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金巧僧·聰明品

居然這騙子還是個好官兒。

金玉昆打小是個眉清目秀、資質過人的孩子,得說他靈神秀骨,必有宿慧,鄰裏間哄傳,說他“經史百家,過目成誦;臨摹法帖,逼肖名家,真未易之才也”。(語見清人吳熾昌《客窗閑話·卷二》)也沒有人想到過他的名字“玉出昆岡”有什麽不妥。可好生孩子偏就帶著那麽點兒歹命,昆這個字的諧音壞了——髡,禿也。金玉昆打從十一二歲上染患癩瘡,此後毫發全無,成了個不折不扣的禿子。

在清代,禿子其實同不禿的差不了許多,可是在那時,禿了,就直等於沒有了前程。他十六歲,還是憑著真本事考進了縣學,可以領一份餼糧,算是由國家供養的讀書人。可連金玉昆也知道:他的前程,不過就是這份秀才糧食罷了——將來就算大比得中,也別想更上層樓;起碼本朝以來,還沒聽說過哪個禿進士、禿狀元的。

由於禿這個病,金玉昆的性子也同常人不大一樣。他是聰明、伶俐、秉賦非凡,也可能十分自知而不得不生出十分的感慨,因感慨而委屈,由委屈而憤懣,不覺而然地想要借著自己的聰明睿智與眾為敵、與俗作梗。正因為性情如此,還對那些個驚世駭俗之事特別有興趣。

金玉昆十七八歲上就經常引著縣學裏的諸生做狹邪遊。父母為他完娶之後,不多久便雙雙過世了,此子益發沒有了拘束,日日與浮浪子弟為伍,幾經翻覆,一份不算太豐厚的家業就傾**一空。之後靠著親朋接濟,略博升鬥,也差不多過了十多年,弄到了人人畏而避之的一個場麵。大老遠一見他來,便紛紛紜紜地講論:“禿子又要來騙銀子使了!禿子又要來騙銀子使了!”結果弄得襤褸如丐,家人當然也看他不起。仿佛他這一生的命途,是打從頂峰上走起的,越走越往下、越走越往下;走著走著,命還在,運勢已經用光了。

金玉昆窮人也有窮人的豪壯,慨然道:“大丈夫搏功名富貴,猶反手耳!奈我鄉人,目光如豆,不識賢豪。放眼望去,沒有一個能助我入青雲者。我不如遨遊四海而圖之!”

妻子聽他這麽吹,也破涕為笑了,說:“一個富貴窯子、一個皮肉窯子,這兩個窯子可就算是你的青雲了罷?你為了在這兩個窯子裏奔波,也連累不少的鄉黨親故了罷?還在這兒放口昂聲、高談闊論,能不害羞麽?你今兒能做什麽?你今兒能做的就是出門討飯——要是怕玷辱了先人,那就到外鄉裏討去,這就算是你遨遊四海了罷!”

金玉昆聞聽此言,不禁冷冷一笑,道:“看著罷!”言罷拂袖而去——還是先到親戚齊聚的祠堂裏——那兒人多——到了祠堂見了人,道:“我有一趟遠遊,請以妻、子托付諸君,十年為期。如若不能飛黃騰達,我也就沒有臉回來了!”

親戚一聽說他要遠遊,個個兒都鬆了一口大氣兒,一個接一個地說:“你放心去罷!家裏的事不用想了。”“十年算什麽?二十年、三十年也無妨礙,你自不須回來了!”“十年之後,你兒子也大了,看模樣兒是跨灶之子,能有出息,而且不禿,這一點十分要緊!”眾人說到這一句上,個頂個兒再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來。

金玉昆也妙,登時答道:“我的兒,不過是一副貴家公子的模樣,焉能清於老鳳哉?”眾人見他談吐得如此有誌氣,又是一陣惡笑,紛紛道:“別忙著走,你既然一去十年不回,那可真值當得鄉裏給賀一賀!我等今回一定要為君醵資餞行,壯壯行色。”金玉昆很是有骨氣了,道:“這倒不必了!”說完一拱手,扭頭出祠堂,直到此刻,眾人還當他是借故擺譜,不知又耍些什麽樣混吃騙喝的奸計了。

金玉昆是一路朝南去的。才走了兩天,活該天無絕人之路,教他遇見個吃醉酒的和尚,倒臥在山林小道上。金玉昆一見,觸機而歎道:“噫!這個行當子甚好,可以幹、可以幹!”於是當下拿了和尚的缽兒、挑擔,卸下他的袈裟——袈裟裏還有度牒一份,那醉和尚法號叫“悟真”——好!我金玉昆也不是不可以就叫“悟真”的!

從此悟真便周流於叢林之間,雖可駐足,卻沒有什麽發跡的機會。輾轉聽人提及廣東,都說廣東雖地處南疆,但是粵人好佛不亞於江南,而且大戶人家出手供奉,常有一擲千金之舉,比諸江南諸寺這種廟老神疲之態來,相去若雲泥。

廣東有一座遠近馳名的古寺,叫“慧果寺”,供奉著釋迦牟尼佛和文殊、普賢、觀音三大菩薩。這是五羊城裏外八方幅員千裏之內的第一大寺,巍立一方,氣象雄渾。可惜的是,不知何年何月,著了一把無名火,琳宮璿室,焚毀其半,香火也就衰敗了下來。

現任的住持想要募緣聚資,重為修葺,可是叢林化外也有叢林化外的現實——你這廟的香火壞了,就是壞了。想要人在神佛麵前雪中送炭,比在人世間施舍粥衣更不容易。在人世間的施舍,還存著個行慈為善的果報之念;神佛落魄了——就是俗說的“泥菩薩過江”——那他還能救得了誰、幫得上誰呢?救不了人也幫不上人的神佛,就比喪家之犬還惹人嫌——這一下,慧果寺的住持發起慌來。

金玉昆——不,如今該叫他“悟真”了——悟真偵知這一段過節,想是個機會,遂來到山門之前,直說要見住持,說小僧從江南來,見識過叢林無數,可以商談商談重修廟宇的良方。住持當然立刻接見了,聽他說起某寺某寺,又是什麽塔、又是什麽樓、又是什麽閣、又是什麽殿,曆曆如在目前。而且一旦說到興修屋宇,不論方內方外,自凡是有興趣,說的人也好、聽的人也好,都有一種沉浸於宏偉壯麗之美的喜悅。

悟真說了些大佛古寺的見聞,說得老住持興奮不已,連聲放屁,直道:“既然見識過那麽多的廟宇,那麽悟真師何不將鳩工興建之事所需工料、用度,乃至於一應屋宇配置圖卷,都錄寫下來,好讓敝寺有個施作的張本呢?”

“小僧粗莽,雖然見過不少叢林,卻一向不會寫字。”

“不會寫字?”

“度化我的師父上玉下昆大和尚說過:佛法無邊,未必一定要認字誦經,飄南泊北,全仗手腳勤勵;一日做、一日食,這是當年百丈禪師的訓誨——小僧毋寧也是做一日、吃一日。即便是個夯人,倒是很願意為方丈幹些個粗笨的活兒,畢竟有一日還是能將寺廟修複的。”

這方丈轉念一想:當今世上還有幾個這種甘心吃苦耐勞的僧人?我若募得足夠重修廟宇的香資還則罷了,若是募不得,能募著這樣吃苦耐勞的和尚也是大好因緣。於是便將悟真收留在寺,果然放他些粗重的活兒幹,他也幹得津津有味,四更天不到,就起身打水生火,人家僧眾還睡著呢。到了夜間,僧眾已經歇息了,他還劈著柴火。老住持深慶得人,益發看重這老實和尚了。

悟真還願意跑遠路,到市集上買些寺中日用不可少的雜物。他擔任采買,其實市集上的店家都麻煩,為什麽呢?他說他不識字,認不得貨、價如何相符,於是每買一物,都要請閭闠之中能寫字的人替他詳細書寫單據,物價若幹、用錢若幹,非但交割清楚,記錄亦明晰。

如是者將近半年有餘,全廣州都聽說有這麽個老實和尚,也有叫傻和尚的——他倒成了羊城一景,沒有人知道或嫌棄他是禿子。他這憨傻愚昧的模樣,漸漸地讓慧果寺有了人跡,居然還有人打從山門外邊兒幾箭之遙就喊著:“傻和尚!傻和尚!”

半年之間,悟真隻在一宗買賣上動了點小手腳:他私下挪用寺裏的公款,買了一套紫金衣缽,以竹筴盛之,藏諸燒毀殘存的大殿佛像座下。又一日,諸僧起**殿做早課的時候,忽然看見那悟真頭戴毗羅僧帽,身穿一襲簇新的紫袍,踞大殿之基,趺跏而坐。眾僧不禁都笑了起來,相互鬧嚷道:“悟真瘋了!悟真瘋了!”住持聞言連忙前去觀看,悟真緩緩起身道:“佛旨在身,不敢為禮!”

住持還是不明白,道:“施禮不施禮倒是小事,可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悟真道:“弟子於夜半之際,夢見釋迦牟尼佛降凡,囑咐弟子說:‘這座廟,究竟能不能重新興旺起來,都在你一個人身上了;你要勉力募化,廣結善緣!’弟子說:‘弟子愚昧,擔不起這個活兒。’我佛微微一笑,拿手摩了摩弟子的腦袋,另外還交付了弟子一粒五色珠,叫弟子吞吃下肚,說:‘服此舍利子,自能領悟一切法。我座下有正傳衣缽,也發付與你,這就可以取信於人了。’弟子醒過來,果然在蓮花座下找著這衣缽,敢不虔心奉持、謹遵佛囑?而今就請師父號召四方施主前來,看弟子撰文書榜,以募善緣罷!”

眾僧聞知,宣傳遐邇,於是善男信女之聚觀者,日數以萬計。這悟真於是張布硬黃紙,對大眾書疏,相傳其文字可以比配得上當年玄奘法師請唐太宗寫的《大唐三藏聖教序》那樣清麗動人,而一筆蒼勁遒結的書更是令人想起唐代著名的碑書《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寶佛塔感應碑》。當地的士大夫頂禮佩服,小老百姓無不涕泣讚歎,哄呼:“活佛!活佛!活佛!”就怕施舍得不夠了。

一個月之間,朱提滿溢,白鏹充盈,這就準備鳩工重修廟宇了。可還有一個問題:大殿所需的棟梁之材都是巨料大木,這,得到何處去張羅?

悟真說:“我佛慧照四方,這有什麽難的?蜀中就有大木。不過,買木不難運木難,須運我廣大神通以攝之,應可成其功!”眾善男信女皆道:“這就非活佛不能成事了!這就非活佛不能成事了!”

悟真謙辭了半天,眾人之請托卻益發固執,他勉為其難地答應道:“就拿二十萬兩銀子去買木料罷!但是二十萬兩白鏹是何等規模?不如買了細軟珍寶,俾我上路輕盈,一俟挑選巨木,我即交付珍寶,令彼等開立收據——這些事,我之前在市集上都拜托各位做過的。一旦單據開立,我即請佛祖運大神力,轉瞬即將木料運回寺中。”

悟真——不,這會兒又不該叫悟真了——這金玉昆出了廣東省境,立刻棄去了輜重,單身兼程入都,把所有的珠寶都賣了,差不離兒也是二十萬兩之譜,恢複原名,捐了個知府的官,捐來的官要得銓選放差,還有入覲一關——就是見皇帝。金玉昆買了條又黑又亮的假辮子,縫在帽簷兒後邊。如此一來,禿子又不禿了。

吳熾昌《客窗閑話·卷二》給這故事下的結尾是:“入覲,奏對稱旨,交部即選,銓得閩郡。過其鄉裏,仆從輿馬,炫耀一時。親友爭趨奉之,生皆厚報,乃攜妻孥之任。緣曆盡艱難,深知民間疾苦,以清勤自持,故稱賢太守也。”居然這騙子還是個好官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