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獅子頭·褊急品

這一回你們都瞧見了,不是人肉罷?

外地來了個擔醬油的孩子,從前來過一回的,往後怕是再也不會來了。赤桑鎮的人哄傳:那孩子教屈藥師給吃了。屈藥師為什麽吃人?怎麽吃的人?誰也說不上來。興許是有人先這麽說,問起屈藥師來,他一瞪眼,道:“餓了不就吃了?”這事是得報官的,可礙著是屈藥師,誰也不敢作聲。地保也說:“這是鬧俚戲、開玩笑,別胡扯扒蛋!”

按諸常理,鹵一大鍋肉,是得開銷不少醬油的不是?醬油挑子一擔兩籮還擱在土地廟前的桑樹根兒裏,這是僅有的微弱反證——都說要是屈藥師吃了那孩子,怎麽籮裏的醬油都還收存完妥、一瓶兒沒少,也都沒開封栓?地保就是這麽說的。

屈藥師倒渾不在意,一切如常。成天價腰裏別著鶴嘴鋤,背上捆了黃藤筐,早出晚歸地上山裏采藥去,采罷了,就回他那石洞。洞裏頭兩鍋一灶,有時煮草藥,有時煮黃粱,是香是臭,人人體會不盡相同。總之那氣味兒非比尋常,飄散出十裏地去,連烏淮鎮都聞得著,也還是有說香的、有說臭的。久而久之,都知道這是屈藥師洞裏的營生,沒什麽好計較的,誰有個頭疼腦熱的,不也還是得上他那兒去求診治?尤其是金創藥,屈藥師熬煉了一劑粉子,沒別的名堂,就叫白藥,能止血收膿、消腫去瘀,即令是讓毒蛇咬著了,一旦敷上那白藥,半天之內就許下田幹活兒。白藥也分兩款,外敷的性涼,沒什麽氣味,叫涼白藥;內服的性溫,可以醒酒止痢,透著一股特別的香味兒,像是奶娃兒身上的氣息,就叫奶白藥。單憑這兩款白藥,誰也不敢開罪屈藥師。他吃了個野孩子算啥?就算是刨開了哪家的祖墳,把誰的祖宗爺爺娘給吃了,也沒有人會追究的罷?

吃了個外地的孩子這事,最初也是從氣味上傳開的。閑言閑語正議論著土地廟前空著一擔兩籮的時候,不知是誰迸出這麽句:“屈藥師昨兒燒肉來,香著哪!”——應該就是這麽個來曆。

那一擔兩籮就這麽在桑樹底下擱了個把月,不忍糟踐東西的鄉人裏總有起頭兒的,有人拾了一瓶兒回家,眼尖的看出來少了一瓶兒,隨後跟著拾。接著就快了,不到兩天,醬油瓶兒都跟那孩子似的,沒了影兒。剩下的扁擔和繩籮還在原處,又擱了幾天,不知是誰嫌那物事礙眼,也搬回家善加利用了。

照說此事就算煙消雲散,誰會提起?要有說的,頂多就是那走通海、江川的說書人。說書的每到季節更替之際,總會打赤桑、烏淮兩鎮之間經過,來一回,便在閑空無事的田裏拉開場子說三天的故事,賺半袋米,幾兩油,三頓老酒,百十個青蚨錢。他開春兒來,聽說了擔醬油的孩子叫屈藥師給吃了的事;不知怎麽琢磨的,到夏天裏再回來,故事就添加了一個藥師段子。說他吃了個童男,得道證果,成了飛仙,聽得眾鄉人一陣歡喜,屈藥師也跟著樂,不時捋著一部灰黃的虯髯,點頭微笑,像是接受了說書的祝福似的。

待秋後再來,說書的這一回改了本子,說的是個劍客。據說通海、江川一線之間出了個劍客。這劍客原本是個孤兒,經哀牢山哀牢老祖收在門下為徒,苦練劍術,一十八年而成天下無敵之藝,辭師下山,領受老祖一訣,要“踏遍人間不平事”。這劍客一身青衫,背上挎著白虹劍,孤身一人踹翻了滇南十萬大山三十六洞七十二寨的匪寇,盡發盜產,散濟黎民。

其中尤其是說到了劍客的功夫,可是別開生麵——話說那一柄白虹劍能在百丈之外取人性命,這還不足為奇;奇的是殺人的細節,曆曆在目。且看那劍鋒迢遞而來、倏忽而去,所過之處飛沙走石,驚濤駭浪,捱著劍的人渾似無事,還能走上幾步,教風一吹,衣衫盡碎如煙灰,低頭再一瞧,這才發現胸腹之上直愣愣畫下了千百條口子,一膛皮肉便有如垂絲簾子似的全開了綻,裏頭五髒六腑全露餡兒了。

這個故事破了例,一連說了五天,說書的走時扛了一大袋子的米,醉步踉蹌,直說下回早來晚走,還可以留下來喝臘八粥。眾人之中,大約隻屈藥師聽著無趣,直說不如上回的飛仙有意思。

可立冬之後,小雪也過了,大雪也過了,即便是盼到了開春,說書的總不來。穀雨之前幾天,天不亮,烏淮鎮來了個查木匠,徑至屈藥師洞前喊人,屈藥師一身采藥的裝束剛打理齊整,正準備上山,查木匠道:“藥師,那說書的夜來上我那兒打門,一身硬傷,看是不成了,你得跟我走一趟。”屈藥師眨巴眨巴眼珠子,瞧了瞧木匠腰裏的短斧,道:“既然不成了,就是你的活兒了,找我有什麽用處?”

“就知道你有這話——說書的千交代、萬囑咐,直道:能來他滾著爬著也就來了。確乎是來不了,他才央著我給捎個信兒,說是非請您走一趟不可。事關烏淮、赤桑兩鎮千把口子老百姓的性命。”

屈藥師回神想了想,一邊卸下黃藤筐,一邊摘了鶴嘴鋤,蝦腰提拎起他那藥箱子,沉聲道:“我可先說下:人要是沒治,我扭頭就走。”

有治沒治一眼就看出來了。說書的渾身散發著一股子和酸混臭的屎尿味兒,躺在一塊剛楔上榫子的棺材板上,人變得長了許多,一看就知道是教什麽硬力道給扯的,渾身上下自凡是直裏的骨節兒全鬆脫開來,皮肉泛黑,九成是瘀血漫渙所致,眼皮兒耷拉著,嘴裏鼻裏微微還有一絲半縷的氣息,分不清是出的是進的。屈藥師指了指旁邊兒那口空棺,對查木匠說:“得!你把他往那裏頭晾著罷,我就告辭了。”

聞聽有人言語,說書的猛可一睜眼,強撐著道:“是藥師來了麽?”

“閻王還近點兒呢!”屈藥師說。

說書的揚了揚嘴角,算是苦苦笑了個意思,徐徐道:“我是在綠楊村遭的道兒,好在村兒裏有打這兒去的爺,借了頭老驢,把我給扛來了。我在路上還一勁兒跟那驢說:好不好你上赤桑鎮拐一拐,我有事兒同屈藥師交代,可那驢不聽使喚,這就耽誤了十裏地你瞧。”

屈藥師一聽說書的話裏的意思似乎不是求診療傷,倒覺得蹊蹺起來,道:“依我看,你這傷是頭年兒裏就落下的,怎麽不就地找個醫道給看看?”

說書的瞑了瞑眼,想舉起手來,卻隻動了動手指頭,才道:“沒人敢給治啊。臘月裏還興拄著拐走動走動,開了年兒就坐不起身來了,村裏是有慈悲人,說好了替我收屍的,可我成天價躺著,越琢磨就越覺出不對勁兒來,待想通了,連爬也爬不動了。”

查木匠倒是挺捧場,登時應聲問道:“你琢磨出什麽來?”

“記不記得上回我到這兒來,說了個哀勞山劍客的段子?”

“是是是!”查木匠眸光一亮,連珠炮也似地搶白道:“哀牢山哀牢老祖門下一徒,苦練劍術,一十八年辭師下山,領受老祖一訣,‘踏遍人間不平事’,成了一代的劍客,此人一身青衫,背上挎著白虹劍,孤身一人踹翻了滇南十萬大山三十六洞七十二寨的匪寇,盡發盜產,散濟黎民。”

“不怎麽地,”屈藥師淡然道:“不如飛仙的段子有意思。”

說書的歎了口長氣兒,道:“不過就是個段子唄?可得罪了人。那一日在紫羅灣說這段兒,說罷了散,散罷了有一個人不走,黑燈瞎火的我看不甚清、辨不甚明,問他有什麽事兒,來人說:‘十萬大山三十一洞、六十三寨是個實數,你說有三十六洞、七十二寨,那麽額外五洞九寨的匪寇究竟在什麽地方?’我本當直說了:咱們這一行是說閑道故、巷議街談,說書的我東家聽來西家播弄,夜裏夢見醒時擺布,鄉間傳說市上兜售,城裏風聞渡頭搗故——不就是這麽個轉手貿易麽?何必認真呢?可當日說的得意,一時不能退興,他這麽問,我偏就指點了他四方八麵兒的幾個去處。那人聽罷一抱拳,道了聲:‘多謝指教!’一回身,人就走了。我兩眼一花——可了不得了,但見此人背後挎著一柄五尺長劍,借著雲裏透出來那麽點兒月光,閃閃螢螢、螢螢閃閃,奪目耀眼,直似透日長虹的一般——正是那白虹劍。”

“他、他、他就是那哀牢山的劍客?”查木匠驚得一吐舌頭。

說書的畢竟是說書的,不說話簡直就是個死人了,一旦說起話來,半口殘氣兒老在嘴裏漱進漱出,居然端的生龍活虎起來:“之後我再上各處說書,滋味兒就不對了。在黃花塢,我正說著這劍客的故事呢,忽然場上一陣祟亂,那祟亂之人給扭住、轟跑了,我也不曾理會;事後才明白:那人有親眷在白紵汀,無緣無故教一個路客給殺了,那路客殺了可不止一人,居然屠了大半個寨子的丁口,行前血書擘窠大字:‘踏遍人間不平事’。白紵汀,正是昔日我在紫羅灣指點那劍客的一個去處。”

“這——”屈藥師沉吟道:“枉殺如此,你的罪孽豈不深重?”

“之後我上綠楊村,不敢再說那劍客的故事,便改說些舊套,不料說罷了散、散罷了有一人不走,黑燈瞎火的我看不甚清、辨不甚明,問他有什麽事兒,那人說:‘你說的這吃了個孩子的飛仙,竟在何處?’我可嚇得登時就尿濕了褲子,不敢說,也不敢不說,隻好又謅了個遙遙迢迢的所在,他聽罷一抱拳,道了聲:‘多謝指教!’一回身,背後還是那一柄五尺長劍,閃閃螢螢、螢螢閃閃,奪目耀眼——正是那白虹劍。”

“那麽你身上的傷?”查木匠小心翼翼地問:“是那劍客給打的?”

“我胡亂編派的五洞九寨,雖說沒有盜匪,可多是有人居止的,教這劍客去踏遍不平了一陣兒,冤送了不少性命。你們想唄:人總是有故舊戚友的,這些苦主攛串到一塊兒,暗暗跟著這劍客,想找個間隙殺他報仇,怎奈他本領高強,一直下不了手,可在綠楊村兒撞上我,還聽見我指點他去訪吃人之人,那可就饒不得我啦!把我扛進田裏,肩膀、肘子、腰腿、膊拉蓋兒、腕子、踝子都扯繩扯索、捆上了犁架,南北東西四方各著一鞭——得,我就成了這模樣兒了。”

屈藥師接著道:“你找了我來,說事關烏淮、赤桑兩鎮千把口子老百姓的性命,我不明白。”

說書的冷冷一哼,道:“莫說你吃了那孩子沒有,自凡那劍客認準你吃了,套句你老的話——‘閻王還近點兒呢!’你一條命冤不冤亦不打緊,倒是烏淮、赤桑兩鎮千把口子日後怕是找不著個醫道了。”

“你倒還有幾分良心。”

“良心是個屁,畢竟也是一張利嘴,葬送了多少條性命。”說書的像是一眼看透了屈藥師的居心,道:“你要是沒吃那孩子,就說沒吃;萬一那劍客有朝一日還是從旁處風聞了什麽,找上門來,你徒逞著一張硬嘴,枉送性命不說,還連累了往後的病家。”說到這兒,說書的仿佛還是不甘心,勉強撐足一口氣兒,上半身像塊板兒似的彈坐起來,額頭、臉上冒出一顆顆隻在夏日幹田裏活兒的時候才流得出來的蠶豆大的汗珠:“你要是冤枉的,就說是冤枉的,不成麽?”

“有什麽冤枉好說?餓極了不真會吃麽?”屈藥師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就是這表情,他算是替說書的送了終。

清明之日,絲雨無邊,屈藥師沒入山,劍客倒尋了來,劈頭問他:“聽說你吃了個孩子?”

“我聽說了好幾回了。”

“有這回事沒有?”

“告訴你我是聽說過好幾回了——是有這麽個說法兒。”

“我問你你吃了人家孩子沒有?”

屈藥師還是那話:“餓了不就吃了?”

劍客似乎也為等著他說這話而來,當下緩緩抽出背上鞘中的長劍,道:“又是一樁人間不平之事,幸得某見之,乃有一平!”

不料這手無寸鐵、身無技擊之術的屈藥師卻沒有一絲一毫膽怯之意,隻一如平素應對進退的一般,道:“你‘幸得見之’?你‘見’了個什麽來?”

劍客聞言忽一愣,低眉一轉念,自己的確什麽也沒看見。

屈藥師接著徑自打點起一旁缸裏的白藥來。他用大小兩個木杓分別舀動著細如埃塵的粉末,向缸口半空一兩尺之處揚灑,任其飄落,這時他身後灶上的鍋裏正冒出一滾一陣濃密的青煙,煙霧迷茫,飄來滲入了白藥粉末,看上去青煙隨之落入缸中,再經木杓舀起,仿佛這就是一種入藥的程序了。他幹得起勁,劍客一柄劍高高舉起,竟不知該刺、該劈。他又問了一聲:

“你到底兒吃了那孩子沒有?”

煙靄迷茫之中,屈藥師笑了,道:“那麽你究竟‘見’了什麽來?”說時放聲大笑,幾有不能自已之勢。

劍客最後還是出手了,無論他之前錯殺過多少人,可這是生平第一次,他揮劍之際完全明白他所殺的不是一個盜匪、一個吃人魔,卻隻是一個忍不住譏笑他的人;是這個人提醒了他:他從來沒有看清楚他踏踐的那些不平之事究竟不平何在?

這太令人憤怒了。不過劍客殺人如麻,當然知道該如何讓自己不至於惴惴不安——他很會用劍,知道如何拿捏劍尖、劍鋒用力的深淺,他並沒有擊傷屈藥師的要害,甚或取他的性命。他隻是把屈藥師的臉上劃開了無數上下直向的細條,使成縷縷之態。據傳劍客臨行之前留下的話是:“此後不管你吃啥,都得叫人看見!”在煙霧之中,他沒發現屈藥師已經伸手入缸,拿白藥敷了臉,登時將血流止住了。

劍是好劍,藥也是好藥,這樣兩相取精用能,使屈藥師換了一副麵貌。他頭臉上的百十根皮條始終沒能愈合,就像垂布簾子似的,絲絲懸掛;也常讓人想起獅子,尤其是起風的時候,皮條琳琅,偶或纏繞虯結,倒是個麻煩。對於自己的新長相,屈藥師可以說沒什麽特別的感受。隻有一回,當他走在黃泥街上嚼著什麽藥草的時候,一個不留神打個趔趄,嘴裏的物事散落了一地,人們又是怕、又是笑,也不敢上前幫著撿。

他倒說得好:“這一回你們都瞧見了,不是人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