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潘鼓皮·薄幸品

你說,縣太爺該怎麽辦?

有個農家子,姓潘,叫鼓皮,自幼體弱多病,眼看不是個能挑起一家農事的料兒,潘家父母就盤算著:這鼓皮有朝一日是要成家的,遇上田裏多事,應付不過來,一家都得餓死。不如送他到市裏跟著他開藥鋪的叔叔學做生意,這廂合計定了,第二天就把鼓皮拉到市裏去了,這年鼓皮才十二歲。

鼓皮的叔叔叫潘二,也是從小跟著師傅學抓藥,二十年辛苦不尋常,才出了師,勉強湊了點兒本錢,自己開得一爿藥鋪。潘二喜歡喝酒,每日裏都會打發鼓皮上對門兒丁屠戶家沽酒。丁屠戶每天天不亮就要出門殺豬去,得到近傍晚時分才回家,還在自家樓底經營起另一門沽酒的生意。兩份勾當,日子過得自然寬裕,不幾年就討了房一十六歲的媳婦,比丁屠戶整整小了十八九,貌美如花,為人也精明幹練,沽酒生意將與她來做,在櫃上打點出納,風情萬種,幾年下來,丁屠戶就很有幾分發跡變泰之相了。

丁屠戶的媳婦兒人稱“忍娘”,花不溜丟個女掌櫃,怎麽叫“忍娘”呢?據那給取這諢號的周大麻皮說:這裏頭是好幾個意思。一個說的是她年少有風致,卻嫁給丁屠戶那般愚魯粗傖的漢子,不著一個“忍”字奈何?二一個說的是上門打酒的主顧見著她,無不目眩神馳,水酒未及下肚,簡直已經醉了,要想不風言風語的挑一挑她,還真得有一番按捺隱忍的功夫。這三一個說的便是忍娘的身子了——別說忍娘麵如玉、膚如脂、體態婀娜、韻致娉婷,一身飽滿晶瑩的水勁兒,望之便是個能生育的豐滿之相,可自從下嫁丁屠戶三年之間,竟連一點兒消息也沒有;這忍著不生,也是“忍娘”之稱的一番意思了。周大麻皮是個賣燒餅的,可這個諢號取得得意,因為人人都跟著他喊“忍娘”。

且說藥鋪鼓皮這孩子日日前去沽酒,也隨著街坊們喚“忍娘”,忍娘不但不以為意——興許是鼓皮生得唇紅齒白,人也伶俐可愛的緣故——還與這孩子頗為投契。鼓皮來沽酒時,總多打幾合與他。這樣往來,忽忽就過了幾年。鼓皮長到十六七歲上,長身玉立,是個模樣俊俏的小夥兒了。潘二還沒喝死,依舊讓鼓皮日日前去沽酒。

這一日藥鋪無事,到了未時前後,潘二身上的酒蟲就鬧祟起來,囑咐店夥“上門”,又喚鼓皮到對麵兒“打幾升回來”。鼓皮到對門兒上,交發了酒錢,那忍娘接過錢,卻猛地捏住了鼓皮的袖口,低聲道:“你知道我喜歡你麽?”鼓皮微知其意,點了點頭。忍娘又道:“那你怎麽報答忍娘?”鼓皮搖了搖頭,道:“不知道。”忍娘笑了,鬆開手,接著使嘴唇兒朝酒壺努了努,道:“擱下就過來。”鼓皮回身過街,踅進後屋,不動聲色地將酒壺撇下,同潘二請過晚安,晃晃悠悠又做了些平日本分的拾掇打掃之事。見店夥兒們都散了,才又晃晃悠悠踱步出門,一抬眼,果然望見對門兒樓上一抹紅裙掠影,忍娘的臉沒現,一隻白皙柔嫩的玉手向他這廂招了那麽一下。鼓皮氣定神閑地邁步過街,見酒肆店門是關上的,近前一推,門扇卻倒是虛掩著的。他進去,門閂喀攏攏幾聲,閂上了。(以下刪去許多字)

是後,但凡遇著丁屠戶出門,而藥鋪又閑散無聊之際,忍娘同鼓皮兩下裏一樓一底、隔街以眼色示意,遂時時得以互通款曲。從這廂去至那廂,樓上早已備下了助興的酒食,調笑春風,酣暢淋漓,這般嬉鬧狎戲,不過在咫尺之外的街頭熙來攘往之人,竟無知之者。如此一晃眼,幾年光陰也就過去了。

這一天正逢中秋,藥鋪是不下門的,店夥兒們商議著夜晚出城郊賞月,也邀了鼓皮同往。不意行至中途,忽然天降大雨,店夥兒們一哄而散。鼓皮還是那麽個德行——晃晃悠悠地踱回來,已經晚了。才到門首,發現鋪門扃鎖,想打門,又怕擾了潘二,要受責罵;正百般無計之間,回頭卻瞥見對過樓上的忍娘開了窗,朝他一笑,昂了昂下巴。鼓皮見四下無人,壓低了嗓子問道:“屠戶不在麽?”忍娘搖搖頭:“下鄉買豬去了。”下鄉是趟遠路,屠戶趕著大中秋出門,當然有他的道理:過節下,鄉裏人打從一大早就喝喇嘛了,不大有誰願意花精神討價還價,於是逢著秋節,屠戶總趁上半夜出門,趕到鄉裏挑了牲口,喝他半夜的酒,回程正是天蒙蒙亮的時分,到集裏殺了豬,溫肉鮮血,一早就打發完生意,再回家睡它個一晝夜。這算計卻給了鼓皮和忍娘小兩口兒一個密戲終夜的機會。不消說,鼓皮晃過街去,推門而入,門閂又喀攏攏地閂上了。

可別說事兒有多麽活該——路上碰著了一場大雨,丁屠戶人已經到了鄉界,可盤算盤算腳程,去至賣家已經得晚,這雨要是一路下到天明,他還得頂雨踏泥地把牲口趕回市上,想想太辛苦,不如回頭。這一下可好,樓上一雙人物正睡得一枕香甜,樓下打起門來了。鼓皮可嚇壞了,還沒想出個什麽應付的法子來,忍娘卻道:“不慌!屠戶在,這屋裏向不掌燈,你且藏到門後頭,待我把屠戶服侍上床,他一趴下,我便替他揉背,你聽聲兒閃出門去,下樓出了大門就沒事了。”

那丁屠戶不是什麽乖覺的人,果然一進門兒就吵嚄著乏了、累了,忍娘攙扶著上樓,底下大門兒照例虛掩起來。待屠戶一上床,鼓皮便閃出身去,算是逃過了一劫。可就算出了那廂的門兒,還是進不了這廂的門兒。無奈之餘,隻得將就著在屋簷底下站著,想是捱到了天明,有其他的店夥兒來下門時,便可以溜回去了。且看簷前滴雨打頭,益發淒冷不說,鼓皮叫這雨水一澆淋,突然想起來:唉呀!方才走得匆忙,自己的那頂帽子還擱在忍娘的床頭呢;這——就算捱過一夜,到黎明之後,天光大亮,丁屠戶再怎麽瞎,也定然看得見那頂帽子呀!

正躊躇著,眼前一亮,對過樓上紅影一抹,衣袂飄然,是那忍娘又從窗口向他擺手了。看光景,她的意思是丁屠戶已經睡下了。鼓皮連忙指指自己的腦袋,又指指對麵兒的樓窗,再招了招雙掌,繼之,又用兩根食指朝地下狠狠比了比——意思不外是說:我的帽子在你樓上,你快扔下來給我。忍娘蹙著眉,約略想了想,道聲:“好罷!”回身便去了。

不過是拾一頂帽子,忍娘卻去了老半天。鼓皮等得都有些不耐煩了,猛可聽見“豁浪”一聲響,對麵兒樓下的大門兒卻大大敞開,一身鮮紅的忍娘居然出現在門口,朝他招起手來了。“屠戶不是還睡著麽?你招我做啥?”鼓皮一麵上前,一麵問道。

“已經殺了!”忍娘輕聲答道。

“怎麽?”鼓皮大驚失色:“你、你、殺了人?你怎麽殺人呢?”

“咦?不是你方才比手勢叫我殺的麽?還問個啥呢?”

倆人搶忙拴上門,掌了燈,一前一後上樓入室,果然看見丁屠戶橫屍在床,滿地血汙狼藉,屠戶的喉嚨上剖開一條約莫有筷子長的口子,還汩汩漉漉不住地朝外淌著充氣的血泡兒呢。鼓皮回頭尋思片刻,問道:“你用什麽刀給剌了那麽大個口子?”

“不就屠刀麽?”

“刀呢?”

“擱床底下了。”

鼓皮小心翼翼地繞過地上的血跡,就著燈光尋出那把屠刀,回身使勁兒一攮,把屠刀就送進了忍娘的心窩。隨即翻手取了帽子,下樓吹燈,覷一覷四下悄無人跡,便將大門虛虛帶掩,轉身踅出長街,一路徑往鄉裏晃晃悠悠地走去。直到下半夜,才回到了父母的家。家人問其遲來情故,就說是中秋賞月遇雨,應付過去。這一趟,索性就在家裏待了下來。

且說左鄰右舍都認識的周大麻皮。此人就是給丁屠戶他媳婦兒起了個“忍娘”諢號的棍痞。此痞不善飲,人也極慳吝,自然不會上門沽酒,可一旦經過屠戶的門,總要張望一番、調笑幾聲,算是過足了小人的癮頭。中秋次日一大早,周大麻皮荷擔出門,見丁屠戶的門是敞開的,內中並無人聲,他細細一回思:昨日向晚時分,曾見丁屠戶出門,定是下鄉買豬去了——可周大麻皮並沒有瞧見丁屠戶夜間又回家的一節——於是心頭暗喜:想忍娘那尤物應該尚未起床,屠戶不到晌午不回,我何不悄悄上樓去挑挑她的風情呢?萬一此姝對我也早有情意,當下一拍即合,這好事說不定還可以長長久久地幹下去呢?想著想著,便推開了門,放下燒餅挑子,信步登樓,再按開房門一看——可了不得了!屠戶死在**,忍娘死在地上,周大麻皮的一雙腳丫子還不知道是踩在誰的血裏呢。這一驚非同小可,隻見這周大麻皮三步並做兩步,迤邐歪斜、格登噗喳衝下樓去,抓起燒餅擔子便朝家奔。棍痞畢竟是棍痞,沒留神他在丁屠戶大門兒裏留下了好幾個燒餅,還有不多不少、恰恰可以沿路鋪到他家門口的百十個血腳印兒。

周大麻皮是在正中午時分給揪進官裏去的,不勝鞭撲棰撻,黃昏之前就屈打成招了。過了幾天,鼓皮從鄉下回到市裏,店夥兒們紛紛告以這段新聞,大意是說:周大麻皮因奸未遂,殺害了丁屠戶夫妻,刑訊已畢,也已然報到京裏,隻待刑部定奪回文一到,興許在不日之內便要就地正法的。

豈料鼓皮聞言之下,微微一蹙雙眉,道:“這事兒是我幹的,怎麽牽出大麻皮個東西來了呢?”潘二一聽這話,心想必有蹊蹺。連忙上前捂嘴,道:“休得胡說八道!”鼓皮卻抗聲應道:“這就不是我原先想的了。”

說罷,鼓皮晃晃悠悠徑往縣衙而去,來到六扇門前,撾鼓而鳴之,把事情的原委都向縣太爺說了個明白,請太爺放了那周大麻皮。縣太爺問道:“你不怕死麽?”鼓皮道:“死,有誰不怕呢?”“那麽你為什麽還要出首認案呢?”鼓皮道:“怎好攀個不相幹的人呢?那麻皮不也怕死嗎?”

你說,縣太爺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