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七月的關洛道中,一片荒涼。在李靖看,有生氣的隻是他所騎的那匹白馬,馬蹄敲打著堅硬的黃土地麵,單調的聲響,更增添了幾分淒涼寂寞的意味。舉目望去,大地如死,人,人都到哪裏去了呢?

“人!”李靖在心中感歎地自答,“這年頭隨時隨地可死!”死於開運河、營宮室的沉重的勞力壓榨,死於師出無名的征高麗,死於饑饉,死於瘟疫……

自一早離開東都洛陽,整天水米未曾沾牙——年歲荒得連打祭的地方都不容易找到。天色不早,今夜的宿頭不知在哪裏。一身衣服,被汗濕透了又幹、幹了又濕,已不知幾次!喉頭尖辣辣的,幹澀得連唾沫都沒有了。馬,不住地揚一揚頭,發出短促的嘶鳴,李靖知道它在向他抗議:它亦早該有它的一份清水與飼料了!

“可憐,”他拍拍馬的脖子,歎口氣說,“唉,你也是生不逢辰!”

忽然,隱隱傳來一陣鑼聲,李靖抬頭看去,發現遠處有一片房屋,頓覺精神一振。“快走吧!”他對馬說,“有了人家,總可以弄點吃的喝的!”

於是他微叩馬腹,放轡頭跑了下去。一進鎮甸,大路北麵就是一家小店,他下馬喊道:“店家,店家。”

“客人幹啥?”跑出來一個麵黃肌瘦的夥計,有氣無力地問。

“這會兒幹啥?住店。”他說,“先把馬鞍卸下來,好好給它上料……”

“對不起,你老!”夥計打斷他的話說,“我們這兒沒有什麽吃的,你再趕一陣吧,十五裏外有個大鎮,那兒好得多。”

李靖大為失望。“那麽,”他問,“井水總有吧?”

“嗯,嗯。”夥計遲疑了一會兒,慨然答應,“好吧!你請等一等。”

過了好半天,夥計拎來半桶混濁的井水,一隻破碗。李靖先舀了一碗,擺在那裏等它沉澱,又解下皮袋灌滿,然後飲了馬。等那碗水稍稍澄清,他一口氣喝了下去,味如甘露,美極了。

“多謝,多謝!”他取一小塊銀子酬謝了夥計,牽著馬慢慢往西遛了過去。

不遠,一處廣場上,一群人圍著兩個胥吏,二人一胖一瘦,卻都是滿臉凶相。另外有一名地保,抱著麵鑼,愁眉苦臉地站在旁邊。

李靖倒要聽聽官府又有什麽花樣,路上也好注意。於是,在一棵歪脖子樹下係好了馬,站在人群後麵細聽。

“大家聽清楚了沒有?”瘦的那個胥吏嗓門很大,“我再說一遍,皇帝行幸江都,龍舟要人拉纖,每家出婦女一名,老的不要,醜的不要,要十六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平頭正臉的。限三天以內,到縣城報到。這是皇命差遣,誰要耽誤了,可當心自己的腦袋!”

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聲音,每個人都在小聲埋怨,但眼中都流露了深沉的怨毒。

“我家沒有年輕婦女呢?”忽然有人大聲發問。

“你沒有長耳朵?剛才說過了,出錢也行。”

“錢也沒有呢?”

“哼!你命總有吧!”

“對了!”發問的人立即接口,大聲答說,“命我有。就剩下一條命了!”說完,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那胖子胥吏,立刻一抖手中鐵鏈,瞪著眼罵道:“他媽的!你這是幹什麽?”

“我吐我自己的唾沫不行嗎?”理直而氣不壯,已大有怯意了!

“你還強嘴。”胖子粗暴地叱斥,然後拿眼去看他的同伴。

瘦的那個大概是頭兒。“這家夥不要命,還不好辦嗎?”他陰惻惻地說了這一句,向胖子微微使了個眼色。

那兩人是狼狽為奸慣了的:胖子獰笑著一甩鐵鏈,當頭砸向那人;瘦的更壞,伸一條腿在那人身後,等他驚呼著踉蹌後退時,正好絆倒在地上。胖子起右腳踏在他當胸,一鏈子下砸,立刻把他打暈了過去。

旁觀的都是敢怒不敢言。有那年長的,賠笑討情,讓胖子一掌推個跟鬥。

血脈僨張的李靖,再也忍不住了,決心宰了這兩個虎狼惡吏。悄然拔劍,劍起數寸,發覺有一雙手按在他手上。

李靖轉臉去看,有個中年道士以極低但極清晰的聲音說:“匹夫之勇,不可!”

這一下提醒了李靖,惹出麻煩來,會耽誤行程。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按劍歸鞘,投以服善受教的深深一瞥。

他亦不再看下去了,退身出來,解馬趕路。這些慘劇,十二年來,他看得太多、太多。最叫他忘不了的是,大業七年,為征高麗,在山東東萊海口,建造三百艘戰船,自督造的官吏至工匠、民夫,晝夜站在水中,自腰以下,潰爛生蛆,那才真叫是傷心慘目!

“匹夫之勇,不可!”他默念著那道士的話,再一次激勵自己,匹夫之勇,婦人之仁,都無用處——動心忍性,從根本上去點他一把火,才是正辦。

忽然,一陣清脆的鑾鈴從身後響起,回頭望去,一匹棗紅小川馬,馱著那中年道士,正嘚嘚地趕了下來。

“前麵那位仁兄,請等一等!”道士在馬上大喊。

李靖不知他是什麽路道,料想他不至有何惡意,於是,勒住了馬等他行近,問道:“道長有話跟我說?”

“四海之內,皆是弟兄。”道士指著前麵一片樹林說,“咱們到那兒,下馬敘敘。”

李靖點點頭,一領韁繩,往樹林裏跑去。等他下馬,道士也到了。道士解下馬後一個朱紅酒葫蘆,拔開蓋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跟手遞給李靖。

這表示酒中無毒,李靖嚐了下,是上好的河東汾酒,隻是這麽熱的天,而且又饑又渴,喝這烈酒,不甚相宜,所以淺嚐即止,把酒葫蘆交還了道士,眼光卻落在係在棗紅馬後的幹糧袋上。

道士很機靈,立刻又取下幹糧袋,遞了過去,同時問道:“貴姓?”

“李!”李靖從袋中取出兩個饃,雙手一搓,弄成碎塊,先喂了馬,然後自己取了塊往嘴裏咬。

那道士的神情很奇怪,眯著眼,不斷地打量李靖,仿佛在騾馬市挑選牲口似的。

李靖被他看得有些惱了。“道長!”他冷冷地說,“你在我身上打主意?”

“李兄一表人才,今年二十幾?”

“二十八。”他照實回答。

“二十八正走眼運。”道士伸兩指指一指自己的眼睛,“就在今年、明年,李兄要轟轟烈烈做一番大事業,一舉成名,出人頭地。”

原來道士在看相!李靖心想,這人的一雙眼太活,行跡詭秘,說不定有什麽花樣搞出來,不可不防,便笑道:“噢,但願如道長所說的那樣。不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一番什麽樣子的大事業。”

那道士先不答話,閑閑地走了一圈,用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看清了林中別無他人,才走到李靖麵前,壓低了嗓子說:“楊廣這個昏君快完蛋了!方今天下,群雄並起,正是大丈夫成功立業之秋。我孫某相遍天下士,像你這樣的骨骼,真還少見。李兄!”他停了一下,重重說出一句話,“你可得早走一條路噢!”

前半段話,李靖倒是完全同意。但說到相法,可就顯得有些故弄玄虛了!難道這姓孫的道士,走遍天下,免費給人看相,就是要找個骨骼好的人來成功立業?如果沒有這樣的人,楊廣這個昏君就可以不完蛋嗎?

這樣一想,李靖覺得不足與言、不可與言,所以故意裝作不解地問:“什麽路?”

“李兄,這你可不對了!”孫道士大為不悅,“我拿一片誠心待人,你怎麽跟我裝蒜?”

李靖不承認,也不否認,歉意地笑一笑,把幹糧袋遞還給他:“多謝道長的好饃,再見吧!”

“我孫某真的就這麽不值足下一顧?”孫道士的悻悻之色,毫不掩飾地都擺在臉上。

李靖有些為難,遲疑半晌,總覺得還是保留些的好。“道長!”他微顯不安地說,“萍水相逢,我也不能多說什麽。有機會咱們再談吧。”

說完,李靖唱個喏,管自解馬離去。剛出樹林,孫道士又追上他。

“李兄!你這一去是到長安?”

李靖考慮了一下,答道:“想到長安去看看。可也不一定。”

“如果你到了長安,可千萬別忘了去找我。請到東市酒樓,一問孫道士,就有我的下落,我替你引見一位最愛結交朋友的蓋世英雄。”

聽他說得這樣情意殷殷,李靖慨然答應:“好!如果我到長安,一定找你去。”

孫道士滿意地笑了笑,一抖手把袋幹糧拋給李靖,接著在他馬後拍了一掌,那匹白馬載著李靖,放開四蹄,沿著官道奔了下去。

一分了手,李靖倒反有些怏怏然。在馬上回憶這無意的邂逅,覺得孫道士這個人很有趣味,倒真值得交一交。又想到他所說的那位“最愛結交朋友的蓋世英雄”,不知道是誰。他是長安以北的三原人,離開家鄉,漫遊江淮,也不過是近半年的事,難道就這短短的半年中,崛起了一位英雄,而且還是“蓋世英雄”?倒非會他一會不可。

因此,李靖一到長安,徑向東市旅舍投宿,草草安頓了行囊,隨即來到旗亭,直上酒樓,要了酒菜,閑閑地向酒保問起:“有位孫道士,你知道嗎?”

一聽這句,酒保立刻換了副神情,又驚又喜的樣子,仿佛遇見了久別的親人。“原來你老是孫道爺的朋友!”他使勁抹了抹桌子,又放低了聲音說,“孫道爺有事到華陰去了,一兩天就回來。你老有什麽話,盡管吩咐我,等他一回來我就告訴他。”

李靖深感掃興,他自然不能向酒保打聽什麽“蓋世英雄”,隻好說:“沒有什麽,我隨便問問。”

他是這樣近乎冷淡的態度,酒保卻殷勤得很,斟酒上菜,接連不斷地來伺候。李靖此來長安,原有件大事要辦,來訪孫道士隻是一時好奇,既然不遇,也就放開了,慢慢喝著酒,在心裏盤算自己該做的事。

“我夢江都好,征遼亦偶然!”鄰桌的酒客朗然長吟。李靖抬頭去看,那酒客紅撲撲的臉,很有些醉意了,“你知道這是誰做的詩?”那人問他的同伴。

“誰的?”

“嘿!提起這兩句詩,來頭可大了!”

“你倒是說嘛!”他的同伴似乎很討厭他的醉態,不耐煩地催促著。

“是當今皇上,這一次到江都去以前,留別西京宮女的詩。原來征高麗也不過是偶然之事,他這一偶然不要緊,咱們幾十萬年輕小夥子可就……”

“噓!”酒保趕了過來,以手掩口,示意他“莫談國事”,然後又指指窗外,眼有警戒之色。

李靖不由得也抬眼望了望,不遠處的旗杆上掛著兩顆人頭,旗杆上血跡斑斑,殷紅的是今天沾上的,紫黑的是昨天甚至更早的陳跡。

旗杆下,一隊兵士押著輛囚車轆轆而過,須眉半白的囚犯,閉目待死,車上插著一條斬標:“斬莠言亂政犯官崔民象一名。”大家都知道,這“犯官”——奉信郎崔民象的“莠言”,隻是七月初上表諫勸皇帝,不宜巡幸江都而已。

許多酒客——包括醉酒大言的那位在內,都黯然無語。忽然,嘩啦啦一陣大響,眾酒客驚得一跳,倉皇四顧,一隻綠眼睛的大黑貓正從桌上跳了下來,地下一大堆破碗。

酒保一看,雙肩一聳,瞪大眼睛,盯著那貓。貓也弓起了身子,睜圓了那對綠眼,流露出生命遭受威脅的驚恐。一眨眼,那貓箭樣地往橫刺裏一躥,李靖眼明手快,一把撈住,拎了起來。

大家都要看酒保如何收拾那貓。李靖卻撒手一拋,縱它逃走。“算了!”他向酒保說,“我替那貓賠你的碗!”

“哪裏的話。”酒保換上笑臉,“你老受驚了!”

李靖微笑不答。推開酒杯,吃了兩個饃,取一塊銀子放在桌上,起身下樓。

“你老怎麽走了?”酒保慌忙趕了上來,“耽擱在哪裏?等孫道爺回來,我好告訴他。”

“不必了。”他點點頭,揚長而去。

他有大事要辦。回到旅舍,換了衣服,袖子裏藏一個手卷,徑直到相府求見丞相楊素。

“丞相吩咐了,今天不見客。”門上的人回答。

“你何妨試一試,也許願意見我也說不定。”

“哼!”門上冷笑一聲,把眼轉向別處,懶得再看他。

“喏,我有名帖在此,拜煩通報。”

那人發現手中異樣,一看,李靖塞到手中的,不止一紙名帖,下麵還有塊銀子。

有了門包,那就好說話了。“也罷,等我去稟長史。你候著!”說完他往裏走去。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那人回了出來,滿麵堆笑地說:“你老請坐!長史說:丞相今天本不見客,你老與眾不同,隻是丞相剛起身不久,有幾件要緊公事得先看,怕有一會兒才見得著,請耐心坐一坐。”

顯然,相府長史已有告誡:李靖是個名士,不可怠慢。那人才會這樣前倨後恭。就不知楊素心目中如何想法。“如果他也這樣看重我,進言就有作用了。”李靖想。

這一等,足足有一個時辰還不見動靜。李靖有些不耐煩了,心裏生氣:楊素如此慢客,非先說他兩句不可。但念頭剛轉到此,陡然想起孫道士的話,立刻心平氣和,為辦大事,這些都不該計較的。

終於,衛士遞相傳言:“請李郎!”

李靖從容不迫地穿過一重重廳堂,到了一處別院,衛士站住了腳,看著李靖的腰際。

他知道到了楊素接見他的地方,解下佩劍,雙手捧給衛士,然後徐步登堂。

已經到了刀兵四起、天下大亂的時候,留守西京的丞相,卻仍舊保持著在升平盛世都嫌奢侈的豪華排場。李靖一瞥之間,隻見兩行珠圍翠繞的歌伎、侍兒,環擁著癡肥如豬的楊素。他盤踞在胡床正中,一個侍兒打扇,一個侍兒捶腿,一個侍兒拭汗,一個侍兒撈住他的尺把長的白須,正用一把小牙梳替他輕輕梳理。就在這樣的脂粉叢中,楊素安閑地處理軍國大事。

他身邊隻有一個男人——相府的長史,執住文卷的一端;另一端在一個女郎手裏,女郎斜背著身子,不知麵貌妍媸,隻見極好的身段。她正用雙手慢慢展開文卷,腰肢一轉,李靖發現她手中還捧著一支拂塵。拂塵,隻有白、黃、棕、黑四色,而這支拂塵是極純正的朱色,鮮豔奪目,入眼令人精神一振。

楊素執筆在手,略略審視文卷,隨手判押。一會兒工夫,幾十卷文書,處理得幹幹淨淨。在堂前守候,冷眼旁觀的李靖,暗暗佩服,他想起後漢許劭評論曹操的話,“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楊素仿佛相似。可惜,楊廣是個大混蛋,隻能利用他奪宗弑父,篡竊大位,卻不能善用他的治世長才。

“客呢?”楊素擲筆抬眼,以重濁的聲音發問。

於是,李靖不待傳請,閃身出現,先略作顧盼,然後雍容不迫地踏上幾步。“三原李靖,拜見丞相!”他作著揖說。

楊素是見過李靖的。那還是許多年以前,在韓擒虎家裏——李靖是韓擒虎的外甥,因此,楊素以前輩的資格,隻欠一欠身說:“請坐吧!藥師,恕我行動不便,不能還禮。”

“不敢!”李靖告了坐,在侍兒移來的錦墩上坐下。

“藥師,你我十年不見了吧?”

“十二年。”

“對了,是老皇駕崩的那年冬天。十二年不見,想不到你已名滿天下,真是後生可畏!”楊素又問,“你從三原來?”

“不,從江淮而來。”

“一路上有什麽見聞?”

“多得很。”李靖平靜地說,“有一項古今未有的壯觀,可以跟丞相說一說。”

“噢!”楊素足跡不出西京、東都,他也像一般老年人一樣,喜愛聽些新奇的故事,所以興味盎然地注視著李靖。

“新開的運河,幾百裏都是船。”他閑閑地說。

“什麽船哪?”

“龍船。”

楊素爽然若失,微感不快,但仍舊敷衍著問下去:“噢,你說的是皇帝行幸江都這回事兒。怎麽樣呢?”

“那實在是壯觀!丞相,你想!”李靖伸手在空中畫出半個圓圈,“運河裏的大船,一眼望不到底。白天,兩麵岸上十幾萬背纖的婦女,赤著腳,慢慢兒地把船拉著往前走;到了晚上,船停了,幾百裏的水麵,燈火通明,這簡直就是人間仙境。”李靖一氣說了下來,聲音越來越高,神情越來越激昂,但到這裏,突然一頓,然後湊近楊素,低聲問道,“可是,丞相,你知道老百姓怎麽過日子嗎?”

老奸巨猾的楊素,聲色不動,順著他的語氣問:“怎麽過?”

“人吃人!”他大聲地說。

“啊!”一陣嬌呼驚歎,那些歌伎、侍兒都睜大了眼,看著李靖。

“老百姓沒有東西來填飽肚子,隻好吃人,人吃人!自己的孩子不忍吃,易子而食!”

“啊!”又一陣嬌呼驚歎。那些足跡不出相府、錦衣玉食的女孩子,從未想到過世間竟有人吃人這回事!她們起先不能相信,轉念想一想卻又不能不信,因為她們了解丞相的權威,沒有人敢在他麵前說假話。

而楊素卻似真的不信,神色之間,無動於衷。“藥師!”他以告誡子弟的口吻說,“你的話太偏激了!”

“丞相!”李靖劍眉上揚,抗聲相答,“身為宰輔,豈可不問民生疾苦?”

“你知道的,藥師,我是西京留守。”楊素越發倚老賣老了,“老夫耄矣!關中以外的事兒,我可力不從心囉!”

李靖大為泄氣,他原想動以情、責以理,激起他的惻隱之心和責任感,才好密陳大計。誰知這似蠢而猾的胖豬軟硬不吃,倒拿他沒有辦法了。

就在他這躊躇欲退之時,突然發現一對眸子,似寶石、似星星、似寒潭秋水、似夏日荷珠,美得不可方物,而在風情萬種之中,卻又透出凜然正氣。同時,那一對眸子也會說話,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對眸子在告訴他:“說下去!該說的話,一定要說。怕什麽?”

於是,李靖突然振作。“丞相,我還有幾句話,要單獨跟丞相談。”他以極鄭重的語氣說。

楊素遲鈍地點一點頭,轉臉向長史吩咐:“你們退下!”

長史退到屏後,衛士還在廊下,而那些侍兒仍在,李靖顧忌著還不敢開口。

楊素知道他的心意。“這些女孩子,都是我貼身的。”他的一雙左右顧視的色眼,眯成一條縫,“不要緊,你說吧!”

既然這樣,李靖隻好說了,他移一移錦墩,俯身說道:“丞相,我正要跟你談關中的形勢。”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手卷,想找個人幫忙把它展開。眼一抬,正好又遇見那對攝人心魄、光彩奪目的眸子。不待他提出請求,她——紅拂麗人,輕盈地踏步上前,以一雙像紅芽子薑的手,伸向李靖。

“多謝!”李靖把手卷交給她,執紙退身,展開一幅地圖。

“關中形勢要覽。”紅拂為楊素念那圖上的題字。

“嗯,噢!”楊素打了個哈欠。

李靖沒有看到他的表情,他指著圖講解:“關中自古就是形勝之地,外有山河環繞,內有涇水、渭水交流。沃野千裏,物產富足。最好的是四塞險固。丞相,你看……”

“嗯、嗯。”楊素的雙目慢慢閉上了。

“蕭關、武關、散關、潼關,特別是潼關,為函穀道西來的入口,北麵是黃河,南麵是高山,成為一夫當關、萬人莫敵的天險,從來就是……”

李靖突然頓住了!他發現楊素居然鼾聲大起,沉沉入睡。這是多滑稽的事,侍兒們一個個掩口葫蘆。李靖大窘,但更多的是惱怒!

紅拂麗人卻報以撫慰同情的眼光,她提起拂塵,輕輕一甩,鬃絲拂及楊素的額際,他茫然地睜開了眼。

“一個青蠅!”她故意望一望空中,似乎青蠅已經飛去,然後微帶埋怨地說,“客人在跟丞相說話呐!”

“噢,噢!”楊素眨一眨眼看著李靖,“藥師,你說,關中怎麽樣?”

“關中四固之地,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周、秦、漢都以關中為根據地,東向而取中原,成帝王一統之業。丞相!”李靖說到這裏,稍一停頓,然後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出他最主要的一個看法,“隋朝的氣運完了!”

楊素矍然,雙目一睜,光芒逼人。顯然,這最後一句話,到底震撼了他的心弦。

這是不測的眼光,而李靖無所懼。他原是準備來冒一次險的,冒險而無反應,變作無聊的行動,才是件乏味的事。唯有楊素肯聽他的意見,他才有成功的希望。

於是,他的聲音愈沉著了:“方今天下,群雄並起,但是,成大事的條件,都不如丞相。”

他停下來,等候楊素的反應,而反應是符合預期的。“說下去!”楊素威嚴地指示。

“是!”他逼視著楊素侃侃陳詞,“丞相握關中的實權,兵馬錢糧,都在丞相手裏。一旦起兵,東出潼關,席卷江淮,不用三年,天下可定。丞相,這是取暴君而代之的大好機會,不可輕易錯過。”

他要說的話都說了,態度和立場也都完全暴露了。這是造反!如果楊素下令要抓他,他已想好了自保的計策:挾持楊素,脫離虎口。如果不能順手,至少楊素得償他的命——先一掌劈開這頭肥豬的腦袋再說。

當然,楊素不會那樣淺薄無知,他在考慮,長時間地考慮。

內心緊張的不止李靖一個,還有那紅拂麗人。她佩服李靖的見解,也佩服他的膽量——敢於如此毫無保留地說出“反叛”的話,但當她想到楊素可能會將他逮捕處死時,她對這位軒昂英俊的名士,忽然有了無端的怨恨!

“哼!”她在心裏冷笑,“居然還是那樣不在乎的神氣?你的一條命懸在半空裏知道不知道?看看倒是一臉聰明相,其實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書呆子!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居然敢到這裏來說!叫我哪隻眼看得上你?”

罵是這樣在心裏罵,看卻忍不住不看。他,意態舒徐地,仿佛從來不知道什麽叫人情險巇,真是傻瓜,但傻得可愛!

這樣想著,她更是目不轉睛地盯在他的臉上。忽然,她意會到了自己的失態,臉一紅趕緊把目光轉了開去,卻又猛然一驚,幾乎失聲喊了出來——她看到楊素微皺著眉,抬起小蘿卜似的手指,拈弄著肥大的耳垂,隻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那是楊素動了殺機時的一個慣有的小動作。

“藥師!”楊素以讚許的口吻,徐徐說道,“你真是王佐之才!不過,茲事體大,我得好好想一想。你先請回去,明後天咱們再從長計議。”

這算是有了一個初步的結果。“那麽,”李靖站了起來,“李靖告辭。”

客人長揖而退,楊素卻還在沉思,那長史從屏後走了出來,眼光閃爍,顯然也不懷好意。紅拂急在心裏,卻想不出一個救那“傻瓜”的好計策。

“不行!”她對自己說,“一定得想!”

居然很快地想到了。“丞相!”她提醒他說,“你不問問人家住在哪兒,明後天倒是怎麽找人家來計議啊?”

“對了,得問問他。”

“我去!”

自告奮勇的紅拂,翩然如燕,下長階、轉曲檻、繞回廊,終於追上了李靖。

“李郎,請留步!”

那如鶯囀的聲音,一傳入他耳中,仿佛飲了一盞蜜酒,甜得醉人。他迅即轉過身來,含笑駐足。

“請問李郎府上的地址?”她也站住了,說話時有細細的嬌喘。

“噢,我住在東市旅舍。”

“是……”她把聲調拉得極慢,同時用右手在胸前做了個手勢:先以拇指內指,從而五指微搖,然後伸手向外微揮。

這表示:楊素不可信任,速離為佳。而李靖卻茫然不解。甚至他連她的手勢都沒有看明白,她的那雙眼睛,令人目眩神移,李靖簡直看傻了!

“傻瓜!”紅拂不便多作逗留,在心裏這樣恨恨地罵了一聲,轉身離去。然而,她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了一眼,他仍舊站在原處,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唉!”她微喟著,懶懶地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