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婚三天,再度跋涉。李靖夫婦伴著虯髯客,過黃河、穿王屋山間道抵達晉南,由澤州、上黨北上,第九天到了太原。路徑和行程都是特意這樣安排的,用意在於讓李世民和劉文靜捉摸不定。

這天下午,李世民照例在晉陽令署盤桓。杯酒促膝,縱談天下大勢,或者擺一局棋——下棋隻是便於運思,而思路並不在黑白縱橫之間。

“你這棋才一個眼。”劉文靜指著左上角被圍的黑棋說,“趕快補,後手可活。”

“噢!”李世民定睛看了一會兒,答道,“一隅之地,不足有為。後手補活不如先手找出路。”

說完,李世民拈一黑子外衝,白子封住,黑子毫不考慮地一斷。劉文靜投棋而起,點頭說道:“這一衝一斷,中原是你的天下,別人不必再下了。”

“太早了些。我看,還不到適當的時機。”

“不早了!”劉文靜放低了聲音,“東海杜伏威,已經起兵;鄱陽林士弘,也聽說準備稱帝。”

“這都算是誌同道合的人。可惜隔得太遠,不能助以一臂之力。”

“河東出兵,不就互為呼應了嗎?”

“不是這樣簡單。”李世民搖搖頭說,“咱們得要謀定而後動。第一,家父的意思怎麽樣,還不知道……”

“這你可以放心,裴寂有辦法說服他老人家。”

裴寂是晉陽宮監副——宮監由太原留守李淵兼領。李世民知道,裴寂不僅是他父親的部屬,亦是清客和密友,而且足智多謀,應該可以說服他父親起兵角逐中原。

“但是,河東的兵力,總嫌不足……”

一句話沒有完,劉文靜的親信衛士丁全,手持名刺,神色匆遽地上堂報告,說是李靖帶了位不相識的客人來拜訪。

那不相識的人,自然是虯髯客。但名刺隻有李靖的一張,從未見過麵的人,通謁不以名刺是無禮的行為,“虯髯客太傲慢了!”劉文靜不滿地說。

李世民的想法又不同,他認為虯髯客不用名刺,或許有所保留,見了麵也未必肯用真姓名示人。既然如此,為了尊重對方的意願,還是避開的好。

於是他說:“我在屏後躲一躲……”

“對!”劉文靜拊掌讚成,“你在暗底下看看虯髯客,到底是怎麽樣一個人,也好有個準備。”

顯然的,劉文靜是誤會了。為了尊重對方而避席,被誤會成有意窺伺的鬼祟行為,李世民覺得十分遺憾,但此時沒有解釋的時間,他隻向丁全做了個快請的手勢,便匆匆躲入屏後。

客人被請進來了。劉文靜降階相迎,延入客廳。等從人獻了茶,劉文靜揮手讓他們都退了出去,才指著虯髯客問李靖:“這位是——”

“是我三哥——你跟世民想會的人。”

“啊,三哥——”劉文靜站了起來,重新見禮。

“不敢當這個稱呼。”虯髯客從容不迫地回禮,“上次光降,本有見麵的機會,隻是足下指名要會藥師,不便冒昧出見。此來想會一會李世民,他在哪裏?”

“他……”

“李世民在這裏!”屏後發聲,隨即出現了李世民,他微笑著向虯髯客拱手,“藥師的好朋友,就是我的好朋友!三哥,世民慕名太久了!”

“彼此,彼此!”虯髯客抱拳還禮。

交換了這一句寒暄,兩人都凝神注視對方,就像在賞鑒一幅名畫似的。虯髯客頗驚異於李世民生具異相:麵白如玉,卻連鬢生一圈金色的虯須;額角極寬,極挺直的一條鼻子,這在相法上稱為“隆準”,貴不可言。“這家夥,說不定會做皇帝!”虯髯客在心裏說。

“三哥!”李世民喊得極其親熱,加上他那懇切自然的微笑,特具一種吸引人的魅力,“我平生的誌願,就是要交盡天下的豪傑,今天真是叫人太興奮了。”

“我也久已想會一會足下。”虯髯客很率直地說,“聽說足下有樣東西要送我,特來拜領。”

“這樣東西是世民無意中得來的。”劉文靜插進來說,“在我們這裏毫無用處,但對三哥的關係極重,所以世民希望當麵奉送。”

“我先謝謝了。”

“這是惠而不費的事。”

劉文靜嘴裏說得大方,東西卻始終不拿出來,李世民也毫無動靜,反倒轉身過去跟李靖敘舊。四個人分成兩起,劉文靜絮絮不斷地談太原的風物,虯髯客有些懶得理他。

不一會兒,那丁全悄悄跟劉文靜做了個手勢,他便站起來延客:“嘉賓遠來,薄具杯酌。兩位請!”

“不,不!”虯髯客急於想知道李世民要送他的是樣什麽東西,便不肯入席喝酒,“今天還另有約會,等我拜領了那樣禮物,就要告辭。好在還有兩天勾留,明後天再來叨擾。”

李世民看一看劉文靜,答道:“那麽,我請三哥和藥師到個清靜的地方談話。”

說完,他在前領路,李靖一動腳步,虯髯客也跟了上去。到了一處冷僻的院落,劉文靜屏退從人,親自開鎖,四個人都進了屋。

“三哥請坐。”李世民指著上首一張胡床說。

虯髯客點點頭,當仁不讓地坐了下來,剛在打量這屋子的情形,李世民已整衣在他麵前,雙膝下跪,納頭便拜。

虯髯客大驚,一跳而起,避在旁邊,大聲問道:“這是幹什麽?無故行此大禮!快請起來!”

“三哥,我是為民請命。”李世民站起來又作了一個揖。

事有蹊蹺,虯髯客向沉著旁觀的李靖看了一眼,答道:“你說的話,我不懂。”

“何必?”劉文靜又開口了,“在這地方,誰也不許裝傻!”

這話說得不好聽,李世民急忙說道:“三哥,我先拿樣東西你看。”

他自己動手,從一個封鎖得極嚴密的鐵盒中,取出一張紙,鋪在桌上——那也是一張義師分布圖,但比虯髯客的要詳細得多。

“三哥,你看!我把河東的實力,完全公開了,你應該可以相信我的誠意。”

虯髯客仔細看了一遍,暗暗驚心,他自以為已把李家父子的兵力調查得清清楚楚,其實還差得遠。相反的,他的部屬分布的情況,這張圖上卻是絲毫不錯。

“這你沒話說了吧?”劉文靜麵有得色。

李世民趕緊投以阻止的眼色。這讓虯髯客驚疑更甚,他們一個是太原留守的兒子,一個是本地的地方官,辭色詭秘,莫非有詐?且先發製人再說。

“我怎麽沒有話說?”虯髯客倏然拔劍,“我拿這個跟你們說話。”

李世民神色不動,劉文靜卻嚇黃了臉。

李靖急忙橫身其中。“三哥!”他輕喊一聲,微微搖手。

虯髯客自己也覺得太魯莽了些,隻好將劍入鞘,哈哈一笑,衝淡了劍拔弩張的嚴重氣氛,向劉文靜拱拱手說道:“劉先生受驚了。”

劉文靜的臉色由黃轉紅,又羞又惱,卻又無可發作,訕訕地窘笑道:“誤會,誤會。”

“藥師!”李世民突然發聲,微露為難的神氣,“三哥這樣子多疑,我倒不便把那樣東西拿出來了。”

這句話很夠分量,是隱隱然在指責虯髯客失態。李靖雖知自己這方麵理屈,卻又不便代虯髯客道歉,隻得海闊天空地扯了開去:“都是好朋友,過去就算了。”

“這話對!”李世民馬上又表示十分友好的姿態,“都是好朋友,誰也別計較。三哥,我無意間得了樣東西,隻能送給你。”

那樣“東西”是個裝裱得極精致的手卷,打開來細看,連李靖都大吃一驚!工筆所畫的一座大山,削去山峰,現出山洞中一間一間的石室,鐵工場、軍械庫、糧庫,乃至於李靖和張出塵的洞房,都宛然在目。

說這張圖是無意間得來,明明是假話。實際上,虯髯客的底細,太原方麵已了如指掌。劉文靜何以能找到那樣隱秘的地方?這個謎底,此一刻,算是完全揭開了。

虯髯客拿出多年養氣的功夫,從容致謝:“這可真是厚賜了,不知何以為報?”

“三哥,你這話太見外了。”李世民換一副極莊重的神色,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說道,“我有句出自肺腑的話,三哥,我聽你的驅策!”

“不敢當,不敢當!”虯髯客直覺地回答,念頭一轉,徐徐答道,“承你這樣看得起我,我托大稱你一聲老弟——世民老弟,咱們誌同道合,有許多話可談。我此來原有一番打算,準備在太原住十天半個月,跟你老弟,還有劉先生,好好談出一個頭緒來,才算不虛此行。隻是長行到此,說老實話,有些累了,容我休息一晚,明天再來請教,如何?”

“是,是!”李世民很恭敬地說。

“那麽,我跟藥師暫且告辭。”

悻悻然一直不曾開口的劉文靜,送走了客人,話就多了。他認定虯髯客一無誠意,此行的目的,除了應約來領那樣“東西”以外,自然也想找機會探聽虛實,所以怪李世民不該出示那張地圖,把河東的機密泄露給人家。

“不,要相見以誠,才能建立交情。”李世民這樣平靜地回答。

“交情?哼!”劉文靜的氣惱又湧上來了,“那家夥簡直是個不通人性的野人,咱們一口一個‘三哥’尊敬他,他竟那樣張牙舞爪!”

“算了,要以大局為重。”

“是的,大局為重。”劉文靜馬上接口說,“我看他不見得肯合作,那麽,第二步怎麽辦?”

“什麽第二步?”李世民詫異地問。

劉文靜陰沉地笑一笑。“走著瞧吧!”他說。

“晚上我去回拜他跟藥師夫婦。”李世民說,“咱們得要盡一點地主之誼,吃的、用的,揀好的給他們送了去。”

於是,劉文靜派人持著李世民的名帖,送了一席盛饌到虯髯客和李靖夫婦的旅舍中。同時也派了丁全率領署中幹練的差役,秘密包圍旅舍,準備必要時活捉那個“不通人性的野人”。

虯髯客是何等角色,心存戒備,特別機警,很快地就發覺了。“看!”他輕輕地向李靖夫婦警告。

他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樹叢中人影一閃而沒。

接著,在廊下、牆角,又發現了好些形跡可疑的人。李靖知道麻煩來了,心裏懊悔此行欠於檢點。虯髯客傲岸躁急、劉文靜黏滯多疑,兩人是水火不容的性格,碰在一起非衝突不可。這一點應該早就看出來的,事情搞到這樣,難免破臉,實在無味得很。

李靖心裏這樣想著,臉上不免擺出懊惱的神色。張出塵了解他的心意,“藥師!”她投以一個溫柔撫慰的眼色,但還想說兩句寬慰他的話,卻讓虯髯客示意止住了。

“一妹,”虯髯客看看自己的手指說,“你拿剪刀我用一用。指甲太長了。”

這時候他居然會好整以暇地修指甲!她倒摸不透他心裏的想法,但也知道此時不宜多問,隻照他的話做就是了。

並州的剪刀是有名的,虯髯客接到手中,把玩了一會兒,突然一揚手,那把雪亮的新剪,成一直線向壁上飛去,釘入一個小洞,隨即聽得間壁有人發出護痛的怪聲,而虯髯客以大笑相和,聲震屋瓦。

李靖夫婦都明白了。虯髯客這不算暗箭傷人,因為窺伺的人,自己的行為就欠光明。但那人是誰呢?如果是個不相幹的旅客,一時好奇,偷看一下,遭此懲罰就未免太殘酷了。

因此,李靖急忙走出去看個究竟。剛一踏出房門,就看見間壁屋中出來一個人,手護著臉,踉踉蹌蹌奔了出去。那身影很熟,定神想了一下,才記起是劉文靜身邊的人。

“哼,活該!”李靖冷笑著回了進來,向虯髯客點一點頭,表示沒有誤傷別人。

於是,張出塵走過去把那把剪刀拔了出來,刀尖上鮮紅的血跡猶在,她取張紙擦拭幹淨,輕輕讚歎道:“三哥好準的手法!”

“這算是短兵相接了。”李靖走到張出塵麵前,低聲問道,“三哥給你的那把刀,帶來了沒有?”

張出塵點一點頭,也知道他說這話,暗示將有一場廝殺,或許照顧不到,要她自保的意思。因此,她的神情微顯驚惶。

“藥師,別嚇著了她!”虯髯客低聲說道,“沒有那麽嚴重。”

就這時店外馬蹄聲急,隨又靜止,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喧嘩的人聲,紛紛在喊:“二公子!”

“李世民來了。”虯髯客很快地囑咐了一句,“由我應付。”

“三哥,”李靖提醒他,“李世民本心無他。”

“我知道。我不會跟他翻臉。”

語聲甫終,廊下出現了兩盞紗燈,引導著李世民徐徐行來。虯髯客他們裝作未見,依舊坐著裝著正在閑談的樣子,直到客人在門口停住,他們三人才站了起來。

“藥師!”李世民屏退從人,一進門就大聲地說,“特來拜見新嫂子。快替我引見!”

“二公子!”張出塵不待她丈夫介紹,自己踏上一步,斂衽下拜。

“啊,絕不敢當這個稱呼。”李世民慌忙回禮,“嫂子好!”

兩人對拜了起來,相互平視,李世民慢慢浮現笑容,向李靖說道:“你配不上嫂子。”

“這怕是定論了。”李靖笑著一指虯髯客,“三哥也這樣說。”

“這大概就是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了!”虯髯客爽朗地笑著。其實,他是有意這樣說的,作用在暗示李世民,就是其他方麵,他跟他之間,亦無歧見。

果然,就這一句話,在表麵上把與李世民的距離拉近了。“三哥,”他坐下來便開門見山地說,“我一定得要求你合作。”

“是的。”虯髯客答說,“藥師也這樣勸我。”

“那麽,三哥的意思到底怎麽樣呢?”

“什麽‘怎麽樣’?”虯髯客微顯愕然,大聲說道,“我的意思還不明白嗎?自然是合作。沒有合作的意思,我老遠跑太原來幹什麽?”

“好極了!”李世民極興奮地說,“三哥,我跟你說老實話,河東遲遲未能起兵,就是要先跟你見一次麵。今天得你千金一諾,一切部署都可以開始了。將來,我是三哥的副手。”

“不,不!”虯髯客不等他說完,搶著搖手,“談合作,不能談什麽名位、條件。為了權力而合作,雖合不久。”

“是,三哥的話真是義正詞嚴。”

“現在我們談合作,最要緊的是談進取的方略、統馭的權責,以及聯絡配合的方式。這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談出結果來的。”

“一點不錯。所以,我想委屈三哥在太原做個平原十日之飲。”

“當然,當然!既到河東,少不得要把汾酒喝個夠。不過,要憑東西來談,否則還是不著邊際……”虯髯客沉吟了一會兒,突然濃眉上揚,作出一副解決了疑難的神氣,“藥師,你辛苦一趟吧!回去把咱們的人馬、糧秣的清冊帶來,詳詳細細籌劃一下。”

“這樣,再好都沒有了。”李世民欣然同意,“藥師什麽時候走?我派人護送。”

“事不宜遲。明天一早就走吧!”虯髯客又指著張出塵對李世民說,“她能騎馬,請你叫人再多備一匹好馬。他們新婚燕爾的恩愛夫妻,一天都離不開的。”

張出塵有些發窘,但也不便多說什麽,借故避了開去。

“好,就這樣說定了。今天,你們三位一定都累了,請早早安置吧!”說完,李世民起身告辭。

送走了李世民,虯髯客和李靖都先不進屋,在廊上裝作不經意地閑眺著,細細檢查,剛才那些形跡可疑的人一個都不見了。

兩人互相使個眼色,回到屋中,李靖悄然問道:“真的跟太原合作?”

“誰跟他合作。”虯髯客也低聲相答,“看這樣子,不敷衍他一下,難道真的等劉文靜動了手,咱們再來想辦法?”

李靖點點頭:“我知道三哥的意思。”

“我也知道三哥的意思。”張出塵接口說,“隻是我們脫身走了,三哥留在這裏怎麽辦?”

虯髯客拍拍大腿答道:“腿長在我身上,我要走,誰也留不住我。我不放心的是你,等你一離河東,我也就走他娘的了!”

“三哥,我有句話……”李靖遲疑著,欲語不語的。

“怎麽啦?藥師!”虯髯客催問著,“你我之間還有什麽不便開口的話?”

“其實,跟太原合作也不是件壞事。李世民確是個夠義氣的人。”

虯髯客的臉色忽然陰暗了,他坐下來仰臉望著李靖和張出塵,軟弱地說:“你們總該看得出來,李世民比我高明。”

李靖不響,張出塵不解地問道:“從何見得?”

“隻從一件事來看好了。”虯髯客答道,“太原的情況,我自以為知道得很清楚,其實最多隻有十之七八,李世民呢,倒是對咱們的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光是那張圖,就不知道他怎麽得來的。”

“不過,看樣子他倒是對三哥很尊敬的。”

“我也很佩服他。”虯髯客點點頭。

“那不是惺惺相惜嗎?”李靖大聲地說。

“沒有用。”虯髯客隨手拿起一絞線,找出線頭,兩麵一抽,那絞線立刻縮成一團。“看到沒有?”他說,“就像這絞線一樣,統兵作戰,隻能有一個頭,若是兩個頭就亂了!”

“他不是說願意做你的副手?如果合作,當然由三哥領導。”張出塵說。

“不行!”虯髯客搖搖頭,“李世民比我高明,我不配領導他,要叫我聽他的指揮——你倆都知道我的性格,是不是?”

虯髯客是不甘屈居人下的性格。這在李靖夫婦是早就看了出來的。現在,他倆對虯髯客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他絕不是性粗氣豪、近乎剛愎的那類人,他也虛心,他也服善,說“不配領導”李世民,也足見得他有自知之明。而那份隨機應變、從容沉著的功夫,更顯示了他胸中的丘壑。

這樣一層層想去,李靖夫婦對他的敬愛更甚。同時,他們也很放心了,相信他即使在虎穴之中,也必能全身而退。

然而,李靖還是不敢大意,以兵法來說,多算一定勝少算,他覺得為了萬全之計,應該準備對虯髯客有所接應。

於是他問:“三哥預計在哪一天離開太原?”

“等你們一過了河,我就走。”

“我跟出塵在三天以內必可離開河東,三哥第四天離太原,路上也算它走三天,這樣,從明天算起,第七天可以跟三哥見麵。到那一天,我在茅津渡等,如果三哥不來,我趕到太原來跟李世民交涉。”

“對,對!藥師的安排很妥當。”張出塵欣然附和。

他們夫婦這樣為朋友的安危打算,虯髯客自然感到欣慰;但是,安排得太周密,反倒形成一種拘束。“藥師真是算無遺策。”他笑道,“不過我不願意走得太難看,準備找個機會溜之大吉,日子可不能預定。到時候萬一不能脫身,你一著急趕了來,拆穿把戲,反而壞事。”

這話說得也有道理,李靖原來的意思就是要“多算”,隻要如虯髯客所說的“算無遺策”,一無遺憾,那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李世民和劉文靜來送李靖夫婦起行。兩匹好馬,一隊親兵,還送了不少河東的土產名物,彼此在太原南門殷殷道別,各自離去。

“三哥!”劉文靜今天又換了副十分親切的神情,“我已備辦了幾壇十年陳的汾酒,等著你去喝。”停了一下,他又說,“你索性搬到我那裏去住吧,不管怎麽,總比住店要舒服得多。”

“好!”虯髯客很爽快地答應。

說搬就搬,當時就由劉文靜派人到旅舍中,算賬、取行李,在晉陽令署辟了一間精室,把虯髯客安置了下來。

“等藥師一回來,要談正事,我可不能多喝酒了!”

借了這個原因,虯髯客整天泡在酒裏,喝醉了睡覺,睡醒了再喝,無分晝夜,顛倒黑白,一連三天,沒有跟人說過一句話。

這一來讓李世民焦急得很。為了做主人的禮貌,需要有所周旋。再則,他也真的欣賞虯髯客,希望能傾心結納,而這位嘉賓卻是常在醉鄉,陶然自樂,仿佛極討厭有人去擾他酒興似的,那可怎麽辦呢?

“他總該有清醒的時候吧?”李世民這樣問劉文靜。

“大概是他睡了起來那一會兒是清醒的。”劉文靜聳聳肩又說,“起來洗臉漱口,等一抱住他那個酒葫蘆,可就天塌下來都不管了。”

“真是妙人!”李世民反倒失笑了。

“好在李藥師快回來了。他自己說的,那時候他要談正事,不能喝酒,這兩天就讓他去醉好了。”

“我實在是急於想跟他談談。”

“那就這樣。”劉文靜說,“我看他睡得差不多了,就去通知你,你在這裏等他睡醒了去找他。”

“隻好這樣了。”李世民點點頭。

這天虯髯客睡得早,晚飯時分,酩酊大醉,隨即上了床。劉文靜趕緊派人去告訴李世民。第二天一早李世民就來了,劉文靜先陪著他到虯髯客臥室外麵,探視了一下,隻見殘燭未消,旁邊放著個空空如也的朱紅酒葫蘆,床前一雙靴子,**錦衾隆起,虯髯客還在蒙頭大睡。

“昨天醉得很厲害,大概還得有會兒才能起來。”劉文靜說。

“時候還早,慢慢等他吧。”

這一等到日上三竿還沒有動靜。劉文靜忽然想起,平時虯髯客鼾聲如雷,這天睡得這麽沉,倒何以又如此安靜?

“不好!”他拉著李世民說,“咱們趕緊去看看。”

虯髯客的房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兩人走到床前,李世民叫道:“三哥,三哥!”叫了有四五聲,一聲比一聲響,而虯髯客毫無反應。劉文靜用手撳一撳被窩,頓時變色,跌足叫道:“走了!”

李世民掀開被一看,裏麵用衣服束成一個人睡臥的形狀,虯髯客果然是溜走了!

“縱虎歸山,鑄成大錯。唉!”劉文靜長長地歎惜。

啼笑皆非的李世民,盡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很冷靜地考慮。

“找丁全來!”劉文靜大聲吩咐從人。

“不!”李世民立即阻止,“你不必追查他的蹤跡了。此事不宜張揚。”

“難道就這樣叫那個醉鬼把咱們耍了?”

“這怪不得他!”李世民平靜地說,“那天你的行動太莽撞了!不該派人包圍旅店。你想,他身處危地,不跟你耍手段怎麽辦?”

“照我的意思,那天把他抓了起來,倒也沒事了。”劉文靜停了一下又說,“你該記得鴻門宴的故事。”

“肇仁,你千萬不可存此想法!”李世民神情嚴肅地答道,“我們要以仁義號召天下,怎麽可以隨便誅殺無辜?殺了虯髯客,叫天下人寒心。試問,還有哪一個豪傑之士敢跟你做朋友?”

這番話義正詞嚴,劉文靜心裏還不以為然,口中卻無話可說了。

“事已如此,咱們還是要以誠相待。你派個妥當的人——別找那讓虯髯客傷了他眼睛的丁全——把他的行李,還有那酒葫蘆,最好再找幾壇上好的汾酒,一起給他送了去。”

劉文靜也是好用智計的人,一聽這話,自然也知道這是極好的籠絡的方法。“好!”他點點頭,“索性再做個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