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小毛公與文曲星 毛晉在亂世中發達的知識產業

說起毛晉,得先從他師傅錢謙益說起。錢謙益這個人,正人君子沒有什麽好話,即便再愛他的才,羨慕他和柳如是的一段深情仙緣,也會為他先後從從容容侍奉明、清兩個王朝而覺得不安。非徒此也,錢謙益還暗中支持江陰黃毓祺打遊擊,力圖恢複明室,鄭成功打金陵,錢謙益也曾作詩禮讚:“王師橫海陣如林,士馬奔馳甲仗森。戒備偶然疏壁下,偏師何意隤城陰。憑將按劍申軍令,更插韡刀儆士心。野老更闌愁不寐,誤聽刁鬥作秋砧。”說直了,他就是曆來朝代交替之際的降族代表,與危素、洪承疇是一等人,史稱“貳臣”。但是他學問大、詩文好,而且還是個藏書大家。

錢謙益有個學生,叫毛晉,原本就愛書、藏書,日後受了錢氏絳雲樓藏書的影響,更傾家**產從事刻書、藏書事業——不過他這傾家**產是準確的投資,一舉而下,獲利極豐,等刊刻風行之後,回收十分可觀。毛晉(1599—1659),原名鳳苞,字子九;後易名晉,字子晉。別號潛在、隱湖等,室名綠君亭、汲古閣等,江蘇省常熟縣昆承湖七星橋(亦名曹家濱)人。毛晉終生刻書,為了刻印圖書,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在刻完《十三經》、《十七史》之後說:“回首丁卯至今三十年,卷帙從衡,丹黃紛雜,夏不知暑,冬不知寒,晝不知出戶,夜不知掩扉,迄今頭顱如雪,目睛如霧。”晚年時他對季子毛扆(音“以”)說:“吾縮衣節食,遑遑然以刊書為急務,今板逾十萬,亦雲多矣。”

所藏者何?唯善知識

丁卯,指的是明熹宗天啟七年,公元1627—1628年。當時毛家原有幾千畝的田產以及十多所質庫(當鋪),稱得上是一方豪富了。是時,窮苦無著的農民迫於生計,四出打家劫舍,成了流寇,他們最痛恨的便是坐擁大批田產卻不事耕作的地主和豪商。毛晉恰恰身兼二者,這種累世的富豪窮幾代之力所汲汲營營者,多是如何保有和開拓財富。聞聽盜警軍興,苦惱得不得了——至少,一部偌大的家產毀在他這一代上,也是無麵目見先祖於地下的事。就在這個時代,一僧、一夢以及後來的一丐,經由三次啟示,解決了他的問題。

根據嚴炳《淥川摭波誌·毛氏刻書》一則的記載,有個雲水僧,於天啟六年(丙寅)經過常熟,忽然登門求見。毛晉並沒有像尋常財主們一般叫下人打發一頓粥飯蔬食、賞幾文青蚨就算了。和尚談興頗佳,毛晉也誠心誠意樂得同他說東道西。如此兩個時辰過去,眼看又要擾一頓,毛晉也無不懌之色,反而要邀這僧人一同用飯。和尚忽而斂容正色道:“你有多少身家,可以一頓吃了、複吃一頓呢?”

毛晉一時沒有意會過來,正要請教,和尚卻道:“將家產讓了饑民豪客,不過是果腹充腸於一時而已,如何算得了功德?”毛晉此時心知其異,想這僧來得蹊蹺,必有不凡之教,遂當下一頂禮,道:“身當亂世,為人子孫,唯願不辱沒先人而已。”那雲水僧笑道:“那麽為人先祖,就無意庇蔭子孫了?”這,在後世看來,不算是句玩笑話。可毛晉一時沒想那麽多,隻伏首道:“不能打算。”雲水僧便道:“那麽我也隻能同你說半截——大亂將至,卷藏是事;所藏者何?唯善知識。”說完,扭頭就走了。

善知識,梵語kalyanamitra,原來指的是良朋、良伴,後來也用來泛指高僧。毛晉是後來自己一邊刻書,一邊校對,從整理故籍的工作之中長了些見聞,才發現自己當初是誤會了雲水僧的意思,才走上這一行的。原來“善知識”所指的是人,而不是一種知識。大約是讀了《華嚴經·時回向品八》之後,毛晉才回想、意識到:雲水僧那四句偈語,說穿了就是:在亂世還想保有財產,莫若做個出家人;要不,就是把家產捐給出家人,變為寺產的意思。可是毛晉當時的理解卻非如此,照據清錢泳《履園叢話·夢幻》裏的敘述:毛晉在一年之內,把幾千畝的田產並當鋪一起賣了,所得銀錢全部用來刻書。果然流寇饑民來到了毛晉這裏,非但不大肆劫掠,還敬重他刻書的斯文功德,有的甚至受他的輯撫,成了刻書、印書的工匠徒弟。那正是丙寅年的次年,丁卯。

萬裏購書,流行輪轂

一僧之後是一夢。這個傳說,也見於《履園叢話·夢幻》:

初,子晉自祈一夢,夢登明遠樓,樓中蟠一龍,口吐雙珠,頂光中有一“山”字,仰見兩楹懸金書二牌,左曰:“十三經”,右曰:“十七史”。自後時時夢見,至崇禎改元戊辰,忽大悟曰:“龍,即辰也!珠頂露山,即崇字也!”遂於是年誓願開雕,每年訂證經史各一部,其餘各種書籍,亦由此而成焉。

毛晉刻本在明末清初的影響是很大的,著名藏書家錢曾稱“啟、禎年間,汲古之書走天下”,其友夏樹芳稱“海內悉知有毛氏書”,可見其發達。毛晉本人特別喜歡宋、元舊本之書,大門上長年掛著個牌子:“有以宋槧本至者,門內主人計葉酬錢,每葉出二百。有人以舊抄本至者,每葉出四十。有以時下善本至者,別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百。”

也稱得上是小貳臣的大詩人吳梅村寫過一首《汲古閣歌》,中有句雲:“嘉隆以後藏書家,天下毗陵與琅琊。整齊舊文收放失,後來好事知誰及。比聞充棟虞山翁,裏中又得小毛公,搜求遺逸懸金購,繕寫精能鏤板工。”毛晉六十大壽的時候,他的朋友們在祝壽詩中亦盛讚毛晉書影響之大,例如楊補詩雲:“天下皆傳汲古書,石倉未許方充實。購求萬裏走南北,問奇參秘來相率。隱湖舟楫次如鱗,草堂賓客無虛日。”嚴炳詩雲:“萬裏購書通尺素,毛板流行若輪轂。”

可見明末清初毛晉刻本享譽海內是不爭的事實。據說藏書鼎盛時期多達八萬四千餘冊。他有兩個書庫,一個叫“汲古閣”,一個叫“目耕樓”。汲古閣專藏宋、元刊及善本書,常見的刊本和抄本、校本則貯於目耕樓。小毛公就一天到晚在汲古閣樓下校書——他一直是生產線上的一環。在那個時代,校對很要緊,老板非自己來不可。

錢謙益死得晚,甚至晚過他這門生,曾替小毛公撰寫過墓誌銘,說:“故於經史全書,勘讎流布,務使學者窮其源流,審其津涉。其他訪佚典、搜秘文,皆用以裨輔其正學。於是縹囊緗帙,毛氏之書走天下,而知其標準者或鮮矣。”

據今人曹之《毛晉刻書功過談》雲:有一篇署名“毛扆”的《宣和高麗圖經跋》述及:“甲申五月從宋中丞借得宋槧本”——顯然是從事校書工作。這裏“甲申”即崇禎十七年(1644),“宋中丞”當指宋犖,明清兩代多稱巡撫為中丞,因宋犖曾任江蘇巡撫,故名。然而,宋犖任江蘇巡撫的時間是康熙三十一年(1692)。宋犖生於崇禎六年(1633),到崇禎十七年,剛滿十一歲,怎麽可能擔任巡撫呢?毛扆生於崇禎十三年(1640)年,到崇禎十七年,剛滿四歲,也不可能從事借書、校書活動。因此似可斷言,此跋係其他書賈作偽。可見由於當時毛晉刻書影響是極大的,不法書商居然會冒充毛晉,甚至毛扆的名號,以求贗品得售。

曹之先生還考證出另一篇文字,寄名毛扆,也是偽托之作。有毛扆《詩經闡秘跋》雲:“商丘宋公,博學君子也。每見異書,輒焚香誦讀。巡撫江南曆十餘載,境內名人碩士,無不折節下交。戊子春,來登汲古舊閣,羈留信宿,凡閣中所藏書籍,逐一觀覽。及展閱魏師《闡秘》,遂擊節歎賞,以為名人著作,惜未流通,雅欲捐資購得,商榷付梓。餘以吾師手授枕秘,多年不忍廢去,且是書之成,曆數載苦功,取材富,考核精,即魏氏子孫尚無從寓目。一旦應商丘之請,不且負吾師之傳乎!後之人其能善體吾誌,世襲藏之,則幸甚幸甚。康熙辛卯汲古後人毛扆季氏跋於此靜坐。”

曹之的考證如下:

此跋有兩偽:其一,“戊子”即順治五年(1648),宋犖時年十五歲,尚未長大成人,何來“巡撫”要職?其二,“魏師”即魏衝,魏衝當過毛晉的老師,卻沒有當過毛扆的老師。按照年齡推算,魏衝死於崇禎十七年,當時毛扆剛剛四歲,四歲之前可能上學嗎?此跋動稱“吾師”,偽也。書商作偽之目的在於借毛晉、毛扆之名牟取暴利。

此外,毛晉刻書用紙都特別講究,他稱較為肥厚的紙為“毛邊紙”,較輕薄的紙為“毛泰紙”,起碼到今天為止毛邊紙還是一個常用的稱呼。要明白這毛邊紙、毛泰紙的來曆,就得先明白接下來這一丐的故事。

一代之人,一代之事

崇禎五年(1632),毛晉剛在大門口掛上那塊征求舊刻、善本的牌子。這一天來了個粗犺漢子,背著個大包袱,看外觀,是一兩床被褥之類的東西,原本不該有什麽重量。可大冬天的,一泛潮氣,分量就壓人了。此人扛著大包袱來到門首,喊道:“聞聽人說小毛公出重價收書,收我的不收?”毛晉家的司閽也是讀書人,當下請進小門,轉入別院廊下,一指包袱,說:“那就煩請拆開來看看罷。”

那人一愣,道:“你是小毛公?”

司閽的笑了,道:“我是看門的。”

“不是說小毛公要買書麽?小毛公不來,你來幹啥?”

司閽是有眼力的,心想這人不是來鬧事的瘋子,就是別有用意、要見毛晉一麵的異人。該不該讓他見,這是後話。起碼得先弄清楚他身上帶著什麽。於是這司閽一拱手,道:“若有金匱石室、風雨名山之書,自然見得著我家主人,但不知你究竟要賣什麽書?”

“說給你一個下人,你懂麽?”這犺漢想了想,道:“也罷!我就說一遍與你聽著:都說古來有五經六藝,六藝五經!詩、書、禮、樂、易、春秋,各經都有書,怎麽偏偏這‘樂’之為經,不見其書呢?”

“你這被褥裏,藏的是一部——樂書?”司閽不覺要笑,勉強忍住了。可他話還沒說完,但聽得棉被之中傳來一陣悠揚而莊嚴的音樂。好似有數十百以上的樂師,正從遙遠的某處一步一步、有節有序地朝自己走過來。其行步徐舒,鳴擊劃一,聞之令人心魄**搖、骨肉觳觫,司閽的笑容就僵在嘴角上了。登時一拱手,算是暫時作別,接著撒開腿便衝裏跑去。

毛家不小,過了大約有半個時辰,司閽並沒有來回報:究竟是見,是不見?反常得很,倒是小毛公親自走出來了。他上下一打量這來人,道:“聞聽家人說:尊價有一部樂書,要賣予我家?但不知書在何處?索價若幹?”

犺漢道:“書就在包袱裏,至於索價麽,可以極少,我有一疑,總不得解,隻消你答得出,這樂書是可以送給你的。要是你小毛公答不出,那麽,就算饒上你這一整部家財,也買不起我的書呢!”

“哦?這倒十分有趣,毛子九自負經綸滿腹,應該還生受得起這一考較,就請尊價賜告罷。”

“我還是方才那句老話:都說古來有五經六藝,六藝五經!詩、書、禮、樂、易、春秋,各經都有書,怎麽偏偏這‘樂’之為經,不見其書呢?”

毛晉笑了,道:“古來有說樂亡於秦火者,有說樂本無書者。”

“那麽,你說呢?”

“我沒有什麽新見解。不過是拾掇前人牙慧——竊以為樂本無經,較似成理。”

“‘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既然樂那麽要緊,怎麽連一部書都沒有呢?”說到這兒,被褥裏又傳出了鍾磬合鳴的演奏聲。

毛晉一見這情形,知道對方就算不是仙佛菩薩,也是魑魅魍魎,當然不敢怠慢——可也不敢招惹,遂躬身一揖,道:“毛子九浪得虛名,不敢造次議論。”

犺漢猛烈地搖起頭來,道:“崩崩崩!壞壞壞!禮崩樂壞到這麽個地步啦!人都說曹家濱小毛公多麽有學問,多麽有見識,於今看來,不過是一介腐儒而已。”

“讓我告訴你罷:樂,就如同鏡子一般,是映照一時風尚者也。一代人做一代事,故一代人有一代之樂;前代之樂,傳之於後代則謬矣。時已易而事又不同,就算是傳了,也不過是個形骸、是個膚廓。所以萬般皆須有經,必以書冊為之,而樂卻不能有經;必欲以前世之聲傳諸後世,反而是膠柱鼓瑟、刻舟求劍而已。你刻書——想過這個道理沒有哇?”

一般說起毛晉刻書,總是把他場屋不遂的遭遇說在一道。毛晉十三歲童子試及格,是為諸生,二十六歲時入選為博士弟子員,此後春闈失意,再也不能更上層樓,而落下個發憤藏書、刻書、校書的癮頭。這話是不錯,可這犺漢的一席話,其實也起了極大的作用——“一代人做一代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啟發。

士子妓女,秘笈風流

在清初,江浙兩省的太湖流域,已經是極其發達的印刷工業中心了。不過毛晉的算盤珠子打得很精,他從不做冒險生意,所以刻多少部書發行,都有十分準確的算計。唯有估算精準,才不至於刊刻了一套書,推到市場上卻沒有足夠的買家;或者是有人來搜求,可書版的印製數量不足,發生供不應求的情形。

這畢竟是一個市場經濟尚未成熟的時代,更是一個沒有普遍讀者支持刻書工業的時代,依照原本的經營模式,毛晉絕對有足夠的資本搜購任何一部他想要擁有的書,也絕對有能力校刊、發行任何一部他認為應該廣為流傳的書。但是,他不大可能發財。

然而,毛晉在崇禎六年春天之後,突然一改其常,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所刊刻的書突然增加了數倍以上的印量。這是因為他開始雇請許多經常往來南北的客商幫忙打探商機:有什麽人、需要什麽書?請人問這樣的事,並不困難,因為讀者大都是為數有限的讀書人——他們是各省裏的舉子,他們需要的不隻是一套一套的經史叢書,還需要能夠簡便攜帶的版本。

此外,還有一種人需要書——非常令毛晉意外的——那就是風塵中討生活的聲妓。她們要讀的絕大多數都是詩、詞、曲集選本。因為周旋在政客和士子之間討生活的時候,嫖客們總希望她們也是擁有豐富精神內涵的佳人——像傳說中的蘇小小、像薑白石身邊的小紅、像侯方域枕畔的李香君、像錢謙益賺得的柳如是。她們要投資在這些騷人墨客身上的,是自己的才情,而且這樣的資本無法和具有競爭性的同業共享;她們必須擁有各自的“秘笈”。

前引嚴炳的詩:“萬裏購書通尺素,毛板流行若輪轂。”很有風韻,其實一語雙關,背後就有嚴炳親身經曆的故事,值得順便一說。

嚴炳在北通州結識了一個妓女叫“乘鴻”,兩人一晌貪歡,別後對方寫了無數附帶著詩箋的信劄給嚴炳,其中有一首:“花經驟雨事經年,頓老脂痕到夢邊。黯淡芳菲鶯喚醒,疑君顧曲過窗前。”這首詩哄傳一時,士林轟動。其實當時乘鴻一共寫了十五首,另十四首大都和催討一部書——一部據推測是嚴炳答應送給乘鴻的書《花間集》有關。嚴炳自然不方便廣為傳揚,免得被人笑話他小器;嫖了人家,可連一部答應要送的書都舍不得送。其詩稿後來為京中一禮部郎官所得,才讓人發現了內情。先抄兩首:“為效霓裳瘦綠腰,病酒臨池顧影凋。待老花間愁日晚,拍遍霜楓廿四橋。”“相思抱久慣閑拋,漫惹高枝鵲鵲嘲。此豆南來春日發,花間忍待二月交。”

不消細述,這兩首八句詩都足用了舊詩詞的典故。從白居易的《琵琶行》到李後主的《鵲踏枝》,從王維的《相思》到薑夔的《揚州慢》,字字皆有玄機。隨手摭拾來看:嚴炳前一年北上結識乘鴻,是從揚州出發的,故取《揚州慢》詞牌中的“二十四橋仍在”為骨而化之,“鵲鵲”是鵲的叫聲,但是前一句的“相思抱久慣閑拋”用的便是《鵲踏枝》“誰道閑情拋棄久”的句意,其精煉如此。而且乘鴻的每一首詩都用了“花間”二字,其討債功夫也堪稱一謔了。她討的債,不就是嚴炳自己無意間在祝壽詩中吐露的形跡:“萬裏購書通尺素,毛板流行若輪轂。”

總而言之,能夠在士子和聲妓兩種人身上發現商機,為毛晉帶來可觀的利潤。一般人都知道他刊刻了許多大部頭的經史子集,其實能讓他賺進更龐大的家產的是新開發出來的需求和市場。毛晉為什麽忽然開竅了?讓我們回到那犺漢——他自稱叫“邊泰”——的身上。這“邊泰”是不是他的本名,其實仍應存疑——因為就毛晉而言,這人是個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是個有奇才異能的活神仙,是個先知——非此世界中人。後來之所以有“毛邊紙”、“毛泰紙”,應該就是為了紀念這個人,而沒有其他的意思。

田夫謝賑,童仆鈔書

邊泰非但把那一段關於“一代人做一代事”的話說了,還授毛晉以“錦囊三訣”。其一就是“士人聲妓欠書讀”,其二是“放賑何如教刻書”,其三是“一代人享一代福”。這三句囑咐據說還真是藏在一個錦囊裏。

話說毛晉聽完那一段音樂和鏡子的訓誨之後,立刻收拾起他小毛公的身段,向麵前這看起來滿身襤褸的客人長揖及地:“敢問尊兄高姓大名?何不進去詳談?”

那人客客氣氣答了禮,道:“某姓邊名泰,來此別無他圖,為的就是看你小毛公刻書,有所當為,而無所拓殖,實在得有些個方子。今有錦囊三訣付你,我去之後,可開一訣,你便依言而行,不要違背。十年之後,可開二訣,仍是依言而行,不可拂逆。再過十年,開三訣視之,當有所悟。”

說完蝦腰打從地上一把拎起那包袱,舉到毛晉眼前,居然登時變成了一隻小小的錦囊。毛晉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來,一眨眼,對方竟倏忽失去了蹤影。毛晉立刻找來陰陽生,揀了個最近的日子,到城隍廟去燒香,返家之後夜得一夢,夢中“有紫衣朱綬者至,為道緣故,亟言文曲星憐子晉輯軼訪失,傳衍聖教,是以下臨,耑授機宜”。(見陳瑚《篤素居士別傳》,按:陳瑚是和毛晉極為親近的友人,曾為作小傳一篇,頗足考信)這段有些神話意味的記載也許不大符合現實經驗,但是錦囊中的秘訣可都發揮了作用——至少一部分的作用。

前麵已經說過了第一訣的功果。十年之後,也就是崇禎十五年(1642)的時候,兩浙一帶發大水,鄉人饑寒交迫,幾難度日,除夕夜那天毛家一家人正團聚著吃年夜飯,毛晉忽然放下酒杯來說:“此夕不知幾人當病饑,我不忍獨歡笑也。”遂命眾家丁開倉放賑。這時,靈光一閃,毛晉忽然想起來,還有兩三個時辰就是新年了,也就過了文曲星約定要開第二訣的時間了,遂趕忙找出錦囊,打開,還猶豫著:剩下兩訣該選哪一張好呢?轉念忖道:既是天意,何須我來安排?隨手抽出一張,上寫:“放賑何如教刻書”。

毛晉一看就明白了。放賑是救急,不是救窮。如今洪水肆虐,百業蕭條,許多原本靠耕作維生的農民可能會投閑置散好一段時間,不如教他們做些和刊刻書籍有關的工作,日後地力恢複,再重操舊業,也不嫌遲。當年蘇東坡治理蘇州的時候發明過“以工代賑”,創造了新的就業機會,讓人在短暫的轉業訓練之後投入了新的生產和經濟體。這“放賑何如教刻書”當然不是教農民都去當雕工,但是汲古閣自此一劫,反而吸收了更多看似廉價,卻十分有效率,也十分忠誠的人力。雷起劍有兩句詩詠此情景:“行野田夫皆謝賑,入門童仆盡鈔書”,可謂寫實。

毛晉有五個兒子,長子毛襄、次子毛褒、三子毛袞、四子毛表和幼子毛扆。毛襄和毛袞早夭,毛扆卻聰穎慧悟,精敏勤學,不但書讀得好,也和他父親一樣,喜歡搜求古籍,能專心致誌,從事繁瑣艱難的校勘工作——這一點,他做的比毛晉還出色,因為他從小潛心文字訓詁聲韻考辨,幼學過於其父多矣。

又過了十年,毛晉的長孫出生,文曲星給的第三訣也給打開了,是那句:“一代人享一代福”。毛晉忽有所悟,特別雇請最好的雕工給刻了一方內容包括五十六個字的大印,其中四十八個字是元代的大書法家趙孟頫(鬆雪)在家藏《梅屋詩稿》卷末所寫的跋語,既是趙孟頫告誡子孫的話,也是毛晉惕勵子孫的意思:

趙文敏公書卷末雲:吾家業儒,辛勤置書,以遺子孫,其誌何如。後人不讀,將至於鬻,頹其家聲,不如禽犢。若歸他室,當念斯言,取非其有,毋寧舍旃。

不過,毛晉那一年出生的孫子很給文曲星爭氣:因為他是個紈絝——他要是不紈絝,就顯不出文曲星的料事如神來了——這小孫子後來長大了,很懂得喝茶,也很講究喝茶,有一次他得到一種極為珍稀的碧螺春茶,又剛好碰上有人送來江蘇虞山玉蟹泉的上好山水,這孫子說:“既得此茶此水,能無佳木為柴以烹之乎?”

結果他當場叫家人劈了一部毛晉留下來的原版宋刻《四唐人集》的書版當柴燒——至於是哪四位唐人,我不告訴你,說了你不是更氣嗎?毛家的書也就這麽漸漸敗光了,一代人享一代的福,說的正是這個理。文曲星,是顆明白星。

故事之外的故事

我對文曲星倒是有個不太尋常的看法。這,得先從文曲星的記載說起。《水滸傳》裏說:“文曲星乃是南衙開封府主龍圖閣大學士包拯,武曲星乃是征西夏國大元帥狄青。”可是在典籍上,“文曲”這個字眼最早見於《荀子·正論》:“今子宋子嚴然而好說,聚人徒,立師學,成文曲。然而說不免於以至治為至亂也,豈不過甚矣哉?”清代的王念孫《讀書雜誌·荀子六》就考證過:“文曲”的“曲”是個錯字,原文應該是個“典”字。

可是我認為“文曲”的“曲”字不是錯字,而是書冊的“冊”字的異體,指的就是書本兒,因為“典”是供在幾子上的書本,其地位之崇隆可知。自古儒家聖賢自凡是用了“典”這個字,所指的都不是泛泛的書,而是懸諸四海可以為天下法的經籍。試問:荀子會用“文典”這樣的字眼來描述跟他在學術和教育事業上的死對頭“子宋子”嗎?

按理說是不可能。有一次我持這意見問起我的師父、曆史小說家高陽,還直說王念孫“陋儒,不通”。高陽笑笑,說:“你就是文曲星,你說了算。”

我當然心中暗樂,耍了個皮,說:“在師父麵前,我怎麽好意思這麽端呢?”不道高陽還有第二拍,他隨即說:“‘嚴(儼)然而好說’,滿嘴講不停,這不是你嗎?‘聚人徒’,一說話就聚眾來聽,好不熱鬧,這不是你嗎?‘立師學’,跑到大學裏東兼一堂課、西兼一堂課,這不是你嗎?‘成文曲’,不管寫些什麽狗屁倒灶,都想印成書,這不是你嗎?還有,‘不免於以至治為至亂’,不過是瞎三話四,卻教人信以為真,搞得天下大亂,這不是你嗎?還有還有,才寫了幾天小說,就以為自己當得起文曲星了,‘豈不過甚矣哉?’——這說的還不是你嗎?那我還真不知道說的是誰呢!”

說到這兒,高陽拍了拍他隨身攜帶的一隻舊皮箱——不消說,裏頭當然是文稿——歎了口氣:“你要算是文曲星的話,我怎麽到現在還隻是個自封的野翰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