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菖蒲花·頑懦品

情癡一度,終須再來;再來何必?盡歡盡哀。

鵁鶄兩兩棲浦沙,

昨夜郎來眠妾家。

滅燭入門戴星去,

看郎一似菖蒲花。

菖蒲是一種多年生的水生草本植物,有一種特殊的香氣,葉片狹長如劍,國人多知於端午之日取同艾葉紮束,懸諸門首,可以禳災驅毒。菖蒲的根和莖可以入藥,也不罕見。據說常服菖蒲能夠益聰,增加記憶力。酈道元的《水經注·伊水》就說:“石上菖蒲,一寸九節,為藥最妙,服久化仙。”

菖蒲花就鮮有人提及了,因為淡黃色的花初夏時節開在莖的頂端,附著艱難,總易飄散,花期也不長,也很難進一步利用,有兩句詩形容菖蒲花不像是從菖蒲上生出來的:“萬裏飄搖黃貼處,教人錯看說菖蒲。”細讀這兩句,再對照著文前那一首七絕,想清楚:一個滅燭之後才敢進門,而天上的星星仍兀自閃爍之際就已經匆匆離去的郎君,是個什麽?可不就是菖蒲花一般的東西?

北宋大中祥符年間,京師東西兩路應天府建為南京,治宋城。此地豪貴者極多,都是宗室弟子,同趙匡胤的嫡長子孫一係都是遠房,隻消不過問權力,幹什麽都跟皇帝差不太多。此處一雙兄弟,一個叫趙應之、一個叫趙茂之,日日與一位人稱吳小員外的浮浪子弟一同出遊,不亦樂乎。

這一天逢著春暮,眼看即將入夏了,往後大約不容易再見著遊人齊集、往來如織的場麵了,於是更是恣意暢飲,此處飲罷他處坐,一行來到了金明池。此池在順天門外街之北,不算大,周圍約莫有九裏三十步。是一個略現狹長形狀的水景勝地。進了池門內南岸,往西走一百多步,就有麵北的臨水殿,再往西走一百多步,則是馳名南北的金明仙橋,橋盡頭有麵寬五間的宮殿建築,正在池子的中心,殿裏上上下下都是各式作場生意,有賣飲食的,有耍技藝的,也有說唱表演的。

吳小員外等三人隨行隨飲,來到仙橋殿時已經醉了,此時再與那些個渾身冒著臭汗的百姓摩肩接踵,實實不耐;教晚春急風一吹,三個人都有些煩惡起來,趙應之嚷著要回,趙茂之卻指著池對過一條小徑似的所在,道:“彼處看來既幽靜,四圍還有茂林偃翳,修竹襯托,倒是可以一訪呀!”三人遂雇了條小船,往那看似有小徑處**了去。舟程原本就不遠,才兩三篙子,已經可以望見叢竹深處,居然還有酒簾兒迎風翻動的模樣。一下船,小徑果然在數丈開外,曲折不遠正是酒肆三楹,花竹扶疏,器用羅陳,十分瀟灑可愛。

當壚的是個髫齡少女,非但出落得冰肌玉膚、皓齒明眸,而且一顰一笑,都顯露出無窮動人的韻致。三人落座呼酒,漫飲了數觥,吳小員外隻是癡望著這少女,意思不免教趙氏兄弟看出來,趙應之隨即低聲對吳小員外說:“請這姑娘前來侑觴佐酒何如?”

這話壯了吳小員外的膽子,又擔心趙氏兄弟有奪愛之思,當即趨前,同這少女道:“醪色極佳,風味十足,有美人遙迢相顧,卻不能縱談歡會,倒減了幾分興味——姑娘可以移座一敘乎?”

這少女低眉略一思索,居然就答應了。遂親近執壺,時時與吳小員外四目相接,看似有了親切的憐慕之情。這也是片刻間事——四人才飲了幾盞,閑談不過數語,但聽得遠處櫓聲碌碌,波動營營,這少女粉頰羞紅,眉峰緊蹙,連忙起身,道:“爺娘回來了!”

不多時,小徑上簇簇擁擁走來一大夥子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肩上挑著、手上提著的,有籃有簋,還有用零的香燭——少女說的是不假,人家非但爺娘回來了,連一大家子老小通統回來了。如此酒興闌珊,三人隨即付了酒錢,起身告辭了。

前文說過:到此已是暮春時節,此日方過,零雨即至,這雨綿綿延延下了十多天,再放晴之時,日頭便顯得酷烈起來。夏天已經到了,已經不再有先前那樣春遊的興味和機會了。吳小員外想自己一個人再去,可轉念一想:春遊季節已過,再勉邀友朋相聚,出遊之地又是先前黯然銷魂之所,未免形跡太露了。於是隱忍著一份相思,即使見了趙氏兄弟,也刻意不去提起,趙氏兄弟偶爾想起來,用言語挑弄,吳小員外也故作不複記憶之狀,隻不過矜持了一張麵皮。

好容易捱到了第二年初春,一開年兒,吳小員外便力邀趙氏兄弟春遊,刻意還是選了金明池,過了仙橋,瞥見孤島扁舟,故作驚憶前塵之貌:“啊!我倒是想起來了!去年此時,你我春遊到此,還覓訪過一爿小小的酒肆,酒漿風雅,確乎非比尋常。”

舊地重訪,有如崔護故事。正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三個少年一到那小小的酒肆之前,但看花木委頓、陳設蕭然,門庭內外一片寥落索寞之氣。酒漿還是賣著的,當壚的卻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三人還是叫打了壺酒,當門軒邊坐下。吳小員外可是迫不及待了,忙問道:“去年過此,似乎見過一名女子,怎麽今日卻不得見?”

那老者聞言歎了口氣,深皺雙眉道:“那是我們老兩口的女兒!去年清明,舉家上墳去了,獨留這小女在家;不料來了幾個膏粱子弟紈絝兒,也不知是怎麽調戲她的,居然挑唆著她侑觴佐酒。小老兒回家之後,曾經薄責了幾句,質以‘未嫁之身,而為此態,日後何以適人?’唉!不料、不料,小女便因之怏怏寡歡、抑鬱成病,才幾天就不食不睡而死了!”

三人聞言,一陣錯愕,吳小員外尤其不能置信,道:“好端端一個姑娘,怎麽才幾日就香消玉殞了?此事殊離奇、太蹊蹺!”

“公子不信,小女的墳塋就在園中——”老者說著,抬手向側麵敞軒邊兒一指,隨指尖望去,可不是一枚小小的墳塋,塋前有短碑,上刻姓字。吳小員外失了神,起身直要向軒外行去,讓趙應之一把拽住,偷朝老者歪歪嘴,使了個眼色,吳小員外才想起:方才這老者還在嗔怪“有幾個膏粱子弟紈絝兒,也不知是怎麽調戲她的,居然挑唆著她侑觴佐酒”,如今一旦形跡泄漏,難保這老者不揎拳扯褎地跟他們糾纏。於是誰也不敢再追問了。意緒無聊,卻又得裝作渾無惆悵的模樣,好容易一壺飲盡,三人搶忙告辭。

此時春日過午,清風徐至,天氣是好的,可吳小員外一路之上慘怛逾恒,趙應之和趙茂之也都不敢驚動,隨他漫步;就這麽忽東忽西、若載若失地走,從臨水殿出金明池再走回順天門外街,才數裏之遙,居然太陽已經斜西了。就在三人即將作別之際,忽然青影怳忽,豔色逼人而來——麵前巷弄口轉出來一個小嬌娘,體態豐盈,眉目姣好,動靜間風姿綽約,可謂十分嫵媚了,她正迎著吳小員外淺淺一笑,隨即盈盈一拜——三人卻都愣住了。

這不就是臨水殿對岸竹林酒家裏的那小娘子麽?她出落得更標致了?她怎麽會在城裏呢?她不是死了麽?

“你不是死了麽?”吳小員外說時搶步上前,居然一把捉住了那姑娘的手,奇的是那姑娘的一雙手微微透著些溫熱,也不躲閃掙紮,像是個知情感意的活人。

“小員外須是上家裏去了?”姑娘仍舊微笑著道:“家父母便是這般說詞,他二老渾怕吳小員外用情執拗,才設了個虛塚在園中,正是為著哄騙小員外你死心的。”

趙應之聞言,立即一拊掌,大笑道:“我當時便看出其中有詐!那老兒去歲明明見著了你我三人前去飲酒,今日卻當著麵說些什麽‘有幾個膏粱子弟紈絝兒’的話,分明刻意相譏,我可是一聽就聽出來了!”

這姑娘道出原委:原來去歲暮春一晤,她對吳小員外也是分外傾心,朝想夜夢,輾轉思服,可吳小員外果真就不曾再來肆中光顧了。她不能吃、不能睡,自然是要鬧出一場病來的。這病從夏末發起,曆經一秋一冬,始終沒什麽起色,直到今歲正初,有個遊方的道士,給開了一帖藥,才漸漸地開心起來,病體漸漸痊可,胃口也慢慢兒有了,精神養得好些,這姑娘竟同她爹娘說:“藥能治病,不能救命。女兒這一條命,是教那吳小員外牽著了,要得懸解,非求一見不可。”於是這姑娘居然大步趔趔奔出門外,叫來艄公,過了渡,一路奔進城裏,典了身上的首飾,租了間臨街的客舍小住,想春遊人潮日日不空,熙攘去來,總能遇著。適才正在樓上顧盼,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居然正逢吳小員外迎麵而來。

想著應天府自開拓南京、治理宋城以來,居民行人不下八十萬,能夠再度相逢,豈非緣注?吳小員外樂得緊緊抓住這姑娘的一雙手,道:“我也是不肯放你走的。”

“我叫雲仙。”這姑娘抬起頭,直勾著眼,絲毫不畏懼地看著她的情郎。

吳小員外隨即登樓,當天開了齋,你儂我儂地快活似神仙就不煩細表了,還留下了不少穠豔多情的詩,其中一首姑且可以視之為急切求歡不遂、惹雲仙忿啼的過程:

惆悵巫山一段雲,

背人拂拭解綠裙。

驚風又向青鬟去,

卻到眸邊惹霧雰。

求歡不遂當然不是常態,吳小員外與趙氏兄弟在這種材料上的酬答之作隻有兩三首,皆以《閨幃一首酬應之(或茂之)兼示內》為題。

總而言之,吳小員外同雲仙共赴陽台、播弄雲雨的歡愉快樂是不在話下的。如此往來了大約有半年之久,誰也沒有提到,甚至意識到婚配嫁娶、成家立業這般大事業。每日裏小兩口兒便呼朋引伴,晨昏以詩酒為戲,其間調琴看舞、試喉吟歌,似乎永無厭膩。

到了中秋之夕,吳小員外的父親吳大員外居然親自去至趙應之和趙茂之的宅邸門上投帖,說自己的兒子荒於讀書作文不說,日日在外爭逐酒色,甚至一連半月不見回家一趟,偶遇於途,則形容枯槁、顏色憔悴,吳大員外還轉知了吳老員外的話說:“看氣色,此子應須是鬧了癆瘵,若是一病不起,吳老員外同吳小員外兩口桐棺都會由吳大員外監押抬走,到趙府來拜望拜望!”話說得是夠決絕,趙氏兄弟也把話帶到了,可聽不聽得由著人的耳朵,說的嘴終歸是無可奈何。

到了中秋這一夜,吳小員外挽著雲仙出外賞月,雲仙微感風寒逼人,說是不舒服,自先由服侍的丫鬟陪著回下處,且教吳小員外恣遊一番。吳小員外才出承天門,當路迎過來一個道士,道:“你這後生身上鬼氣甚盛,教給祟弄的時日不少了呀!怕是開了年兒就纏上的罷?”

吳小員外一驚,忙問緣故。道士似乎也十分焦急,顧不得兩人還在通衢之上,眾人之間,當下給把上脈,觀想片時,歎道:“是要死了!是要死了!此鬼乃是天地情怨之氣畢集薈萃所成,名曰‘癡尤’。我於去歲金明池後曾一見之,頗難得!”

“是、是是,正是金明池!”吳小員外隨即交代了前情,問那道士:“可雲仙對某之癡憐愛慕,斷非虛假——”

“情之所衷,怨望尤烈,怎會虛假?正因其千真萬確、並無半點虛假,才貽害荼毒於人哪!”道士接著說:“我乃皇甫天師是也!如今要救你的命,僅有一途:你自連夜兼程快馬加鞭出西方三百裏外,滿一百二十日之後,那‘癡尤’遍處尋你不得,又不耐孤影自傷,便另覓他替去了,其災可自解。如若不能避處迢遞,而竟為‘癡尤’訪得,但須等死便是!”

西方三百裏外,已是洛陽。吳小員外倉皇買馬西行,到了地頭上還馬入棧,才想起自己身上所帶的銀兩不多,難以支應長久生活。於是隻好請托棧裏的閑卒捎一封親筆書信,跑一趟南京,向趙氏兄弟乞援。

趙應之、趙茂之畢竟是他吳小員外的知交,得信之後,立刻催了軒車怒馬,滿載著金銀器用,浩浩****來到了洛陽。兩下三人一見麵,不由得抱頭痛哭起來,趙茂之見吳小員外益發憔悴,哭得便認真;趙應之想從實地安慰安慰老朋友,就拉著手出了旅舍,一指門前車馬,笑道:“足敷君揮霍三五月有餘!”說時一開車門——裏頭的確是金銀滿載,隻不過箱子上還盤身坐著個雲仙呢,雲仙雙眼含著淚,吟唱著:“惆悵巫山一段雲,背人拂拭解綠裙。驚風又向青鬟去,卻到眸邊惹霧雰。”從此每到吃飯,雲仙總在桌邊;每到夜眠,雲仙也一定隨侍入榻。

吳小員外謹記著皇甫道士的教誨,不與這“癡尤”交接。人鬼既無歡好之實,吳小員外的氣色也稍稍恢複了些。加之趙氏兄弟總是在一旁捧著經史卷籍點撥著吳小員外用功,三人渾不將雲仙放在眼裏。雲仙除了喋喋不休地怨歎、咽咽不止地啼哭,似乎也莫可如何。

一十二旬將屆,這四人同進同出的僵局似乎不能善罷,吳小員外忽然若有所悟地對趙氏兄弟說:“衷情所寄,便是此身;此身不在,情亦不真!我——不如這就死了罷!”說著飛身向窗奔去,這窗在旅舍樓上,旅舍又在大街邊兒,吳小員外跳將出去,即便不摔死,毋須轉瞬也會教急馳速輾的車馬給衝撞得骨肉分離。趙茂之在窗邊攔下了,趙應之隨後拽住、抱住,合兄弟倆的氣力,卻怎麽也攔不住個一心解悟生死的苦人兒。正糾纏間,窗外傳來一聲呼喊:“是吳小員外麽?”

語音不落,那人扔上來一個蠟丸兒,正扔進吳小員外的嘴裏,吳小員外再一張望,底下街心的人已經不見了,他倒是認出了那聲音,再一思索:蠟丸兒扔進我嘴裏,是不讓我出聲喊人,當然就是為了別叫房旮旯兒裏那“癡尤”聽到——可見這蠟丸兒裏的機關是不許聲張的。然而不聲張,還是得弄明白呀。吳小員外轉念想起當初趙應之教給他一個歪歪嘴、使眼色的眉目把戲,再伸手掏出嘴裏的蠟丸兒。

趙氏兄弟多麽乖覺,當下合身掩上,遮住窗前,看著像是他倆還攔阻著一個跳樓之人,其實是屏擋著吳小員外抽手撬開蠟丸兒,看看裏頭的機關。蠟丸兒裏是一張團折皺攥的紙片,上書寥寥數行:

子當死,今歸,緊閉門戶。黃昏時有擊者,無論何人,即刃之。幸而中鬼,庶幾可活;不幸誤殺人,即償命。皆一死也,猶有脫理耳。

吳小員外當即扔了碎蠟殼兒,將紙擱進嘴裏咬嚼吞食,回頭對趙氏兄弟說:“死,還是要死的,咱回家死去!”趙氏兄弟沒看清紙上的言語,可一見老朋友不死了,又嚷著要回家,暫且放了心、鬆了手,連床腳上蜷縮著的雲仙也幽幽咽咽地說:“我也是想回家的!”

留書示警的,自然正是皇甫道士——他早就在車上馬上貼滿了黃紙桃符,箱籠之中還放置著一柄七星寶劍,不消說:化身成雲仙的“癡尤”是搭不上這一班便車返回南京的了。然而果不其然,仍如道士所料:這套車馬在路上行走了幾日,回到南京,才一安頓,乍將門戶緊閉妥當,罡風居然自西天掩卷驟至。黃昏來得煞早,天涯地角盡是滾滾霞紅,似焰又似血,殷殷如有致意者。吳小員外聞聽院落之中步履疾行,盤桓周匝,不忍離去,最後終於上前打門。彼時屋內闃暗無光,院中尚有殘陽一抹,門上模模糊糊顯出個癡情的形影,真可謂狀極哀毀骨立了。室裏負心人猛可舉劍一刺,劍鋒穿窗而出、貫喉而過,登時血流滂沱,看上去並不是刺中了一個什麽妖鬼,卻仿佛真是殺了個人。

死者屍首俱全,即雲仙無誤。但是院中有屍,又不像傳說中的那般:殺了個鬼,即現出原形,畢竟是些樹石狐鼠之類。可這“癡尤”無論怎麽看,原形就是雲仙,不再有其他的變化。這,再怎麽說還是要報官的。衙中捕吏前去找金明池酒肆翁媼問訊,直說女兒死了一年多了;發舊塚驗看,衣裳如蟬蛻,卻沒有屍身。

吳小員外隨即出了家,再也不問世間情事。他舍得幹淨,日久成了高僧,法號悟癡,留有一偈知名,傳誦一時:

衷情所寄,便是此身;此身不在,情亦不真。

情癡一度,終須再來;再來何必?盡歡盡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