高陽手裏給捏塑出來的。

“小紅”,有兩個可考的典故。一個當然就是“小紅拂”,高陽在《鴛鴦譜》中也借由陳芝楣和小紅的對話,點出了後者要效法紅拂夜奔、投靠她心目中的真英雄李靖。另一個典故就是宋代詩人範成大養的家妓,就叫小紅。

元代人陸友《硯北雜誌·卷下》:

小紅,順陽公(按:即範成大)青衣也,有色藝。順陽公之請老,薑堯章(按:即詞家薑白石)詣之。一日,授簡徵新聲,堯章製《暗香》、《疏影》兩曲。公使二妓肄習之,音節清婉。薑堯章歸吳興,公尋以小紅贈之。其夕大雪,過垂虹賦詩曰:“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鬆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李氏因為有了兩位紅姑娘前輩而終於有了名字,不過我認為她的名字實在俗了一點兒,比不上她的詩:“落魄江湖冷巷居,雲鬟猶向水邊梳。幾莖吟斷羞郎語,竟作東流別意書。”多麽晶瑩剔透、冰雪聰明!

故事之外的故事

李小紅的這首詩之所以能夠流傳,還得多虧科考製度。

《秦淮雜誌》的作者梧庵老人中了進士之後,做過兩任州縣官,年紀也不小了,朝中無人,廟中無神,看樣子恐怕也不再有機會束帶於朝,作一番匡世濟俗的大事業,索性仗著一份文才,幾宅家貲,放浪於詩酒之際,周旋於粉黛之間。遭際如此,升沉無足觀,交遊也盡是同一類的人物。這梧庵老人有個詩友,叫查秉仁,功名來得不算早,可總是被人推許為“神童”、“夙慧”、“捷悟”、“俊穎風流”之屬,卻一晃眼幾十年了,這種人,就算日後闈中得意,官場風發,臨老最易有“迎人多白眼,遇事不甘心”的感慨,總覺得自己的一生被不知什麽不要緊的事物給白白蹉跎掉了,自然是不潦倒也侘傺,不窮窘也灰頹。

有一回查秉仁同著梧庵老人當著一群妓家姊妹鬥韻賦詩,平水韻從上平一東吟到入聲十六洽,一共一百零六韻,各人前後五度,分別寫了五百三十首七絕,耗時三天三夜,還分不出個勝負高低。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老妓出麵調停說:“如此鬥下去,如何是個了局?這樣罷,每位以‘妝前鬥詩’為題,再吟三絕,一氣而下,誰先完卷,就算是今日的贏家。”

兩人同意了,就平水韻前六韻抓鬮得字,梧庵老人拈了個一東、四支和五微,查秉仁則拈得了二冬、三江和六魚。常鬥詩的人都知道:一東、四支韻寬字多,二冬、三江韻窄字少,各人同時自作無等差,兩人分吟對陣就不公平了。

果然梧庵老人很快地作完三首,正要交卷,未料查秉仁卻搶先一步將銅錢扔進案上銀盤之中,算是搶得機先。等詩稿交出,那老妓才發現:查秉仁一時情急,隻寫了兩首就交卷了。但是,為了不讓查秉仁大失麵子,那老妓居然順口空吟,迸出這麽一首來:

落魄江湖冷巷居,雲鬟猶向水邊梳。

幾莖吟斷羞郎語,竟作東流別意書。

這其實是當年李小紅流傳在門巷姊妹之間的作品,人人背得。此詩韻在六魚,也正吻合“妝前鬥詩”的題旨。這回,查秉仁賺到了一份幾乎算是偷來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