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九麻子·詭飾品

從前那豪情萬丈的方九麻子又回來了。

原來,“飛毛腿”三字並不是指跑得很快的人,而是一個台灣賊。

乾隆十三年三月,方恪敏公觀承由直隸藩司升任浙撫,在撫署二門上題了一聯:“湖上劇清吟,吏亦稱仙,始信昔人才大;海邊銷霸氣,民還喻水,願看此日潮平”。這是有清一代督撫中文字最稱“奇逸”者。

嘉慶十八年,也是三月,方觀承的侄兒方受疇亦由直隸藩司升浙撫。這個時候,方觀承的兒子方維甸已經是直隸總督了。早在嘉慶十四年七月,方維甸也就以閩浙總督暫護浙撫篆。數十年之間,父子叔侄兄弟三持使節,真是無比的殊遇,於是方維甸在父親當年題聯的楹柱旁邊的牆上又補寫了一聯:“兩浙再停驂,有守無偏,敬奉丹豪遵寶訓;一門三秉節,新猷舊政,勉期素誌紹家聲。”還在聯後寫了一段長跋,記敘了這樁家門盛事。人稱方觀承是“老宮保”,方維甸是“小宮保”。

抄兩段兒枯燥的史料暖暖場子,今日咱們說飛毛腿和方九麻子。

要是嫌史料生硬難讀,盡管跳過,也減不了後頭故事裏的趣味;可是,一旦細讀這麽幾段兒文字,您就會有恍然大悟之感:原來中國加緊統一台灣是從這老小子開始的。

《清史稿》本傳稱方維甸:

“方維甸,字南耦,安徽桐城人,總督觀承子。觀承年逾六十,始生維甸。高宗命抱至禦前,解佩囊賜之。乾隆四十一年,帝巡幸山東,維甸以貢生迎駕,授內閣中書,充軍機章京。”

“四十六年,成進士,授吏部主事,曆郎中。五十二年,從福康安征台灣,賜花翎。遷禦史,累擢太常寺少卿。又從福康安征廓爾喀。曆光祿寺卿太常寺卿,授長蘆鹽政。嘉慶元年,坐事奪職。吏議遣戍軍台,詔寬免,降刑部員外郎,仍直軍機。遷內閣侍讀學士。從尚書那彥成治陝西軍務。”

“五年,授山東按察使,遷河南布政使。時川、楚教匪未靖,維甸率兵六千防守江岸。疏言:‘大功將蕆,裁撤鄉勇,最為要務。宜在撤兵之前,預為籌議。俟陝西餘匪殄盡,酌移河南防兵以易勇,可節省勇糧。’上韙之。”

“八年,調陝西,就擢巡撫。督捕南山零匪,籌撤鄉勇,核治糧餉,並協機宜,複賜花翎。十一年,寧陝新兵叛,維甸亟令總兵楊芳馳回,偕提督楊遇春進山督剿。會德楞泰奉命視師,賊竄兩河,將趨石泉,維甸遣總兵王兆夢擊之,勸民修寨自衛,賊無所掠。未幾,叛兵乞降,德楞泰請以蒲大芳等二百餘人仍歸原伍。上責其寬縱,命維甸按治,疏陳善後六事,如議行。”

“十四年,擢閩浙總督。蔡牽甫殲,朱渥乞降,遣散餘眾。台灣嘉義、彰化二縣械鬥,命往按治,獲犯林聰等,論如律。疏言:‘台灣屯務廢弛,派員查勘,恤番丁苦累,申明班兵舊製,及歸並營汛地,以便操防;約束台民械鬥,設約長、族長,令管本莊、本族,嚴禁隸役黨護把持;又商船貿易口岸,牌照不符,定三口通行章程,杜丁役勾串舞弊。’詔皆允行。以台俗民悍,命總督、將軍每二年親赴巡查一次,著為例。”

“十五年,入覲,以母老乞終養,允之。會浙江巡撫蔣攸銛疏劾鹽政弊混,命維甸按治。明年,召授軍機大臣。維甸疏陳母病,請寢前命,允其留籍侍養。十八年,丁母憂,遣江寧將軍奠醊。未幾,教匪林清謀逆,李文成據滑縣,奪情起署直隸總督,維甸自請馳赴軍營剿賊,會那彥成督師奏捷,允維甸回籍守製。二十年,卒於家。上以維甸忠誠清慎,深惜之,贈太子少保,諡勤襄,賜其子傳穆進士。”

從這麽點兒記載,就可以看出大中國羈縻台灣的益發嚴密,是從方維甸這個人開始的。建議總督、將軍每隔兩年親自赴台巡察而成慣例的,就是他——因為他看出來“台俗悍”。

從生平行事上看,飛毛腿的事件應該發生在方維甸在世的最後兩年——也就是嘉慶十八年到二十年之間。

當時京師裏出劇盜,聽說此盜神出鬼沒,來去無蹤,口操南音,似是閩台間人。有人說:“這是小宮保招來的!”為什麽呢?因為方維甸不知道叫什麽鬼迷了心竅,居然一力主張大事開發台灣,聽說這賊,就是台灣人,而且專偷京師裏的王公巨室。另有風聞:說不定還要對宮禁下手。至於賊年貌如何?手段幾許?誰也說不上來。唯有刀把兒胡同一個開旅店、專做南商生意的掌櫃,說出一件奇聞。

那是某親王老母七十整壽,蒙聖恩特賜宮中升平署為唱三日戲。這三日戲不好對付,既是聖恩,不聽都不行,全家老小,闔族戚舊,都來正襟危坐地聽大戲。每日午後文武場就一陣吹拉敲打,直唱到入夜。到了第三天上,不獨老太太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上上下下百十口子人幾乎都睡了。是不是遭了熏香的道兒?沒人敢講——升平署的伶工都還在台上生龍活虎地唱著、念著、做著、表著不是?戲散之後,不知過了多久,才有家人發現老太太寢室夾壁裏的珠寶全不見了。來賊是個大內行:黃金白鏹的通通沒要,專挑價值連城的細軟下手;失主算了算,損失在百萬兩以上。

竊賊隻留下了一個線索:毛。內室夾壁極窄,有什麽取放的活兒,老太太平時都是遣一個身形嬌小的丫鬟兒出入。這賊——就常情看,無論如何其體量軀幹都要比個小丫鬟兒高大得多,光那草鞋印兒就足抵丫鬟兒的三個長。可見要能進夾壁,殊非易事。但是人家的確進去了,也得手了,隻在兩麵牆壁之上留下了厚厚的兩層油;可見此人渾身塗上了油,為的是擠進擠出更順溜。除此之外,下半身三尺以下的所在,擎燭而細察之,可以發現牆上油漬之中到處是一根兒一根兒的腿毛。

這個故事,要不是有刀把兒胡同那旅店掌櫃的在,就算完了。

旅店掌櫃的傳出來一樁奇事:就在親王家的劫案之前幾天,打從南邊兒來了個販桐油的客人,有“八閩新桐海上來”的新式招簾兒,迎風招展不說,旗竿兒還能左右打轉轉,看得人已經目瞪口呆,再看簾兒上那筆字,一眼就認得出來:是咱們直隸總督方維甸小宮保家傳的那筆褚骨趙字。

不消說,極可能是小宮保前兩年在閩浙總督任上應酬過的筆墨,為商家所得,倩書寫匠大量仿寫,到了京中來也,算是小宮保的腳下,商人們自有他精明柔順的算計。興許是要驚動一下小宮保,這是他自己的詩,捧的就是桐油生意的場:

八閩新桐海上來,

霜根未寸覓先栽。

問渠哪得清如許?

鳳老枝頭咳幾回。

您老的字兒,咱都給您扛來了,這份兒畏威懷德的孝思,您老能不動容麽?

可盜案一出,九城觳觫,那賣桐油的把一竿一簾都扔在旅店裏,人卻再也沒回來過。九門提督親來房舍查問,那掌櫃的為了巴結差事,還刻意上前對提督大人說:他還有一句重要的話,要親自奉稟。提督說:“你說。”掌櫃的說:“那小子渾身是油,拉著他自己的袖子,跟小人說:‘蛋哥哥!’”

“蛋哥哥?”提督大人想不明白:“‘蛋哥哥’是他自己?還是他要去會首碰麵之人呢?”

“這個麽——小人就不明白了。”

提督大人並非沒有收獲,在那旅社之中,還發現了一樁極要緊的證據:也是毛。跟親王老母內室夾壁上一模一樣兒的腿毛。這個案子,暫時就叫“飛毛腿”,稍後再遇上了同樣難以破解的案子,就會說:“這跟飛毛腿那案子是一樣的。”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當時對這種神乎其技的完美盜案的昵稱。這是“飛毛腿”三字見諸公文書以及史乘之最早者,熟悉清代刑事犯罪公案的學者一點兒都不會陌生。當時,也還沒有誰以“飛毛腿”形容“跑得很快的人”。

接著,要繞出去說方九麻子了。方九麻子是老宮保方觀承的叔伯弟弟,方維甸的族叔。年紀要比方維甸小很多,看起來,很可能是因為方觀承的兄弟們都習慣晚婚晚子,而且比六十生子的方觀承還要晚很多,到方九麻子長大自立之時,才會連方維甸都老了。根據麟菮著《湖天談往錄·卷二·方九》所載:

方九,名不著,少無賴,能以術攫人財,屢犯法,捕弗獲;富人畏之,貧人又甚喜之,蓋詐取之財,施予不吝也。

這方九麻子年少時節幹的勾當在直隸、山東一帶可說是家喻戶曉了,代代流傳,到今天還有說的。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從外邊兒聽說了許多有關聖誕節的傳說、故事,便回家跟我父親嚼咕,說是得讓聖誕老人知道我們家有個小孩子,不然每年聖誕節都得不到他送的禮物。我父親當時一定相當窮——隻有窮到一個地步的人才會生出某種程度的遠見來,他大概是怕一旦答應了我,往後每年年底,都得想法子湊出一份禮物來替聖誕老人作麵子,於是說:“你隻要看著一張大麻子臉不害怕,我就跟他說去。”

為什麽會有這麽個說法呢?道理無它:咱早在聽說聖誕老人駕雪橇、鑽煙囪、上每戶人家小孩兒床前的襪子裏塞禮物之前,就聽說過方九麻子的故事了。對於北五省裏的破落戶來說,方九麻子幾乎就像是不定期會來拜訪的家人一般。人間哪兒有不平之事,他一定會來整治收拾,給缺吃缺穿、缺花缺用的小老百姓帶來無限遐思和希望。

誰不想見方九麻子?誰不夠窮,就不想見方九麻子,因為不夠窮就要等著捱方九麻子的搜刮;誰不夠醜怪凶惡,也不會想見方九麻子,因為隻有醜怪凶惡到一個地步,才不會教方九麻子給嚇著。

一旦我父親告訴我這個道理,我老實了好幾年,絕口不再索討聖誕禮物,直到我明白聖誕老人在別的孩子家的真實身份為止。我父親是這麽說的:“聖誕老人其實就是方九麻子!外國人叫他聖誕老人,咱們叫他方九麻子;很明白的,臉上都是窟窿才算個麻子不?你我臉上都沒有窟窿,隻好說:‘剩他一個窟窿子’、‘剩他一個窟窿子’,就隻他臉上有,洋人就認得這個,這才叫開的。”

方九麻子的故事很多,事機湊巧,講到飛毛腿,就從飛毛腿這案子說起。話說他在窮人眼裏固然名聲響亮,是條錚錚的漢子。可是在稍有點兒家資地位的人眼中,方九麻子不過就是個敗壞方觀承、方受疇乃至方維甸這一門清正官聲的匪類。

可親王老太太寢室夾壁一案發生之後不多久,這方九麻子忽然來到保定,大步徑趨製軍府前,自陳於司閽:是總督大人的族叔。門上的也是底下人,打小就聽說過有這麽個劫富濟貧的豪傑,張嘴就是一口跟大人一般無二的桐城話,再加上一臉大麻瘢,自然不敢不接待——不過,免不了還是要盤問幾句。

方九麻子倒顯著實在,開口便說:“方九半生溷跡下流,惡名昭著,雖說疏財仗義、濟弱扶貧,也是平生一快,可這一向在外風聞:小宮保偶然向人說起家事,總以方九為憾,引為桐城方氏一族之奇恥大辱。我今仍不才無德,願意到製軍台前報效,僅此賤軀殘年,無論是催車趕馬、擔水挑柴的活兒都行,所求者,隻是改過向善,以贖前愆而已。”

這話傳進去,年老的侄子方維甸一聽,大為感動,親自在花廳接見了方九麻子,把手一晤,款款而談,很受他悔過遷善的誠意感動,當下打發了一個內衙會計的差使,一個月開付幾兩銀子的薪資,讓他維持生計。

這方九麻子入署之後,做事十分勤懇,為人更是謙抑自持,內衙、外衙上上下下皆讚譽有加。方維甸自然也十分高興,幾個月之後就給加了俸銀。而他卻絲毫沒有驕矜的意態,辦起事來仍舊從容嚴整,日常出入起居,也絕無尋常官親那些交際應酬的花樣兒。方維甸就不隻是高興了,人前人後都以“九叔”稱呼,可見敬重了。

方九麻子實心任事,照說小宮保應該欣慰有加,不至於終日愁苦了。可小宮保畢竟年紀大了,年紀大的人最喜數落平生遺憾,經常閑時與衙中幕友接談,總忍不住麵露鬱鬱之色。有個人稱王師爺的紹興人,名喚子清,字也澄,號梅庵,都說隻有他明白小宮保的心事。

一日方九麻子與這王梅庵報算內衙開銷,發現有一筆五千兩的支出沒有領具,也沒有支照記錄,賬麵兒對付不上,方九麻子便向王梅庵請教了,還說:“我看這賬務奇怪,便翻揀舊賬核對。但見去年二、八月都也有這麽一回短缺,少則三千、多則五千,一年就是上萬兩的短絀——製軍為官清正廉明,這是舉世皆知的,一年無端開銷上萬兩銀子,來無憑、去無據,敢問恰否?”

“難得你是個用心思的。”王梅庵歎了口氣兒,闔上那賬本,道:“這正是小宮保憂心之所在啊!”

原來方維甸的確是個清官兒,每年二、八月的額外開銷,正是他時不時長籲短歎的緣故。若不開銷,似有難言之隱;若開銷起來,少不得還是得收受些尷尬的饋贐。雖然比起其他的督撫能員,一年萬把兩銀子簡直不成個數目,可對小宮保來說,卻猶如白璧之瑕、麗日之蝕,總覺得是仕途上的一大陰影汙跡。

“怎麽說非開銷不可呢?”

“二、八月,是永興寺開山門行薙度之禮的日子。”

王梅庵這麽一說,方九麻子就明白了。這事得回到老宮保方觀承身上說起。

早年方觀承落魄之際,曾經在漕河邊兒上為一名野寺老僧搭救,老僧原不是什麽高僧,夢中聽見殿上神佛開示:要到河中去救貴人,此寺將來便可發跡。老僧去了,見有白虎一頭,心生畏懼,還是神佛再三以“香火鼎盛”的願景誘之,才將方觀承救了,還將他薦予京中隆福寺大和尚,也因之而得著個替太後抄寫百部《妙法蓮華經》、轉賜天下名刹還願的機會,如此夤緣得官,方觀承自當報效。

隆福寺發了不說,漕河邊兒上的野寺也跟著成了名刹,叫“普救寺”——光看這寺名就是一個提醒:咱們可是救過貴人的。根據麟菮《湖天談往錄·卷二·方九》所記如此:

及公受特達知,不十年,官直隸總督,加太子少保,公諱觀承,世所稱“老宮保”是也。公乃捐萬金修寺,於是闔省官民布施無算;寺僧又善營運,有良田數千頃,跨三邑界,下院數十處,京師永興寺亦下院之一也,富果為通省冠矣。

這裏值得注意的是普救寺已經是一個連鎖店了,非但總店香火鼎盛,跨三縣而擁有無數地產,是以有“下院”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下院者,說他是加盟店也可以,說他是分行也可以,總之會讓人想起星雲大師人間佛教的偉大事業。這還不算佛光普照嗎?

話說回頭,方九麻子聽說“永興寺”三字,便不吭氣兒了——那是老宮保的恩遇,雖說是加盟店、分行,做人還是要飲水思源,摘果尋根;不能說老宮保報過了恩,傳到小宮保身上就不認賬,這樣也說不過去的。是以二、八月開山門,當然得備辦一份極為豐腆的香油錢,算是布施。

又過了一個多月,方家也好、督軍衙門也好,忽然發現方九麻子與早先不大一樣了,人變得喜歡出門了,每回返署,背上總扛著個大皮箱。皮箱有的新些、有的舊些,無一不是二手貨,說不上是什麽好東西,可看起來皮料都是好的,製作手工也都十分講究。問他買皮箱幹嘛?他總笑笑,說:“南方皮貨是名貴玩意兒,北地皮貨便宜,所謂值錢而物堅,我平日裏不出門,一出門就看出這差別,畢竟還是一雙南方生意眼——諸君試想:我年紀也有一把了,跟著小宮保效力辦事,還能幹幾年?要是不打點一門生意,日後回鄉,能有個什麽了局?”

有這麽一天,方九麻子交代了公事,又見小宮保看來從容悠閑,便上前告假:請準回鄉歸省老母,乞假數月。小宮保回頭想想:方九麻子如今改過遷善,端的是立地成佛,當然應該回家鄉去光耀一下門楣,於是立馬準了,還借著給方九麻子的娘——小宮保喊奶奶的——治備了許多禮物。

這就說到官場裏迷人的細節了。官人送禮,分許多層次,送家禮講究便不少。除了給自己的爺娘妻兒,家禮不能貴,貴重了劃不來;不能輕,輕賤了顯得瞧不起人,也教受禮者沒麵子,還不如不送。是以在京當官兒的都有這麽一部算盤,內親如何?外親如何?五服以內如何?五服以外又如何?比方說送字畫,就得裝裱,裝裱不花什麽錢,可占地方;裱褙過了的卷軸還得饒上個又長又大的匣子,這就得雇車了。人說某家某戶某老爺打從京師捎了一車禮來——當然不隻一匣書畫——聽起來多氣派?

還有送布匹的,成匹的布料也不一定能值什麽錢,妙處也在“成車”。稍微肯割舍點兒的,就送家具,那就不隻一車了。京師有專包往各省裏送家具的車行,有要雇車捎禮的進門報個數,三車五車、十車八車,各成套件,都十分完足。送家具也實惠,自凡是家有未婚子女,日後總派得上用場。

小宮保位極人臣,給“九叔”治備十車家具,不算失禮,外帶幾車皮箱——那是方九麻子自己的家私,也一並由車行包辦運送。隻出車之日,原本是清早啟程,車夫正要揮鞭打馬,卻教方九麻子給攔下了:“馬後些!馬後些!我還有點兒活要幹。”說完扛出個大包袱來,一抖露,嘩啦啦倒了一地,都是鉦光精亮的黃銅大鎖。方九麻子隻叫了一個貼身使喚了幾年的少年,叫方阿飛的,過來幫手,一人一鎖,按著各皮箱安裝、對號。車夫感覺奇怪,不由得問道:“方才搬箱上車的時候兒,看這些箱子挺輕,裏頭有什麽寶貝麽?”方九麻子笑而不答,道:“小宮保賞了小的家裏一門生意,自然得加鎖維護的。”

這話聽在外人耳朵裏,自然不便再追問:“那是什麽生意?”而衙裏送行的人一聽就明白,都笑了。話說得很實在,大夥兒都知道:方九麻子準備將來告老之後躉一批北地的皮箱到南方去騰價而售之,這是正經營生,本小利大,自然算是生意。賣皮箱,能不帶把鎖嗎?

可外人不如車夫心急,車夫顧慮的是程途。試想:路程都是既定的,何處打尖?何處放飯?何處歇腳?何處宿店?一程趕一程,從容就路才是正理,如此一箱一箱上鎖,還得對鑰匙,百餘口折騰下來,已經晚了將近一個時辰出發。

這還不算,出發之後,一路之上那方阿飛老吵著鬧肚子,動不動就要拉野屎,這又是一耽誤,待日頭甩西,浩浩****快二十輛大車,不遠不近剛剛錯過宿頭,來至普救寺的門前。車夫還犯著愁呢,這廂方九麻子卻好整以暇地說:“這寺受我家老宮保、小宮保照應多年,咱們就在此地歇息,還省了飯錢、店錢;要是素齋吃不習慣,我包袱裏還有白酒赤肉,可供足下兄弟們一飽。”聽這口氣,不饒說書人絮叨,看官也明白:從前那豪情萬丈的方九麻子又回來了。

前書說過:普救寺是古刹、是上院,住持雖然換過幾個,卻還是當年搭救那老宮保方觀承的老僧及門之徒,如今一聽說來人是“奉小宮保製軍之命,扈衣笥還鄉歸裏”,這還不快快請進?方丈伺候得用心不說,還派了幾名小僧隨身伺候,喝茶、更衣、卸置行李箱籠。

不多時,忽見一名小沙彌氣喘籲籲地撞進了方丈室,道:“大師父!大師父!可不得了啦!可不得了啦!來的人、來的人,有一個一個叫叫叫——叫‘蛋哥哥’!”

方丈一時沒意會過來,正想著,小沙彌給提了個醒兒:頭年兒裏在京師某親王家唱著升平戲時,丟失了一批金珠寶物,價值連城,九門提督發了海捕文書,四處捉拿,中有一賊,不知年貌名姓,但聽另賊“飛毛腿”呼曰“蛋哥哥”!

方丈想起來了,也急了,可偏聽這小沙彌的一麵之辭就報官,萬一有個閃失、唐突了貴客,豈不是個饑荒?這麽一急、一憂,不覺冒出三分火來;勉強按捺,再一尋思……有了!方丈連忙加派了幾個年紀大些、身手也利落些的壯年僧人,緊密監視,看這來人若有任何異動,再報官也還不遲。正差遣著,忽又有一小沙彌來報:“貴客要討幾十張皮紙、一缽麵糊。”

“要這些玩意兒做什麽用?”方丈問。

小沙彌囁嚅著說:“貴客說要在房裏洗浴,得把窗縫兒糊嚴了,免得有人偷看。”

“此處是佛門淨地,哪個會看他洗澡——欸!且慢!此中必有緣故。”方丈想了想,心頭再竄出三分煙燎,依舊壓抑著,道:“就給他們。”說時轉身又吩咐那幾個壯年僧人道:“你們幾個替他放澡盆兒、糊窗縫兒去,倒要趁一麵透月迎光的窗戶安置,皮紙留孔也好、麵糊調稀也成,終歸要看他一個仔細的才是。”

用罷齋飯之後,已經有一撥兒先行回稟:看見那麻子自備酒肉,夥著那個給喚作“蛋哥哥”的少年,還有十多個車夫,正在偏殿廡下痛快吃喝,五魁八馬地劃著酒拳呢!這讓方丈又增添了三分焦怒,不時地在室中來回踱步——看樣子,已經忍無可忍、待無可待,幾度欲抬手喚人,強強止住。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終於有了回音。幾個好事的分別從四麵窺看,所得景況皆同,人人都看得,也聽得一清二楚:那麻臉的在澡盆裏打水洗浴,一邊洗著,還一邊拿支拔豬毛的小鑷子向腿上一根兒一根兒地拔腿毛,一邊兒拔著,一邊兒還抱怨著——抱怨誰呢?還是那毛:

“都是你這小東西作怪!害得爺名播全省,如今竟無立錐之地!誇下了海口要進宮見見皇帝爺爺皇後娘,恐怕也不能如願了。可你這小東西居然還一日長似一日!嗐——”

方丈豈須遲疑?最後那一分忿忿的怒火也來不及鼓燒了,登時派遣寺僧悄悄馳馬而出,徑赴在地縣衙通報,亟言“大盜‘飛毛腿’、‘蛋哥哥’者今在寺中,看似天明之後,即有啟程出省的打算。”縣衙裏一旦風聞這種巨案要犯落在地頭兒上,第一個想著的就是一條升官發財的通天大道,這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即刻派出眾兵役,將普救寺團團圍了,四鼓時分,一幹布置就緒,撓鉤繩網俱全,捕頭一聲令下,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方九麻子、方阿飛,外帶十多個車夫一舉成擒了。

回到衙中,縣令親自鞫審,方九麻子隻說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也沒說過什麽腿毛之類的言語。擼起褲管一看,兩脛潔白無毛。至於那支鑷子——根本找不著什麽鑷子。倒是車夫身上有憑有證:保定府某市某衢某字號,受總督衙門雇傭,自署出行,要往安徽桐城省眷,大車十五輛在數,所運貨物詳細清單另由督署出具。

方九麻子是小宮保身邊的人,要證明起身份來,自然更方便了。不過這樣一審、一盤、一查,再向督署一尋問,是否有方九麻子、方阿飛等雇車回鄉省親事——有。底下州縣小吏,哪裏還敢多問什麽?拍拍屁股回報:方九麻子是叫普救寺僧給誣陷的,殆無疑義。

縣官兒當然一改辭色,立刻大張筵席,私送了好幾百兩銀子給方九麻子,拜托他不要將此事向府裏甚至省裏回報。方九麻子拒絕了那幾百兩銀子,說:“方氏一族自老宮保以下,是‘兩浙再停驂,一門三秉節’的門庭,我身為一個下人,怎麽能夠拿大人這樣的賞賜——這,於大人、於敝上,都是不敬啊!”

“難得方九先生風義如此,真是世間少有啊!”縣太爺豎起大拇哥兒,直誇不停口。

方九麻子這才正色說道:“隻不過普救寺僧人如此誣枉,應該有其緣故。小人清譽無礙,倒是製軍大人這十車家私——尤其是裝盛細軟的那十幾口箱子,已經在寺中貯放三日,小人著實放心不下!”

這沒難處,差人搬了來就是——搬了來,讓方阿飛一一對鎖開鑰,方阿飛愁著眉、苦著臉,回報道:“鎖孔兒給人扠搭過,扭了芽兒了,鑰匙開不了了!”

縣太爺找來鎖匠一驗之下,果然所有的皮箱子都經人用小鑿鑿開過。鎖匠又花了半天功夫將各箱一打開,裏頭竟然都是些印有京師永興寺字樣的經卷,以及破爛袈裟。永興寺,不是這普救寺的下院麽?督署裏,怎麽可能有這種東西呢?有什麽樣清廉自持的一位方麵大員,也不至於千裏迢迢地托運這種東西回家鄉罷?

這是一案之外,又生一案,原告成了被告。看官可以揣想:給惹下這麽大一個麻煩,那普救寺方丈還有什麽話可以申辯?他隻能低聲下氣地跟方九麻子說:“施主您說罷——該怎麽辦?”

方九麻子緩緩從衣襟裏掏出一個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方來,遞給那寺僧,道:“大和尚!車夫那張單據上寫得明明白白:所運貨物詳細清單另由督署出具。清單在這兒呢!”

方九麻子想要些什麽好帶回家孝敬母親的,都已經寫在上麵了。這些東西都很輕、很小,俗謂“細軟”,細軟十分值錢。旁人當然會以為那是小宮保的家當,值個五萬、十萬兩銀子的也不令人意外。

至於“飛毛腿”,方九麻子根本不認識他。而“蛋哥哥”,也根本不是人名兒,是形容詞“濕答答”的意思。倒是王梅庵,待方九麻子銷假歸來之後收到了一張五千兩的銀票,方九麻子不說是怎麽賺的,王梅庵也不問,心下知道這是為了彌補方九麻子經手永興寺的那一筆賬目。於是收了,歸賬,與方九麻子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