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插天飛·狡詐品

墨跡從天而降,不少生動自然!

先說下:今兒故事裏的人物有好幾個是說書人瞎編的,為什麽今回兒要瞎編呢?因為故事裏頭有個矬瓜,是說書人的祖上,說書人從來當不上孝子賢孫,隻能姑隱其名,替這位老祖宗留一個麵子。

先說一段兒閑話。去歲有某大學畢業生自謂精通麻衣相法,每觀報紙雜誌電視節目見有貴人聞人要人富人之鬧緋聞者,皆不出一相:右眼角有三條魚尾紋。此子據此稍事跟監,往往略得蹤跡,便修書致電要之脅之,欲張揚之。貴人聞人要人富人輒花錢消災,以求息事寧人。每宗交易,自數十以至百萬元不等,何其壯哉?說書人不免讚之曰:“此豈插天飛之苗裔耶?”

插天飛就是方九麻子故事裏的方阿飛。方九麻子在京師立下一次又一次劫富濟貧的豐功偉績之後,待小宮保方維甸辭世,他也就告老返鄉,從此不問世事,頤養天年不說,還**出這麽一個徒兒來。幾十年之後,乃有方阿飛的世界。方阿飛,外號人稱插天飛,是因為總逮不住他。關於他的外貌,說書人隻在《清朝野史大觀·清人述異·卷下》裏看到一點點兒:

其貌方頤廣顙,美須髯,望如天神。學問賅洽,熟諳宮廷掌故。有徒黨數十人,周流各省,專伺查地方大吏以取財。

什麽是“專伺查地方大吏以取財”呢?就是以今天俗稱的狗仔手法,貼身密探;一旦偵知奸宄,就登門稍示諜報,藉以恐嚇取財。

話說有個河南巡撫,叫和舜武,因為上奏言事,把嘉慶君給觸怒了,原本不是什麽大了不起的不愉快,可和舜武這個“和”字,明明是漢姓,偏讓皇帝想起十多年前他初即位時殺掉的和珅來,丟下了一句:“和珅那老奸邪真是陰魂不散哪!”這話讓小太監聽見了,輾轉流出宮禁,成了個可以賣錢的“關節”。這“關節”是:“皇上正愁找不到題目要摘河南巡撫的頂子呢!”

和舜武駐節祥符縣,離京師不算太遠,稍稍也聽聞了些,可抽調出先前上奏言事的文稿,怎麽也看不出自己的錯在哪兒。終日惴惴,還不時派遣幹練的探子四出打聽究竟。

這一天有了諜報:說是打從京師裏忽然來了好幾十口子人,付了一筆極其優渥的租金,把城外法門寺給“包”了。這可不尋常。

和舜武在官場上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一聽說這場麵,心就涼了一半兒——舊日在京當差,屢屢聞聽人言:皇室貴戚之出京微行者,幾無例外,都是住寺院。一來圖個清靜,住在寺院裏,也不興許同地方官紳酬酢往來,如此可避交接外官之嫌。二來蹤跡不入市廛,也是安全上的考量。當年乾隆爺下江南之前,有某王先行探路——謂之“掃蹕”;這王爺愛喝酒嫖妓,出京之後簡直如魚得水,一路之上狂嫖濫飲不說,還一再與小民衝突,給打得遍體鱗傷,回京覆旨之時伏地叩首不敢抬頭,皇上命其仰視,不得已揚了揚臉,皇上看他滿麵淤青,不覺失聲大笑,道:“照這個傷勢看起來,你可給朕開辟了幾千幾萬裏的疆土哇?”原來乾隆早就派人一路之上密訪其形跡,早已得此情實,這欽命抬頭,根本就是打著要窩囊他一下的。此王日後有了個諢名兒,叫“殺千裏”。

京中來人,包租寺院居住,如此大手筆,已屬不尋常。更叫和舜武擔心的是這批人的來意。因為來的,都是男人,沒有一名女眷。換言之,這決計不是親貴私家出遊,而是公幹。也是做賊心虛,和舜武總覺乎著人家是衝他來的。這該如何?當然是“瞷人者人恒瞷之”,巡撫大人也派了兵丁差役,換做百姓服色,每天早晚來來回回、不停地穿梭過寺,務使無滴水之漏,不但要知道來人的底細,還得查探來人到底想要打聽什麽底細。

匆匆過了五六天,隻知道這一批人終日閉門禁出入,僅僅於拂曉前後,打開寺門,不過容身寬窄,才通一擔出入,有挑水的、有擔柴的;有僧眾,也有的高大健壯、望之可知是改扮百姓的軍人,後者一個個兒口操京語,且神氣肅颯,步履端嚴,比起地方上習見的兵勇又高明了不知凡幾。

這幾天下來,不隻是和舜武派出去密探回報得其情實,整一片祥符縣的老百姓也喧騰開了:京中有皇親國戚微服私訪,看來是跟之前打從宮中小太監嘴裏傳出來的那“關節”是有幹係。

群眾的猜測大抵如此,畢竟謠諑既無根源,又無去向,往往捕風捉影的內容,恰與聽者所預期者極為相近。在麟菮所撰寫的《湖天談往錄·卷三·祥符貴胄》中詳細記載了一個當時的傳說,居然直接挑明:來者的確是為了羅織巡撫大人的“墨跡”而至,謂:

星使已易服為僧眾,藉樵汲之便出寺入城,假作投牒掛單,溷跡於城中諸寺廟。至夜乃易俗裝、帽後襯假辮發,出入市肆,廣搜和撫任內勾當幾許、手段如何?

試想:一個方麵大員,在任內無論如何清廉,總少不了送往迎來;無論如何慈恤,也總免不了秉公得罪。隻要有那想來羅織的,則麟菮有兩句漂亮的形容:“墨跡從天而降,不少生動自然!”和舜武不敢掉以輕心,立刻督促祥符縣令:無論如何,得在三日之內查問出來者身份、來意,否則先問這首縣一個辦事不力之罪。

祥符縣太爺叫郝廉生,得令時已是薄暮了,仍舊不能怠慢,親自易裝,前往法門寺勘查。遠遠觀望了一陣,忽見有人踅出來了,狀貌又與先前所見的壯夫力士顯然不同——看他身形佝僂、老態龍鍾,步履倒還便捷,隻是怎麽看,怎麽覺得不順眼;再一細忖,想起來了:這人嘴是癟的,唇上頷下不見一根兒須毛,咳唾聲細如蚊蚋——他、他、他竟然是個太監。郝廉生急急忙忙跟隨定了,見那老太監手裏還提拎著一隻腰長嘴細的大銀壺,同他錯身而過的人都不免回頭屢顧,想要多看個一兩眼——因為畢竟沒見過那麽個長相的壺。

縣太爺一路尾隨入市,見人家是去沽酒的。買賣一場,除了問價之外,一個閑字兒沒說出口。郝廉生見壺裝滿了,假意敬老扶弱,上前攙拉,老太監正色拒之,仍不發一言。回程腳步更快,轉眼之間就飄然入寺。之後山門深掩,蟲鳴寂寂,郝廉生這頭一天出勤,算是撲了空。此景此情,一連兩日,急得縣太爺還差一點兒掏錢要給代償酒貲,老太監總還是不吭一聲。

眼見這一回沽了酒又要進寺中去,閉門不出,則盡日枯守之工豈不白耗?再看對方頹耄恭謹的模樣兒,郝廉生猛可想起一計,當即飛身上前,趁那寺門將掩未掩之際橫肘一架,格住了,同時高聲喧嚷起來:“法門寺乃是佛門清靜之地,奈何有俗家人沽酒而入,看來裏頭嫌疑不小,我倒要問問方丈大和尚:招納俗家丁壯陪飲——這,究竟是八萬四千法門裏的哪一門兒?”

這一招居然奏效,老太監果然流露出驚惶恐懼之色來,索性跨檻而出,以身護門,盡力要壓抑辭色地說:“你不要在這兒喳乎!知道裏頭住的是誰麽?”郝廉生當然打蛇隨棍上,趁勢昂聲答道:“我管他裏頭住的誰啊?住的不是神佛菩薩比丘沙彌麽?怎麽還住著個酒徒呢?”

“你不要命啦?”對方終於也高聲製止,有些迫不及待要打發人趕快離去似的又轉低聲:“是大阿哥!奉旨專為查賄案來的!驚動了鑾駕,我看你拿幾頂腦袋來贖!”言罷不停地倒揮指掌,意思很明白:這是勸人逃命去。

正待回身,厚重的山門又“咿呀”一聲開了,老太監勉強鑽出半頂腦袋來,一臉蒼白灰敗,額角上還滲著一顆顆晶晶瑩瑩的汗珠,道:“我跟你說這些是為你好!上意不可測,你可千千萬萬別把我說的給張揚出去啊!”交代完,一縮頭,門又立刻關上了。

郝廉生所想要知道的情報也足夠了,登時回縣,徑詣撫署,向和舜武回稟所得。和舜武還是心有不愜,追問道:“查誰的賄案呢?還有,‘上意’不可測,說的不是皇上麽?可來的不是大阿哥麽?”

郝廉生雖屬下僚,直覺到事不關己,反而冷靜得多,遂道:“撫台大人,不論查誰,到了祥符縣而不向撫台衙門問訊,斷非好音哪!至於這‘上意’麽——”

“‘上意’怎地?”

“單憑這兩字,就斷斷乎可知:來的還真是大阿哥。”郝廉生說。

和舜武轉念一沉吟:可不?正因為來人所銜者乃是事機極密的欽命,為了完差,自然要實心辦事;但是也正因“上意”不可測,連大阿哥都不知道自己身邊或身後是不是會有另一撥兒瞷伺的人。深玩此一時脫口之言,老太監情急之下迸出“上意不可測”之語,反而顯示了一個背景:“上意”之中有一點是可以測得出來的:不惜讓大阿哥都覺得風聲鶴唳,則意味著皇上非要查出那行賄之人的真贓實據不可。

到了第二天一大清早,但見自巡撫以下闔省司道府員乃至於首縣縣令穿戴得整整齊齊,仆馬輿從具備,一片光鮮,如臨盛典。這行列森嚴,部曲講究,真還如同前朝乾隆爺下江南之際自京師南下那一路之上的風光,要說有什麽不同,就是諸官吏僚員臉上的表情了——這一回,好像人人都擔著極大的心思似的;這心思,最窩囊的是沒有誰知道:來請見大阿哥有罪過呢,抑或不來請見有罪過?可無論是什麽人上前叩門,皆無響應,但聞大門之中、庭院之內一片鞭撲、哀嚎之聲。那哀嚎的聲音柔細如蚊蚋,又似老媼,聽口音,似乎正是前兩日出門沽酒的老太監。不多時,鞭聲停了,喊聲也戛然而止,接著是一人厲聲呼喝道:“找條活水給扔了去!”

又過了片刻,山門照舊“咿呀”一聲開了,這回開得比前兩天稍稍大了些,裏頭出來兩名勁裝侍衛,一人拖著一條腿——仰麵而出、渾身一片狼藉血汙的人攣屈佝僂,郝廉生一望而知:就是那個老太監。守著撫道大員的麵,活活將人打死,這——除了大阿哥,誰有這個膽呢?可那二侍衛抬眼瞥了瞥眾人,如渾然不見一物,將屍身扔上一匹騾子,另一人策馬過來,牽了騾口的韁繩,揚長而去。

這一個進門時頗不尋常——似乎不必遮遮掩掩了,索性刻意將山門大推一開,門外諸人趁此向裏一瞄,有人嚇得尿濕了褲子:裏頭滿地血跡不說,有那身著羽林軍服的壯士正在潑水清洗,似乎也不避諱有人觀看,再往裏,站著一排身罩黃馬褂、頭戴珊瑚冠、帽後孔雀翎的大員,其中一個生得十分體麵,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須髯極美,看上去就仿佛畫上走出來的神仙一般,這人站在庭院深處,身旁即是石階,石階盡處自然就是大雄寶殿了,此際殿外廊廡之下設了一把金漆交椅,璀璨光明,簡直令人不敢逼視,金交椅裏端端嚴嚴坐著個華服少年,正微微偏著頭、交代著什麽事情。身穿黃馬褂的大臣遠遠地看這廂巡撫已經跨門而入了,似乎沒有阻止之意,反而舉起了左手,像是示意這和舜武依他手勢行事的樣子。和舜武立刻撲身跪了,緩緩膝行而前,才沒幾步,又教那穿黃馬褂的抬手止住,朗聲說道:“爺在這兒了,可以行禮了。”

和舜武連忙向後退出,重新集聚了行列,簇擁著再進了山門,跪叩一番,穿黃馬褂的緊接著說:“地方官吏都辛苦了,都回去了罷。”

這時,金交椅上的少年忽然說了句什麽,接著打了個嗬欠,穿黃馬褂的又道:“爺明日回京,諸位不必再來了。”說到這兒,朝和舜武一點頭,意思仿佛是:你可以領著人滾蛋了。

和舜武二話不敢說,連滾帶爬地離了法門寺,回到祥符縣城裏,趕緊召集商民之豪富者,齊集衙署。主賓紛紛坐定,並不見禮,和舜武看一眼眾人,開門見山地說:“盡一日之內,可以籌到多少金子?”

問金不問銀,自然有學問在裏麵。其一是銀兩為官銀,明白納銀孝敬大阿哥,既不合法製,也有點兒滑稽——有哪個家奴能夠將家中器物捧了奉送家主人為贄敬的呢?再一說:為數不多,非但不算孝敬,反而是難堪了;但龐大的白銀,你教大阿哥如何載運回京呢?明白招搖過市,看見的說大阿哥出京搜刮銀子去了,這像話麽?

如果是金子,就很不同了。金價在明、清之間,有起無伏,其間的確有很大的落差。明洪武八年造“大明寶鈔”,每鈔一貫千文,折銀一兩,四貫易黃金一兩。洪武十八年有了第一次變動,金一兩可換銀五兩。到永樂十一年,金價二度起漲,一兩金可換銀七兩五錢。到崇禎末年,金價一路騰貴,差不多要十兩銀子才換得了一兩金子了。入清之後,一直維持在十多兩銀換一兩金這個價位,乾隆時金價陡地又長了一番,最貴可以到二十好幾兩銀子換一兩金子。嘉慶、道光年間,金價至少維持在十八九到二十換一之間。同樣的價值,體積、重量差了十幾、二十倍,價值感自然非常不同。

其實和舜武打的主意就是大家湊一湊,包滿一整箱黃金,號曰萬兩,一車裝行,既簡便不惹人耳目,也很算盡到了禮數。

一個叫劉之豐的說:“多給個兩天,要幾萬兩都不難。隻一天,就不容易湊了——這黃金不比白鏹,白鏹到處都是,無論要多少,即便是一日,也湊得來;可大人隻給一日,又限黃金,這——”

另一個是開古董鋪子的田安柱——此人日後大大有名,曾經以私人之資雇請了一批(據說是盜匪出身的)江湖人物,請這批人打從太平天國諸王手中盜寶,使許多流傳了上千年的古器物免於兵燹、得到保全。這田安柱當場拿出一塊瑪瑙來——據說光這一塊就有千兩銀子以上的時價,說:“我捐這塊瑪瑙!”

劉之豐身邊還有個漕幫裏的舵主,資望高、家道殷實,很有些個人望,此人姓盧,單名一個鼎字;在祥符縣,身上沒有官服的人裏,就他一說話,大小事都算是定局了。此際他看一眼田安柱,說:“大阿哥不少這塊瑪瑙罷?”這話明白著是損,可也的確指出了症結所在:大阿哥要什麽沒有?這種胃口不是給多給少才夠的問題,而是怎麽給才不失禮?零著募,什麽值錢的玩意兒募不來?可募來了,東一片寶石、西一枚金珠,離離落落,倒像是在打發要飯的。盧鼎的片言提醒要緊,眾人一時噤聲不語,都在想著。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下城坊的吳頤文說了話了——此人是地頭上的一張“老麵皮”,世代幹的就是富貴、皮肉兩窯子的營生,不算什麽高尚人,也沒有說話的資格。可縣太爺郝廉生找了這等人物來,自有他的用意。一聽到這兒,他大概明白了諸位貴人的困境:時間太短,數額太大;要募得多,就募不齊潔,要募得齊潔,就湊不上數。

“花姑娘的東西嫌棄不嫌棄?”吳頤文低聲問。

“你自凡是拿得出來,誰敢嫌棄?”另一個不知什麽人說。

“那好!我有。”吳頤文終於找到個可以出頭的機會了,有如富貴窯子裏出“豹子”那樣聲震屋瓦地喊了一嗓子。

原來當年有個十二歲出師的清倌人,能彈弦子兼唱曲兒,還能與那些個喜歡附庸風雅的文人、官爺填填詞、譜譜新歌、打個詩鍾什麽的,色殊有才藝,當然自視甚高,不肯輕易許人。

有一回,清倌人看上了個才貌兼備的小郎君,才點上大蠟燭,不料這小郎君原本是有妻室的,兩個人假鳳虛凰做了一個多月,終於被元配帶人一路打了來,將小郎君押回家去不說,還把這多情的花姑娘打了一頓,額頭中間留下了個傷疤,遠看似愁眉,近看更覺心事一股腦兒打從眉眼之間浮出,從此惹人疼惜憐愛的程度,更十百倍於前,號“愁仙子”。

愁仙子從此不愁生意,而且斷了情念,生意便益發做得專業了。她有一個鬥櫃,分好幾層兒,金飾的歸一層、玉器的歸一層、帶針帶鉤的歸一層、成條成塊兒的也各有區分。客人去了,有什麽賞賚,她隨手拉開鬥屜,向裏一扔,還聽得見空屜回響,可見寂寞。直到有一年這花姑娘忽然病死了,老鴇子才道出真情:那姑娘生平所儲貯的奇珍異寶,價值不菲,尤其是金子,早就倩工秘密鎔鑄,給燒成一方大金磚,就鎮在那花姑娘生前睡的床底下。

有宵小曾經試著想把這床搬開,將金塊挖出來,每試一回手,都要斷送一條性命,有攀牆折斷了脖頸的,有搬床扭斷了腰身的,還有一人死得最稱離奇,他隻是經過這愁仙子的窗下,就莫名其妙地氣痰上湧、窒息而死。仵作一驗,頸間漸漸浮起一條紅痕,老鴇子一看,不覺掉下淚來:死者真是冤枉,他隻不過長得太像當年那沒有肩膀的小郎君了。

就因為陰靈太凶毒,多少年過去,都沒有誰敢造次,把那塊大金磚挖出來,這倒反而成了下城坊曲院紅樓的一個話柄。一塊跟床一樣大的大金磚,保佑姑娘們勿為情所迷、勿為意所遷——畢竟,男人有了錢一定會變壞,女人變壞了一定會有錢。吳頤文的建議就是將這大金磚獻了,值多少,再慢慢兒跟鴇母算賬。金磚挖出來,有尋常一口棺材般長寬,其實厚度僅約寸半,也足教人咋舌不已了。

第二天黎明之前,自巡撫以下闔省司道府員乃至於首縣縣令穿戴得整整齊齊,仆馬輿從具備,一片光鮮,如臨盛典。這行列森嚴,部曲講究,真還如同前朝乾隆爺下江南之際自京師南下那一路之上的風光。要說跟前一日又有什麽不同,就是終於等到這法門寺開山門的一刹那,眾官員齊齊拜倒,充滿了奮發圖強的精神、充滿了伺候得體的自信。那一塊大金磚已經連夜運入寺中,至於誰收的?怎麽收的?收到之後有些什麽允諾?照說這大阿哥離開之前一定會有交代,起碼也會給個暗示。

這時但見寺中緩緩催出些馬匹、騾驢,各自套齊車具,旁觀眾人隻能紛紛猜測:愁仙子那一塊少說也有個萬把兩重的金磚究竟放在哪一輛車上?到末了,大夥兒都等得不耐煩了,才猛裏看見前日那穿黃馬褂的大官兒從行伍前頭策馬回頭,遞給和舜武一個紅簽黃皮紙封兒,低聲道:“爺有親筆謝帖,當著人不要看,家去拆了細讀意旨!”

和舜武奉命唯唯,隻見這幾十口子人馬忽焉就滾進了漫天撲地的埃塵之中,其神駿秀雅兼挺拔,果真是皇室風範。為之讚歎了不到一個時辰,巡撫衙門裏傳來一聲慘厲的吼叫——是和舜武,他恭恭敬敬地打開上頭寫明“諭河南巡撫和”字樣的紙封兒,發現裏頭歪歪斜斜寫著兩個大字、三個小字:“領謝插天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