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斬鬼嬰

楔子

抗戰時期,河南一帶連遭水、旱、兵災,民不聊生,餓殍遍地,大批難民南逃淮河以南的南京、上海、合肥等地。逃到合肥來的千餘戶難民多聚集在北門外雙崗、白水壩一帶,搭建棚戶、安家謀生。

這其中有一戶姓“養”的人家,一對小夫妻帶著一個老奶奶過活。開始的幾個月一家人拾荒、做工攢了些本錢,便央人砌了個烤爐,在城外麵做起了“勤行”生意,賣燒餅。

他家因有祖傳的手藝,做的一手薄而酥的芝麻燒餅,暢銷全城,出息很好。頭年裏就在城內拱辰街裏租上了一間大瓦房,過上了小康的日子。日子雖然日漸好過起來,但這家人卻遇上了一樁詭刁的怪事。

養侉子

江淮間的人,愛把從北方來的人稱作侉子,故城裏買燒餅的人就都管他家叫養侉子。事情可笑在,他家雖然是姓一個“養”字,卻總也養不活孩子。

一家人安定下來以後,養侉子的媳婦懷胎十月,足月足日地生了個七斤多的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一家人無比用心細心照料,可不出滿月就無故夭折了。一心想著要孫子的養奶奶,怕下一胎再有差池,帶著兒媳四處求醫問藥、求仙拜神,吃遍了全城醫館、藥局的藥,巫婆神漢的香灰水也沒少喝,可新生兒不到滿月還是夭折了。

眼見著兒媳又懷上了孩子,無奈之下,老奶奶病急亂投醫,帶著兒媳去城內清刹廟,想請道長給打個陽醮(道教禳災法事)破解破解。

清刹廟原本是座被廢棄的荒廟,前幾年從江西龍虎山來了一個正一道士占了這裏。城裏城外都傳這老道是個得了道的真人,可問題是,這道士隻專門給人家死人做破地獄,從不幫人做畫符、打醮這些給活人消災的法事。多少大戶人家花大價錢請他打醮,他都不肯。

但這養老太太是出了名的會撒潑放賴。婆媳兩人一進廟門,養奶奶便雞啄小米似的一頓磕頭,扯著嗓子喊“請道長點化”,老道扶也扶她不起,引得外麵眾路人都來圍觀。道長無奈,隻好把她們請到後麵。聽婆媳二人七嘴八舌說明了來意原委,道長便問小媳婦逃荒前在河南是否生養過孩子,小媳婦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道長本就不願給人破解這些亂七八糟的怪事,見她還不願據實交代,就想端茶送客。養侉子的媽見狀急忙插嘴交代了實情。

過繼

原來在北鄉河南的時候,兒子兒媳生養過一個孩子。不過孩子不到周歲,河南就遭了災。包袱裏的口糧在逃荒路上很快就吃得一幹二淨,一家人陷入了絕境中。口糧沒有了吃糠皮兒,糠也沒有了吃樹皮,樹皮都沒得吃了,逃荒的人群中開始流行起吃人肉了。

開始還是偷偷地偷割人肉,躲起來吃,到了後來,往往人將將倒地還沒死透,四周的難民就已經一擁而上,把他宰割分食了。到最後,就連人肉都被有刀槍的強人壟斷,混在逃荒隊伍裏的強人把人根據男女老幼、新死久亡明碼標價。養氏一家拖老攜幼,自己不被人殺害賣肉便是萬幸了,根本分不到吃。死人肉成了壟斷品,繈褓裏的孩子也成了扒手們下手的對象,人群裏經常能聽到有孩子被偷的母親號啕大哭的聲音。

一家人走到半路上,眼見都要被餓死了,養家媳婦的原本飽滿的一對奶子,幹癟得像泄了氣的尿泡似的耷拉下來,再擠不出一滴奶水。孩子眼看橫豎也保不住了,養侉子便生了不要孩子的心。可自己的親生骨肉又下不去殺手,最後含著淚和同行的另一戶人家換了孩子,易子而食。含著淚吃完這一頓,一家三口又撐了兩天,才渡過了淮河,逃出生天。

這人倫慘劇,婆婆還沒說完,小媳婦早已哭得泣不成聲。道長聽完原委,歎氣道:“你們俎食活人,罪孽極大。但是畢竟是生存所迫,罪無可逭卻情有可原,以後要多做善事,消解罪業。”婆媳二人連忙點頭稱是,又追問:“那孩子為何又留不下來?”道長答道:“你那頭一胎孩子被人殺食,冤魂不散化成了厲鬼。接下來幾胎夭折的孩子都是那小鬼轉世,是來找你們討債的!”

婆媳二人聽完都吃了一驚,忙問道長:“老神仙可有辦法破解?”道長沉吟了半晌,才緩緩答道:“也不是沒有辦法,隻是我說出三樣你們都需照辦,不得有誤。”婆媳倆一聽有破解的辦法,趕緊一陣小雞啄米。見二人點頭答應,道長接著說:“第一,要在城外道士崗(今蒙城路橋附近)給你們那橫死的孩子建個墳塚。第二嘛,找個與父母雙方都有血緣的孩子過繼過來。第三,再生下孩子後,要給新生兒認丁、鎖、劉三姓的幹爹幹娘。”養家婆媳牢牢諳記,連連點頭。

交代清楚後,道長抄法器張羅起了水陸道場,破例給小媳婦打了醮,又畫了符交代她貼在**。婆媳二人給道長供養了好幾塊功德錢,千恩萬謝,並許下新生兒滿月後再給廟裏供養香紙蠟燭、香油獻牲。

婆媳二人回家後按照道長吩咐,挨個照辦。先在道士崗給那頭胎孩子建了空塚;又在城裏城外四處尋覓到了丁、鎖、劉三姓的人家,天天拿著燒餅去求,好說歹說才認上了幹親。前兩樣都落定了,可唯獨找孩子這一樣最難,一直也找不到與父母二人都有血緣的孩子,要麽是養家媳婦兒的親戚跟養侉子沒血緣,要麽是養侉子家的親戚跟養家媳婦家沒血緣,掰手指算起跟兩邊都有血緣的,大抵都餓死在逃荒路上了。眼看養家媳婦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一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可巧,胎兒八個月的時候,這養侉子有個逃到南京的姨表弟在那邊混不下去,也搬到了合肥來。他這個表弟當初娶親,就是養奶奶給他做的媒紅,親上加親娶的是養家媳婦的堂妹,夫妻雙方分別是養家夫婦三代裏的近親。

這世上有多少新鮮事,還沒等外甥來拜姨娘,做姨娘的反倒包了七八個燒餅去看自己的外甥。養奶奶到了她外甥家還沒寒暄幾句,就開門見山去找他要孩子。原以為要拉下老臉央求他一場,可誰知沒費什麽口舌,他外甥眼睛都沒眨一下就爽快地答應把孩子送給了養家。七個燒餅,換了不哭不鬧的半大小子,養奶奶歡天喜地地領著孩子,一路上逢人就誇:“俺們娘家人都是最善的善人,不知積下多少陰功才能生出這麽周正的孩子來!”

到此,空塚、認幹親、抱養孩子,一切準備妥當,就等著孩子降生了。

兩個月後,孩子出生,是個足斤足兩的大胖小子。一家人精心嗬護,生怕重蹈覆轍,養侉子的媳婦就把孩子放在自己**,半步都不讓別人抱走。

眼見都要定下滿月酒了,養侉子的媳婦晚上睡覺時一個轉身,壓到了孩子身上。第二天早起發現時,孩子早已沒了血色,孩子他媽哭死過去也不濟事。

明明全部按照老道的吩咐辦好了,可這一胎的孩子還是沒養過滿月,養侉子的娘惱羞成怒,趕走了抱來的孩子,日日跑到鬧事的十字街上,拿起銅勺鐵腕敲敲打打地罵街,口不擇言地罵那老道長是那騙人錢財的神棍,罵清刹廟是那窩娼聚賭的所在,一口字正腔圓的北方話合轍押韻、敲打帶唱地罵了一套又一套,好不熱鬧。城中的老少婦孺都圍在四周看,就連日本憲兵都停腳不去巡邏,來看她猴戲似的罵街,邊看邊對身邊漢奸說:“她的,中國大鼓書,好!”從口袋裏摸出一張日本軍票還要賞,倒鬧得漢奸哭笑不得,不知怎麽向太君解釋罵街與大鼓書的區別。汪偽的警察局看這鬧市圍觀聚集的人太多,怕出點什麽事激起民變,就用警棍把她打跑了。

斬鬼

需知,舊社會電燈不普及,油燈又舍不得總點,黑燈瞎火裏老百姓沒什麽消遣的,**大約是打發漫漫長夜的唯一選擇。加之那時候沒有什麽避孕措施,夫妻若恩愛,女人大約年年都會懷上一胎。過了一年多,養侉子的媳婦又懷上了孩子,養侉子的媽聽旁人講,從湖北那邊來了個扶鸞請神的“神仙”,神通廣大。養侉子的媽連忙又帶上媳婦去找那湖北“神仙”。

那“神仙”原是個過陰請妖的神棍,每到一地,變幾通戲法,扶鸞下聖扮作呂祖麻姑,先將鄉民糊弄住,再套問出本地靈怪事宜,誰家宅子鬧了鬼,誰家孩子丟了魂。情報收集完成,往往來問事的人未張嘴他便能說出你所問的事,裝成一副未卜先知的樣子。養家婆媳二人未到,養奶奶罵街時,傳遍全城的那點破事,前前後後他都知道得明明白白。

養家婆媳進門後,隻聽她二人報了家門說姓養,湖北神漢就一揮拂塵,讓她們噤聲,把眼半睜半閉若有所思,唬得她婆媳兩個一愣一愣的。那“神仙”隻見小媳婦生得五官俊俏,頗有些姿色,就生了歹心,把養奶奶支出去,曰“摸骨問脈”,口裏念念有詞,由淺入深把養家媳婦摸了個遍。養家媳婦兒懾於他的**威,也不敢反抗,隻能任他猥褻。

湖北神漢占足了便宜,摸過了癮,才把養奶奶叫進來,裝模作樣地問道:“我已從她骨相摸出來了,你家可是孩子活不過滿月啊?”婆媳二人都是一驚,自己尚未開口,“神仙”就知道了來意,急忙拜倒大呼:“神仙保佑,神仙保佑。”這神棍倒是有些左道法術的,又得知她家養活不了孩子是因為逃荒路上易子而食的緣故,設法詐了她家十足的好處,才教了那婆媳破解的方法。

“那小鬼不願超生轉世,三番五次來討債。要製服他需下狠招。”婆媳二人忙問是什麽狠招,那神棍低聲道:“再生下孩子來,一落生便攔腰用鍘刀斬成兩截,斬斷他的魂魄,屍體要先潑上黑狗血,用硬木匣子裝上,正午時埋到城隍廟院裏。若如此做,還能保你能生四個大胖小子,個個長命百歲。”婆媳二人領了破解方法,千恩萬謝還給了幾十塊供養。

四胞胎

幾個月後,養侉子的媳婦順利生產。孩子呱呱一墜地,剛送走了接生婆,養家奶奶急忙關上大門、插上門栓,跑到柴房去拿鍘刀。剛生產的養家媳婦舍不得這會哭會鬧的男孩兒,抱著不讓養奶奶抱走,養奶奶一把推開她把孩子奪走,不顧兒媳婦哭鬧,把孩子抱到自己房中,咬牙閉眼、手起刀落,就把孩子攔腰斬殺成兩段,小嬰兒的心肝腸胃流落了一地,可怖之至。

孩子不哭了,養家媳婦知道是孩子死了,反倒撕心裂肺地哭得更凶起來。養奶奶不管她,斬嬰兒時濺了一手一身的血也顧不上去擦,趕緊又到院中抓過自家溫順聽話的小黑狗,一刀破了小狗喉嚨,一腔黑紫的狗血潑到了嬰兒屍體上。按照湖北神漢吩咐,用硬木匣子裝上,貼上湖北神漢事先留給的鬼畫符。最後又買通了城隍廟裏的火工道人,把匣子埋到了城隍廟的院子裏。

養家媳婦新生的孩子雖不見蹤影,可旁人都知他家孩子一貫夭折,所以也沒人去多過問。隻奇怪他家燒餅攤子上一向是賣清真的鹵牛肉給人夾燒餅,那幾日不知為何兀地賣了幾斤帶皮兒的香狗肉。

這事過去一年間,養家媳婦傷心欲絕、心灰意冷,不願再與養侉子行**。養侉子也拗她不過,便不再需索,分床而睡。養侉子願意,養家奶奶卻不願意,先是勸兒媳婦,養家媳婦也不答話隻是以淚洗麵地哭。於是養家奶奶又拿著家夥到十字街去罵街,罵他兒子忤逆不孝,斷了祖宗的根,又罵她兒媳跟他兒子分床,分明有奸。夫妻二人被她鬧得無可奈何,隻好當眾答應她的要求,才把她領回家。以後幾月裏,兩人每日在養奶奶的嚴厲監督下,繼續行房。老婆婆坐在床邊上,看媳婦和兒子做事,這大約也是千古未有的一段奇事了。

不到一年,養家媳婦竟然一下生了個四胞胎,四個孩子順利降生,健康長大,應證了神仙的預言。自此後,養奶奶閑暇時就抱著孩子到清刹廟門口去揶揄道長說些難聽的話:“有些妖人說俺們沒福分生養孩子,我們偏還就生養,一生養還得生養一隊四大天王。”道長是有了修為的高人,不去理會她,她來鬧時隻莞爾笑笑,也不言語。

玄機

解放後,合肥城裏的宮觀廟宇都被廢棄,僧尼道士都被迫還俗。老道長自幼出家,早已無家可回,政府無奈就把他安置在省政協大院門口傳達室,連帶看自行車。夏夜避暑時有好事的小青年就跑到政協大院去起哄,問道長養家的事。

道長被這些好事者纏問不過,加上看自行車也是無聊,便一五一十跟圍觀者道出了此中玄機。“養家那頭胎孩子是那橫死的厲鬼,我給他想的法子,步步都是有道理的。我給她打醮畫符算是鎮壓那小鬼的邪氣,第一樣讓他們給那頭胎孩子做墳塚,是為了穩定住那小鬼,也讓那頭胎孩子有個歸宿好做轉生。”

“第二樣抱養那個孩子是騙那小鬼的障眼法,因為抱來的小孩與父母雙方都有血緣,小鬼會誤以為自己討債的計劃落空,養氏夫婦已經成功生養了孩子,便會放棄繼續討債。第三樣給新生兒找丁、鎖、劉三姓幹爹,是取了釘、鎖、留的義,好留住那新生兒的命。待到她來謝我,我隻需再給那頭胎的冤魂小鬼做個破地獄的法事送他去投胎,便大功告成了。”圍觀者聽得入迷,連忙問養家按照他的方法做怎麽生養不了孩子。道長笑道:“我讓他們抱養那孩子,本是騙那討債鬼的障眼法。當時我的法子失效後,我就猜測一定是那過繼的孩子可能有問題,可能並非是……所以,就沒騙過那火眼金睛的討債鬼,嘿嘿。”

道長說到這裏就一味傻笑,也不說明白。當場剛好有當年一起從北方逃難來的人回憶說:“養侉子的老表逃難路上,因為餓得不行,似在路上逼她媳婦兒賣過幾次。”好事者一陣恍然大悟似的嗷了一聲,相視會心一笑,接著嘖嘖作聲。

好事者又問:“後來他家怎麽又一窩生了四個孩子呢?”道長歎氣道:“想來是那湖北神漢用邪法鎮壓住了討債的小鬼,之前被討債小鬼頂掉的四個孩子就都回來投胎了。”

道長頓頓接著說:“那湖北客人乃是個修煉左道的神棍。我猜他定是讓養家的人殺害了新生兒,又用邪法鎮壓住了那小鬼冤魂,可是這法子雖然暫時鎮壓住了小鬼,但是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無論他用的什麽辦法,那小鬼魂魄終將複原,隻是時間問題。他們二次殘害那小鬼,不僅沒解決問題,又造了一樁冤孽。那冤死的小鬼魂魄愈合,會托生到他家的下一代,變本加厲地來討債的。”

聽罷眾人隻當是慢慢夏夜消磨時間的笑話,不去當真,也有上綱上線罵老道封建迷信欠改造的。之後眾人聚在一起又扯了些別的,直到睡覺時分,人逐漸才散去。

尾聲

1967年底,大約是先知會有什麽不得了的劫難,道長把傳達室的一應鑰匙、信件收拾整理好,溘然仙逝。桌上還留下一封給上級領導的信,陳情了解放前臨縣發生的一樁驚天命案。這裏略去不表,另有拙作“破地獄”一篇詳述此案。

說回正題,這十幾年的晨光,養家和道長的事情幾乎早已經被時間湮沒,不再有人提起。1980年春天,政府文保部門重修城隍廟,建築隊從牆角裏挖出了一個腐爛腥臭的木匣子,幾個挖地的民工下工後,無故大病了一場。

直到前幾年,養家又一次回到人們的視線裏。養侉子的小孫子跟人合夥開小貸公司非法集資,以每月兩分的高額利息吸引投資。他家三個叔伯連同幾個堂兄弟都抵押房子貸錢,交給他生利息。就在去年,他騙取了自己各家親友幾千萬後,賭博破產,畏罪跑反,不知去向。養氏一家四門傾家**產,家破人亡。其中養侉子的小兒子不堪巨額債款重負,服毒自盡,一時間震驚全城。

滄海桑田,當年政協大院門口纏著道長的好事者,也都從不信神鬼的少年成了垂暮老者。老養家出了這事後,他們想起了當年政協門口老道的話,都覺得脖頸後麵發涼。又有知根知底的人透露說,養侉子騙錢跑反的這個魔星孫子,小名叫冬生的,是1980年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