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賣鬼記

楔子

逆江而上的小破船上,顏十四覺得自己是世上最悲慘的人。

顏十四本是太平米市上最精明能幹的牙行,買空賣空、坑蒙拐騙的生意一直做得很不錯。人們常說“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中的“牙”,就是他這一班人。

一年前米市門口算命的劉鐵嘴說他有大運在西南,於是他找人借了幾十兩銀子準備從江西販瓷器回太平賣。誰料買了瓷器在回程路上,被鄱陽湖裏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劫了貨。

江邊長大的他深諳水性,縱身跳進湖裏僥幸逃了一條命,可一船的瓷器都打了水漂。回到太平後就被債主們四處追債,無奈之下連賣房帶典當他老婆的首飾湊了十幾兩銀子要去雲南販銅,盈利用來還債。債主們不放心他,和他立下生死文書,如果他到期不回來,就要賣他的老婆、孩子抵債。

想到身後家裏妻子、兒子被人待價而沽,前麵去雲南的路上生蕃、瘴氣在等著自己,顏十四心裏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碼頭

顏十四坐的是最便宜的無艙快船,隻讓白天坐,不讓晚上住。船傍晚到了武昌,船老大把船靠岸停好,吩咐好明早辰時三刻開船,就把乘客們敢下船去。

別的乘客在那破船上悶了一天,船一靠岸,飛也似的都去碼頭上喝酒、賭錢、住店,隻有背負重債的顏十四舍不得花錢住店,也沒閑錢去喝酒呷妓女,隻能在碼頭上瞎溜達。

正百無聊賴時,看到路旁一個人坐在馬車上喝悶酒。那人一邊喝酒,一邊唉聲歎氣,手裏的筷子一下都沒動,下酒菜是一包筋頭巴腦的鹵牛肉、一包餡兒鼓鼓囊囊的大餃子。

出了家門就米水未進的顏十四看著那誘人的下酒菜就走不動路,厚起臉皮圍著人家的貨車一圈圈地打轉,想找這人蹭兩杯酒喝。那人似也樂得找個人傾訴,看他在這裏轉了好幾圈,真的招手請他過來。那人給顏十四斟了一杯酒,還拿了筷子給顏十四。饑餓難忍、口幹舌燥的顏十四謝過後把那杯酒一飲而盡,還吃了兩口菜。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原本唉聲歎氣的那人反倒撲哧樂了一聲說:“兄弟你慢些,我沒胃口,這都是你的。”

顏十四一聽臉漲得通紅,自知失態,連忙擦擦嘴搭訕:“兄長遇到了什麽事啊?獨自在此歎氣。”那人又給他斟了一杯酒,擺手說:“掃興,掃興,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顏十四再三問了,那人才一聲長歎,從屁股後拿出一匹麻布遞給顏十四說:“我剛收了這幾十車的好麻布,要販回老家汴梁去賣。哪裏想得到,早晨家裏托人捎信說我兒子在大都吃了人命官司,要我即刻去救。”說到這裏那人拿衣襟擦了擦眼睛。

那汴梁商人接著控訴:“我托武昌這裏的牙行去給我找下家,準備把貨盡快倒出去。那牙行把我家裏出了急事的事情傳開了,布商們都死命壓價,要拿一兩銀子買了我這三大車麻布。你說這些牙行是不是該殺?”

顏十四聽他說牙行該殺,心裏苦笑,麵上還點頭讚同說:“該殺,該殺。”

麻布

說到自己的老本行牙行該殺,顏十四尷尬起來,低頭去摸汴梁商人剛遞給他的麻布誇獎道:“你這麻布織得真是又密又細,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汴梁商人說:“兄弟你是識貨的,我這是南邊最好的沅江布,說是布,又細又密又舒服,比紗都不差的。”顏十四點頭讚同,那汴梁商人問道:“你們老家麻布什麽價格?”

牙行出身的顏十四對往年的貨物最熟悉不過,翻眼睛一想:“織得這麽好的麻布,按去年的行價一匹怎麽也得二百錢吧。”

那湖北商人擦擦眼淚對顏十四說:“我是真的急著要現銀,上京救我的兒子。兄弟你若有意,我這裏三車麻布,三百多匹還多,二十貫錢賣給你,也強過被那些牙行拿幾錢銀子誆去。”

顏十四一聽要賣給自己,本能地抱緊了裝著盤纏的包袱,腦子裏打起算盤:“三百匹麻布運回太平,一匹兩百地賣那就是六十貫錢呀!自己兩次的欠款幾乎都能還清了。”

久在商場的顏十四最懂買賣道兒,心裏想要接盤,但嘴上還不能鬆口,歎了一口氣道:“唉,小弟也不懂這布匹生意的門道,而且身上也沒有二十貫錢在,可惜可惜。”

那人忙問:“兄弟帶了多少?”顏十四答:“隻帶了十七兩,回程恐還需些盤費,隻拿得出十五兩。”

那汴梁商人聽了先是一陣搖頭,顏十四看他為難,便要提高一兩出價。還沒等顏十四開口,那人重重地一拍車頭說:“你我兄弟也是有緣,十五兩就十五兩吧,當我交了你這個朋友。”

顏十四心中大喜,嘴上卻說:“我實在不懂你們布匹行業裏的門道兒,這次隻當是幫你老兄了。”達成了交易,兩個人心中都舒快了不少,又重新推杯換盞地喝起酒,喝到半夜,汴梁商人要帶顏十四回客棧,顏十四舍不得花住店錢,就抱著自己的包袱,在馬車的麻布上睡了一夜。

山賊

第二天一早,汴梁商人和他的幾個車夫從客棧趕回碼頭,汴梁商人對車夫說:“這是新東家,你們就跟著他把貨送到他貴處去。”顏十四揉揉惺忪睡眼說:“兄長你有所不知,我老家是這長江下遊的太平州,順江而下的江船又快又穩。您的幾位兄弟隻需幫我卸貨上船就行,不用趕車跟我回去。”

汴梁商人把他拉到一旁,小聲對他說:“兄弟你有所不知,本地的牙行不是要強買我的布匹嗎?現在布被你買去,他們一定懷恨在心,碼頭上的船幫和牙行都是沆瀣一氣的,不知他們會動用什麽手段加害你。這幾個馬夫是我在沅江雇來的,跟他們武昌人不相幹的,一路上老實本分是最信得過,而且我已經提前給了他們車費,兄弟你不需花一個錢的。”

顏十四想想自己在太平米市做牙行時和碼頭上的地痞船幫如何為難敲詐過往客商的狠毒手段,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連聲對汴梁商人說:“兄長想得周密,想得周密。”

從包袱裏拿出自己抱了一晚上捂得溫熱的銀子,跟汴梁商人做了交接。互相又客氣了幾句,汴梁商人說自己忙著回鄉救犯事的兒子,作揖告別後揚鞭催馬一路向北而去。

顏十四心係著家裏妻小,整頓了一下,也和三個馬夫上路了。路過集市時,果如汴梁商人所說,牙行、腳夫們對他指指點點,仿佛在說“就是這人搶了我們的便宜”。

官道上坐馬車雖然沒有坐江船快,但是四平八穩,一路上各種食肆小店倒也方便。路上碰到設卡盤查的蒙古兵,看他一車都是些不值錢的布匹,也沒抽幾個稅。

車行了兩天進了一片山區,顏十四一行怕有占山為王的強盜打劫,都十分小心警惕。入夜了還沒走出山區,顏十四幾個就有些擔心。突然無人的四麵響起了喊殺聲,顏十四對三個車夫喊:“快趕馬!讓強人捉了去,咱們都活不了!”三個車夫快馬加鞭地飛速前行,突然最後一輛車子咯噔一聲響,馬夫以為後麵有追著的強盜在砍,趕馬趕得更快了。三架馬車奔命似的衝出了山區,逃過一劫。

少女

出了山區進了平原,天也拂曉了。直到進了驛站,用了早餐,才徹底壓下驚來。最後一輛車的車夫突然想起自己的車似被砍了一刀,就領著顏十四去看。

走到車邊上,發現車上並無刀砍斧劈的痕跡,連個箭頭都沒有。顏十四想要看看狂奔途中布匹有沒有掉落,打開馬車後門,不隻布匹一匹沒少,布匹上居然還多了個妙齡少女!

晨光照入車廂,隻見那少女外麵穿著一件金絲紅底兒的小夾襖,裏麵襯著淺綠的千褶素裙,看得出裙子裏凹凸有致、身段修長,白淨的臉龐上秋水剪瞳,巧梳的垂鬟有些稚嫩的微黃。顏十四等人不知是什麽人,就拿馬鞭戳弄她。沒兩下那少女被戳弄醒了,一睜眼看到四個大漢在車廂外麵圍著自己,連忙蜷縮到車廂最裏麵小雞啄米似的磕頭說:“好漢饒命,英雄饒命。”

顏十四看她不住地磕頭,連忙說:“我們不是好漢,也不是英雄,隻是過路的客商。”那少女聽了仍磕頭道:“謝相公搭救。”顏十四止住她磕頭,把她請下來問:“你是誰?怎麽在我們車上?”少女答道:“小姓楊,江北廬州良家女,隨父去四川郫縣做縣官。赴任路上在山裏遇了一夥強人,殺了我父我兄,那強人頭子又要強占我,我情急之下就躲入了相公車上,相公恕罪,相公恕罪。”

聽完了她的話,顏十四弄清楚她的來龍去脈,又聽說是廬州做官人家的姑娘,心裏大喜,以為是奇貨可居,準備把她送回廬州領一筆厚厚的謝儀,便說:“這下好了,咱們是大同鄉,我是太平州人,回程路上稍微繞點遠就能把你送回廬州。”那少女一聽要送她回廬州,竟哭了起來說:“相公,我們全家隨父去四川赴任,家裏田屋盡賣,一家人也都被強人所殺,廬州已經無家可歸。”顏十四聽她說的那麽慘,自己心裏也涼了半截,心想謝儀是領不到了。“隻求能在相公身邊服侍,報您救命之恩。”

顏十四沒接話,讓她一起用早飯,少女說:“男女大防,不便同席。”顏十四知他們大戶人家規矩大,也就沒勸,給她包了幾個小餃子送到車裏給她吃。

一路上這少女最乖巧不過的,白天顏十四和車夫們用飯她就在一旁斟酒,晚上她把客棧裏的床鋪鋪好自己卻回車廂裏墊著麻布睡,清早顏十四一睜眼就看她已經打好了熱水,擰好了手巾給他洗臉,顏十四和車夫的換洗衣服她也漿洗得幹幹淨淨,伺候得顏十四最舒服不過。

狠心的牙行顏十四原本準備把她賣到勾欄妓院裏換錢的,被她伺候了幾天也有些舍不得了。一下沒忍住,在馬車廂裏就把她收用了。家裏結發的妻子是個屠戶的老女兒,全太平最潑辣粗糙的一個,顏十四哪裏體會過這份可愛溫軟?這一路上幾乎再也沒下過車廂,麻布做了鴛鴦繡被,車廂做了鸞鳳暖帳。

太平

一馬平川的官道上,叼著野草,哼著曲兒,顏十四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心想馬上回了太平,自己低價買進的這一大批麻布一變賣,不僅能還上虧空,搞不好還能盈餘幾兩銀子下來,心裏別提多美了。而且路上還撿了個如花似玉的小美人,這一趟真是財色雙收。

貨車到了顏十四家裏,車夫在院子裏卸貨,顏十四給他老婆介紹自己新收的小妾。顏十四的老婆是潑辣的母老虎,一聽他納妾,馬上鬧了起來:“人家大戶人家有錢有勢的才納妾,你這現世報欠了一屁股債,連老婆孩子都壓給別人了,還有什麽臉納妾?我不活了。嗚嗚嗚。”

顏十四忙說:“夫人容稟,她是我路上搭救的,並不是花錢買的。”楊姓少女也央求道:“我隻求報相公的恩,做婢做奴都在所不惜的,求姐姐成全。”顏十四老婆聽她說些“相公、姐姐”之類的,更加惱了。

這裏正要打將起來,院裏的車夫卸完了貨進屋來道:“東家,我們要回去,求您把來回的車費傭金給結一下。”顏十四正因為家裏一妻一妾的事焦頭爛額的,一聽說他們要錢,沒好氣地答:“車費傭金那汴梁人在沅江收貨時不都提前給你們了嗎?你們休要誆爹的錢。”

那三個車夫說:“東家,我們是那汴梁人在武昌的集市上雇的,並沒去過沅江啊。”顏十四一聽才知道,吃了那汴梁人的騙。隻好對那三個車夫說:“三位在我這裏稍等,我去市場上找人出貨,賣了錢給你們結清。”

顏十四撇開家裏正在尋死覓活的老婆,抱著一匹麻布去了米市,找到相熟的幾個布商要出貨,誰知每家都不收他的布。不得其解的顏十四隻好去找自己的牙行師兄弟霍三一打聽情況:“師弟。我這織得這麽好的麻布,這些賣布的賤人怎麽都不要?”霍三一呡了一口茶道:“師哥,你這躲債躲久了,市上的行情都不曉得了?”顏十四忙說:“請賜教。”

霍三一道:“師哥,下江出了個聖女叫黃道婆,從瓊崖帶回來一種神花叫棉,鬆江府種了很多。這種神花織出的布又細又密,保暖透氣,且這棉布的造價跟麻布差不多,品質比麻布卻好得多。幾個山西商人從鬆江府販來了一大船棉布,本地布商都在找他們求購。”

顏十四忙問:“那麻布呢?什麽價?”霍三一答道:“你這些麻布呀,別說什麽價,想出手都很難!”

聽霍三一說了布匹行情,知道自己受了那汴梁人的騙,顏十四頓時晴空霹靂。霍三一看他滿臉絕望,兩眼放空,也沒再做無謂的安慰,狡黠一笑悄聲對他說:“師哥,趁著債主們還不知道你回來,趕緊收拾東西連夜跑吧。”

道士

顏十四回家都沒敢走大路,一路上畏畏縮縮、鬼鬼祟祟地繞小路走,生怕撞見債主們。正在這時,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顏十四以為是債主,嚇了一跳。正要磕頭告饒命,誰知一回頭卻是個老道。

顏十四心裏正鬱悶,被這道士嚇了一跳就更惱火了,罵道:“牛鼻子老道你作死嗎?青天白日的想明火劫道嗎?”那老道微微一笑:“施主,你印堂發黑、步履發虛,恐怕是家裏進了鬼啊。家裏是不是添了人口?”顏十四一聽更惱了:“你少來誆我,你爹現在正倒黴,可沒有閑錢給你化小緣。快滾,快滾。”轉身就要走,老道吃了他罵,也不惱,對他說:“你回家時且去看那新添的人口,她若沒有影子就是鬼,你來東門外的土地廟找我。”顏十四心裏煩躁沒理他,繼續往家走。

進了家門,顏十四的孩子在哭、老婆在鬧、三個車夫圍著他要錢,顏十四煩不過,掏出路上剩下的碎銀子給車夫,騙他們說:“貨已經賣去了,錢還有幾天才能到手,哥們拿著這些錢先去喝酒住店,過了明天來拿錢吧。”三個車夫拿了錢,千恩萬謝地去了。

顏十四誆走了車夫,打了老婆幾下,把她打回了娘家。自己跟楊姑娘進了房,準備籌劃跟她私奔出逃。

有些事,沒人提醒你一下,你不去留心,你一輩子都不會發現,比如你家的米缸每天都會憑空少一合米,比如說你家的小貓每月十五都不在家,比如你家櫃子裏收起來的一套被子無論放在哪裏都會自己跑到最上麵一層,再比如你新收的小妾沒有影子。正常人誰會沒事盯著別人背後看有沒有影子呢?

一路上夜夜同棲同宿,顏十四隻顧和楊姑娘親熱,哪裏留心她有沒有影子。這天被道士一說,也就留心看了幾眼。這一看不要緊,嚇得顏十四一身冷汗。那楊姑娘身後竟真的沒有影子!顏十四以為屋內狹小,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又把門窗大開,傍晚的斜陽射進來,隻見那白淨淨的臉蛋笑吟吟,水汪汪的眼睛亮晶晶,怎麽看都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隻是身後沒有影子。

顏十四畢竟是老江湖,雖然心知大事不好,強忍著害怕和她洗漱上床。上了床,任她怎麽需索勾引隻說身上疲倦,推說不幹。這一晚上也不敢睡,也不敢跑,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才說:“我要出去談生意了,你在家守著吧。”說罷故作鎮定地更衣出門。出了門,顏十四也不怕碰到債主了,飛也似的從大路奔了東門外的土地廟去找老道。

土地廟

一進廟門,顏十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喊:“道長救我。”

老道看他倉惶的樣子,微微一笑問道:“施主,是不是鬼?”顏十四連連點頭:“是鬼,是鬼。”老道接著問:“有沒有影子?”顏十四連連搖頭:“沒有,沒有。”老道看他一時點頭一時搖頭可笑得很,就又問他:“我說的對不對?”顏十四又連連點頭:“對,對。”

顏十四接著又是一陣磕頭,“道長,這家裏的鬼要怎麽破解?求道長解救!”老道含笑扶他起來,卻不言語。

顏十四再三磕頭求了,又從懷裏掏出一些散碎銀子來給老道說:“一點兒香火,不成敬意。小的身上帶的不多,待那鬼破解了,小的另有一份大大的孝心。”

老道看他誠懇,於是問他:“你在哪裏遇見的她?”顏十四如實答道:“小的出門販貨時路過一片山地,夜裏仿佛遇了山賊,於是縱馬拚命往前跑,第二天一早在車上發現了她。說是廬州人,跟著家人去四川,一家人都被山賊殺了,為了躲避山賊上了我的車。”

老道單刀直入地問:“你與她做了夫妻之事沒有啊?”顏十四不好意思地低頭含糊道:“做了。”老道沉吟道:“這鬼應是生前被行路的客商拋棄在山裏的妻妾化成的冤魂,假托人形,專找你們這些過路的客商複仇,日日**,她吸了你的陽氣還了陽,你被吸幹了元陽,往生都無處去,是要替她做孤魂野鬼的!”

顏十四聽老道說完,想起自己這幾天日日和她**,已嚇得失魂落魄。

老道看他嚇傻了,給他寬心道:“這鬼雖然厲害,但也沒什麽大神通,想要破解卻也不難。”顏十四聽說有得破解,又回過神來說:“求道長點化。”老道言道:“這種鬼隻是吸人元陽,並沒有什麽殺人的神通。要驅破它說來也簡單,把她領到人多處,待她不意之時,用口唾她,她便會變作羊。”顏十四忙接著問:“變羊?變羊後呢?還會變回來嗎?”老道說:“一天之後才能變回來。”

顏十四一聽急了:“那她不還要回來找我?道長你這法子……”老道說:“要想讓她不變回來,就用帶煞氣的東西斬了它。”顏十四忙問:“什麽東西帶煞氣?”老道想了一會兒說:“屠夫的放血尖刀、劊子手的砍頭刀、獵戶的夾子,總之就是常屠殺生靈的東西。”

顏十四說:“這個好辦,我嶽父就是宰豬的屠夫,放血的尖刀能從他那裏借到。”老道接著說:“把這羊抱至無人處,用這煞物弄死它,之後用火燒化成灰。千萬不能讓人吃了那羊肉,否則吃了的人也會變羊。切記切記。”

顏十四得了破解方法,千恩萬謝地叩頭謝過了老道。

收貨

垂頭喪氣地走在空無一人的小路上,顏十四覺得自己是世上最悲慘的人。

原本就債台高築的他又被那汴梁商人騙去了最後的本錢,千裏迢迢弄了一大堆賣不掉的麻布,以為撿了個如花似玉的美妾,誰知竟然是個害人的女鬼。

女鬼、麻布、欠債這些糟心的事都壓在他心裏,是越想越煩越煩越想,“女鬼、麻布,麻布、女鬼”,突然他心生妙計,大聲地笑了起來,身邊的路人看他又哭又笑,以為他瘋了,都紛紛走開了。

他也不管路人,徑直到米市去找霍三一,霍三一一見他,趕忙把他拉到後巷裏問:“你怎麽還不走?”顏十三說:“師弟,我有事求你。”霍三一回道:“你欠了近百兩的債,現在利滾利越滾越多,我哪裏幫得了你?我家裏金山銀山也填不了你的無底洞啊。況且我上有老……”顏十四趕忙攔住他:“行了,行了,別聒噪了,不是要你借錢,讓你幫我辦點貨。”霍三一好奇起來:“你辦什麽貨?”顏十四道:“這貨好辦,現在鄉下人手裏壓的都是。想是給錢就賣的。”霍三一更好奇了:“什麽貨?”

顏十四一本正經地說:“麻布!”

霍三一不可思議地望著顏十四說:“師兄,你裝瘋賣傻是躲不過債主的。”顏十四道:“哪個瘋了?你隻管讓那些麻布賣不出去的鄉下人把麻布都給我運到我家裏去。五十文一匹,十天後結賬。”

把霍三一托付好了,顏十四直奔客棧去找三個車夫。三個車夫以為他來送傭金,滿臉堆笑地叫東家,顏十四坐定了問他們:“你們想要錢?”三個車夫等了幾天早有些不耐煩了,被他這麽一問便惱了起來:“不想要錢誰跟你到這裏來?”

顏十四道:“錢我一定給,等十天以後,我給你們三倍的錢,但你們要去幫我做件事。”三個馬夫一聽有三倍的報酬忙問:“辦什麽事?殺人放火的我們可不幹。”

顏十四道:“也不用你們殺人,也不用你們放火,動動嘴皮子就好。你們三個晚上分開吃飯,食肆裏逢人就說,棉是黃泉花,穿棉布要變畜生,你們從鬆江來,鬆江現在滿街都是人變的畜生。”馬夫聽他說完,以為他瘋了,“東家,你是不是要裝瘋賴我們的傭金?”顏十四駁他說:“你才瘋了,我要是想賴賬,早就一走了之了,哪裏會來客棧裏找你們?”馬夫一想覺得有理,便不再質疑他,顏十四最後交代:“你們就記住我的話,四處去學,十天之後一定給你們三倍的傭金。”

交代完了三個馬夫,顏十四便快馬加鞭地趕到他嶽父家。他一進門,他那妻子就開始號啕大哭,還沒等他那屠戶嶽父動手打他,他“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上小雞啄米似的一陣磕頭請罪:“嶽父饒命,夫人饒命,我知錯了,我這就回家把那狐狸精趕回廬州去。”看他認錯得誠懇,還答應把小妾趕走,他老婆也哭得不那麽厲害了,他嶽父本來是想打他的,也沒動手,隻罵了幾句。看氣氛緩和了不少,顏十四又堆著笑臉地對他嶽父說:“兒婿自知有罪,現在去肉鋪幹些活,給嶽父賠罪。”又對他老婆說,“夫人息怒,等我回家把狐狸精趕走了,再來接您。”他老婆嘴上不饒說:“不回、不回。”顏十四告辭出門時又拉拉他的手,“早點來接我,我帶排骨回去,給你煲你最愛喝的排骨湯。”顏十四連聲答應,抱著兒子就走了。

出了屠戶家的門,顏十四直奔肉鋪,肉鋪的夥計看他來了,都來給他請安:“許久不見,姑老爺好。”顏十四一一點頭問候了,對他們說:“你們各自幹活,把賬本拿來,我來對看。”說罷進了肉鋪,坐在一旁看賬本。夥計們有的忙著賣肉,閑的逗顏十四的兒子玩兒,過了一會兒也就沒人注意一旁的顏十四。顏十四四下看夥計們不注意,提起衣裳下擺躡手躡腳去拿了一把放血的小尖刀放在懷裏。又坐回賬本跟前,叫記賬的夥計來問了些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雜事,還問:“城外大營的蒙古人是跟咱們家買肉嗎?”夥計說是,他又問:“他們一般都是幾時來啊?”夥計想了一下說:“辰時兩三刻吧。”顏十四又問了些別的,最後誇那夥計“是個機靈停當的人,以後定要提攜你的”,夥計連連點頭稱謝,心裏卻想:“誰要你這欠了巨債的破落戶提攜。”

顏十四從夥計那兒要了些下酒的筋頭巴腦、肝脾包起來,又賒了好幾斤豬肉包了一大包,這才離開了肉鋪。離開肉鋪,他到糖酒店用懷裏最後一點兒碎銀子買了一小壇酒、一小包芝麻糖,把糖遞給他兒子說:“拿著糖外公家去,跟表弟他們一起吃吧。”打發走兒子,顏十四抱著酒拎著豬肉,踉踉蹌蹌地回了家。到了家,他下廚溜了豬肝、抄了護心、煎了腦花,最後把豬脾埋在爐灰裏炙,就著這幾樣大菜拚命喝酒,一小壇酒喝了個一幹二淨,吃飽喝足了他就趴在桌子上裝醉,任楊小姐怎麽叫他,他都裝醉不醒。楊小姐無奈,隻好把他拖到**,一夜無話。

唾鬼

第二天一早,楊小姐埋怨顏十四:“你怎麽喝那樣多酒?虧了是在家裏喝的,有我照顧你,若在外麵,早讓歹人挖心挖肺害了。”顏十四心裏想著:“要挖心挖肺害我的,不就是你嗎?”臉上還賤嗖嗖地說:“夫人恕罪,昨天談成了生意高興,所以多喝了兩杯。”楊小姐佯嗔:“下次再那麽喝,我就惱你了。”顏十四堆笑道:“今天給夫人賠罪,帶您去米市上逛逛。”楊小姐心想來了太平這幾日,還沒去逛過聞名天下的太平米市呢,顏十四說賠罪帶她去,便高高興興地去穿衣化妝了。

到了市上,顏十四先領著楊小姐看看首飾、脂粉,哄她說:“你且挑好款式,等過幾日我的貨款到了,就來給你買。”逛來逛去,逛到了一處人山人海的所在,正是山西商人儲存貨物的山西貨棧。這幫山西商人不光從鬆江販來了大批布匹要出給本地布商,還夾帶了些鬆江產的棉襪、棉巾,在貨棧門口擺攤零賣,顯眼處還掛著幾件織得上好的棉布成衣小襖,但是織工極其精美,價格不菲,來買巾襪的人也都沒人敢問價,隻當是幌子。顏十四領著楊小姐穿過人群來了攤子前麵,吩咐客棧:“拿那件大紅的襖子來,給我娘子試。”

小夥計看他穿得不甚整齊,本不想給拿給他試的,但又一看楊小姐穿的都是好料子、好織工的裙襖,便又以為他是深居簡出、不拘一節的大財主,堆著笑拿下襖子來給楊小姐試。楊小姐脫下自己的金絲紅底綢麵襖交給顏十四,去試那棉布小紅襖。穿上紅襖後正要去問顏十四好不好看,顏十四冷不防地一口唾在她臉上,頓時,一個妙齡的姑娘化成了一隻白羊,大紅的小襖子還穿在身上。

這一下小攤上買巾襪的連同路過的都圍了起來看熱鬧,顏十四在一旁號哭:“我好好的一個娘子,穿了他們的衣服,怎麽變成了羊了?”這時,人群裏有個人指著穿著紅襖子的羊說道:“前幾天我在食肆裏聽兩個鬆江商人說,人穿棉布是要變畜生的,他們鬆江現在滿街都是人變的畜生!”周圍有好幾個人都附和道:“我也聽說了!棉是黃泉花,穿了棉布的衣服是要變畜生的!”

山西小夥計連忙從小羊身上把紅棉襖解下來,解釋道:“這是他變的戲法,我們東家穿的就是棉布衣服,也沒變畜生啊。”圍觀的人看著這活生生的羊,哪裏還肯聽他解釋,原本買了棉布巾襪的人都一擁而上要退貨,原本在客棧裏正在和山西商人談收購的本地布商也紛紛要告辭往外跑,山西商人拉著他們不讓走,山西貨棧登時亂作了一團。顏十四趁亂一把抱住那羊,飛也似的跑回家。

營變

到家後,顏十四把小羊捆好,從廚房裏拿出昨天從肉鋪偷回來的剔骨尖刀對小羊說:“小鬼啊小鬼,不是我要殺你,是你要害我,不得不殺你啊。來世你可別再托生成那被人拋棄在山中的苦命人了。”說罷一刀給小羊放了血。

顏十四把羊的大部分都澆上油燒了,隻留了它幾斤肉。用昨日從嶽父家肉鋪包豬肉回來的荷葉打包捆好。第二天一早辰時二刻左右屁顛屁顛地跑到嶽父肉鋪裏提著包好的羊肉對夥計說:“昨天吃下水吃了個豬油蒙心,這些五花的肉太肥了,我就不要了罷。”夥計滿臉嫌棄,嘴上替他開解道:“姑老爺不要不要緊,一會兒蒙古大營的人來進貨,給蒙古韃子吃就好。”

過了一會兒蒙古軍營的人來了,夥計果然把那包肉跟準備好的肉一起堆在了蒙古軍營的貨車上。夥夫把一車肉菜運回軍營,準備料理時發現了一包羊肉。蒙古人最愛吃羊肉的,可淮河以南的漢人又都不吃羊肉,覺得膻,偶爾北方運來的風幹羊肉已經是寶貴之極了,更別說這新鮮的羊肉了。夥夫拿著羊肉去找蒙古軍官獻媚,蒙古軍官大喜,叫上蒙古大兵們一起來烤肉。那些北方來的漢族士兵也想吃羊肉但摸不到,饞得直流口水。這幫蒙古人連肉帶骨把這點羊肉吃了個幹幹淨淨,連點渣都沒給漢族兵留,恨得那些漢族兵咬牙切齒。

那些漢族兵還沒來得及抱怨呢,那些吃了羊肉的蒙古兵突然一個個都變成了羊,穿著蒙古袍子的小羊在軍營裏滿地亂跑。那些沒吃到肉的漢族士兵都自覺逃過一劫,一個個心裏都暗想:“阿彌陀佛,幸虧老子沒吃。”

達魯花赤

營裏麵蒙古兵變了羊,沒吃上肉的漢人兵趕緊報到了州衙。

元代,各地總理軍情政務的一把手是蒙古官叫達魯花赤,二把手才是正牌的知州、知府。那達魯花赤不大聽得懂漢話的,讓同堂的漢官知州給他翻譯,知州的蒙古話也是個二把刀,急了一頭汗才把山西貨棧門前有人變了羊,蒙古軍營也有人變了羊這些事講給達魯花赤。

誰知倆人雞同鴨講了半天達魯花赤大人就聽懂了兩個詞“山西貨棧”“人變了羊”。蒙古人最迷信神鬼,一聽有讓人變羊的妖術,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拍板說:“羊,山西貨棧,燒掉,燒掉。”聽他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下麵漢人士兵也不知道他說是燒什麽,就問知州:“二老爺,燒什麽?”

知州最恨底下人叫他二老爺,沒好氣地說:“我哪知道燒什麽?你們大老爺讓燒就都燒了!”

幾個漢人士兵又問:“都燒是燒什麽?請二老爺明示。”

知州又問達魯花赤,達魯花赤鸚鵡學舌地學他說:“都燒了,都燒了。”還滿臉的讚許。達魯花赤在那裏微笑點頭,知州心裏暗暗叫苦,也不知道他到底要燒些什麽,心想:“燒多了的話百姓遭殃,燒少了再生出什麽人變羊的事端來自己烏紗不保不說,蒙古韃子說不定連我家也都燒了。”

想到這裏,知州一咬牙,一狠心,也顧不上什麽愛民如子了,對幾個漢兵說:“奉達魯花赤大人命,你們把妖羊抱到山西貨棧,把販妖布的山西妖人、讓人變羊的妖布、人變的妖羊全部鎖在裏麵,放火燒了。”

老爺降了旨,大兵們馬上開動把營裏的羊抱到山西貨棧裏去。山西商人一看滿貨棧的羊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大兵就把貨棧的門窗鎖死,潑了桐油一起燒了。變了羊的大兵、山西客商和貨棧裏整垛整垛的棉布一起葬身火海。那滿棧的貨物,燒了三天三夜才燒完,整個太平州的人都能看到那衝天的黑煙。

尾聲

顏十四坐在新買的三進大宅子裏,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一時間“人穿棉布變羊”“火燒山西貨棧”的消息從太平米市傳遍了附近百裏,周圍府州的百姓、布商都聞棉色變。原本賣不出去的麻布重新回到了市場上,顏十四五十文一匹收來的麻布,一躍漲到了三百文一匹,賺了個盆滿缽滿。

賺的錢還清了自己的欠債,顏十四又從布商手裏把他們壓在手裏的棉布全部低價收了過來,跟著三個車夫又把棉布販回武昌去,又大大地賺了一筆。這麻布棉布幾趟倒騰下來,他攢了一大筆本錢,接下了山西人留下的一大盤生意。顏十四的生意越做越大,竟成了太平州數一數二的富商。

人們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到了顏十四這幫精明狡猾的牙行這裏竟成了“無錢能拿鬼換錢”,真是厲害至極!

這正是:

人言車船店腳牙,縱使無罪也該殺。

遑論你我良家子,魍魎鬼狐也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