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下雨。全心全意沉迷於“孫吳”兵法的李靖,忽然覺得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指上微現水漬,這才發現,風飄雨絲,臨窗的桌上已濕了一大片。他站起來關上窗子,揉一揉倦眼,斜倚在**,暫時拋開六韜三略,腦中似乎空****的,一片朦朧的灰白。

慢慢地,出現了一支朱紅的拂塵,然後是一雙秋水似的眼睛,一撚楊柳似的腰肢……李靖神往了,嘴角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笑意,心頭有種難以言宣的膨脹的感覺。長長地舒了口鬱勃之氣,仍還有種抓不著、摸不到什麽的惆悵。

雨越來越大了,屋上炒豆似的亂爆著。還有風,風卷雨絲,一陣高、一陣低的噪音中,降落一道白燁燁的閃電,仿佛天開了眼一般。然後是轟隆隆的雷聲,自遠而近,一聲巨響,緊接一聲“唏聿聿”的長嘶,淒厲得很。

是不是有人遭了雷劈,以至於馬受驚了?李靖趕緊開了窗子,冒雨伸頭出去探望,隻見一人一馬,兩條黑乎乎的影子,飄沒在雨簾中,隨後又見幾匹快馬,“呱嗒、呱嗒”踢水而過。

“咚——咚——”更樓上正打二更鼓。李靖關上窗子,心內驚疑,夜深了,又下著這麽大雨,這幾匹馬何以在街上奔馳?那一人一馬又是幹什麽的?宵禁了,那人怎麽還能通行坊裏?

不管他吧!李靖剔一剔燈,還想看幾頁書。就這時,聽見有人輕輕叩門。

“誰?”他問。

門外不答,而叩門之聲依然。

李靖疑雲大起,悄悄摘下掛在牆上的劍,輕輕出鞘,提在右手,一口吹滅了燈,掩至門邊,等叩門聲再起時,用左手漸漸拉開了門。

閃電光中,隻見有個著紫色鬥篷的男人,手攜一支掛著錦囊的紫竹杖,站在門外。

“誰?”

他的聲音為雷聲所掩,連自己都聽不見。雷聲過去,接著是關門的輕響——那人好利落的身法,一閃而入,順手關門,李靖竟不容易察覺到。

既然已經進來了,索性大方些,李靖點上了燈,回頭去看,這一看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個男裝的麗人,卸去鬥篷,脫下男帽,正披散一頭長發在抹臉上的雨水。“白天才見過,不認得我了嗎?”她略帶嬌羞地笑道,“我姓張……”

“噢!”驚喜交集的李靖,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張姐姐!”

“叫我名字好了!我叫‘出塵’。”

李靖還來不及說什麽,又是一陣雜遝的馬蹄聲,從窗外過去。張出塵拉住他側耳靜聽,微皺著眉,是一種疑慮厭惡的神氣。

她的神氣太不可解了!她的行蹤也太突兀了!李靖陡然警覺,楊素善謀,可能遣這貼身家伎來蠱惑行誘,別有用心。兵法說得好:“兵不厭詐!”何妨將計就計,等識破她的行藏,再好好羞辱她一頓。

一個念頭沒有轉完,一片憐惜不忍之心又生。何必呢,對這麽一個“我見猶憐”的女孩子?這樣想著,他調和折中,采取了一種不肯上當、也不肯騙她上當的態度。

於是,他從容而冷淡地問道:“深夜見訪,請問,有何指教?”

“藥師!”她有著極嫵媚的笑容,“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好家夥!李靖在心裏想:狐狸媚人的功夫拿出來了!他毫不在乎地答道:“隨便你願意叫什麽!”

“那麽我就叫你藥師!”她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藥師,我現在來,是因為我欽佩你的英雄氣概。”

“不敢當。”

“我特為來給你報個信。來!”

她一半大方、一半親切地伸手去拉著他的衣袖,走向床前,準備並坐密語,但他禮貌地拒絕了。“請這麵坐!”他指著臨窗的桌子說。

張出塵一愣,隨即盡斂笑容,眼中也換上了森然如古潭的寒色,放下了手,重新把一頭長發藏在帽中,然後端然坐到桌子的一頭。

李靖坐在靠床的那一頭。“有話請說!”他催促著。

“你空有一番大誌,可惜認錯了人!”低語的張出塵又顯得激動了,“楊素哪能這樣容易信你?他疑心你是太原所派的奸細,要來探他的動向,今夜三更就要派兵來抓你!”

李靖心頭一驚,怪不得有那些快馬奔馳來往,不用說,是將有所行動的前奏。然而他不願在素昧平生、用意不測的女人麵前示弱,所以還維持著表麵的鎮靜,答道:“多謝你的關切。時候不早了,你請回去吧,我自己會有打算。”

“你怎麽打算?”

“這……”李靖雙手一攤,作了個無可奈何、聽天由命的表示,“這,我還得細想。”

“二更已過,三更將到,哪還有工夫容你細想?”

李靖覺得她關切得可笑。“那麽請問,”他故意問說,“你說我該怎麽辦?”

“走!”張出塵斬釘截鐵地說,“馬上就走!”

“走哪兒去?”他隨口又問。

“太原!”

李靖又一陣疑慮,這女人對自己的行止好像了解得很多,倒奇怪了。“你何以知道我要去太原?噢,”他陡然想起那奸細的話,這不是她自己露了馬腳?“多謝你,對太原來的奸細,這麽寬大!”他冷冷地諷刺著。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太原的奸細,”張出塵平靜地回答,“但是,我想你會到太原李世民那裏去。楊素不能用你,李世民一定能用你。”

這兩句話說得李靖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那麽快一點吧,咱們一起走。”

什麽?李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咱們一起走?”

“是的。”張出塵極明爽地答說,“咱們一起走。”

這讓李靖陷入巨大的困惑中。她——這美豔的女人,神態爽朗而行蹤詭秘,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覺得奇怪吧?”張出塵有些窘了,“為什麽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剛才說過,”她俏伶伶地瞟了他一眼,低聲說道,“我佩服你的英雄氣概。”

李靖剛要答話,忽然窗外一條黑影飄過,他一個箭步躥上前去,輕輕啟門探視,外麵什麽人也沒有。雨也不知在什麽時候停了。下弦月半隱在暗空中,是個宜與素心人訴衷情或者供膩侶繾綣的良宵。

而李靖卻是無情無欲,他的頭腦為戶外清新的空氣過濾得很冷靜了。他回過身來,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沒有想到,承你如此垂愛!不過,就是你剛才說的,楊素要派人抓我,我連自己的生死都還難保,豈可以再連累你?”

“話不是這麽說。現在咱們還有最後的機會,隻要一出了城,就不要緊了。”

“城門早已關了。”

“我當然有辦法出去。”

“是的。你是相府的人!”

這冷冷的聲音,誰都聽得出來,意存譏嘲。張出塵霍然而起,“啪”一聲,把一塊木牌扔在桌上,威嚴地瞪著李靖。

說也奇怪,李靖卻是一陣心神**漾,好看的女人,連生氣發怒都是好看的。為了取悅美人,他故意裝作懾服在她的雌威之下,畏縮地拿起那塊木牌來看。

李靖一看就明白了,那是相府的對牌,憑此可以叫關開城、通行無阻。再細一辨認,烙印上留下半邊的字“西字五號”。

這又露了狐狸尾巴!李靖有些好笑。“你說我要上太原,那應該出東城、奔潼關、過風陵渡,才是河東地界。而你,你帶了西城的對牌!”他稍停一下,重重地說,“謝謝你了。”

勃然變色的張出塵,忽然發出輕蔑的冷笑:“哼!人人都說你精研兵法,足智多謀,原來虛有其表,竟連聲東擊西這點道理都不懂。真叫我好笑!”

不錯啊!李靖居然也羞紅了臉,在心裏罵自己:是怎麽回事?真的連這點道理都會一時想不起,叫這個丫頭振振有詞地恥笑,真太對不起自己的聲名了!

那張出塵卻是滿腔委屈化作一股幽怨:“我一片真心,而你以為我受了楊素的指使,故意要來陷害你,這差到哪兒去了?”停了一下,她又用清清朗朗的聲音說,“你不想想,今天下午,我用手勢給你指示,楊素不可信任,勸你快走。難道那也是受了楊素的指使來陷害你?還有……”她忽然頓住,歎口氣,“唉!三更將到,時機緊迫,我也沒有工夫替你細細分辨了,千言並作一句,快走吧!”

說完,她一指那塊對牌,倏然轉身,抄起放在一旁的鬥篷和紫竹杖,踩著輕捷的步伐,飄到門邊,拉開一條縫,向外窺探,準備離去。

凝望著那嫋娜的身影,李靖心潮起伏,茫然不知所措。就在她要踏出房門的刹那,他突然醒悟,楊素要來抓他,盡可派兵包圍——留守西京的丞相,調動傾國的人馬都不是難事,逮捕一名書生,何必要小題大做,遣他寵愛的家伎,行此叫天下人恥笑的美人計?

“出塵!姐姐!”他一躥上前,拉住了她的鬥篷。

“拉著我幹什麽?”她回頭問。

“我,我求你別走!”

她斜睨著他,似怨似嗔地,好久,作色答道:“不走不行!”

“不,不,出塵,不,姐姐!”李靖語無倫次地,“我錯了,你原諒我,千萬別走!”

她臉上的嗔怨,慢慢地消失了,眼中發射出一種異樣的光輝,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傻瓜!”她伸纖纖食指,在他額上點了一下,“咱們不走,是等著楊素派兵來把咱們抓走?”

李靖一愣,隨即聽懂了她的意思,眉開眼笑地說:“對、對!我又說錯了,咱們一起走!”

於是,張出塵放下紫竹杖,幫著他七手八腳地收拾好了行李。李靖取一塊碎銀子留在桌上作為店錢,吹滅了燈,右手提劍,左手拉著張出塵,出了房門,摸索著來到馬槽。

兩人分別上好了鞍子,解開韁繩,正要牽馬出槽,忽然身後一聲驢鳴,在那夜靜更深之際,叫聲特別顯得高亢,把他們倆都嚇一跳,不約而同地回身去望。

槽頭上果然有匹未係的健衛,黑緞子樣的一身毛片,映著微茫的星月,閃閃生光。

幸好隻此一鳴,而且並未驚起旅舍中人,張出塵笑著低聲喝了句:“討厭的畜生!”然後轉臉對李靖說,“咱們把馬換一換,你騎這一匹!”

李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也不問,先服侍她上馬,再騎著她的那匹馬跟著她走,曲曲折折,避開巡邏者,來到西城。

雄偉的城樓雉堞,在深蒼的夜空中勾勒出厚重的陰影,城上隱隱有執戈的兵卒在巡邏,更鼓“咚——咚,咚——”沉重幽遠的聲響,顯得十分莊嚴。

三更了!李靖在心裏說,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下。

前麵張出塵已勒住了馬,等李靖到她身邊停下來時,她低聲問:“對牌沒有掉吧?”

李靖一麵探手去摸對牌,一麵答道:“何等重要的東西,怎麽會掉?”

“好!你去叫關,說到漢中公幹。”

李靖點一點頭,一轡頭奔到關前,也不下馬,舉起馬鞭,在城門上“吧嗒、吧嗒”抽得好響。他故意這樣肆無忌憚地,做出相府差遣的權威。

好久,城關開了一扇小門,一個關吏持著火炬,照到李靖的臉上,問道:“是你叫關?”

“對了。奉丞相之命,到漢中公幹。”他又補了句,“一共兩個人。”

“可有對牌?”

“當然有。”他把對牌一揚。

“多少號。”

“西字五號。”

於是關吏把火炬插在牆上,轉身入內。等他出來時,手裏拿著一塊同樣的對牌,兩牌相對,字跡相符,但他還不放行,持著火炬走到李靖身後,在馬屁股上摸索著。

“你幹什麽?”李靖冷峻地問。

“今天傍晚,相府有令,關門出入要特別盤查。你這是相府的馬,沒有錯兒。”

李靖恍然大悟,怪不得出塵要跟他換馬——他記得她的馬上,有一朵梅花形的烙印,想必那就是相府廄中的標誌。同時他也由關吏的話中,知道相府已下令警戒,這樣看來,她的話一點不假。此刻剛打三更,相府侍衛正包圍了旅舍在抓人,他們萬萬想不到他有位紅粉知己透露了消息,已是鴻飛冥冥,讓他們再到漢中去撲個空吧!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要去看一看她,不能說話,也當用眼色示意,把他的感激敬愛傳遞給她。

轉臉一看,關吏正持著火炬在打量張出塵,她凜然地避開了視線,是不願與關吏照麵的神氣。

“這位是什麽人?”關吏仰著臉問李靖。

李靖暗生警惕:這小子動疑心了,非唬他一下不可!“這位是什麽人,我也不知道,你去問丞相。”他放下臉來說,“丞相叫我護送‘他’到漢中,這是有嚴限的,你磨蹭什麽?誤了限期,吃不了,你兜著走吧!”

“不敢,不敢!”關吏惶恐地說,“我這就開城!”

李靖與張出塵目送著關吏的背影,相視咋舌,卻勒馬不動,顯得極從容地,等厚重的城門嘎嘎作響,漸漸拉開,到了足容並轡出入時,李靖使了個眼色,在她馬後加上一鞭,隨後一叩自己的馬腹,兩匹馬一衝而出,往西南奔漢中的大道而去。

關吏有些困惑不解,覺得那披紫色鬥篷的男人總有些什麽不對勁,發了半天的愣,正要關城,一匹健碩的黑衛,飛快地趕到。

關吏熟悉這匹黑衛,更熟悉它的主人,側立一旁,投以招呼的眼色。黑衛也是一衝而出,擦過他身邊時,拋落一樣發亮的東西,關吏撿起來在手裏掂一掂,約莫十兩重——十兩重的一塊銀子。

“這差使!”關吏又恨又愛地咕噥著,“他媽的,半夜裏睡不好覺,挨罵受氣,可又不知道什麽時候發筆小財!真他媽的幹又不想幹,舍又舍不下!唉……”他歎口莫名其妙的氣,關城睡覺。

剛要入睡,聽得城外馬蹄聲起,由聲音分辨,該是兩匹。關吏自城牆上所開的瞭望口向外一望,發現了怪事,在後半夜的下弦月光之下,他把那件紫色鬥篷看得很清楚,自西而東,沒入沉沉的暗影之中。

“這不就是叫關的那兩人嗎?”他自語著,“說往西到漢中公幹,怎麽又折往東麵呢?”

關吏心中這一嘀咕,辜負了夜涼如水尋好夢的機會。四更已過,五更將到,剛剛有些睡意,又是一陣雜遝的馬蹄聲,約有七八匹,直奔城關而來。

“開城,開城!”一片驚心動魄的擂門聲。

“他媽的!今晚上有鬼。”關吏嘴裏這樣罵著,行動可不敢遲緩,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出去一看,認得是相府的侍衛。

“有人盜了相府的對牌:西字五號。你知道嗎?”為首的問。

關吏一聽這話的口氣不對!有人盜了相府的對牌,別人怎麽會知道?守城之責,認牌不認人,不能把話說軟了,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於是,他不慌不忙答道:“西字五號,三更天出城了!”

“可是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關吏嚇一跳!怪不得看來看去總不對勁,原來那穿紫色鬥篷的是個娘們兒!

“怎麽回事?沒有聽見我的話?”

“噢,噢。”關吏定一定神說,“兩個男的,說奉丞相之命,到漢中公幹。”

“不對吧,應該到太原才對。也不是兩個男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關吏在若無其事的口吻中透一點消息,“隻見有一個穿的是紫色鬥篷。”

“那不就對了嗎!我再問你,他們是往西還是往東?”

“往西。”話一出口,關吏忽又轉念,此事幹係重大,而且也不忍叫他們撲空上當,便又說,“隨後又往東!”

“他媽的!”有個操遼東口音的罵道,“幹幹脆脆一句話,要分成兩截兒說,你什麽意思?”

好心沒有好報,“唰”一鞭子下來,關吏連“啊唷”一聲還沒有喊出口,那幾匹馬已一陣風似的出城向東追了下去。

他們的方向是對了,但時間晚了,相差一個時辰,就得相差三五十裏;而且中間還有一頭腳程快而又有長力、比大宛名駒還得力的黑衛橫護著。他們起碼要追上黑衛,才有追上李靖和張出塵的希望。

這對一見傾心的情侶,已發覺了危機。當他們從西折回,往東越過灞橋不久,就發現了那黑衛的蹤跡,緊跟著他們不舍,不知用意何在。

於是李靖喊道:“出塵!”等她放慢了馬,他回頭一看,那黑衛似乎也慢了,“那頭驢是跟著咱們來的。你先走,等我來問他個明白。”

“不,藥師啊,咱們趕咱們的路,別惹事!也許他也是趕路的,河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

李靖沉吟了一會兒,不忍拂她的意,便放開轡頭,加上一鞭,飛快地跑了下去。到轉彎的地方,側麵望去,那頭黑衛,正在曙色中亮開四蹄,緊趕了上來。

這顯見得不是偶然之事,河水要犯井水,不能不想辦法。但他記著她的“別惹事”的告誡,不能動武。在馬上尋思了半天,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喊道:“出塵!你先停下來!”

“怎麽?”張出塵勒住馬問。

“咱們閃在一邊,讓他先過去!如果他過去了以後,慢吞吞地又不趕路了,那就是存心找咱們來的!”李靖摸著劍把說,“這一來你可不能怪我惹事!”

“不錯。”張出塵表示讚許,“該試他一下,弄個明白。”

說著,她已牽了馬往林子中走去,李靖緊跟著,兩人兩馬隱在一棵夭矯的古鬆後麵,偷覷動靜。

那頭黑衛真個神駿,一轉眼已到跟前,四蹄翻滾,身子卻極平穩。驢上人為鬆梢所遮,看不真切,隻見一件灰色披風,飄飄拂拂,拖在身後,看上去極其瀟灑的樣子。

再有,就看到一個朱紅酒葫蘆。“難道是孫道士?”李靖失聲自問。

“孫道士是誰?”張出塵問。

李靖把遇見孫道士,以及在長安東市酒樓尋訪未遇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照這樣說,就碰上了,也沒有什麽要緊。”張出塵說,“不過照我的看法,那是個不相幹的趕路的人,你沒有見他經過這兒,望也不望一下?如果真是盯著咱們下來的,一見目標消失,總得停下來找一找,想一想吧?”

李靖認為她的解釋合理,便把那頭黑衛的影子,從心裏抹掉了。拉馬出林,繼續趕路。

太陽很高了,七月下旬的天氣,早晚涼,白晝卻熱。張出塵的紫色鬥篷實在穿不住,但因裏麵穿的是本色的女裝,顯露出來不合適,加以奔波了一夜,十分勞累,以致香汗淋淋,幾乎遍體皆濕。

這副狼狽的樣子,看在李靖眼裏,豈止老大不忍,簡直心疼得不得了!“出塵!”他在馬上大聲叫道,“你必須息一息了。”

“不!”張出塵咬著牙,也大聲回答,“快走!越遠越好!”說著,又加了一鞭,馬更快了。

她騎的是李靖的那匹白馬——隻有兩歲半,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他騎的是她從相府馬廄中挑來的一匹五花驄,雖也是名種,可惜牙口老了,一夜奔馳,已顯竭蹶之象,以至於張出塵不能不收著些韁,免得把他拋得太遠。

到了午初,進了一處鎮甸。大路上有個人,以手遮目,攔在中間!張出塵和李靖,不能不收韁勒馬。而那人不但不避,反迎了上來,以極快的身法,伸雙手同時搶住兩匹馬的嚼環,叫道:“晌午了,打尖吧!人累了,馬也乏了,歇一歇再走。”

他的動作不禮貌,他說的話卻正合李靖的心意,看一看張出塵,她並不表示反對,便向店小二點點頭,直到店前下馬。

“把這兩匹馬牽了去遛一遛。”李靖吩咐,“馬鞍子別卸下來,我們息一息,吃點東西就走。”

“客人是要趕路?”

“與你不相幹。少問!”李靖凜然答說。

“客人別生氣!”店小二賠笑道,“我看客人這兩匹馬是好馬,可惜跑得太久,氣力不夠,快不了啦!那兒有兩匹馬,”他指著店外說,“是要賣的,我勸你老換兩匹吧?”

李靖看都不看,便搖頭答道:“不必!”

“去看看!”張出塵卻持異議,“換了也好,尤其是你的那一匹。”

李靖恍然會意,他騎的那匹,上有相府馬廄的烙印,惹人注目,是換了比較好。

於是兩人出店,看到有兩匹插著草標的馬。李靖看了牙口和馬蹄,摸一摸毛片,深為滿意,問道:“你要賣多少錢?”

“不說虛價,把兩位的馬換給我,找補八兩銀子。”

“可以。”李靖取了塊銀子,掂一掂,拋給了店小二,“八兩隻多不少,多的給你。”又說,“我這兩匹馬,確是跑得乏了,你牽到後麵槽上去,好好喂上一喂!”他這樣說,一半是愛惜那兩匹馬,一半是不願有烙印的那匹馬放在店前,引起路人的注意。

店小二喏喏連聲,一麵動手卸馬鞍,一麵高聲招呼他的同事:“老陳啊,伺候客人吃飯。”

老陳是廚子兼跑堂,正在灶下忙著。“預備好啦!”他答說,“柳四,你請客人進來吧!”

於是李靖和張出塵,到店裏挑了一張緊靠裏麵的桌子,未及坐下,老陳用個托盤,端來了熱氣騰騰的白麵饃,一碟子攤雞蛋,一碟子酢薑,還有一小碟鹽。在這荒村野店,而且是老百姓吃草根樹皮,甚至易子而食的年頭,這可真是一頓難得的美食了。

“天熱!客人,卸一卸大衣!”說著,老陳一伸手來卸張出塵的鬥篷。

她一閃閃了開去,麵凝嚴霜,凜然不可侵犯。李靖也覺得這夥計不是冒失,而是存心要揭穿客人的秘密,所以很不高興地說了兩個字:“下去!”

“喳!”老陳退後兩步,眼卻一直盯著張出塵,然後在客人將要動怒發作時,突然一轉身往裏而去。

張出塵有些懊惱,不吃東西,隻拿手巾拭著汗。“出塵!”李靖不勝歉疚憐愛地說,“害你吃這麽大的苦!我……”

“你別說了!”張出塵忽然變了態度,“是我自己願意的。”她溫柔地笑著,掰開一個饃,拿菜夾在裏麵,遞給李靖。

這滋味是更好了!但剛咬了一口,他不能不停下來,有個頭光麵滑、風韻猶存的半老佳人,正笑盈盈地斂衽作禮。“娘子!”她向張出塵說,“備得有熱湯,稍停,請入浴。”

張出塵和李靖都愣住了,兩人對看了一眼,李靖以僅僅能讓張出塵聽見的聲音說:“行藏已被識破,索性大方些!”

她點點頭,一伸手去了帽子,抖散一頭汗淋淋的長發,笑著問那婦人:“你是這裏的內掌櫃?”

“不敢。拙夫死在高麗好幾年了,沒奈何,拋頭露麵,開個小店糊口。”

“噢。”張出塵又問,“浴湯在哪裏?”

“在小婦人內室。”

“好,多謝你了!”說著,她站起身來,把李靖的衣包拿在手裏,同時向他使了個眼色。

就在這時候,聽見店外柳四,大聲喊道:“夥計們!有大幫的客人來了,小——心——伺——候啊——!”

那拖長了的聲調,異常刺耳,店裏所有的人,包括李靖和張出塵在內,一齊都緊張了!

“柳四!”那婦人問,“倒是些什麽客人?”

“七八位軍爺。”

“啊!”她的臉色一變,“客人,你們快走吧!那些人最愛惹事……”說著,拿眼望著張出塵。

“好,咱們就走。”

李靖取塊碎銀子,扔在桌上,拉著張出塵,匆匆出店上馬,那兩個夥計趕了出來,一個拿包食物遞給張出塵,一個拿皮水壺係在李靖的馬上。

等他們一走,柳四趕到槽上,將李靖他們騎來的兩匹馬,牽了出來,係在店前。

不一會兒,黃塵滾滾,相府捉拿李靖的人馬,衝入鎮甸,已經過店,為首的那個,忽又勒馬圈了回來,直到店前下馬。

“你們來看!”為首的那人喊他的部屬,“這不就是咱們的馬?”

“對了。”操遼東口音的那人檢視著梅花烙印,“正就是那匹五花驄!”

“校尉!”另一人躍躍欲試地請示,“咱們抓人?”

“慢著!”領隊的校尉問柳四,“這兩匹馬是誰的?”

“兩位客人的,一男一女。”

校尉得意地微笑。“到底讓咱們攆上了。”然後暴喝一聲,“人呢?”

柳四和老陳嚇得一哆嗦:“誰?”他們不約而同地問,仿佛嚇得六神無主似的。

“騎這兩匹馬的一男一女。”

“噢!”柳四拭一拭汗答說,“剛吃了飯,到附近溜達去了。大概一會兒就會回來。”

校尉點點頭,突然一馬鞭抽出尖厲清脆的響聲,粗暴地喝道:“快拿東西來吃!”

這一耽擱,李靖和張出塵已一口氣跑出去十幾裏地,才停馬喘息。張出塵又累、又熱、又餓,狼狽不堪,但她的警覺仍舊很高,找一處隱蔽的地方,解衣拭一拭汗,稍微吃了些幹糧,立刻又催李靖動身。

“你這樣子,怎麽再走呢?”他皺著眉說。

“你別管我吧!”她著急地,“那不是明擺著,相府的人馬追下來了!趕快過黃河,到河東,脫離虎口,才是當務之急。”

“出塵!”李靖麵色凝重地說,“我看不行!前麵才到渭南——長安到潼關的路程的一半,而你,你差不多已筋疲力盡了……”

“誰說我筋疲力盡?”她很快打斷他的話,認鐙上馬,腰背挺得筆直地說了一個字,“走!”

李靖無可奈何,隻好上馬也走。先是並轡聯騎,漸漸地,她落後了——馬是好的,她的氣力到底不夠了!

於是,他先下了馬,等她趕到,他攔在馬頭前麵說:“你先下來,咱們再商量一下。”

兩匹馬都停住了,一靜下來,李靖立刻發覺有異樣的聲響存在,他伏身下去,用耳朵貼著地麵細聽,一陣陣迅疾的馬蹄聲,清晰可聞。

“不好了!”他向她告警,“怕是追兵,大約有十匹馬!”

“那得快走!”

“不行!”李靖一躍而起,“那些馬比咱們的快,一定會讓他們追上,且先避一避再說。”

他不等她再表示意見,立即從她手裏接過馬韁,不擇路地往樹林中走去,轉過一座小山,崖壁上有個大洞,正好藏身。

安頓好了張出塵和那兩匹馬,李靖又悄悄地來到路邊,爬上一株大樹,偵察動靜。不一會兒,九騎快馬,一陣風似的卷了過來,馬上的人都是尋常百姓的裝束,自西往東,到了一個三岔路口,那九人分做兩撥:一撥七個,繼續東去;另一撥兩個,折往北上的小路。

李靖長長地舒了口氣,跳下樹來,回到張出塵身邊,輕鬆自如地笑道:“庸人自擾!”

“不是追兵?”她問。

“不是。”他把所見的一切,講給她聽。

“往北的小路到什麽地方?是到蒲津關?”

“對了。”

“咱們呢?”她又問,“該出潼關還是出蒲津關?”

“兩處都可以到河東。”他說,“不過蒲津關要遠些,當然還是出漳關,過風陵渡才對。”

“那麽,走吧!”

“既然沒有追兵,忙什麽?”他溫柔地摸一摸她的手臂,“你的膀子和兩條腿一定酸得抬不起來了,我替你按摩一下!”

“不!”她畏縮地笑道,“我最怕癢!”

“不會癢的。”李靖一本正經地,“我的這點小玩意兒,得自名師傳授,你試一試才知道它的妙處。”

好久,她才答道:“那就試一試。”

於是李靖取來一張馬褥子,平鋪在山洞裏,讓張出塵和衣仰臥著,他調勻了呼吸,以恰到好處的手勁,替她按摩推拿。

果然,張出塵一點都不覺得癢,隻感到一陣陣的酸,酸過以後,又隨即感到輕快,不由得“嗯,嗯”地輕哼著,很是舒服的樣子。

李靖一聽那發膩的聲音,心旌搖**,手上的勁就使不準了,捏弄著她的柔軟豐腴而又極富彈性的肌膚,興起無限的綺想。

張出塵可是發覺不對了,她睜開眼看到他那嘻開嘴、瞪著眼、忘了形的傻相,立即嬌羞地笑著叱斥:“不準你轉壞念頭!”

李靖微微一驚,隨即笑道:“這可沒有辦法!我管不住我自己。”

“哼!”她刮著臉羞他,“你們這些人,動輒就是什麽‘讀書養氣’‘真心誠意’,原來都是騙人的話!”

“罵得好!”李靖一探手去搔她的胳肢窩,把個最怕癢的張出塵,弄得又喘又笑地滿地打滾。

笑聲未終,她忽然麵現驚疑,一打挺坐了起來,指著地麵說:“你來聽聽,好像又有馬蹄聲!”

李靖伏下身去,貼著地麵,細聽了一會兒,說:“是的。又有七八匹馬奔下來了。”

“怎麽辦?”

“還是靜以觀變。也許又是一場虛驚!”

“你別那麽大意。”她說,“讓我去看一下,相府的那些衛士,我大半認識。”

“萬萬不可!你躲著,我去。”

張出塵的猜測是對的。

那些人在那荒村野店,白吃白喝完了,才想起該辦正事。“怎麽回事?”領隊的校尉發問,“那一男一女還不回來?”

“不知道!”柳四慢慢吞吞地答道,“也許悄悄地溜了吧!”

校尉既驚且怒,一看柳四那副陰陽怪氣的神情,完全明白了,提著馬鞭咬牙切齒地一步一步逼近柳四,柳四一步一步後退,到了屋角,推車撞壁,沒有躲避的路了!

“你跟老爺我搗鬼!他媽的,你小子敢耍我!”

校尉鞭如雨下。柳四卻是真狠,隻抱著頭,護住要害,始終不吭一聲。

打了有二三十鞭,那校尉才住手,大大地喘了口氣,罵道:“老爺我這會兒沒有工夫跟你多說,等我辦完事回來,看不剝了你的皮!”

於是,眾人一擁出店,紛紛上馬,一口氣趕到渭南,在三岔路口停了下來,審視蹄跡,作為追蹤的根據。

“往北!”校尉指著路說,“這不是兩匹馬的蹄印子?好家夥!”他得意地冷笑,“故意不走潼關大道,走蒲津關,哼,倒真鬼!”

等他們往北奔了下去,李靖回到山洞,張出塵一見他就說:“我偷偷兒看了,是相府的衛士。怎麽辦?”

“你別慌張!”李靖很沉著地說,“現在,他們在明處,咱們在暗處,一點都不要緊。”

他停了一下又說:“他們往蒲津關去了,咱們先息一息,養足了精神,趕一夜路,天亮出潼關過河。你看好不好?”

張出塵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點頭同意。山洞太熱,李靖把一張油布在樹林中支了起來,搭成個簡陋的帳篷,下麵鋪著馬褥子,兩人半躺半坐,準備度過漫漫長夜。

話雖如此,兩人卻都還有些提心吊膽。這對靈犀暗通、一夕之間永結絲蘿的亂世情侶,互相扶持,已經曆過好幾次生死一發的危機,成了同命鴛鴦。然而,他們對於對方的一切,彼此都不熟悉,特別是李靖,張出塵在他簡直是一張白紙。她是哪裏人?聽她那美如鶯囀的清脆的語聲,略有吳語的尾音,這樣說來,她原是江南佳麗,然則何以到了關中?是何淵源進入相府,見寵於楊素?

這些都是李靖急於想弄明白的疑問。但看到她倚著屈曲的樹身,杏眼半閉,倦得不想說話的神氣,實在不忍再去煩擾她,隻能默默地在心裏猜度。

最使他想不透的是,她的氣質、見識、學問比一般的大家閨秀還要強得多,又何以淪為豪門的家伎?想來想去,忽然由她的吳音意會到覆滅的南朝,他記得他的舅父韓擒虎滅陳時,用大車載著南朝的公主命婦、名門淑女北上,納入掖庭,自然也拿她們分賞有功將士,張出塵可能就是這樣子到了楊素身邊的——但算年齡不對,如果她是勝國王孫,或者出身南朝世家,應該也是生在關中的,她沒有親曆過亡國之痛,在相府中錦衣玉食,也從不知民間苦得如何,而居然能聽了他一席話,便激起深厚的同情,不惜冒險告警、委身相從,這一份胸襟,不但女孩子中找不出來,就是須眉男子,在她麵前也應該慚愧!

李靖坐在外麵,探頭一看,黑乎乎一個龐然大物,細看時,才發現是頭壯健的黑衛,正撅起尾巴在拱那帳篷。

他又好氣又好笑,拈起塊小石子一彈,罵道:“該死的畜生,又來搗亂!”

小石子正彈在驢耳上麵,嗷然長鳴聲中,那頭黑衛跑開了。

“奇怪!”張出塵睡意全消,雙眼睜得大大的,“又是這頭驢!”

李靖不答,拉拉她的衣服,示意噤聲,然後悄悄拔劍在手,四下搜索著,準備找到那黑驢的主人,製服了他好問話。

兩人都很緊張地在守候,卻是毫無動靜。約莫一盞茶的時候,輕疾的驢蹄聲又出現了,李靖剛一伸頭,隻聽嘩啦啦一聲,接著是帳篷坍了下來,把他跟張出塵都埋在油布下麵。

李靖大怒,但更多的是警覺,自己頭臉身子被油布蒙著,若是有人要來暗算,此時真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一想到此,他挺劍刺穿油布,順手一劃,割成個大洞,挺身跳了出來,先舞一個劍花,然後細看,隻見那頭黑驢在一鉤月光下,跑得很遠了!

“真是,此可忍,孰不可忍!”他氣鼓鼓地說了這一句,拔腳便追——追那頭黑衛!

“藥師!”張出塵一把拉住他,“別魯莽!”

“太可氣了,”他咬一咬牙說,“我非攆上那頭蠢驢,弄個明白不可!”

“不!藥師,”張出塵低語,“我看這驢的主人並無惡意。我仿佛覺得事情不對勁,趁早走吧。”

李靖一聽這話,立刻醒悟了,怒意全消,平靜地答說:“是的。那頭驢不蠢,它的意思是不願意咱們在這裏待著。那就聽它的話,早走為妙!”

於是兩人匆匆收拾帳篷,上好馬鞍,拉馬到了大路,連夜往潼關進發。

“出塵!”李靖最不安的是,她沒有能得到好好的休息,這樣星夜奔波,會把她累得支持不住,所以必須得問問清楚,“你現在人怎麽樣?這一夜奔波,你能頂得下來嗎?”

“不要緊!”張出塵在馬上大聲答道,“你那‘得自名師傳授的小玩意兒’很不錯!”

這倒是真話,由於李靖的按摩推拿,再經過一段小憩的時間,她的疲勞酸楚,已去了一大半。她所感到不安的是,黑衛拉坍帳篷,必非無因,也許危機已經迫在眉睫,一點點輕忽大意,便會造成不可補救的錯誤,唯有盡力趕路,早早脫離楊素的勢力範圍,才可以息下來喘口氣。

她的感覺相當正確,危機雖非迫在眉睫,卻已十分接近,追緝者正緊跟在他們身後——相府的衛士已改道往潼關追來。

錯誤的發現,是在永豐倉以北的渭水渡口。自渭南北上蒲津關,要橫渡渭水和洛水,兩處皆有官渡。當相府校尉率領部屬趕到渭水時,天色將黑,官渡已停,校尉把掌渡的找來,一麵準備過河,一麵打聽李靖的行蹤。

“沒有。”掌渡的毫不遲疑地答說,“我今天沒有渡過馬。”

“這奇怪了!”校尉又問,“那麽,可有穿紫色鬥篷的女人渡河?那女人漂亮極了!”

“哪來的漂亮女人?這年頭的女人,一個個麵黃肌瘦,都快要餓死了……”

“少囉唆!”校尉不耐煩地喝住他,“你隻說一句,今天渡過這麽一個穿紫色鬥篷的漂亮女人沒有?”

“我說一句,今天沒有渡過這麽一個穿紫色鬥篷的漂亮女人!”

他的話還沒有完,那操遼東口音的衛士,突然大聲叫道:“校尉!李靖他媽的詭計多端,明明往東,告訴守城的,說是往西到漢中。你老忘啦?”

“對,‘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那校尉居然也懂些兵法,恍然大悟,“那兩匹馬的蹄印,是故意弄給人看的。他媽的,咱們又上了這小子的當了!走,往潼關攆。攆上了,哼!”

於是那校尉恨聲不絕地上了馬,在暮色中往渭南折回,再改道向東躡著李靖和張出塵的馬跡,往潼關追趕。

這一夜的追逐,彼此都是人困馬乏,張出塵到底力氣弱,又漸漸落後了。因為如此,相府的追兵才能以時間換取空間,一步一步將距離拉近。曙色中李靖回頭一望,幾點黑影,相距不過裏把路,看來未到潼關,就有被追上的可能。自忖一劍在手,即令相府衛士剽悍,上十個人也還不足為懼。但是,顧得了自己,怕顧不了張出塵,所以仍舊隻有脫逃之一途。

很快地這樣想停當了,便得設法把她已泄了的勁鼓起來。於是,他略略收一收韁,回頭喊道:“出塵,潼關快到了!”

在馬上幾乎顛散了骨頭的張出塵,一聽這話,精神大振,壓榨出僅剩的精力,居然讓酸痛得無法動彈的雙腿發生了作用,叩一叩馬腹,加快速度,趕上了李靖。

“你好好坐穩了,我替你加上兩鞭。”李靖在她身後,對她那匹白馬狠狠抽了兩鞭,馬一疼,便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

這一衝,衝出潼關,順關前斜坡,直到河邊,正有一艘渡船搖了過來。

“藥師!”張出塵回頭高興地叫道,“天助你我成功!”

李靖沒有工夫去答話,一催馬趕在前頭,勒馬大喊:“船家,船家!”

船家揚一揚手,加緊搖櫓。顯然,他懂得他們急於渡河的心情。這使得李靖放了一大半的心,“車、船、店、腳、牙”,有時真是難纏,客人越急他越慢,故意拿喬磨蹭,那可就誤人大事了。

等關前塵煙大起,船也到了岸邊,船家不待他開口,便大聲相告:“渡人不渡馬。快上來!”

“船小。”李靖對張出塵說,“馬是沒有辦法渡了。不要了吧?”

於是,兩人把行李從馬上取了下來,先遞給船家,然後李靖抱著張出塵,跨上了船。那船家十分得力,等他腳剛站穩,便將手中竹篙一點,渡船悠悠然**了開去,再沿著船舷走到後麵去搖櫓。

這時追兵已很近了,怒馬如箭,馬上的人一齊大喊:“船家,快回來!”

李靖一看形勢不妙,船家自然畏懼官兵,如果聽命把船搖了回去,該怎麽辦?念頭一轉,低聲問張出塵道:“你識不識水性?”他已考慮到一場爭奪,多半會把船弄翻,所以先得問個明白。

她的表情很奇怪,搖搖手,仿佛叫他不必多說,眼睛卻一直望著船後。

李靖轉臉望去,發現船家的表情,才真叫奇怪!他悠閑不迫地搖著櫓,嘴裏哼著沒有腔調的歌謠,眼睛望著空中,卻不時瞟一瞟岸上,故意做出那裝聾作啞的姿態。

岸上校尉,吼聲如雷:“船家,你長耳朵了沒有?你知道你在幹什麽?你船上那兩個人是相府捉拿的要犯。還不快回來?你要命不要?”

船家張大了眼,茫然地看著校尉,手卻更緊了!

這再無可疑,船家是故意跟相府衛士作對。李靖與張出塵相視點頭,都有著說不出的欣慰、驚異和感激。

“伏下去!”陡然間,船家厲聲警告。李靖來不及去探究原因,一拉張出塵俯伏船底,接著聽見船篷上,“噗”的一聲,還有弓弦振**空氣的餘響。

“放箭了!”他急促地說,“躲低一點。”

“那船家呢?”她憂急地問,“不危險嗎?”

語聲未終,蘆席編的船篷,如急雨灑蕉葉般一陣陣密集的“噗、噗、噗”的響聲,這表示岸上的人已不想捉活的了,隻巴望一陣亂箭射死了拉倒。

就在這時,“撲通”一響,是有人落水的聲音。“不好了。”張出塵急出了眼淚,“船家中箭了!可憐,無緣無故害了他。”

李靖心裏也很難過。自負英雄,卻叫一個無辜的好人為救他而犧牲了生命,這在他是一種很大的屈辱。“我去看看。”他覺得不能再畏縮在船艙中了。

“不,不!”她卻又怕他也遭遇了危險,拉住了他。

正在焦急無計,動彈不得時,李靖又發現了奇怪的現象,那無人控製的船,不在河心打轉,卻平平穩穩地朝對岸駛去。“這是怎麽回事?”他問她,“你看這船!”

張出塵也看出了異樣,還是她的心思快。“傻瓜!這還不容易明白嗎?”她破涕為笑的神情嫵媚極了。

“我真不明白。”

“你不想想,這船自己怎麽會走?是那船家大哥,跳在水裏推著。”

“啊!”——船家是為了避箭,自己跳入水中的。李靖想想有些好笑。“都是叫你哭的,”他埋怨她,“哭得我糊塗了,連這麽一點事都看不透。”

李靖和張出塵不住道謝,請教姓氏,船家微笑不答。等一起上了岸,他取出二十兩銀子,雙手捧著,還未開口,船家先說了話。

“你收起來吧!”他說,“渡錢有人給過了。”

“誰?”張出塵搶著問,“誰知道我們要過河?這船可是特意來等我們的?”

船家依然不答,一跳上船,順手取過一個口袋,拋給了李靖。“一袋幹糧,送兩位路上解饑。”他說,“前途珍重,有緣再見。”說完,取竹篙往岸邊一撐,輕舟順流而下,眨眨眼的工夫,已離得很遠了。

在發愣的張出塵,想起了一句話:“船家、船家大哥!遇見那位好心的人,替我們倆先道謝!”

她怕船家聽不見,一路跑,一路喊,但她的雙腿軟得無法聽自己的指揮,剛跑了兩三步,便一跤摔在地上。

李靖趕緊把她扶了起來,她卻仍是站立不住。在長途的顛沛之中,她預支了太多的精力,一到這楊素勢力所不及的安全地帶,心理上一鬆弛,簡直一點點勁都鼓不起來了。

於是,他把她攬在懷裏,坐在地上,讓她好好休息。她身上乏力,心裏卻有異樣的興奮。

“我好像做了一場夢!”她迷茫地說,眼中閃現著窅邈朦朧的光芒,顯得溫柔而神秘,別具一種魅力。

“是的,我也在夢中。”他情不自禁地吻著她的鼻子和雙靨,“一個永遠不醒的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