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張天寶·運會品

可我根本沒入場,是怎麽中的呢?

科考縮減了文化內容,但是科考本身卻是有文化可說的。現在舉行大規模的升學考試,都說不同於以往的八股取士——甚至我們的孩子還經常可以在教材裏讀到譴責科考戕害士子精力和思想的內容,這種內容,要是不把它背下來,可能還會考不好。你說奇怪不奇怪?

說書人的本家張天寶是浙江紹興人,從小修習儒業,有個生員的身份,可生員不是白賴的,每年都得接受府裏、縣裏乃至於省派學政來到地方上所舉行的許多考試,稱之為小考。小考考得好,理屬應當,這表示讀書人盡了點本分;考得不好,就不應該了——天生萬物以養儒,儒無一業可報天,再不讀好書,怎麽對得起國家?——依照這個思維,小考不及格,生員還要挨板子。張天寶常挨板子,是俗稱“鐵板屁股”的那種人。這種人不是不讀書,也不是好嬉戲,就是不會考試。

小考不售,大考更是休想。每次入闈,腦子裏就一片米糊,半點墨汁兒不剩,如此老在家鄉等著考後挨打也不是辦法,於是想辦法到北地裏跟著些同鄉前輩幹“小師爺”。小師爺,顧名思義,就是師爺的徒弟。通常師爺混大了,自己不大管技術實務,有賬要算、有稿要擬,都隻動口不動手了。那麽誰來動手呢?就是師爺身邊的學徒。開店的叫“小利把”,跑腿的叫“小跟包”,幕賓高人一等,從學業伊始便稱師、稱爺。

由於張天寶出身紹興,幹師爺似乎是胎裏帶的本事,小師爺幹了沒兩年,就因為性情平和、善隨人意而獨當一麵,應了聘。之後在陝西、河南、甘肅等所謂“三輔之地”輾轉“遊幕”,十分忙碌活躍,也頗為牧令所喜。每月所得修金除了寄回家去孝敬雙親之外,還有餘錢積存,納粟捐了個監生的資格。三年一大比,舉行鄉試,這張天寶因為有監生證照,具備了考試的資格,是以一有機會就向東家請休假,到京師入北闈赴試——其實總考不終局,就完卷出場,之後的日子裏,無論是看戲賭錢,也無論是秦樓楚館,總之不過是觀光,窺奇好豔而已。說他沉迷此道就不對了,畢竟嫖賭是要花錢的;錢不夠,三年來湊趣一回,不至於蝕本傷心罷了。

乾隆三十八年戊子,張天寶的東家丟了官,他也就不得不辭館。想起曾經有舊日主東在都下候選,曾經給他寫過信,信上說得很實在:有“一旦得銓,諸事仰仗”之語,這話就是邀約入幕做賓了。於是不及知會便徑赴京師去尋,到了地頭上才知道:人家早一步得銓一職,到廣東上任去了。張天寶隻得滯留於京,等待機會——弄不好,這可是要餓飯的。

這一年逢著“大比”,最便宜的居住之地就是各個容留北地諸省來京赴試的會館了。可是會館早就被前來應試的考生占滿,更不許停留閑人。要找尋常住房,則房價騰貴,力有不逮,幾乎搞得存身無所。幸虧前些年遇上的東家以山西人居多,他可以說得一口流利的太原話,發現有山西人經營、專門照應山西老鄉士子的會館還有空房,於是假冒自己也是來考試的,才算是勉強得以棲身。

才住下不多時,忽而又有來看房的。這一標人鮮衣怒馬,風光大為不同,凡有空房,全都包了下來,這一間看過,當上房;那一間看過,當下房。有專用的書齋、專用的客廳,包廚包廁,可以說是一應俱全。每說一間屋作何用處,當下就有小廝動手打點,等前麵走著、看著的三五人數落既畢,後首跟著的已經將一間一間的房舍布置得井井有條、陳設煥然。又過不多時,來了個少年,看他馬騰車湧,仆從如雲,不消說,是要趕考的貴公子到了。第二天,這貴公子還拿著名柬到各屋拜會同鄉,這時張天寶才知道:來人是太原當地首富王家的少爺,叫王福康。不消說,膏粱子弟論起文墨來,還不一定及得上這“鐵板屁股”小師爺呢,不過,人家可真是來北闈一試身手的。拜完了客,還上他那書齋念書去,張天寶一聽,口音的確是太原不假,可就聽不出他吱吱呀呀念的是哪一部四書五經——因為沒有幾個念得對的字句。

倒是王福康的幾個扈從(咱們就喚他們李四、王五、徐六罷),同張天寶交上了朋友。原因很簡單,人家三缺一,而會館裏住的都是士子,要不就是伺候士子而寸步不能離的書童家丁,誰也沒有工夫陪這幾個人“打馬吊”,能湊得上腳,也打得像樣的,除了張天寶也沒別人了。這些人問起出身來,張天寶就謊稱自己也是來考試的,隻不過盤纏快要用罄,就館暫住、等候親友前來接濟——要是接濟不上,恐怕連入闈應考的夥食都張羅不起。這樣的應對之語,隻有頂尖油滑的師爺才編得出來——試想:能成天價陪人打牌,要不是心緒不佳、無心讀書,有哪個憂心功名的士子能做得到?再者,正因為“盤纏快要用罄”,打牌之資,恐怕還是得讓李四、王五和徐六醵貸周轉。三兩日打下來,張天寶非但不窘迫了,囊中居然還有閑錢,又可以找間半掩門的土娼寮消消暑氣。

到了八月初,忽然有個戴著頂寬沿兒笠帽的路客來訪王福康,還把李四、王五、徐六等人都叫進房去密談了半天,談罷,路客扭頭就走,形跡十分神秘。過後不久,李、王、徐忽然跑到張天寶的屋裏來,李四劈頭就問:“閣下今番應考,是個貢生的資格?還是監生的資格?”張天寶答曰:“是監生。”王五接著道:“這些年偽冒訛托的不少,你是真監生?還是假監生?”張天寶立刻理直氣壯地答道:“有憑有照,怎麽假得了?”徐六又應聲道:“看你鎮日同我們打馬吊,並不讀書,怎麽一個考法兒呢?——我看你這監生的憑照,終還是假的!”

張天寶有些沾帶著心虛地不高興起來,當下開啟箱籠,拿出憑證給看了,那李四才道:“是真憑照,真是讀書人哪!”王五也跟著道:“讀書人能打那麽一手好牌,可見一理通、理理通。”徐六最後接著說:“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冒犯!張公子大人大量,恕罪恕罪!”可張天寶不是不心虛,他畢竟不能因為要證明自己是真監生,就得真入場考一回,於是一邊將憑照收回箱籠裏,一邊補了幾句:“我親戚再不前來接濟,我這回怕還是不能進場的。”

此言一出,三個牌搭子忽而一齊道:“張公子不必多慮!”李四道:“就算不能進場,咱們也還可以到處縱覽遊觀,解解幽悶哪!”王五道:“我輩相好,喝酒食肉、賞戲看花,豈能不與張公子共呢?”徐六隨即道:“城西有寡婦一名,可以清心退火,咱們說去就去了不?”

張天寶可是滿心歡喜,但是嘴上不能說出來。誰知李、王、徐三人似乎也樂得陪他尋歡訪豔,可以說縱酒肆博,沉湎花叢,樂而忘返。直混到八月七日深夜,三人才對張天寶說:“我等天亮就要送公子入場了,得回館舍去了。”張天寶道:“貴東人初次應試,恐怕有不熟悉的地方,我也陪著去走一遭,說不得還能指點一二小事。”

這是個關節。張天寶陪那王福康入闈,不過是八月八日一早的個把時辰,不意在試院與人摩肩擦踵之際,還遇上了幾個常考試——也總考不取的舊識,打過招呼,人問:“又來考了?”他怎好說是來幫貴價公子提箱籠的呢?隻好唯唯以對。不到半日完差,李、王、徐又鉚足了勁兒陪張天寶繼續流連在花街柳巷,這就不必細述了。

發榜那天夜裏,由王福康在館中做東,約為通宵之飲,以俟報捷者。捷報傳來,王福康居然中了;更不可思議的是:張天寶居然也中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就說到放槍了。

話說這一天夜裏,忽然間會館裏外識與不識的人多了起來,各色衣著光鮮耀眼的報錄邀賞之人絡繹不絕,潮湧而入,先搶進來一波兒高聲賀:主人中了!主人中了!王福康當然大為高興,但是沒有人看出來:其實早在設宴歡飲之際,王福康臉上就流露出誌在必得之色。外人倒是沒有多想,總以為世家子弟好排場,夜夜笙歌,歡飲達旦,自然熱鬧高興。

張天寶心忖:人家中了,自己的舒泰日子也快過完了,感傷不過徒然,還是伏案大嚼,擎杯劇飲來得痛快,直過天亮猶未已。到了午後,有一大群人喧嘩而入,連看門的也擋不住,一路闖進杯盤狼藉的酒筵之上,才有人指著張天寶道:“您不是新科的舉人張天寶麽?到處有人找您,您居然在這兒呢!”

張天寶睜著一對又濁又凸的大眼珠兒,說:“你們說什麽?我、我、我不明白啊!”這廂李、王、徐三人連忙攛掇了,對報錄的說:“新貴人醉了,別惹惱了他!要多少報錄錢,都由我們這兒發付,人人都有、人人都有!莫要爭執、莫要爭執。”眾人才出門,張天寶這廂趁著酒意又拍起桌子來,道:“怪哉!怪哉!真怪哉也!怎麽會有這般咄咄怪事?”

王福康這一下忽然急躁起來,搶忙驅散了剩餘的客人,李、王、徐三人才閉戶扃窗低聲告訴他:“你的確是中了!”

“可我根本沒入場,是怎麽中的呢?”

李四道:“咱家主人花了幾千兩銀子,訂得某貢生入場,預備在場中代主人作幾篇文章,這叫‘槍替’,或者‘槍代’——”

王五道:“沒料到這貢生日前來告:他的父親得急病死了,這是丁外艱,按律士子根本不能考的——就算要進場做‘槍’,當然也不能以本名、本籍入闈。”

徐六接著道:“於是咱們仨就想起你閣下來,何不將你引入妓院,作銷魂遊?另外借取了你箱籠裏的憑照,好讓槍手頂閣下之名入場,如此才好助我家少主東完遂科名大願。可那槍手學養兼優,心地也實在,見題落筆,不能自休,順便連自己那一本文章也正兒八經作完——你,就是這麽考上的。”

這樣,算不算富貴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