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靴子李·義盜品

隻聞庭前枯葉颯颯,落如雨下,良久始定。

寶中堂,寶興,道光十八年初任四川總督,七月他遷,十一月再任,一直幹到道光二十六年底,回京陛見。到了京裏,檢點宦囊所得,積貲巨萬。

一夕,在官邸內室之中與寵姬鳳兮對酌,忽然看見繡簾大動,有如被狂風吹起的一般,接著便看見一名豪客手持白刃挑簾而入,屈下一膝對中堂說:“中堂還安穩麽?”寶興大驚,忙問:“你是什麽人?”那豪客道:“小人由成都一路護送中堂到此,今晚四下無人,特來向中堂請安的。中堂如果不信,可以回頭想想:您由成都啟程,當天黃昏時分過穿雲鋪,夜裏就在梔子集易氏鄉紳家安歇一宿,夜間顛倒不能成眠,還抓著鳳兮的臂膀當枕頭睡,又嫌她的發簪子‘硌得慌’,讓鳳兮脫去簪子,放在枕箱旁邊兒。次日一早,那簪子卻找不著了,無奈行色匆匆,也沒工夫尋它了,可有這事?”寶興想想,確有此事。還未及開口應答,那豪客接著道:“東西,小的給您收著了——”說時自袖中摸出那物事,往酒案上一扔,打著了酒盞,鏗然作聲,人卻接著說道:“這是為了取信於中堂,所以才暫借幾日的。”

寶興早已嚇得把半夜喝的酒都作一身冷汗發了,隻好唯唯諾諾地問道:“壯士要、要、要什麽呢?”豪客道:“想跟中堂大人討點兒回四川的盤纏。”寶興知道這是不免要破費的,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需要多少呢?”

“十萬、八萬不見其多,三千、五千不敢嫌少。”豪客道:“小人討賞,豈敢奢望呢?您出得了手,小人便拿得下手。”

“那麽,”寶興道:“給你五千兩銀子如何?”

豪客二話不說,再一屈膝,道:“謝中堂賞!”

寶興這時忽一皺眉,道:“可是我初回京,如今宅中還沒有這麽大筆的銀子,該怎麽辦呢?”豪客笑了,道:“這也不難,眼下這房裏不是有一層夾室麽?夾室之中不是有口楊木箱子麽?那箱子上不是還貼著內府檢點庫銀的封條麽?裏頭不是放著一箱子黃澄澄的馬蹄金麽?中堂何不就拿它個三百兩來犒賞小的,大約合於五千兩白銀之數,也就打發小的上路了罷!”

寶興萬般無奈,隻好取出鑰匙,進了密室,開了封箱,如數點了,放置在酒案之上。隻見那豪客就腰間解出一條黃巾,抖擻成包袱,三下五除二捆紮停當,連手中之刀一並裹了,縛在背上,複拱手致謝道:“小人祝中堂添福添壽了!”說時一轉身,忽又瞥見案頭有白玉鼻煙壺一具,瑩然奪目,遂道:“這壺甚好,但不知煙味如何?”

寶興這會兒不大高興了,哼聲道:“難道你也識得此中雅趣嗎?”

豪客道:“中堂好說,小人不肖,可還偏偏就有這麽點兒嗜好。”說著時,竟然抓起那鼻煙壺猛可一倒,狠狠吸了一鼻子,點著頭說:“是不壞,可微微還透著些冷冽的香氣,不算醇。中堂這一壺煙,小人暫借三日,待璧還之時,小的給您換一壺,那可是小的珍藏多年的極品,中堂嚐一嚐,算是小的給中堂祝福添壽的那麽一點兒意思得了!”

“你要拿便拿去,還托辭借什麽呢?”寶興更不高興了。

豪客卻大笑不止,道:“錢是要的,壺是借的,借的非還不可,不敢欺騙中堂您老。”一麵說,一麵掀簾要走。

寶興卻又喊了聲:“欸!來來來!有件事兒我忘了問你——”

豪客聞言,猛回頭道:“想來中堂是要問小人的姓名罷?小人姓李,打小兒就沒有名字,平時因為好穿短靴,小人朋輩都叫小人‘靴子李’。中堂明兒一早要是報步軍統領、五城提督一體嚴拿之時,切不要忘了小人的稱呼——‘靴子李’!”言罷聳身過簷,像隻大黑鳥一般地就衝飛而去,倏忽不見蹤影。隻聞庭前枯葉颯颯,落如雨下,良久始定。

天明時分,寶興立馬遣人報拿,並且親自詳細說明了夜來所見之人結束若何、年貌若何、音聲若何,諸般細節,命捕役牢記在心。同時,寶興還向官吏施壓:三日之內,務必將人犯執來,當有厚賞;否則不免移罪其緝捕不力,還是有重刑伺候的。

當此之際,自然是偵騎四出,兵役**,一天一夜之間,全北京城內外都動員了,卻毫無所獲。直到第二天近午,有個巡捕役丁,在正陽門外一爿“南髯子酒鋪”裏見著一名酒客,年約四十,麵瘦而額顙寬廣,眼角斜裏往下掉,短衣窄袖,足蹬淺靿皂靴。此人當爐獨酌,頃刻間豪飲數鬥有餘,還不停地喚店夥添酒。這役丁想拿下他立功,又怕本事不濟,遂馳告同僚,共同圍捕。其中有個叫徐六駒的坊官,是個聰明人,一聽這話,連忙阻止,道:“此非常人,不可以力取。我一個人先去同他談談,動之以情,或許還能成事。你們悄悄把四下裏圍上,萬一有什麽動靜,再出手也不算晚。”

眾人依計而行,四周布置下了。徐六駒單槍匹馬進得“南髯子酒鋪”。一入門便長揖及地,向那酒客道:“李大哥,久不見了!此番從何處來?”

那人抬眼一看,笑了,拍拍徐六駒的背,道:“你來了很好,我等你好一會子了,坐下來說話。”說時將上位讓給徐六駒,一麵提起酒壺笑道:“這哪兒是你要問我‘打從何處來’啊?分明是我該問你‘要將我到何處去’罷?”

徐六駒低頭欠身,道:“不敢!中堂之命,大哥諒必早已聞知了。如能蒙大哥見憐,則感激不盡;不然的話,我隻有追隨大哥的馬蹄塵,相率亡命天涯了!”

靴子李聞言大樂,道:“我要是想連累諸君,早就離開京師了,何必還在這兒苦苦等候你大駕光臨呢?來,咱們滿飲一杯!”

飲罷了杯中酒,兩人把臂出門,徒步入城,徑赴刑部而去。

將上堂時,靴子李還向左右環伺的差役說:“這兒是法堂哪!該給我加一副刑具不?”左右人等這才回過神來,將一幹手銬腳鐐給靴子李戴上。

這是指標性案件,非速審速結不可。不多一會兒工夫,承審司員升座,厲聲問道:“你就是靴子李嗎?”

靴子李答稱:“正是。”

“前夜劫走了寶中堂五千兩白銀的,也就是你嗎?”

靴子李應聲道:“三百兩黃金,約足五千兩白銀之數,是不錯的。可金子是中堂賞賜的盤纏——小人怎麽敢劫中堂的財物呢?”

承審司員立刻問道:“那麽玉壺也是中堂的賞賜嘍?”

“不!這是小人求借來賞玩賞玩,今夜就要送還的——它既非賞賜,也不是打劫而得的。”

司員怒道:“你小子實在狡詐,待本官請命於中堂,再來嚴辦你!”說完就下令把靴子李收押了。

眾差役剛把靴子李拽下大堂台階,隻聽靴子李道:“容我歇會子。”一麵說,一麵彎身就靴筒子裏取出一支斑竹煙管來,一邊兒吸著煙,一邊兒四下打量著,說:“此處牢獄頹敗得不像樣子了!想來曆年修繕營造的費用,給堂上各司官克扣了不少,看樣子都是挪作修築私宅去了!我今天捐你們二百兩銀子,煩請諸君稍事修葺,起碼得把破牆破壁的補上一補,也免得又有逃獄的。”

話才說罷,頓足一聲大叫,但見他通身上下鐵索寸斷,銬鐐等一班刑械便如同蟬蛻的空殼兒,全都委棄於地,人卻“嗖”的一聲竄上屋瓦,三轉兩轉已然不見了蹤跡。

這天晚上,寶興不得好睡了。他知道靴子李是非來不可的,他也是非應付不可的。隻得在室中環燃巨燭,燎照如白晝,令仆從持兵器繞室三匝。直等過了大半夜,外間卻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正慶幸著靴子李不來了,連雞都已經叫了,寶興還沒來得及上床,驀然間打從屋頂落下來一團黑影。此際仆從差役皆在,可一個個兒嚇得麵色如土,手腳軟弱,動彈不得。

靴子李直趨寶興,將玉壺放置在案上,從從容容地說:

“小人之前跟中堂約了今日要來還這件東西,何必還大費白天裏那一番周折呢?中堂請試試這壺煙,就算不合口味,我也算信守了承諾。小人日來即將有遠行,更有一番話要對中堂說,算是臨別贈言罷!”

“中堂也知道:當時您總鎮蜀中的時候,吏治不修,綱紀隳壞,大小衙門就如同商店的一般,什麽都是生意。搞得地方上父老銜之刺骨。如此,沒有天災,必有人禍;沒有人禍,也必有天災。”

“小人前番來,奉假五千兩銀,原來是準備著為中堂做些善事,不外就是替中堂積恩市義罷了;要是能稍稍賑濟些窮困匱乏的百姓,也為大人贖一贖先前造的罪孽。誰知大人你見利忘死,不過區區之數,竟然也難割愛。人之庸憒頑愚,簡直莫過於此了!小人想中堂既然上不畏國法、下不恤人言,所幸還有老天爺借我靴子李之手,得以在旦夕之間取你這條性命,讓你知所忌憚,還不至於太猖狂作亂。中堂日後如果能稍知悛悔,勉強做點兒善事,說不定還保得住脖子上這一顆腦袋;不然,李某可是隨時要來問候您老人家的。”

話說完,靴子李朝寶興作了一揖,人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