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李仲梓·貪癡品

千萬不要以為這是個教訓女人守節的故事。

河北邢台縣西南石門鎮北有兩個相知相好的哥們兒,一個姓張,叫張樸生,一個姓李,叫李仲梓。二人同歲進學,出入相隨,可謂情逾手足了。張樸生因為認真讀書緣故,四體不勤,得了個舊小說裏常見的書生病——癆瘵,久久醫不好。李仲梓日日替他奔走周旋,有時指點課業,有時經理門戶,有時問方抓藥,辛苦奔波,不一而足。

張樸生病篤之際,握著李仲梓的手說:“我們哥兒倆雖屬異姓,卻不隻是一母同胞的相好。我今天死了,留下老母弱妻幼子,惟有托付與仲梓兄,望兄哀而憐之,讓我得以瞑目於地下!”李仲梓哭著指天設誓,答應了。張樸生當即含笑而逝。

李仲梓果然不負所言,為張樸生支持一切喪葬用度事宜,還很快地為倆侄兒找了開蒙的老師,課以幼學。張樸生的寡母、寡妻自然都十分感激他。這李仲梓本人也是個矜寡,早早的死了伴當,一直沒有續弦。由於往來頻繁的緣故,倒是對張樸生那長得標致豔麗的寡妻戴氏平白生出一份好感來。這般的好感一旦滋生,是不會憑空消滅的,總會在心頭一點一滴積累,一點一滴催化。日子一長,想到戴氏就心頭發癢發酸,恨不能近前表白,撩撥她一句一聲的意思。也因為摻和了這等情意,李仲梓更時時致禮於張母,巴不得能得到她的歡心。

一日,張母生了點兒小病,總覺得諸事不遂,便托李仲梓給找個算命的來問問流年。李仲梓當下回張母的話道:“我有個表哥,在石門鎮鎮上是十分知名的卜者,人稱王瞎子的便是。”張母一聽王瞎子的諢號,立刻樂了,道:“我久聞王瞎子師傅的大名,卻不知道他就是令表兄,那就快快請了來罷!”

王瞎子不算則已,一算卻算出了個災星。說這張母今歲流年不利,必有大厄,而且親子難留,必屬情深緣寡的際遇。不過這位老太太別有異星嘉惠之福,到了晚年可以享“他姓猶子”的侍奉,頤養天年,是個老壽婆。眼前這點小病,個把月就得痊愈,不值得操心。

接著又給戴氏算,則說:這是個克其本夫的命格,一克即止,此後終身再無變故。算到倆小孩兒,王瞎子歎了口氣道:此二子皆短命之相,小兒恐怕在今年就有夭亡之險,得多加留意。戴氏聽來聽去,就覺得這王瞎子話中有話,言語繞來繞去,竟似有勸她改嫁的意思,不覺大怒,當下一邊兒哭,一邊兒罵,居然將王瞎子轟出門去了。王瞎子一邊跌跌撞撞地向外逃竄,一邊苦道:“是你命中注定如此,於我瞎子有什麽幹係?於我瞎子有什麽幹係?”

李仲梓兩邊都不願得罪,連忙護送王瞎子回鎮上去。回頭之後,才又對張母說:“是某薦舉不當,是某薦舉不當!”從此,李仲梓情知戴氏之心不可動搖,也就本分相待,以禮自持;對於張母倒也毫無疏慢之處。

過了一個多月,張母的病真的好了。又過了不到三個月,張樸生的次子果然也因為出痘疹夭折了。張母不由得想起先前登門相命的王瞎子料事神準,決不是徒托空言,如此一來,反而擔心起長孫的性命不保了,那麽她這一把老骨頭,難道真要去投靠一個什麽“外姓猶子”嗎?此人又在何處呢?這個念頭反複擾祟,及見李仲梓日夕殷勤伺候,心中不免想到:這個兒媳婦性子如此貞烈,要她改適陌路之人,恐怕難於登天,還不如就嫁給相熟的李仲梓呢。

話說隔鄰有個姓施的老太婆,經常與張母往來走動。這一天兩媼閑話,提起了王瞎子的一番言語。施老太婆道:“瞎子一個人的話,哪裏靠得住?算命同買菜是一個理,也興‘貨比三家不吃虧’的。何不另外再找個人推推算算,也無妨害。”張母一聽,覺得有理,即央請施老太婆代為訪覓。到了第二天晌午,施老太婆果真帶了另一個算命的陳先生同來,倆人手攙著手進門,把張母嚇了一跳——原來這陳先生也是個瞎子。

陳瞎子聽張母說明了家中三人的八字,作色道:“這三個命,我有二事不明:其一,此家今歲應有五命,怎麽隻有三張八字帖子?其二,這三張帖子其實早就經高人指點過了,為什麽還要老叟多此一舉呢?”張母一聽這話,也嚇得出了神兒,道:“陳先生真是活神仙!”遂將前事一一詳告,唯於王瞎子在命理上的推演沒說。這陳瞎子聽罷,點了點頭,掐指算了半天,居然將張家死活五個人的命中之事都說了一通。除了大旨與王瞎子所言幾乎完全相同之外,還說了張樸生固然功名未遂,但是戴氏日後自有一份“官誥”的封賞。這裏頭就有玄機了。

試想:張樸生人已經死透,朝廷封的官誥自然不會從這死人身上來;若說是從張家的長孫來,卻也不合於從命中推出的事實,因為前麵已經說了:張樸生的大兒子在不久之後也會夭折,一個快要夭折的孩子,又怎麽可能替母親掙得一份官誥呢?張母正要以此詰問陳瞎子,陳瞎子先自開口道:“之前那位高人不是已經指點了老太太一條明路嗎?循路而行,便是開運轉命,屆時一幹際遇,自然大不相同了。”

到了這天晚上,張母指著孫兒對媳婦說:“你我二人終身所望,就在這小小的孩子身上。要是全依著你的意思,那就是算命先生看出來的個了局,這孩子再有個三長兩短,你我是個什麽依靠?你何不趁著年紀輕,贅一個到家裏來呢?如此你也有了歸宿,我也有了倚傍。你意下如何呢?”

戴氏一聽這話就驚哭起來,再三堅拒。但是張母的意誌已經不可挽回。接下來,就是挑人入贅的計較了。張母還是同施老太婆商議,施老太婆道:“三天兩頭兒進出你家的那李仲梓不是對你老挺孝順?你打著燈籠上街去找,沒見牆旮旯兒裏卻正有一個?”

這話正合了張母的心意,隨即委請施老太太前往說合,李仲梓的回話卻是:“我同樸生生前誼同骨肉,安能做出這樣的事體?如果說唯恐日後無依無靠,畢竟還有李某人在,請轉知老太太,眼下不必為此憂戚!”張母聽見這話,反而大樂,招贅那李仲梓的心意卻益發堅定了。早早晚晚,便去向媳婦兒的耳根嚼裹,既說贅婿入門的好處,複說李仲梓婉拒親事之懇切。戴氏也知道:婆婆的意思已然是不會更改的,便終於答應了。於是張母才又央請施老太婆去給說李仲梓那一頭,折騰了大半年,這門親事才算訂下。

到了成親這一天,鼓樂具備,管弦齊鳴,華燈高舉,賀客盈門。李仲梓也著意打扮了一番,錦衣繡袍,冠帶披掛,樣樣精美整潔,端的是一位翩翩佳公子,由施老太太陪侍而來。二人才到門首,忽然狂風大作,寒氣逼人,燈燭盡滅,眾人都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李仲梓抬眼朝裏一望,居然看見張樸生從屋內極深之處飛奔而出,左右另有手持銬鐐枷鎖等刑具的鬼卒數名,縱躍踴跳,如猿猴作醉舞,一陣呼嘯近前,圍繞著李仲梓吼鬧抓打,顯然是一副要逮捕到衙門裏去的模樣。李仲梓急驚倒地,血水就像潮水一般從嘴裏湧了出來。賀客中有相熟的,趕忙抬回家去,不料他一醒過來就瞋瞪著一雙圓眼,向眾人道:“都是我!都是我!王瞎子、陳瞎子都是我找來的。我李仲梓機關算盡,卻沒算到那張樸生根本沒死哪!張樸生帶著一幫子衙役在新媳婦兒房裏等著我哪,要逼問我的口供哪——我就招了罷!都是我!都是我!……”這麽反反複複念了幾天,李仲梓就死了。

且回頭說成親那日,戴氏鎮日裏微笑不語,若有所思,時而又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恍兮惚兮、如醉如癡的神色,往來親近的三姑六婆都說:戴氏這是教欲火悶燒得太久,忽一日得遂私衷所願,居然失心瘋了。吉時將至,才有人催著戴氏上樓換衣裳,戴氏作昏昏茫茫之態獨自上了樓,也沒有什麽人好意思去打攪,都說戴氏是過來人,自己能搗飭得過來,不必旁人勞心費手瞎幫忙了。

正說著,這廂李仲梓急驚倒地、口吐鮮血,頂上的樓板則發出十分巨大的一聲震響。大夥兒在樓下叫喚,樓上也無人語相應,眾人情知有變,立刻衝上樓去、破門而入,卻見戴氏已經懸梁自盡——倒是縊繩在圈套處齊齊斷了,好似利剪裁過的一般。方才那響動,就是繩斷之後、戴氏一跤摔下地來的聲音。眾人抱起救醒之時還發現:戴氏早就作了萬全的準備,她怕萬一求死不成,還是要成親合巹的,遂將上下衣裳以針線密密麻麻縫了個死緊不透。眼看她全節之誌堅執如此,有人還感動得哭了起來。

根據戴氏醒來之後的說法:婆婆的意思她不敢違逆,也不敢曲從,唯以一死了之。就在氣息將絕、魂已出竅之際,卻看見她的丈夫猛可從窗戶外跳了進來,順手揮拂,將縊繩砍斷,道:“李某已為吾捉去矣!汝死何為?”說完,那形影就消失不見了。

至於施老太婆,當李仲梓見鬼的那一刹那,她也見了鬼,驚仆於地,頭觸階石,麵目俱傷,臥床好幾個月才將養過來,已經瞎了一隻眼、殘了一條腿。那麽,同謀騙人妻室的王瞎子和陳瞎子呢?王瞎子夜晚睡覺之際似覺被人拖曳於地,也折斷了一條腿;陳瞎子則喊了幾嗓子夢話,醒來之後就啞了。這些都是在李仲梓原本要成親的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從此張母再也不逼著媳婦改嫁,而她的長孫並沒有夭折。嗣後苦誌勤讀,中了康熙某科的舉人,累仕至郡守(知府),果真為戴氏掙得了一份官誥;戴氏守節撫孤,活到八十五歲,在那個時代,堪稱人瑞了。

千萬不要以為這是個教訓女人守節的故事。這是一個懲治虛情假意的混蛋,也懲治他那些以偽事訛說違背星卜專業的共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