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荊道士·憨福品

這位國師,腦袋沒有完全壞掉。

湖南有個秀才姓荊,叫荊茅,字貢苞,書讀得沒什麽出息,教幾個蒙童為業;人稱老師,自己也覺得慚愧。久而久之,更不大敢說話,非要開口不可,必定引經據典,以示不出於一己之見。人給個外號,叫他“古人”。

那是嘉靖年間,川楚大旱,赤地千裏。本縣父母想盡辦法找水打井、祈天降霖,而涓滴不獲。不得已張貼了告示,廣招能祈雨者,自凡是誰能求下雨來,都有百兩銀子的封賞。一向官有求於民事者,皆無此例,這一下鄰裏喧騰,老少嘩然。荊茅聽說這事,回到家中同老婆談起,自歎沒有本事,道:“這也是個名利兩全之道——可惜呀可惜!我呢,是‘出門如見大賓’;縣父母呢,是‘使民如承大祭’(《論語·顏淵第十二》),有一百兩銀子,卻沒那要的本事,唉!‘歸與!歸與!吾黨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論語·公冶長第五》)我還是給蒙童們改文章去罷!”

荊茅的老婆一聽這話便道:“這有什麽難的?你快上衙門裏去,就說三天之內必能致雨。讓縣父母趕緊起壇台,好讓你做法事。你就扮起了道行,端坐祭壇之上,口誦聖經,直等著老天爺下雨罷。”荊茅忙道:“‘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論語·述而第七》)況且天道難知,‘吾誰欺?欺天乎?’(《論語·子罕第九》)”

荊茅的老婆立刻道:“你就隻管去,別說那麽多。到時候真下了雨,百兩銀子手到擒來;雨下不來,頂多饒人一場訕笑,何罪之有?”說時作勢拎著條剛從晾竿兒上取下來的幹鹹魚要打,嚇得荊茅奪門而出,一路嘴裏停不下來地念叨:“‘內無怨女,外無曠夫’(《孟子·梁惠王下》),才是齊家治國之道呀!既然如此,我還是跑一趟好了。”

荊茅這“古人”的名號一向響亮,縣父母也耳聞已久,知道他是個老實人,當不致作耍、騙取公家的賞銀。於是聽其所欲而為,立刻築土架木,搭了個壇坫。工事做了兩天,到第三天一大早,荊茅才登壇之乎者也地一吆喝,大雨滂沱而下,一整縣城非但足敷所需,縣屬田地也得以均沾膏潤。這一功,立得可不小。縣太爺可不食言,雨還沒停,就賞了一百兩紋銀,還許諾:待雨停之後雇請吹鼓班子高抬大打地送返居處。

雨停之後,縣太爺私下跟荊茅打商量:“下著這一陣兒雨呢,我才想起來:一百兩銀子擱在家裏不安穩。如今誰都知曉是你祈的雨、是你得的銀,萬一有宵小強徒前來逞凶打劫,你非但未蒙其利,倒還先受其害了。你說是罷?”

荊茅一想:縣父母說的是有道理。連忙道:“‘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論語·衛靈公第十五》)小民手無縛雞之力,看是保全不了這百兩銀子的家產了!”

縣太爺倒是體己,忙道:“我卻有個主意:不如將這百兩銀暫寄我處,日後有用度,自來衙中請領便是。”

荊茅立刻高高興興地接了腔:“‘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家室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論語·子張第十九》)”

空手回到家,荊茅的老婆一絲不覺意外,卻說:“就沒打著讓你真捧回銀子來——時候還沒到呢。”

過了幾天,縣太爺卻親自到荊茅家來了,非但捧了先前差一點兒叫他吞沒的一百兩銀子,還另外補送了成匹成匹的綾羅綢緞,言詞甚恭,為的還是祈雨。原來這一度大旱,一省裏都沒轍了,巡撫聽說了本縣得雨的緣故,特地派人來邀約荊茅上省城去禱祭一番。荊茅一聽這話,連脊椎骨都化了,一個坐不住,從椅子上跌下來,指著空空的椅子哭喪著臉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論語·泰伯第八》)我、我、我——”

話還沒說出口,他老婆已經跪地頂禮,算是領了命,嘴裏還不住地說:“謝大人成全!謝大人成全!”

縣父母一出門,荊茅便拉過他老婆來要打,教他老婆給瞪縮了手,不覺悻悻怏怏地道:“《詩》雲:‘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孟子·滕文公上》)這可是多麽大的事啊?小子何德何能?居然能上省城去賣弄?我可拿什麽去賣弄啊?”

“你自己沒有本事,怨我則甚?”荊茅的老婆也嗆聲答道:“我也沒什麽奇能異術——”說著,伸手指了指竿兒上那條鹹魚幹,道:“廚下這條鹹魚掛了三年,但凡遇上要下雨,前兩三天這魚就滲水,從來都是如此的。前回貼告示那天,我看魚幹滲了水,才讓你去的。今回你隻消帶著這魚幹上省城去,掛在臥榻之處。見了大府,就跟他叨念那一套你成天在家叨念的什麽陰陽五行、春秋禮樂;總之,是一點兒一點兒搗飭著起造壇台、備用法器。回房看魚幹不滲水,就挑剔挑剔陳設器用不全,此旬改一回、下旬改一回,遷延時日而已。等哪天魚幹出了水,你便趕緊登壇誦經。到得頭來,老天爺沒有不下雨的——這,不是無往而不利麽?”

別的法子沒有,隻能硬著頭皮這麽幹了。不料一到省垣,才安頓好下處,把魚朝床頂上一掛,居然灑下兩滴水來。荊茅定睛一看,鹹魚幹可不是出水了麽?於是急忙謁見巡撫,說旱象不解是樁大事,不必在接待禮儀上做文章了,索性立刻施工,著即作法,無論如何先讓雨下下來再說。巡撫當然樂意,當下請來匠作,連夜興築壇台。這一回沒什麽好挑剔的了,早起作法,到傍晚時分就大雨如注了。荊茅又得了重酬而回,這就不必細論了。

妙的是故事說不完。巡撫是當朝權相嚴嵩的門下,也是同一流機巧萬端、善於夤緣附勢以取功利之徒。這巡撫知道嘉靖皇帝好道術,便密遣使者向嚴嵩道明究竟,讓嚴嵩具箋傳令,把荊茅招進京師,獻給天子。如此一來,生意做得更大了——荊茅想了想,自言自語道:“日月逝矣,歲不我與!諾,吾將仕矣!”(《論語·陽貨第十七》)不過這一回出門,於公於私,都不得不把老婆也帶在身邊兒了。

嘉靖皇帝果然在不久之後便召見了荊茅,開口無它事,直問:“你的道術,究竟是個什麽來曆?”荊茅當然知道自己沒有道術,可對於說道談理,卻頗有把握,於是不假思索,把個皇帝當作了村塾裏的蒙童,搖起頭、吟起經書來:“‘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中庸·第一章》)所以人說:‘知’了什麽,要說‘知道、知道’,可見知在道中。一旦至誠無私,便謂之明。是以‘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中庸·第二十一章》)所以人說:‘知道’了什麽,要說‘明白、明白’,可見誠即是明、明即是誠。草民凡事至誠,‘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中庸·第二十四章》)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嘉靖君一聽這話,回頭跟嚴嵩說:“怎麽來了個老儒呀?”嚴嵩也覺著尷尬,正想著該如何申辯,以致如何從這老儒生的陳腐八股裏脫身,不料皇帝又道:“此人與尋常道士語言全然不同,絕非泛泛方士,不可以怠慢失禮。”

當天退朝,荊茅就封了金馬門待詔,又因為祈雨靈驗,遷欽天監卿,這就經常能接近皇帝了。都下人知道他能稱上意,頗負眷寵,無不爭著巴結交往,這裏頭的油水不一而足,時時湧至,過不了幾個月,荊茅連自己究竟有多少身家都算不清了。忽然有一天,大內哄傳遺失了一枚傳國玉璽,此璽一共九枚,分別有不同的大小和用處,皇上追求甚急,正準備傳荊茅入宮推求原委呢,然而時已近暮,左右有勸說翌日再理的,皇上看天色實在晚了,隻好聽勸。

這一天到了下半夜,門上忽然來了訪客,開門一看,是個貼身侍候皇上的小太監,捧著黃金綾羅來見荊茅,請求他於推求玉璽之際網開一麵——原來這小太監一時貪愛玉璽精巧,居然私自竊回下處玩賞,久之,卻沒有機會歸還。待皇上想起來要用這一顆玉璽了,卻找不著了。

荊茅聽小太監詳述經過,便道:“‘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孟子·滕文公下》)你今夜送禮來,而今夜你還是個賊,我若是收了你的饋贈,不也成了賊麽?你今夜回宮去,且將玉璽埋在藏寶之地東牆角積灰深處,我明日自有說。”小太監堅持要將饋贈之物留下,荊茅的腦子還是迂,轉不過來,道:“不不不!到明日之後,你就不是個賊了;你既不曾做賊,如何要送我金子和綾羅呢?‘非其義也,非其道也,祿之以天下,弗顧也。’(《孟子·萬章上》)”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皇上果然召見,問起如何尋回失竊的玉璽。荊茅遂奏道:“‘周諺有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左傳·桓公十年》)乃知原是匹夫偷去玉璽也。而宮中並無匹夫,則無人懷璧矣。既無人懷璧,又何罪之有乎?且夫玉璽者,唯聖上一人而已,懷之者無所施,焉用盜?子曰:‘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靈公第十五》)是有卷而懷之者,乃為無道之邦;而有道之邦,則無卷而懷之者。陛下以今日之天下為有道耶?為無道耶?”

嘉靖皇帝一愣,道:“我豈無道之君乎?”

“然也。”荊茅接著搖頭晃腦地說:“君非無道,則天下治矣;天下治,則豈有卷而懷之者耶?玉璽實未曾失竊,乃是小臣誤失於塵土之中,但往東壁之下積塵盈寸之處尋之即得也。”

皇上派人去尋,果然找著了,少不得又下詔,給了絕大賞賜;雖然官不加秩,另封“國師”之號。這,就叫人過意不去了。這過意不去的人姓海名瑞,字剛峰,瓊山人氏。此人一向耿介忠直,能抗言極諫,官戶部主事。當初嚴嵩援引荊茅入京,海瑞便以異類視之。見他祈雨靈驗,抒解了農桑之困,也算功在蒼生,一時便放鬆了對他的查察。

不料此日金殿之上一來一往的對話,卻讓海瑞大啟疑竇:一個為學不純的方士,自凡道術靈光,畢竟還有實用;可一個開口閉口曲解經籍古典的小臣,就不得不令大臣覺得既可鄙,又擔心了。試想:荊茅這看似還十分靈光的算計萬一哪一天用在正派大臣的身上,且以聖眷正隆,寵信有加,斯人若欲樹朋黨、興大獄,再同嚴嵩黨羽蝟集蠶叢,成為一大勢力,顯見絕非朝堂之福。此念一定,海瑞立刻上奏,參了這荊茅一本。其中有這麽幾句:“此人本無學術,肆其狂妄,曲解聖教,其妖言惑眾,蠱媚聖聰者,實屬禍端,罪不容誅……”

皇上看到這裏,忍不住說了話:“方士之中,惟此人術業靈驗,且言談近儒,專以誠明立說。卿家不也是讀書人麽?怎麽倒容不下一個學貫儒說的道士呢?”

嘉靖這番話並非泛泛之言,他見慣了朝堂之上藉由各種冠冕堂皇之論來傾軋異己的說辭,直覺海瑞就是看不得旁人親近聖躬,索性也用這誅心之論駁斥回去。海瑞可是早有腹案備稿,立時應聲奏道:“誠明之說,正小臣之所以行其詐也。乞請皇上藏物於匣中,當臣之麵召問之,果爾能說出匣中之物為何,直指明確,臣方敢以‘至誠前知’許之。否則,請置奸邪於欺君之罪論處。”

皇上其實是相信荊茅能夠應付的,隨即命太監取來寶匣,中藏一物,召荊茅上殿,問匣中之物究竟。荊茅哪裏能知道呢?惶恐匍匐,戰栗觳觫,歎道:“荊茅死矣!”

由於四品之官達奏,距離禦座較遠,皇上聽得不真切,問道:“他說什麽?”偏在此際,那個當初偷去玉璽的太監當下回奏道:“國師說的是‘金貓’。”

皇上聞言大樂,開了寶匣,取出一個玩意兒來,朝海瑞扔了過去,海瑞低眼一看,也傻了——此物以純金打造,鑄成臥貓之形,是皇帝用的紙鎮。這一下沒話說,海瑞叩首謝罪而退。一代清官,栽了個糊塗跟頭。

荊茅回到居處,把這驚險萬狀的經過也跟妻子說了,這妻子微微一笑,道:“你不過是個酸儒窮生,一旦位至四品,積貲巨萬,還求什麽出息?若再不知足,鹹魚幹身上果能自出水乎?不趁早稱病退隱,回家過平淡日子去,非等到大禍臨身而不悟嗎?”

荊茅一聽這話,長揖及地,連聲道:“是是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論語·先進第十一》)”隔天,荊茅就稱病致仕,帶著無數家產回鄉了。這位國師,腦袋沒有完全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