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靈石城內的旅舍中,他們度過恬靜的一夜。日上三竿,張出塵還在夢中。

李靖卻是早起來了。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要兩匹好馬——他們昨天是從風陵渡雇車來的,以後還要去太原,也許還要去河北。如果可能,還想悄悄帶著張出塵到三原老家去見一見他的親族,要走的地方很多,沒有匹好馬太不方便了。

於是,他一個人找到騾馬市,選了兩匹好馬。回到旅舍,張出塵剛剛起身,正對鏡理妝,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黑亮的頭發,長得叫人驚奇。

這讓他忘了刷馬,倚著房門,怔怔地看得出神。

“你在那裏幹什麽?”她從銅鏡中發現了他,奇怪地問。

“噢,沒有什麽。”他笑道,“據說,長發委地是主貴的,怪不得一路上吉人天相,逢凶化吉,都是托你的福。”

“啊,你!”她笑著嗬責,“原來你在看人家的頭發,人人都有頭發,有什麽好看?”

“人人有頭發,沒有你的美!”他走過去撈住她的發梢咬在嘴裏,“出塵!”他在她耳邊說,“昨天你太累了,我沒敢吵醒你。今天晚上……”他嘻嘻地笑著,不再說下去。

“今天晚上如何?”她故意繃著臉裝傻。

“你不明白?”

“不明白。”

“好!到時候讓你明白。”他在她脖子上吻了一下,笑著到院子裏刷馬去了。

人在刷馬,視線卻不時繚繞在窗台鏡奩左右。看到她嫻靜的神態,令人忘卻身在亂世旅途,忽然省悟,卻又似乎不能相信,一夕之間,得如此花容美眷!這疑真疑幻、一時興奮、一時神往的感覺,把他弄得神魂顛倒,差點讓新買來的馬踢了他。

定一定神刷完了一匹馬,偶然抬頭,眼前一亮,他看到一個獅口環目、形容奇偉的中年漢子,正走進店來。旁邊跟著個店小二,到了院子裏,指著一間最大的空屋說:“三爺,知道你要來,給你留著這間屋子。”

那人點點頭,大踏步往他的屋子走去。到了門口,回頭一望,卻又不進屋了,折了回來,越過李靖身邊,跳上台階,一直進屋,就在張出塵對麵坐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梳頭。

這是幹什麽?世上哪有如此荒唐無禮的?張出塵和李靖都十分驚異,而驚異以後的態度卻不相同。李靖怒形於色,準備進屋打架;張出塵卻是力持鎮靜,她知道事有蹊蹺,要看一看清楚再說。

這一看,頓覺驚喜交集:她看到他提在手裏的幹糧袋,跟那船家送他們的,一式無二;還有他的朱紅酒葫蘆,也似曾相識。

於是,她伸一手在背後向李靖搖動,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後匆匆挽起一個髻,收拾鏡奩,重新走到那人麵前。

“貴姓?”她問。

“張。”那人很爽朗地回答。

“行幾?”

“行三。”

“噢!”張出塵滿麵笑容,“那是三哥了!我也姓張。三哥,我,張出塵,給你問好!”說著,盈盈拜了下去。

姓張的微微一愣,忽然一跳而起,丟下行囊,爆發出震動屋梁的大笑。

“真有趣!”他伸雙手扶起張出塵,親切地問道,“妹妹行幾?”

“我在家居長。”

“那我得叫你一妹。”他大笑著,“一妹,我張老三平生的遺憾,就是沒有妹妹,今天你把我這個遺憾補足了。痛快,痛快!”

張出塵也報以愉悅的微笑,然後回頭叫道:“藥師,來見三哥!”

屋內的一切,一直都看在李靖眼裏,事情越來越明顯了,由他那一副連鬢的胡子,李靖可以確定他就是淮泗、齊魯、關洛之間常為人所提到的“虯髯客”。

於是,他向她應了一聲,走進屋去,作揖說道:“三哥,我是三原李靖。”

“你不說我也知道。”虯髯客答說,“藥師,你知道我到河東來幹什麽?就為的來找你。”

“噢!”李靖倏然動容,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閑話少說,我肚子餓了。”他指著廊下坐在炭爐上的瓦罐說,“那煮的什麽?”

“一鍋羊肉,早該爛了。”張出塵說,“還有一尾黃河鯉魚,我去做了來。”

“好極。隻怕酒不夠。”虯髯客拿起葫蘆,搖了兩下。

“我去。”

等李靖打滿一葫蘆汾酒回來,張出塵把魚也做好了,連羊肉一起端了進來,三個人圍坐著炕桌,虯髯客解下一柄小刀遞給張出塵,作為割肉之用。

那柄小刀,把兒上鑲滿珠寶,製作極其精美,刃薄如紙,用來切肉,毫不費勁,張出塵把玩了一會兒,十分喜愛。

虯髯客用手抓起羊肉,蘸著青鹽,大塊大塊地往嘴裏送,一麵喝著李靖替他所斟的酒,也是大口大口的,健啖豪飲,絲毫不作客氣。

吃到有八分了,他擦一擦手,問李靖:“藥師,你的福氣真不小。你是怎麽遇見我一妹的?”

“在楊素那兒。”李靖口中回答他的話,眼卻望著張出塵,流露出異常滿足的神情,“這,這隻好說是一個‘緣’字!”他又說。

虯髯客卻不像他那樣含蓄,口沒遮攔,毫無顧忌地:“我看你配不上我一妹!”

李靖大窘,而且還不能不承認:“三哥,你說得是。”

“不過,”虯髯客口風一轉,“既然一妹喜歡你,我做哥哥的也隻好算了。”他煞有介事,仿佛張出塵真是他的一母所生的胞妹,“明天到我莊子上去,我替你們主婚。”

他的語氣隨便、自然而堅定,好像理當如此,毫無斟酌的餘地。而在李靖和張出塵卻深感突兀,兩人對看了一眼,不知怎麽說才好。

但那種茫然的感覺,很快地為欣喜所代替了。一樣欣喜,原因卻不同,張出塵自覺這樣私奔,到底有失女孩家的身份,現在有了“三哥”出麵主婚,名正言順是件再好不過的事;李靖呢,想到目前的情況,幾近亡命,三原老家不能回去,以後奔走天涯,帶著張出塵在身邊,諸多不便,既然“三哥”肯如此照應,那麽必要時讓她住在“娘家”,是再也妥當不過了。

於是,他們倆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並肩而立,雙雙下拜,同聲說道:“謝謝三哥!”

虯髯客哈哈大笑,一手攙住一個,看看這麵,看看那麵,又忍不住快樂地大笑。

“坐下來,坐下來!咱們先談點正經。”他問李靖,“我問你,藥師,你去見楊素幹什麽?”

“我勸他在長安起兵,東出潼關,逐鹿中原。”

“他聽了你的沒有?”

“當時他沒有表示。後來才知道他要殺我……”

“多虧一妹救了你。”虯髯客打斷他的話說。

“也多虧三哥你救了我們。”張出塵很快地接口。

虯髯客又笑了:“那是因為我命裏該有個好妹妹。”他點點頭,又轉臉問李靖,“你到河東來幹什麽?”

“我想到太原去看看李世民。”

虯髯客沉吟著,好久才說:“都說李世民很了不起,有機會我也想會一會他。”

“那好辦。”李靖答道,“咱們一塊兒上太原。”

“不……”虯髯客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李靖知道,像虯髯客這種性格,不會因為慕名而特意去拜訪某一個人,所以又說:“三哥可以私下看一看他。他常會到晉陽令劉文靜那裏去玩,劉文靜也是我的朋友,咱們找個借口去看劉文靜,多半會在那裏看到李世民。”

“再說吧!”虯髯客不置可否。

“三哥,”李靖忽然想起一個人,“有位孫道士,你認識吧?”

虯髯客點點頭:“一切都是從老孫身上來的。”

“噢!”李靖驚喜地說,“原來孫道士要替我引見的大英雄,就是指三哥。”

“這樣說,三哥從長安東市旅舍開始,就在暗中衛護著咱們?”張出塵也完全明白了。

“是的。”

“那荒村野店的一切,也都是三哥的安排?”張出塵又問。

“那是我招待過路朋友的一個地方。”

以下就不用說了,黑衛告警、渡船接應,都是虯髯客一手所造成。但有一點叫人放心不下,“那匹馬上有相府的烙印,早知道那是三哥的地方、三哥的人,我們不該把它留在那兒,也許會替他們惹麻煩!”張出塵不安地說。

“要的就是那點麻煩。”虯髯客把柳四、老陳利用那匹馬叫相府衛士上當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李靖不等他說完,就興奮地叫道,“三哥,你這條緩兵之計使得真絕!還有,追兵誤入蒲津關,自然也是三哥所設的疑兵之功了?”

“你,你說什麽?”虯髯客茫然不解地問。

“怎麽?三哥你忘了?”李靖也有同樣的困惑。

“忘了?我不知道我忘了什麽?”

“那九位壯士。”李靖索性說明白些,“就在渭南三岔路口,九位壯士,七位往東,兩位向北往蒲津關的小路而去。以後追兵到此,把那兩匹馬的蹄印子,當作我跟出塵的蹤跡,誤入歧途——這樣,黑衛告警,我跟出塵才能從潼關脫身。”

那虯髯客雙目圓睜,極注意地聽完,皺著眉搖頭:“這可真是怪事!”

“難道——三哥,那不是你的部下?”張出塵遲疑地問。

“不是。”虯髯客說,“看來另外還有人在暗中相助。藥師,你應該知道那是什麽人!”

“我一無所知。”李靖細想了一會兒,實在想不起有這麽一個可能在暗中護衛的人,“也許,隻是一種巧合,不道無意中幫了我們一個忙。”

“看來真是巧合了。”虯髯客臉色凝重地說,“不過我應該慚愧,如果不是這麽一來,那些追兵往潼關一追,走在你們前麵,鎖住去路,可就前功盡棄了!”

“那倒也不見得。”張出塵表示異議,“追兵往潼關,藥師跟我自然走蒲津關,難道真有那麽傻,自己送入虎口?”

“對,對!”虯髯客釋然了,“一妹的話不錯。不過,總還是你的幫夫運好,天緣湊巧,就有鬼使神差的人來幫你們的忙。”

這一說,李靖和張出塵都笑了。

虯髯客幹了最後一口酒,摸摸肚子說:“我可吃飽了。你們都飽了沒有?”

“也都飽了。”

“我有個夥計,可還沒有吃呢。”

“誰?”張出塵急忙問道,“怎麽不請一起來吃?”

虯髯客微笑不答,拿起那把小刀,把剩下的羊肉和幹糧亂切一氣,倒在瓦罐裏,然後把小刀遞給張出塵。“一妹,你留著這把刀!”他說。

張出塵高興得很:“謝……”

一個字剛出口,虯髯客大聲打斷她的話:“別又跟我說‘謝謝三哥’,我都聽膩了!”

張出塵大笑,花枝亂顫,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這給李靖留下了一個極深刻的印象,他發現就這一頓飯的時間,她跟虯髯客已真的建立了同胞兄妹樣的感情。

“你們也去看看我的夥計!”虯髯客提起那個瓦罐說。

他們一起跟著他走,一走到店後馬槽,才明白他口中的“夥計”就是那頭壯健的黑衛。

這時,李靖和張出塵對那頭驢的觀感都大大地改變了。“對不起!”她撫著它的那一身黑緞子樣的毛皮,天真地笑道,“我跟藥師,都罵過你‘畜生’,你別生氣。”

說完,她從虯髯客手中接過瓦罐,親自為黑衛喂食。等它吃完,虯髯客已取了他的酒葫蘆來,牽驢出槽,準備離去。

“三哥!”張出塵依依不舍地問道,“你怎麽要走了?”

“就到河東,有件小事,不可不了。你倆等著我!”

這一等等到晚上,還不見虯髯客回來。說是料理一件小事,用不著費那麽大的工夫,李靖心裏有些嘀咕,張出塵自然更不放心,但彼此都不肯把自己的感覺說出來。

二更將盡,聽得房門上剝啄兩下,李靖開了門,虯髯客一閃而入,臉上微現疲憊之色,放下手裏的革囊,解開披風,胸前一大塊血跡。

“三哥!”張出塵失聲驚呼,“你不是受傷了吧?”

“不是我的血。”

“誰的?”李靖問。

“說來話長。”虯髯客停了一下,“藥師,我且問你,有這麽一個人,負我已有十年之久,一直想得而甘心,今天讓我找到了。誰知道這人竟是個孝子。你說我該怎麽辦?”

“自然不咎既往。”

“可是,此人又為害一方。”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殺!”

虯髯客默然,好久才悵惘地說:“看來我不如你有決斷。”

“他隻是為人設謀,才有決斷,輪到他自己的事就糊塗了。”張出塵又說,“三哥,你怎麽處置你的仇家?”

“我?”虯髯客指著那革囊說,“我花錢買了他一隻手。”

原來那革囊裏是一隻斷手!張出塵有些害怕,身子不由得往李靖這麵躲了過去。

“一妹!”虯髯客微感歉然地說,“不是我故意惹你討厭,我要磨煉磨煉你的膽氣。將來咱們在一起,少不得有殺人流血的時候,你要見慣了才不怕!”

這話什麽意思?難道自己所視如胞兄的“三哥”,竟是殺人越貨的強盜?她心裏好不疑惑,而且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得勁。

李靖卻是平靜的,他也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隻追問著:“三哥,怎麽叫‘花錢買了他一隻手?’”

“那人是個刀筆吏,我砍下了他右手,叫他不能再顛倒黑白……”

“可又怕他絕了生計,”李靖插嘴說,“給他丟下一筆錢?”

“不錯。藥師,你以為我做得如何?”

李靖深深點頭。虯髯客粗中有細,情理兼顧,倒不是魯莽的武夫,相形之下,反顯得自己脫口言“殺”是太輕率了。

由於這層了解,他對虯髯客在感恩之外,另有一份由衷的敬愛和信心,所以第二天一早動身,他根本不問目的地何在,隻隨著他往南折回,從茅津渡過黃河,又到了關洛道上。

“這可又到了楊素管得著的地方了!”一上岸,虯髯客就說,“怕倒不怕他,不過咱們要辦喜事,該順順利利的,別惹麻煩。”

李靖和張出塵自然也深具戒心,特別是在看到了懸賞捉拿李靖的告示以後——告示上指控他的罪名是:“竊盜相府機密。”

簇新的紙、黑亮的墨,那張告示剛貼上去不久,所以圍著看的人很多——李靖和張出塵也在其中。有人在打量他,看看人又看看告示上畫的像。她的心提到了喉嚨口,手裏濕漉漉地捏一把汗,唯恐他被認了出來。

李靖卻鎮靜得很,他故意舉起右手,裝作不經意地撫摸著左頰,這樣遮蔽了鼻子以下的部分,便不容易為人認出真相。

“啊?就是這個人!”忽然有人失聲驚呼。

張出塵猝不及防,嚇一大跳,轉臉去看,有個儒士裝束的人,手擎一個上寫“相天下士”的布招,正皺眉頓足地嗟歎不絕。

“怎麽!”有人問他,“你認識這個逃犯?”

“唉,別提了!”那人歎著氣說,“我記得清楚得很,三天前在東都給這個人看過相,那家夥滿臉晦氣,想不到就是相府要捉拿的要犯。早知道有這回事,通風報信,不就發筆財?”

“看來你流年不利,自己也該去看個相。”那人調侃他說。

張出塵心裏好笑,真是活見鬼!然而這就像渭南三岔路口的那九個人一樣,無意之間又算是幫了一次大忙——沒有人再打量李靖了,他們顯然都信了那相士的話——李靖是在洛陽。

於是,她悄悄地退了出來,接著李靖也來了,他跟虯髯客對看了一眼,默默上馬,一轡頭出了鎮甸,到無人之處,忽然跟虯髯客都勒住了馬,捧腹大笑。

“你們笑什麽?快說給我聽!”張出塵心癢癢地,急於打聽個明白,“快嘛,快嘛!”她不住催促著。

“一妹,別忙,你看!”虯髯客止住笑聲指著來路說,“來了。”

來的就是那個相士,騎一匹小川馬,馬脖子拴一串鈴,晃**得琅琅作響。馬小,人瘦,擎著極長的布招,一顛一顛的,樣子十分滑稽。

到了跟前,他還來不及下馬,李靖就兜頭一揖招呼:“孫道爺,幸會之至。”

“啊!”張出塵的疑團,一下子揭破了,原來他就是孫道士。那麽剛才他是故意編的一套鬼話,用來掩蔽李靖的行跡。但也真是巧遇了。

事實上不是巧遇,孫道士是照虯髯客先有的約定,特意來迎接的,那套鬼話,隻是隨機應變的小手法。自然,他正好扮成一個相士,所以那套鬼話就更容易叫人相信了。

匆匆見過了禮,也來不及敘舊,孫道士就把沿路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一路上畫影圖形,並且各地官署都已接到密令,要緝捕李靖歸案。因此,絕不能再走官道,更不能在任何城鎮住宿。

“那可沒有辦法了。”虯髯客對張出塵說,“一妹,你委屈點,走山路吧!”

那是在有名險要的崤山之中,峻阜絕澗、羊腸曲徑,路很不好走。虧得一路上有孫道士打前站,虯髯客和李靖在馬前馬後照應,張出塵才得平穩無事。

第二天下午,到了一處地方,忽見開朗,四山環抱之中,一片平陽,虯髯客指著對山腳下一所茅屋說:“一妹,到了。”

這就是虯髯客的莊園嗎?莊子在什麽地方?園林在什麽地方?李靖和張出塵怎麽看也看不出來,心裏都不免有些疑惑。

然而這總算是到了目的地了。抖擻精神,順坡而下,越過平地,來到那所茅屋。屋裏掛著弓箭、獸皮,是一家獵戶。

“三爺回來了!”有兩個壯漢同聲招呼。

虯髯客點一點頭,並不答話。那兩人點起燈籠,揭開一張掛在壁上的虎皮,現出一扇木門。推開門,拾級而下,地道既深且長,原來其中別有天地。

一轉兩轉,下了上百級的石階,隱隱聽得見叮叮當當的聲響。一出地道,隻見一排六個風扇,橘紅色的火苗躥得老高,爐旁各有高砧,赤膊的壯漢,揮舞著油光閃亮的手臂在打鐵。張出塵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李靖卻一看就明白了,是在打造兵器。

開皇年間,曾有禁令,民間不得私造兵器。而虯髯客居然開辟山洞,大事鑄造,這就充分說明了他是怎樣一個人。意識到這一點,李靖肅然起敬,莊容說道:“原來三哥誌在天下!”

虯髯客微笑不語。張出塵卻因他這句話,盡祛疑慮,一路上她不斷在心裏嘀咕,怕虯髯客是打家劫舍、占山為王的一霸,即令誼如兄妹,而陷身賊巢,不但辱沒父母,也耽誤了李靖的前程。此刻才知道,那些疑慮簡直多餘得可笑。

“三哥!”她忍不住喊了一聲,嬌憨地笑著。

“一妹。”虯髯客友愛地望著她,“你要說什麽?”

她想說:“我真高興有你這樣一個哥哥。”嫁婿名士如李靖,有兄英雄如虯髯,說出來是多麽有麵子的事!爭強好勝的張出塵,此一刻真是躊躇滿誌了。但她覺得直抒心裏的感想,近乎孩子氣,有些不好意思,想了一會兒,迸出一句話:“我放心了。”

“出塵,”李靖問道,“你什麽事不放心?”

不放心的是虯髯客的身份,這怎能明說?所以她答道:“我自己心裏明白。”

李靖聽不懂她的話,虯髯客卻立即接口:“我也明白。”他撫著她的肩,感激地說:“一妹,我懂你愛人以德的本心。”

說破了,反讓張出塵不好意思。“三哥,”她含糊地否認,“你別瞎猜!”

虯髯客不再多說了,他領著李靖和張出塵穿過鐵工場去看倉庫,甲杖、被服、糧食……軍需所用,應有盡有。李靖看得非常仔細,估計著那可以裝備一萬人左右——自然,他知道這裏僅僅是虯髯客的若幹基地之一。

走完一排倉庫,穿過一條寬闊的通道,到盡頭往右轉,石壁上嵌著兩扇厚重的木門,虯髯客推開第一扇,回身說道:“藥師,委屈你在門外候一候,我得先問一妹幾句話。”

這舉動似顯突兀,但恰是虯髯客視張出塵如親人的表示,所以李靖欣然答說:“請便。”

那間石室,陳設極其簡單,一張石榻,鋪著極厚的一條玄狐皮褥,再有一張極大的石案,堆著許多卷軸簿冊,壁上懸著一張圖——隻因壁間所開的天窗太小,光線微弱,看不真切。但就這簡單的陳設,便另有一種嚴肅的意味,可以想象得到是虯髯客個人專用的密室。

“一妹!也許我問得多餘,但既是兄妹,由我替你主婚,我不能不格外慎重。”虯髯客稍停一下,說到正題,“我問你,你是真心喜歡藥師?”

張出塵知道他出於愛護、期於無悔,所以才有這樣近乎多餘的問話,便也用很慎重的態度回答:“是的。”

“你嫁藥師,自己並不覺得委屈?”

這話問得好!“先前我覺得有點委屈。”她微紅著臉,興奮地說,“好像這樣糊裏糊塗跟了藥師,貶低了自己的身份。現在有三哥替我做主,我還有什麽委屈?”

“好!”虯髯客深深嘉許,“你的話,我聽了很高興。”

於是,他又開了門,把李靖請了進來。

“藥師!我要問你,你是真心愛我一妹?”

李靖也明白他愛護張出塵的意思,斬釘截鐵地答了一個字:“是!”

“將來絕不負心?”

“如果我負出塵,三哥殺我!”

“這話說得很透徹。”虯髯客點點頭,“你如果敢於負心,我自然饒不了你。我再問你一句,你不以為我一妹深夜相就,心裏有看她不起的意思?”

“三哥,”李靖惶恐地抗議,“你豈有此理!怎麽問出這話來?我把出塵敬如天人。皎皎此心,神人共鑒!”

“那麽你決定要聘我一妹了?”

“求三哥許婚。”李靖作揖相答。

“你的聘禮呢?”

這下難倒了李靖,倉促間竟無從回答。一急,急出了一個主意——解下佩劍,雙手捧上,恭恭敬敬地說道:“客邊無長物,隻有這把劍。”

“好得很!”虯髯客接過劍,隨手轉交張出塵,又說,“我有點小小的陪嫁。”

嫁妝是一本簿冊,張出塵接到手中,才知道它的分量,綠布麵上的紅綾簽條,寫的是:“西京太平坊住宅地基房宇僮仆器用清冊。”

隨手翻開來看一看,僅是僮仆,就有四十幾名之多。一所巨宅,連同器物用具在內,脫手相贈,可是太豪闊了。

“三哥,”張出塵正色說道,“賞賜太厚了,我跟藥師都不敢受的。”

虯髯客怫然不悅。“一妹!”他說,“你別掃我的興,行不行?”

“這……”

“別說了,”虯髯客大聲打斷她的話,“你不想想,你管我叫什麽?我管你叫什麽?”

“出塵!”李靖趕緊插嘴,“恭敬不如從命。”

“好,那麽我領了三哥的賞賜。”她笑著盈盈下拜。

虯髯客算是高興了。“這才好!一雙新人請吧,弟兄都等著瞧新娘子呢!”說著,他領頭先走了出去。

張出塵的性情再伉爽,到這時候也不免心跳臉紅,躊躇不安。一個新娘子,既無頭上的蓋巾,又無身邊的伴娘,在眾目睽睽之下,怎麽能沉得住氣,隨著新郎大模大樣地走到禮堂上去?

她越想越害怕,不由得低低喊了聲:“藥師!”

李靖和虯髯客都停住足,等她再說下去,她卻又窘又急,漲紅了臉,怔怔地望著李靖,無話可說。

終於,那兩個男人都明白了。“一妹,”虯髯客歉疚地說,“這裏什麽都有,就是缺少女人。沒有個使女侍兒陪著你,覺得別扭不是?這做哥哥的可沒有辦法了,好在你也豁達得很,咬一咬牙,也就搪過去了。”

話已說到頭,張出塵除了聽從以外,無計可施。轉過一重石壁,陡見紅燭高燒,人影往來,糊裏糊塗就到了禮堂,要想縮步也不能夠了。

“各位弟兄,我先有句話。”虯髯客拍了兩下手掌說,“新娘子有些害羞,大家不可亂開玩笑!”

這一說反引起哄堂大笑。張出塵心裏嗔怪虯髯客,平日粗中有細,說話極有分寸,偏偏這要緊關頭這麽笨!

幸好李靖護衛著,他搶在她前麵舉手抱拳,作了個羅圈揖,朗朗說道:“我三原李靖,有緣結識各位弟兄,真是平生快事。這是內人張出塵。”他閃開身,低低囑咐一聲,“別怕!”

她這時心定下來了,含笑示意,目光慢慢掃過去,忽然發現風陵渡的那船家在向她揮手。

不僅是那“船家”——他叫彭二,還有荒村野店中的柳四和老陳,他們都是虯髯客的得力部下,一個個能文能武,機變百出,掩護個把人脫逃,算不了一回事,但在張出塵和李靖來說,都有救命的恩德,所以逐一致謝,殷勤寒暄,特別是對柳四,更覺不安。柳四的臉上帶傷,左臂用塊布吊在胸前,那都是叫相府的校尉用馬鞭毒打成這個樣子的。

敘舊未畢,樂聲大作,孫道士所選的嘉禮吉時已到。虯髯客主婚,孫道士讚禮,一切繁文縟節,概從簡略,但豪放的笑語所點綴的喜氣,卻是格外濃厚。

婚禮以後,大開喜筵,整隻的燒羊,大碗的白酒,吃飽喝足,各自散去。新夫婦由虯髯客送入洞房。

洞房就在虯髯客臥室的間壁,用石灰水刷得雪亮,簇新的衾枕簾幕,一色水紅。石案上花燭高燒,芸香馥鬱。這在看慣了相府排場的張出塵,自然覺得有些小家子氣,但因為這點小家子氣,反倒使她有種一夫一妻、相伴終生、平凡而實在的感覺。

“這是老孫一手料理的,因陋就簡,俗氣得很,一妹,委屈你了!”

“三哥,”張出塵不滿地說,“你怎麽一直跟我說客氣話?豈不是太見外了。”

“我是實話。唯恐不能叫你稱心如意。”虯髯客頓了一下,笑道,“好了,好了,再說,你又說我客氣見外……”

他的話沒有完,房門口出現了孫道士,向李靖招招手:“藥師,你請出來!”

李靖還未答話,虯髯客搶在前麵阻攔:“老孫,你怎麽回事?有話明天再說。”

“有件事馬上要解決。”孫道士說,“來了位客要會藥師。”

這句話一出口,室內的三個人都愣住了!

“是誰?”虯髯客困惑地自問,“誰會知道我這個地方?”

遇到這些事,李靖是非常敏感的,他怕虯髯客已動了疑心,深為不安,但表麵很沉著,他要先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再來決定自己的態度。

孫道士的麵色卻很難看了。“這位客,還是個官兒。”他冷冷地說。

這下連張出塵都動容了!她用質疑的眼光催促著她丈夫。李靖心想,虯髯客這裏是腹心重地,絕不容外人窺伺,而且表麵平靜,暗底下一定有極周密的戒備,即令虯髯客信得過朋友,萬一他的部下發生誤會,引起意外糾紛,或者口中不說,心裏存疑,以後不肯坦誠相見,那就糟了。因此他覺得自己所表現的態度,應該極其幹脆明朗,不可留下一點點疑雲陰影。

於是,他用平靜清晰的聲音對虯髯客說:“從靈石到此,我跟三哥寸步不離,沒有遇見過任何熟人。我李靖絕不會做引鬼上門、出賣朋友的事……”

“藥師!”虯髯客大聲打斷他的話,嗬責般地說, “你怎麽跟我說這話?”

“我不能不表明心跡。”李靖仍舊保持從容的神色,“我不知道來看我的是什麽人,更不知道他怎麽找到這兒來的,我不想會他。”他轉臉對孫道士說:“不管是什麽人,請你把他抓起來,問問他是怎麽找上門來的!”

這一說,張出塵眉目欣揚,表示站穩了腳,而孫道士大為惶恐,虯髯客則微皺著眉,仿佛嫌李靖的話說得不中聽。

片刻的冷場以後,虯髯客命令似的說:“藥師,你去會客!”

“三哥,我不想去。”李靖搖搖頭回答。

“咱們不要意氣用事。”虯髯客神情嚴肅地說,“藥師,你不想想,我怎會信不過你?你一定得去會一會,看看是什麽人。否則,咱們一切都蒙在鼓裏,太危險了。”

這一點,李靖自然也想到了。他的不肯會客,隻是遠避嫌疑,以求取虯髯客的信任。既然已這樣說,再要推辭,便成了不識大體。

因此,李靖點點頭說:“三哥,我確是想不起來,有誰會到這裏來找我。機密要地,不容泄露,但來人既自稱是我的朋友,應有待客之道。所以我的處境甚難,三哥,你說我該怎麽辦?”

“如果是你的朋友,那自然一切都好說,倘若來意不善,那麽是把他留下來,還是——”

虯髯客停了一下,讓李靖明白了他的暗示,接著又說:“都在你自己決定。”

“好。”李靖深深點頭,“我懂了。”

“我看來意不善。”孫道士在旁接口,“要不要我陪著藥師?”

“不要!”虯髯客極有決斷地說。

於是,張出塵和虯髯客、孫道士一起陪著李靖穿過石壁甬道,將踏上石階時,虯髯客把她和孫道士都拉住了,讓李靖一個人出去會客。

“小心些!”張出塵低聲對他說,“先悄悄兒看一下,如果不是朋友,就不要出去。”

李靖聽了她的話,將出山洞時,先微掀虎皮,往外偷窺,從那穿著縣令公服的背影看去,像是晉陽令劉文靜。

果然,那人轉過臉來,一雙鷹眼,兩撇鼠須,不是作為太原地方長官的劉文靜是誰?

等他一掀虎皮,閃身出現,劉文靜迎著他笑道:“藥師,你真會躲,躲到這麽一個秘密所在來了!”

“你也真會找!”李靖針鋒相對地回答,“路遠迢迢,從太原找到這裏。”

“你一到河東,我就知道了。在太原巴望著你來,好好敘一敘,誰知道說你到了靈石,忽又折回河南。既然你不肯命駕,我隻好做個討厭的不速之客,來跟你敘敘契闊。”

這套話顯然言不由衷,雖是朋友,在這樣的場合之下,不能不防備著,所以李靖延客入座以後,立即開門見山地動問來意。“肇仁,”他稱著劉文靜的別號說,“咱們先談正經。有何見教?”

“我送一樣東西來你看。”劉文靜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李靖。

用不著接到手裏,他就看出是一通官文書,那是相府緝捕李靖的密劄,上麵指控的罪名與賞格上所寫的相同:“竊盜相府機密。”

“你相信我盜了楊素的機密?”李靖一麵問,一麵把那道密劄交了回去。

“隻怕是盜了楊素的寶貝。”劉文靜笑著說。

“寶貝?”

“張出塵不是楊素的心肝寶貝嗎?”

李靖大怒,不便發作,冷冷地答道:“內人叫張出塵。”

“啊!”劉文靜十分見機,趕緊誠惶誠恐地說,“原來已成了嫂夫人。我太唐突了,該打!”

聽他這樣致歉,李靖笑一笑,表示諒解。

劉文靜也不說話,拿起那道密劄,就燭火點燃,片刻之間,化為灰燼。

這是最友好的表示了。

雖然,劉文靜就想捉拿他也絕不能如願,而這仍舊是使人感激的。

“深感盛情!”李靖離座,作揖致謝,又問,“楊素那兒,如何交代?”

“楊素能管得到河東嗎?他那宰相,號令不出關中、東都。這道密劄,不過官樣文章,他本來就沒有打算別人對他有什麽交代。”

這樣說,劉文靜過河而來,就專為當麵燒這一張廢紙,做個空頭人情?當然沒有這個道理。

於是,他把他的感覺,旁敲側擊地說了出來:“肇仁,為我的事,累你長途跋涉,實在不安得很。其實,你隻派人送來給我一個信息,就感激不盡了。”

“這個信息用不著我特為告訴你,你難道一路上沒有看見捉拿你的賞格?”

“這一說,你另有見教?”

“老實說吧,是世民叫我來的……”

“噢!”李靖搶著致意,“我也很想念世民。他近來意興如何?”

這使李靖深感友情可貴,但心頭溫暖,表麵卻並不熱烈,隻點點頭表示感激。

“不但問起你,他還秘密去了一趟長安,想去接你。”

這話讓李靖震動了。“我不知道。”他說,“他太輕舉妄動了!難道他不知道楊素對他父子的猜忌?萬一失陷在長安,河東豈不是要受楊素的挾製?”

“這你小看了世民。”劉文靜不以為然地說,“世民豈無自保之策?他不但足以自保,還在暗中幫了你一個忙!”

“啊,啊!”李靖陡然省悟,“渭南有人設疑兵,引楊素的衛士入歧途,難道就是世民的布置?”

“你知道就好。”

這太不可思議了,李靖怔怔地問道:“那麽,他又何以不現身相見?”

“在那樣緊急的情況下,相見無益!而且,他已知道你往河東而來,更不必急在一時。”劉文靜停了一下,又說,“隻不過你去而複回,可叫他太失望了!”

“我,我總在十天半個月以後,還要到太原去的。”李靖趕緊這樣答說。

“這就是我專程奉訪的目的。你到底哪一天到太原?說個準日子。”

“從明天算起,第十天必到。”

“好。”劉文靜站起身來,指指地麵,“希望這裏的主人也去。世民有一樣東西送他……”

“這裏的主人?”李靖故意插嘴,裝作不解地問。

“對了,這裏的主人。不就是你的大舅子麽?”

語涉輕佻,李靖深為不悅,但更多的是驚疑,似乎靈石旅舍,虯髯客與張出塵結為兄妹的經過,劉文靜完全知道。這樣看來,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監視之下,而自己竟毫無所知,豈不可怕!

“世民有樣東西送這裏的主人,希望借此交他一個朋友。務必托你轉達這番意思。如果他真的不願去,那麽,那樣東西隻好交給你帶回來了。”

“那是樣什麽東西?”

“我也不清楚。”劉文靜詭秘地笑了一下,“十天以後見。我告辭了。”

等劉文靜一走,李靖匆匆下了山洞,略說經過,虯髯客立即出現了凝重的臉色,邀入他的臥室,指著壁上所懸的地圖:“咱們得檢查一下,劉文靜是怎麽樣跟蹤到這裏來的。”

李靖依圖,複按來路,始終找不出可疑之處。

“也許劉文靜是從另一條路來的。”張出塵說,“可能他早知道了咱們的底細。”

這是個打破心中蔽境的看法,在沒有更好的解釋以前,暫時不能不承認此一說。

於是,虯髯客和李靖的濃眉,都聯結在一起了。石室中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甫完花燭的新婚夫婦,木然地對看了一眼,他們都知道,虯髯客的話,一半解嘲,一半是特意衝淡沉重的氣氛來安慰他們的。

“好了,你倆回洞房吧!”

“不,三哥!”張出塵緊接著他的話說,“我寧願在這裏,聽你跟藥師談一談太原。要不然,我放心不下。”

“是的,三哥。”李靖附和著說,“李世民雄才大略,必有作為;劉文靜一向以權術自喜。三哥如果誌在天下,太原的動態,絕不可疏忽!劉文靜名義上是來看我,但說不定‘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既承三哥看得起我,我不能不替三哥顧慮,還是先研究一下的好。”

虯髯客的目光,慢慢地從他掃向張出塵,終於,他點點頭說:“你倆坐下來。我先問你們句話,你們以為我張某是何等樣人?”

張出塵想起曾懷疑他是占山為王的大盜,不由得內愧地低下頭去,而李靖卻平靜地答道:“這還用說?光從三哥的部署,就可以看出個大概來了。”

“藥師,你說話很平實。的確,你們隻能看出個大概。”

他一麵說,一麵走向石案,揀出一張紙鋪平了,招招手讓他們夫婦一起來看。

圖上題著五個大字:義師滿天下。細一看,是各地義師分布的情況。李靖大為興奮,他遍訪兩淮、長江、大河南北,有個最大的作用,就在了解各地義軍的實力。一年多的時間,收獲並不多,誰知道“踏破鐵鞋”,卻於無意之中,得窺全豹,自然高興得不得了。

他伸出手去指點地圖,首先找到舊遊之地——雁門關外的馬邑、定襄,那裏有劉武周的七萬人;往東,涿郡羅藝、漁陽高開道,共五萬;齊魯一帶,任城徐圓朗兩萬,東海李子通三萬;南下長江,杜伏威稱其中巨擘,兵力五萬;江西豫章,林士弘則有十五萬人之多。

蜀中另成天地,情況不明;武威、張掖一帶,有李威十萬人,與南麵臨夏一帶薛萬的十三萬人互為呼應。但這自北由東往南、三麵星羅棋布的義師,形同拱衛的是中州李密,東起彭城,西迄洛口,北抵黃河,南逾汝河、淮河,盡為勢力範圍,所部兵力共三十五萬之眾。

“藥師!”虯髯客指著圖上所注的李密的名字,清清楚楚地說,“這就是我的主力。”

李靖肅然動容,還未開口,就聽見了張出塵興奮的聲音:“三哥,我聽楊素說過,滎陽李密的勢力最雄厚,崛起中原,所占的形勢又好,是隋朝的心腹大患,想不到竟是三哥的部屬。”

“一妹!”虯髯客微笑問道,“你看做哥哥的,能不能成大事?”

“對。”李靖點點頭說,“三哥,太原未可輕視。”

“你們看!”虯髯客指著河東地界說,“李家父子兵力分配的情況,我調查得清清楚楚了,他比我要差得多。”

李靖思索了好一會兒,徐徐說道:“如果三哥能與太原合作,天下垂手可定。”

“合作要有誠意。”虯髯客接口回答,“劉文靜這樣言辭閃爍,幾近戲侮,我倒不服他這口氣!”

李靖默然。他不是無話可說,隻是覺得有話還不到說出來的時候。這一點,虯髯客和張出塵都看得很清楚。

“三哥!”張出塵問說,“李世民和劉文靜邀你到太原,你去不去?”

“你看呢?”虯髯客望著李靖問。

他懂得虯髯客的意思,在這句問話中,一半表示信賴,一半是希望他能對此行的安危提出意見。很顯然的,虯髯客在河東毫無憑借,隻身秘密來去,自然不要緊;公然赴約,行蹤盡在他人控製之中,則以他的身份,萬一受人挾持,關係著幾十萬義軍的指揮統馭,不能不有所顧慮。

一想到此,李靖發現自己正擔負著極沉重的責任,如果讚成虯髯客赴約,便等於提供了安全的保證。而在太原,李世民結納天下英雄,絕不會做出對不起朋友的事來,隻是劉文靜素來喜歡用權謀,不可不防。

考慮久之,李靖總覺得還是慎重些的好,於是答說:“讓我先去看一看吧。”

“可是,我也很想會一會李世民。”虯髯客又說,“而且我也不願示弱。還有一點最重要的,我得弄明白,劉文靜到底是怎麽找到我這地方來的?”

這一說,李靖暗生警惕,如果堅持阻攔,倒像其中有什麽不可告人之處似的。他也知道虯髯客對他絕無懷疑,但一見如故的朋友,往往易流於寬容,更要坦誠互待,才能建立真正的友誼。好在安危與共,用性命結交,即使出了危險,也不算負友,所以點點頭說:“既然如此,我陪三哥去。但有一層,三哥不可神龍見首不見尾似的,來去無蹤,咱們倆得要寸步不離。”

“就這樣說了。”虯髯客欣然應承,又回頭對張出塵說,“一妹,拜托你看家。”

“不!”張出塵使勁地搖著頭,“我也要去。”

“你不去的好。”

“為什麽?”她大聲地質問。

“好了,好了!”虯髯客笑道,“你們第一天洞房花燭,不能就吵架。時候不早了,別耽誤了你們的良宵,明天再從長計議。”

虯髯客親自掌燈,將新婚夫婦送入洞房,作別自去。李靖關緊房門,卸去長衣,回身看時,羅幃半垂,張出塵穿一件輕綃的單衫,正站在床前,一麵解散她的長鬢,一麵回眸斜睇著他。

“出塵!出塵!”他喃喃地輕喚著。

“別抱得我這樣緊,”她說,“讓我氣都透不過來了。”

“那麽,我抱你上床。”他鬆開了些。

“不!”她從他臂彎裏一滑,躲得遠遠的,臉上浮現了頑皮笑容。

“你這——”愕然的李靖,不知道怎樣說了。

“你要答應我,讓我也去太原。”

“原來如此!”李靖想了一下,說,“可以。”

於是,張出塵嫣然一笑,慢慢走到他身邊,順手放下了那另一半的水紅羅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