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史茗楣·奇報品

天日猶可偷換,還有什麽數定之事不可改易呢?

袁枚,字子才,號簡齋,平生以詩文結絡各方俊傑,形成一個十分壯觀的社交圈,在這個社交圈裏,有個人叫史茗楣。這史先生本來是袁簡齋的幕友,精通錢穀不說,還寫得一手好字。由於詩酒唱和的聚會上總少不了他,不到十年之間,令譽滿八閩,凡福州、興化、建寧、延平、汀州、邵武、泉州、漳州等八地的地方民政、財政長官,無不禮敬尊重。

即令這史茗楣已經從袁簡齋的幕中退下,各地州縣主動送上酬金、前來殷殷問訊、請代箸籌的地方官長仍舊絡繹於途。也由於他本人慷慨好施,經常濟貧拔蹇,所幫助的人常常受其惠而成功立業,這種人脈上的經營就不是一時一地問候示好、拉手抱拳者所能比擬的了。史茗楣於是也成了閩中一個望重四方的人物,不亞於地方官吏。

等史茗楣老了之後,仍然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場麵。每日大灶開飯,葷素齊備,菜肴精潔,連瓜果茶水一律陳設整齊,來吃白食的人隻覺自身是客,絕非等閑不入流的遊民,往往備受禮遇之後,一出門,反而感慨起自己居然欺罔了那樣一位以國士待我的善人,慚愧之心忽生,居然不好意思再來叨擾了。

但是在史老先生而言,並不是沒有遺憾。他半生為幕賓,一世做善人,直到不惑之年才娶了妻室,年過耳順才為兒子結了親家,又過了好幾年,兒媳婦的肚皮始終沒動靜。史茗楣心裏著急,就怕伸腿瞪眼之際,還看不到孫子出世。

有一日,門上來了個人物,年約四十,一身布袍草履,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神采,來到門上就直說要求見“史老夫子”,司閽問其緣故,這人說:二十年前曾蒙一飯之恩,今天是來報恩的。那司閽的笑了,道:“您老莫說是來吃一頓飯就要報恩,就是來吃上一年的飯,也沒有什麽可以報的——東側院兒往裏直走,您老過了花廳聞見飯香,順著味兒去得了。”

那長袍客搖頭道:“不不不!尊價誤會了,我是來替史老夫子完願的,煩請通報一聲,就說少奶奶有孕了,我來驗看驗看。”史家門上這些個送往迎來的仆役都是伶俐又溫順的人,一聽這樣出言無狀,卻不惱火,隻道家主人盡日招待些奇人異士,這種人談笑進退,似乎不討人厭怪就危危然不足以顯名立身。既然這般吐屬,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視若無睹;原話如何,就此通報而已。

史茗楣聽到這話,趕緊差人到兒子、兒媳房裏問去,結果連他兒子都不知道老婆懷了孕,倒是那做兒媳的為之一驚——月信遲了些日子,其餘並無異狀,隻自己覺得略有些意思,卻還不敢聲張,怎地卻讓個外人知道了這底細?

在咱們說書的今日,這般咄咄可怪之事一定會啟人疑猜,說這兒媳婦不老實;可兩三百年之前的當時,眾人卻覺得來者神通廣大,應該是個有道術的人物。是以史茗楣親迎到中堂,推請上座。來人遲遲不肯入座,隻請搬張板凳來放在下首的一張椅子旁邊,坐定之後,第一句話就是:“快請少奶奶來,我給勘一勘脈象。若有可為者,也得快一些了,否則誤了時辰,未必能夠奏功呢!”

“敢問這位大夫:怕誤了什麽時辰哪?”史茗楣和聲問道。

“史老夫子不是一直想抱孫子麽?”長袍客笑道:“今番少奶奶有孕,倘若能一舉弄璋,固自可賀;倘若得的是千金,豈不又要巴望個一年有餘?史老夫子年紀大了,雖說精神矍鑠、體魄康強,是壽者之征,但是有願未了,最是折生減命,史老夫子可明白小人這話的意思?”

“種草而字之曰宜男,乃由人說道;種胎能否得男,殆由天定奪。老朽一門上下就算能前知這孩兒是男是女,人力不可回天,又當如何呢?”

這長袍客道:“所以我說要快!史老夫子難道沒聽說過‘偷天換日’一語麽?天日猶可偷換,還有什麽數定之事不可改易呢?”

也是史茗楣望孫心切,當下叫出兒媳婦來就下手那椅子坐了,長袍客給搭上個腕枕,繞腕係了一圈紅絲繩兒,他則拈起左手拇、食二指,牽著紅絲繩兒的這一端,聽任脈動抖擻,不過是幾吐息的辰光,便搖了搖頭,道:“脈主得女,這是天定。不過老夫子一生積善,應有回天之德,請容小人放肆,為史老夫子煉一藥,可使這腹中胎兒,轉女為男——這也是小人為報平生知己於萬一,所可略盡綿薄者。”

史茗楣道:“請問大夫:這藥,要怎麽煉呢?”

長袍客歎了口氣,一撩袍角,道:“老夫子快別叫我大夫了,小人雖說沒什麽能耐誌氣,可還不至於淪落到做個醫生。不過小人飄東泊西,衝州撞府,有個諢號——老夫子就叫我‘袍子’罷!”

“貴客、貴客就是名滿兩廣雲貴的‘袍道士’?”史茗楣訝然離座,趨步向前,道:“聽說‘袍道士’所過之處,地無旱澇,天無寒暑,能驅山魈水鬼木精石怪,都說這是活菩薩在世,怎麽會來到這八閩之地呢?”

袍道士一笑,道:“我便是閩中之人哪!當年還是個生員,想要從功名場中搏一出身,可是窮蹇困頓,幾至於凍餒而死,幸虧得著老夫子垂憐,賞了小人一碗飯吃。之後,又在府上溷跡數日,才將養過來。”

“一日逢著老夫子垂問,小人說要考功名,老夫子說:看你骨相單薄,在官場上還是要受人欺負,未必能掙出一頭地;何不訪求名師,學那辟穀導引之術,說不定還能有仙緣,成就了異術。小人聽了老夫子的話,才出尊府就撞上個道士,居然正是棲霞山上碧下元真人,我隨真人苦修二十載,臨下山時,真人授我一門奇術,叫我到遇見真人的所在去償一份恩情。”

“我來到此地,仿佛認得舊宅門,也記得舊事,卻想不起該如何償恩情,轉臉看門前,居然有桑樹枝從天而降,枝上遍附蓬草,其勢疾如箭矢,在尊府門坊上繞走三匝,之後長鳴一聲,竟然當下向天地四方散去,空留一霎電光,其形狀恍似雪花片兒的一般。”

“這我就不由得想起來:當年我還念著儒書、想著舉業的時候,偏偏讀過幾行文字,中有‘國君生世子……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的句子。這是生男子的征候。可我看那桑弧蓬矢之顯像,若有似無,隨即覷看方位、觀算時刻,才知正是彼時,尊府少奶奶孕中原胎化形,落得個成女不成男。老夫子要抱孫子,就得再等一年了。”

“不過小人臨下山前所習之術,恰是以藥移換元神,易女為男,但不知老夫子可願一試吾術否?在老夫子,不試亦無妨,就多等一年;所可慮者,不過是明年少奶奶未必有身,即便有身,又未必是男丁罷了。”

史茗楣想了一想,道:“那就試一試罷!想當年我談吐冒昧,任意指撥你袍道士的前途,其實又何嚐顧慮了你日後學道路上的艱辛苦楚呢?你今日來償恩情,我何嚐不該把這當成是一份業報呢?就請袍道士一試身手罷!”

“隻這藥有個機關——因為**不能憑空而生,需以一肢改造,得男亦必缺一肢,但不知老夫子以為如何?”

史茗楣聞聽如此,卻自言自語道:“斷了一肢,就是殘廢,未能成就一全人,如何是好?難道不能斷一隻腳趾移花接木麽?”

袍道士道:“不行的!這套法術,上可以移下,而下不可以移上。倘若真要移末肢細端以鑄**,也不是不可以,那麽日後**會小一些——這倒不是太要緊的,但凡有了,能湊附著用,其實大小不算什麽。不過,小人倒是可以將左右手各借一隻小指為用,庶幾尺寸不會差得太多。”

再三籌度之下,終於訂出這個計劃。剩下的,在史茗楣後人的家傳資料之中並無詳細載錄。可見如何煉藥畢竟還是那袍道士的專業,不可隨意泄漏。我們隻能從有限的幾個句子裏看到:“遂設爐煉藥,佩服兼行。及期,果產男孩,手僅八指,見客靦腆,宛若閨閣中人。及長,羞嗇(澀)更甚。有欲驗其指者,大啼而藏匿,為同仁所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