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範明儒·練達品

那麽,就小人罷!

一到大冬天,人的關限就給凍出來了。什麽叫關限呢?簡直的說就是怎麽混也混不過去的難處。比方說沒錢,天兒冷特別覺著沒錢難過;再比方說沒親戚朋友,天兒冷特別覺著孤單寂寞。天兒冷的季節比較長的地方還出瘋人,街坊鄰居生起口角事端的,夏天裏來得急、去得快,到冬天裏結下了梁子,就很難相互原諒。

這兒有個真人實事,要不是大冬天,還不至於鬧出來。說的是一個叫郭洪的財主,家裏依著個中表親戚,叫李三兒,寄食寄宿,也不求什麽出息。這李三兒遊手好閑之餘,外邊欠了一屁股的債,郭洪給還了,李三兒總有法子再欠一筆,數目盡管不大,就居停主來說,畢竟有無底洞的恐慌,可謂不勝其擾了。

這年一入冬,李三兒又扯著郭洪借錢還債,一開口要十萬錢,合百把兩銀子,郭洪一甩袖子,說了聲:“胡鬧!”扭頭就走。一邊兒伺候的下人早就看這李三兒不順眼了,登時給轟出大門去。李三兒一上來還哀求;哀求不成,便轉成叫罵;叫罵複不應,變成了哀嚎。如此鬧了大半日,忽然沒了動靜。郭洪心念電閃,覺出不對勁來,立刻著人出門看看——可了不得,李三兒解下褲腰帶,把自己給吊在邊門的橫梁上了。郭洪不敢動那屍體,又不知如何是好,想起衙門裏認識一位刑房書辦,趕忙差人去請,看有什麽法子可以掩飾脫罪。

這書辦姓範,叫範明儒,據說極有學問,可是科場不遂,也是有原因的。此人恃才傲物,在府學裏讀書的時候就經常得罪教授和學官。有一回省裏派下來一位學使大人,出了個題考較諸生:“所過者化,所存者神。”這是“四書”裏的句子,見《孟子·盡心上》:“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

這題目的原意是說:霸主的人民,好像活得挺高興;而聖王的人民則不同,後者像是過得很自得——這樣的人民,殺他也不怨恨,給他好處也不歌功頌德,老百姓自求上進,甚至不知道是誰教化他的。聖人所經過的地方,人民都受到感化,內心所保有的信仰或理想,神妙難以言喻。如此,這聖王的德業就可以和天地同運而行,哪裏像霸主那樣施一點兒小恩惠補貼補貼老百姓就算了呢?

古來學官出題難學生是本分,所出的題會呈報上去、傳揚出去,馬屁學問就在於此。說什麽不歌功頌德,出這種考題,當然就少不了歌功頌德的勁頭兒。這學官原先窮,當過幾年和尚,後來受知於寺僧的慧眼,知其應可在功名場上闖闖前程,遂安之在寺,卻不使誦經禮佛,反而栽培他讀儒書,學製藝。後來果真三年一捷,四年連捷,日後這小寺廟當然也得了不少照應。可學官最怕人提到他出家的過往,甚至逢上什麽應酬場合,要是有人當眾提及寺僧、山僧之類的話,他都會老半天不高興,仿佛人窮誌短的家底兒都露了。

範明儒一見這“所過者化,所存者神”,就大笑了一陣,提起筆來,一揮而就,可他不是好好答題作文,寫的卻是四句詩:“一缽萬裏任此身,曆盡千山遍地塵。腹笥雖寬猶餒匱,遊方和尚廟無人。”就詩意來說,“遊方和尚廟無人”不正是“所過者化(經過廟門之外的是個化緣的托缽僧),所存者神(蹲在廟裏的隻有神佛的塑像)”麽?

這還了得?學官一見發了火,非但痛施榎楚,還找題目褫奪了他的秀才身份,於是這範明儒終究不能在功名場上一搏才力,所謂淪落下陳,幹書吏、賣刀筆。這固然也是他耍機鋒、鬥瀟灑,應得的報應,倒也合了脾性。幹書辦,有幹才,賺的銀子不比縣太爺少。

話說回頭,這一天郭洪碰上李三兒懸梁的事兒,托人來請。衙中尋不著、家中找不到,過了大半天才在一個師爺家訪得,正打著麻將呢。非但鬥牌方酣,範明儒還輸了一屁股,不肯下桌,郭洪的下人連忙捧上現銀,無論如何請走一趟。範明儒收下銀子,仍不肯起身,隻叫來人近前,耳語問明原委,複低聲就著來人的耳朵囑咐道:“你回去把屍首解下來,移入門內,別叫人看見,之後再來聽話。”

郭洪家的回去依言做了,再回來,不過是看旁牌。就這麽耗著,又過了一兩個洋鍾點。郭洪在家,守著個冰涼的縊屍,畢竟按捺不住,親自來了,既不敢驚動牌局,又不能不有所示意,索性在一旁兀地跪了。範明儒回頭看郭洪自己到了,不覺失笑,道:“瞧瞧我這記性兒!居然把老郭家的大事兒給忘了。”這才起座兒,將郭洪拉到一邊,道:“你趕緊回家,把李三兒那屍首再給掛回去,別讓人看見——就得了。”

郭洪聞言又要跪,叫範明儒一把攙住,郭洪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囁嚅著說:“範爺如此吩咐,不是害煞小人麽?”

“我且問你:自李三兒懸梁到此刻,可有行路人等瞅見?”

“那倒沒有,大冷的天兒,我那宅院方圓五裏之內並無人家坊市,還沒有為外人看見。可再、再、再把他掛回去,就、就、就難說了。”

“那好!你就回去把屍首掛上罷——不依吾言,但看你破家也不得收拾了。”

郭洪聽話,回去將屍首掛回先前李三兒自縊之處,當然還是惴惴不安,又回來請教。

“你怎麽那麽不怕麻煩呢?”範明儒還是把郭洪招過近前,附耳低聲說道:“回去睡覺了罷!明日有叫門的,你別理,待官衙裏有差役來,才給開門。要是差捕人等問起什麽來,你也別辯理,就說請把屍首放下來驗過,我自有替你脫罪的法子。”

到了第二天,果然有地保來叫門——顯見終於還是叫過路的看見了,也報了。郭洪謹記著範明儒的指示,愣不理會。直到衙門裏的捕頭來了,才開門出見。

捕頭問話,郭洪直說:“怎麽吊著個人哪?快放下來!快放下來!”

捕頭差手下放了屍首,當然那仵作就先過來看了。捕頭隨即問這郭洪:“你認識這人不?”

“是小人的中表親戚,叫李三兒。他怎麽會死在我門口呢?”

“你倆,有什麽過節麽?”

“向來沒有的。”

這個時候地保卻說上話了:“這郭洪平日為富不仁,常聽李三兒說欠他這表兄銀兩,還不出來,看這光景,一定是郭家威逼李三兒還債,才鬧出人命來的。”

捕頭也不答腔,看看仵作的驗書,什麽話也沒說,比手勢讓差役把地保給帶走了。回到衙裏,縣太爺、刑名師爺、捕頭會同刑房書辦隻商議了片刻,立時重責了地保五十大板,說他涉嫌誣枉郭洪,冀圖訛索財物。

為什麽這麽判呢?因為直到捕頭到場,郭家才開門,眾目睽睽之下,可以為證。而死者頸上竟然有兩條縊痕,一深一淺,則表示屍體是移動過了的。雖然可驗為自縊,屍體卻是從旁處搬來的。是誰移動的?地保說不上來。因為他風聞郭家門口有吊屍,滿心想著的還真就是去訛索一點兒好處,根本不知道是誰先發現的屍體,當叫門不應,再請了捕頭來,捕頭頭一句話問的,就是“誰先看見屍首的?”地保深怕錯過這兩麵搗飾的機會,自然說:“是小人!”

那麽,就小人罷!範明儒雖然隻是個書辦,人情練達如此,怪不得會發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