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劍仙 埋伏在書院裏的恐怖分子

劍仙故事向例得從崇文書院說起。要說崇文書院,先抄一段文字,作一點背景說明。第一段是旅遊資料:

黃道周的故居是一座古老的平房建築,為磚瓦石木結構,沒有飛簷鬥拱,雕梁畫棟。數百年來,曾經多次修葺,仍保持樸素大方的風格。故居廳堂中央懸掛著黃道周像,肖像角巾素服、莊重肅穆。據黃家後代說:此像已經留傳好多年,作為家傳珍貴文物保存下來,以供子孫瞻仰。上撰有楹聯:“綱常萬古誰能偶,節義千秋孰比肩”,橫批是“為善最樂”。左邊牆上掛著幾幅黃道周的書畫,其書法質樸藏古,鋒淩勁健,字形奇異,風骨峭然。……從黃道周故居,拐道彎,沿青石板小徑,行百餘米,即臨“黃道周紀念館”。紀念館坐落在旅遊勝地東山風動石景區內,依山望海。據史載,此館原址就是“崇文書院”,黃先生年幼在此讀書。萬曆七年(1579),發展為社學,改為孔廟。至今尚存有黃道周的手跡。

既然說到黃道周,那就寥寥再抄一小段兒:

黃道周(1585—1646),字幼玄,號石齋,明萬曆十三年二月初九生於東山深井村,天啟二年(1622)進士,官至翰林院編修,吏部、兵部尚書,封武英殿大學士。他是著名的理學家、教育家、天文學家、書法家。曆代名人對黃道周都有高度的評價。《明史》讚他:“學貫古今,所至學者雲集。”明代著名旅行家、地理學家徐霞客稱讚他:“字畫為館閣第一,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內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乾隆皇帝則說他“不愧一代完人”。

贈稿

這一下連徐霞客都登場了,豈能不岔嘴閑說幾句徐霞客的事?徐霞客在崇禎九年(1636)作西南之遊,崇禎十三年(1640)以重病(兩足俱廢)返回故鄉江蘇江陰縣,到第二年上,就死了。在這三四年裏,他的舊友黃道周已經是當時“複社”的精神領袖,隻生活上卻十分貧困——他先被貶官,後來又入大獄,在北京牢裏備受折磨。徐氏在最後一次的旅行途中,說黃道周在北京“麵折廷諍”,得罪了崇禎帝。

等徐霞客回到家中、躺在病**,自知不起,就叫兒子徐屺到北京給牢裏的黃道周送去一件棉衣和自己的遊記手稿。徐屺回家向病榻上的父親報告了和黃道周會麵的情況之後,徐霞客“據床浩歎,不食而死”。徐氏死後,黃道周在貶謫的途中曾寫信給徐屺,祭奠徐霞客,文中說:“庚辰初冬,拜尊公授衣之惠。知耿耿相念,如將遠別,割肝相示者,唯有尊公。”

其實道不遠求,台北市就有座奉祀黃道周的廟宇,名曰“晉德宮”,俗稱“將軍廟”或“黃府將軍廟”。廟宇始建於清乾隆年間,琉璃瓦與混凝土結構,具有濃烈的民族風俗。屋簷飛脊,雕梁畫棟,壯觀肅穆,正殿有黃道周坐像。廟前走廊右旁,樹碑立誌,鐫刻《助順將軍略傳》。在淡水、宜蘭等地,也都建有黃道周廟,香火鼎盛。據《寺廟誌》記載:台灣民眾為紀念民族英雄黃道周的節義,在鄭成功治理台灣的時候,就已經建廟奉祀了。

黃道周坐牢的時候,流寇已經鬧起來。出獄後沒過幾年,清兵亦大舉南下,黃道周領兵北上抗清,終因寡不敵眾,戰敗被俘。先前已然降清的洪承疇在夜間微服勸降。黃道周當即奮筆疾書:“史筆傳芳,雖未成名忠可法;洪恩浩**,不思報國反成仇。”“承疇”與“成仇”同音,黃道周將史可法與洪承疇對比,弄得洪承疇無地自容,慚愧地退了出去。清廷見勸降達不到目的,就決定處死道周,道周早就抱定以身殉國的決心。被害前他給家人留下了遺言:“蹈仁不死,履險若夷,有隕自天,舍命不渝。”據說被押赴刑場之時,依然神色自若。

臨刑之際,他又裂帛血書:“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托人交給他的夫人,南向再拜,從容就義。據說,他臨刑之時立而不跪,劊子手見他風骨凜然,竟兩手發抖,一刀砍下去,脖子斷了一半,可黃道周依然屹立不屈。劊子手立即跪下來求道:“請先生坐下。”黃道周答了聲:“諾!”這才向地上盤膝一坐。劊子手補了一刀,身首異處。時黃道周年六十二歲。

崇文書院劍仙的故事都是在黃道周的身後多年才渲染開來的,與這位秉忠守義、殺身盡節的思想家、殉道者無關,但是也有民間傳說謂:黃道周根本沒有死,那顆斬落的頭顱後來被置入匣中,傳之九邊,不料再打開來看時,竟然變成一個枕頭。而黃道周就成了崇文書院附近出沒的劍仙的老師傅了。

演出

某年崇文書院招進來一個學生,麵貌、身形瘦弱,如不勝衣者。來到書院的時候,除了背了個破書籠之外,別無長物。每日晨起,就沒了蹤影,也沒有人能知道他的去處;一俟午夜,人人都知道他畢竟還是回來了,因為鼾息如雷,有聲震寰區之勢。此人獨來獨往,與同學交遊疏落,亦無特別親昵的師長。有這麽個特異之人,總不免引起大夥兒的議論。有這麽一天,眾人見他不在,就相與商量起來,定要發一發他的底細。

既然別的什麽沒有,當然得探一探他那個書籠了。啟籠諦視,一本兒書也不見,隻有一柄尺許長的短劍,可這書籠一經打開,滿室光芒,遍照微末,有人驚呼,有人讚歎,也有的脫口疑道:“他,不會是劍仙罷?”

“劍仙”二字一出,大夥兒都心生畏懼起來,趕忙蓋上書籠,放歸原處,誰也不敢再議論什麽了。

一日斜暉掛樹,淡月依人,幾個學生正在兩行楊樹底下散步閑話,忽然見那“劍仙”翩然而至。眾人異口同聲地問道:“今天怎麽這麽早?”

“劍仙”也笑了,道:“我溷跡於各位學友身邊,已經好一段時日了,明天準備回鄉探視探視老母親,所以今日早回,檢點檢點行李。”

諸生聞言相顧,有那好俚戲的,不覺“噗哧”一聲笑出來,眾人微知其意,也跟著笑了——意思很明白:你老兄不過是一隻破竹籠子,還有什麽好檢點的?那當先笑起來的膽兒也大些,當下問道:“咱們同窗讀書,日子也不算短,可你翩然而來、飄然而去,同咱們聚首交遊的時辰著實不多,而今說要歸省,大夥兒也不好留你;不過,我們卻有一事不明,得向老兄台前請教——老兄的書籠裏有那麽一把寶劍,怎麽像是怕人看見的東西?”

“劍仙”點點頭,道:“諸位那一天趁我不在,開了我的竹籠,我是早就知道的。之所以不說,就是為了怕驚動大家。我從小粗學了些劍術,又愛到各地尋訪名山幽穀,此番到貴書院來,也是看這裏山勢神峻非凡,才暫時來此棲身一陣。各位都是讀書種子,心思應該放在舉業上,何必勞智費神,定要察知我這麽個世外之人的究竟呢?”

眾人立刻紛紛說道:“果然是‘劍仙’!”“果然是‘劍仙’!”先前那膽兒大的又勸道:“人生如轉蓬,交臂易失,既然咱們有同舍之誼,敢求一試仙術,讓大夥兒開開眼界如何?”

“劍仙”卻連連搖手,推辭道:“不行不行!我的道行太淺,不足以示人的。”可眾人團團圍住,聲聲催促,一定要“劍仙”試手,無可如何之下,隻好取出籠中之劍,指著高處的楊樹枝,問諸生道:“就拿這楊樹,聊作無益之戲罷!各位待要如何試呢?”

眾人尋看了片刻,指著一株高可十丈左右的楊樹,道:“就砍下這棵楊樹頂上的那根枝子罷。”

“劍仙”應了聲:“諾!”眾人即見那柄短劍登時脫手射出,直向所指之樹頂衝飛而去,劍尖劍尾皆有光暈迸曳,光暈所過之處,竟然咻聲作響,飛過樹頂之際,劍體倏忽縮聚如丸,徑斬最高處的一枝,斬落樹枝的同時,劍丸又分別由兩端延展複原,端地又是一柄晶瑩閃爍的寶劍,此劍循回而下,入手之時,那楊樹枝還在半空裏飄墜呢。

“劍仙”表演完了,一揖而別,眾人也各自回舍,從這一夜起,大夥兒再也沒聽過那擾人的鼾聲了。

同學

見識過“劍仙”手段的諸生畢竟是少數,這些人常在學堂裏吹噓那劍仙的本事如何了得,以驕其同門。同門之中倒有那麽一個頗不以為然的,姓段,名頎,字修文,是個近乎書呆子一樣的人物。他見諸生浮躁,忍不住教訓了幾個人一頓,說:“‘劍仙’雲者,不過是傳聞中事,就算彼人練得一身奇術幻法,畢竟還是肉骨凡胎,以‘仙’名之,無乃太過乎?”

親眼見識過“劍仙”的當然不肯罷休,仍嘵嘵以爭,段修文則正色斥之:“就算那人身懷絕技,也是一套不欲人知的秘術。他若不願意賣弄,何勞諸君代為宣揚?諸君如此宣揚,豈不塵染仙術乎?再者,那人畢竟還是在諸君麵前露了一手,這又豈是修道之人所當為者乎?”然而像這樣的事,信者恒信、疑者恒疑;愛者恒愛、嗤者恒嗤,既然辯不出結果,爭執就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這些人統統離開書院為止。

離開書院的人十之八九是為了考試。省中鄉試得售,次年京中就有禮部主辦的會試,一旦連捷,自非等閑。至於當不上進士,甚至連舉人資曆也混不出一個來的更多,很少有肯回書院再讀書的。大多數的同窗友好各奔前程之後,除是官場相逢,另作一番攀認之外,多老死不相往來。

且說這段修文家道不惡,資質也十分秀異,就是考運不佳,從十二歲進學,一年縣考得售,取得了秀才的出身,一年之後再赴省垣初試,就铩羽而歸了。此後連入四次鄉闈,都名落孫山之外,人已經二十五六了。他本人不覺得這是運氣不好,隻道自己學養不濟,落榜之後,便又回書院苦讀。後首幾年上的同窗竟給他起了兩個諢號,叫他“小山長”、“老不舉”。“山長”是書院的主持,以此況之,自不無譏諷之意;俗諺“老舉”是妓女的別稱,話裏的輕鄙就更不消說了。

有這麽一天,州裏秀才的歲考剛結束,段修文一人一驢、一篋一籠徑自回書院。牽著驢,行走在山道之上,段修文滿腦子想的還是歲考試場上的文字。總覺得在場中神思壅塞,下筆遲滯,題旨不能貫通,文章不能驚人,僅足噬臍浩歎而已。

就這麽自怨自艾、踽踽而行之際,不意路邊樹上飛過來一隻鶴,就停在驢背上,驢是個皮蠢肉粗的畜生,渾然無所覺,依舊晃晃悠悠地朝前走。段修文但見那鶴時而昂首、時而屈膝、時而動搖羽翼,仿佛正隨著行路的顛簸起舞,意態蹁躚自如,似無入而不自得者。這麽看著看著,段修文若有所悟,感覺自己平日作文,正如那負重蹇行的蠢驢,一步一顫,兩步一顛,仿佛不勝千鈞萬石的壓迫,更不知前途向何處蜿蜒,隻知道後蹄追隨前蹄,前蹄步武蹊徑,哪裏有那鶴的從容自在?這麽一感慨,段修文鼻頭一酸,忍不住掉下兩行淚來,不覺也停住了腳步。那驢,自然也跟著佇立於道旁,而驢背上的鶴略一踟躕,忽地展翅,衝天而去。

正在這個當兒,身後傳來一聲歎息。段修文不料山道上居然還有他人,連忙擦幹了淚水,回頭一看,是個身形粗大壯偉的豪客。那豪客背負一籠,向段修文拱了拱手,道:“段兄還在書院苦讀啊?”

段修文隻道對方十分麵熟,偏就想不起在什麽地方見過,支吾應了兩聲,但聽那豪客又說:“今番歲考得意否?若得一等前列,還可以補個廩生的缺罷?”這正是段修文的傷心之處,搖了搖頭,又歎了口氣,道:“我年年混個‘三等如常’,再下一等,還要吃宗師的板子呢!”

豪客道:“段兄之不得意,是為了功名不遂呢?還是文章欠佳呢?”

段修文聞言一愣,答道:“文章不佳,功名哪得如願到手?”

豪客道:“非也!非也!古人說過:功名、文章固是二事,就如同製義(按:習作下場應試的八股文)、讀書固是二事的一般,皆不可混為一談。”

這話,段修文不是沒聽過,但是放眼滿世界上,有哪個士子會把這種“高論”當真呢?一個讀書人不求功名,怎麽討生活?怎麽出頭地?又怎麽揚名聲、顯父母呢?於是擺了擺手,道:“君非我輩中人,不知這煎熬之苦。”

豪客點點頭,道:“是否即如那鶴不知驢之苦呢?”

一聽豪客口出此言,段修文可真嚇著了。試想:方才觀鶴,心念電轉,何嚐對人言說?這人怎麽會知道我想了些什麽呢?正待細問,豪客又道:“倘若段兄不嫌小弟粗鄙魯莽,可容我一試身手,為段兄換一副神智乎?”

段修文悚然道:“神智隨身,焉能換得?”

豪客道:“此小術耳,不勞兄煩心——段兄隻消告我:究竟是要一副取功名的神智?亦或是成文章的神智?究竟是要一副能製義的神智?亦或是一副可讀書的神智?餘事就不勞段兄過問了。”

段修文躊躇了片刻,道:“我家素豐,無後顧憂,本當讀書、著書,於荒村野屋中會心於學問,以此終身,也無遺憾。偏偏文字不通,四試鄉闈而不第,求一出身而不可得,著實心有不甘——”

豪客搶道:“小弟明白了。段兄要的是一副能製義、取功名的神智。這個不難!今日約期一年,明年此日,段兄不要出門,就在書院學舍中相待。小弟自有一副上好的神智奉贈。”說罷一揖,眼見就要告別。

段修文連忙問道:“尊兄是——”話還沒說完,眼前的人影已經不見了,但聞空中傳來一陣話語:“我即彼一‘無乃太過’之人也!”段修文回過神來一想:當年的確講過“以‘仙’名之,無乃太過乎?”的話,而這“無乃太過之人”,可不就是當初身形瘦小、弱不勝衣,卻能以劍丸劈下老楊樹十丈高枝的那個愛打鼾的同學麽?

開刀

過了一年,段修文又參與過一次歲考,列在二等,得了宗師一點兒小犒賞,遂於舍中備治了些酒菜,專待“劍仙”的到來。不料月上樹梢,已近亥末,“劍仙”仍無蹤影。想那江湖中人,畢竟是逍遙四方,天地何其寬廣?怎麽會記得這麽一個偏山僻水之處的小小約會呢?段修文越思越想越傷感,不由得自斟自飲自惆悵起來,最後拈筆伸紙,寫了幾行文字,頓覺不通,扯爛了;再寫幾句詩,亦覺無趣,又扯爛了。如此折騰了一番,頗覺昏倦,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正朦朧間,忽覺背脊一涼,低眉斜眼一瞥,見窗戶沒關上,有罡風刺骨而入,於是強打精神要去關窗,耳邊卻聽見“劍仙”的聲音:“別動!”

段修文心下一凜,五內俱滋生出幾分暖意——人家“劍仙”畢竟還是念著這一番約會的。既然不讓動,便伏首案上,對著桌板道:“‘劍仙’果不食言!”“劍仙”又喝道:“別說話!”段修文納起悶來:人既然到了,卻又不許言語,不叫動彈,這是什麽道理?還在猶疑之間,就覺得後腦勺兒上一涼,仿佛有個極大且極重的包袱從頂上摘除了,隻這一輕,人就像是敏捷伶俐了許多,止不住想要站起身來,可肩頭卻又教那“劍仙”按住,無論如何也使不出力氣。可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段修文悠悠醒轉過來,窗外的月亮已過中天,室內燈燭盡滅,但憑著插在案上一柄尺許長的短劍照耀,如同白晝一般。再一打量,見那“劍仙”兩腳蹺在桌上,身軀仰靠在椅子裏,像是疲極倦極的模樣兒,一手抓著一塊扯爛了的字紙,左拚右拚地讀看,皺著眉、苦著臉,勉強打著精神。倒是一幕情景嚇人:室內遍地是一灘又一灘不知是漆是墨的暗漬,還隱隱傳出一陣陣的血腥味兒。

段修文立刻拱手笑道:“我以為‘劍仙’不來赴約了呢!”“劍仙”抬眼瞄了瞄他,道:“說過要來,自然是要來的!段兄瞧——小弟不是已經給段兄換了一副神智了麽?”說時拿著手上扯爛的字紙朝門邊竹籠一指。段修文順勢望去,不覺大驚失色,原來門旁那翻倒的竹籠邊兒地上竟擱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此子是今科剛由聖上欽點的探花。可惜心性太刻毒,輔以那般聰慧敏捷的神智,將來非遺禍蒼生萬民不可。小弟略施手段,自京中取此首級前來。沒料到半路之上,居然撞見當年迫小弟獻技的一個同窗,非要小弟再讓他開開眼界不可。小弟無奈,隻得將人頭示之,咱們那位同窗雖然號稱膽大,卻不經嚇,居然昏死過去了!這一折騰,畢竟耽擱了腳程,小弟同段兄既然有約在先,還是趕來了,倒是遲了會子。”

段修文仍舊渾渾噩噩,不十分明白,接著問道:“‘劍仙’的意思是——”

“劍仙”笑道:“以‘仙’名之,無乃太過乎?”隨即拿另隻手上的破爛字紙又朝桌上的短劍比劃了一下,道:“要知道: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也就修道以仁了。(按:此語出自《中庸》第二十章)仁之為道者,二人也;你一人,那探花又一人,豈非二人哉?小弟來到此間,段兄已然大醉十分,小弟便使這劍,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循循然善誘一番;(按:此《論語·子罕第九》顏淵形容孔子之語)就得以‘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了。(按:此《孟子·滕文公上》之語)如此一來,給段兄換了那探花的神智。這就是所謂‘若有一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啦!(按:此《大學·釋治國平天下第十》之語)”

拚湊起這番話裏所引用的《四書》文字,再用白話文理解一番,我們大約就可以得知事情的真相了:原來這“劍仙”把段修文敲昏之後,給動了個大手術——將他的腦子跟那探花的腦子(神智)換過了——過程有如《聊齋誌異·陸判》的情節。

段修文正在不知如何應對之時,便聽那“劍仙”搖晃著兩手之中的破爛字紙,歎道:“小弟若是先讀過段兄這幾篇文章,就不必費這番手腳了——以仆視之,段兄這幾段時文才堪稱傑作呢!莫說那探花比不得,就是今科、上科,哪怕再上幾科,普天之下所曾開過的一切之科、所曾取過的一幹狀元之郎都算上,也不及段兄的文字啊!”

段修文狐疑道:“‘劍仙’此話當真嗎?”

“劍仙”道:“小弟讀之再三,居然無一字解得。試看:從京師到此間數千裏行腳的疲憊困乏,竟全然消卻——像此等深奧文字,豈非天下第一?”

書院的劍仙會使外科手術換腦的畢竟十分罕見,能懂得用八股文解釋醫理,恐怕更是曠古所未曾有之奇。能教這樣的奇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段修文的那兩把刷子,還不能稱作古往今來八股第一名嗎?

故事之外的故事

時至今日,還能有機會到崇文書院參觀的人隻要出示一紙任何一個學術機構的研究計劃申請書,都可以要求書院管理單位特許進入典藏室,親自翻看當年段修文所寫的文稿,這些文稿都是段修文在書院修業期間所撰寫的。經過多年的吟哦、回味、修改、誦讀,最後以個人收藏的目的定稿抄錄,複予封存。

在當時,段修文並不知道這些“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實中懷之在抱”之類的廢話將會在來日成為笑柄,還非常認真地到處請托舊日的同學們為之尋覓雕版印刷的坊局,以冀問世流傳。

後來有一部分文稿落入江蘇常熟大名士曹容庵之手,曹容庵讀之大樂,以為天下最腐朽、至可笑之文莫過於是,於是經常將著這份文稿,幾前鞍上,行坐之間,隨時朗讀個幾行,不論是醉酲難解,或者困頓萎靡,但凡翻閱個一篇半篇,精神無不為之大振。然而隨身一冊,時時舒卷展束,畢竟容易損毀,於是到處打聽,想要雇工雕版,印它個百數十份,不論是自備補缺,或者是分贈文苑士林之中的友好,用資笑謔、引以為樂,雖然說要花上幾兩銀錢,在這些個家道殷富、履厚席豐的公子哥兒看來,其實根本不算什麽花銷。買個風雅的樂兒,怎麽說都是值得的。

此事一開始進行得並不順遂,因為有數的一些私家印坊都顧惜名聲,不願意隨便刻印這種有損清譽的文字,最後撞上個江西浮梁縣的茶商,還是崇文書院的半個地主,人稱孫小員外的,此人原好湊熱鬧,慣常附庸風雅,鎮天價結交些個舞文弄墨之人,張羅詩酒之會。聽說曹容庵得了這麽一部奇書,想要流行,趕忙供奉了一百斤上好的碧螺春茶以為餅餌,聲言:誰願意雕刷這部文集,除了曹容庵花費的額銀之外,還能夠得到這一百斤極品好茶的花賞。

未料,就有愛喝好茶的作坊主人風聞而來,日後段修文的一筆臭八股文能夠流傳至今,還得以成為崇文書院珍藏的研究檔案,多虧了這一百斤茶葉。答應雕版印刷的——說出來好叫人嚇一大跳——居然是“汲古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