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買竹籌

楔子

孟子曰:“食色,性也。”

這世上的人凡出了生就曉得要找娘吃奶,這占一個“食”字。長大成人懂了事也就曉得要娶妻嫖妓,占後一個“色”字。

民國時,上海雲集了很多大學,有學校就有學生。單身的男學生十八九歲,正是剛懂了事,一身邪火沒處發泄的時候。那時候的女學生又都保守得很,婚前絕不越雷池一步的,不似現在交了男女朋友就能帶去開房。有些膽子大的動了歪主意想去妓院娼寮呷妓,又怕被父母老師、同學朋友撞到。

彼時的上海灘就有這樣一種好處,隻要你有錢、想花錢,就一定有讓你心滿意足的花錢花樣。除了明妓暗娼,上海灘專有一種場所供這幫不敢逛妓院的學生去的場子——電影院。

不懂門路的人乍一看,這種電影院跟正經的電影院沒什麽區別,也是貼海報、掛水牌。花樣與不同隻有你進去了才能知道。

正經的電影院平日裏都是等五六點鍾工人白領下了工、學生下了學才開始營業,周末才開全天場,而這種小電影院一周七天都是從早到晚全天營業。

在外麵的大影院看電影是先花錢買票後進場,這種小電影院則不同,是先進場落座再讓你花錢。有帶著妻子、女朋友的,影院的小夥計就直接把你領到前排,每場開始前會有人拖著托盤,托盤裏麵都是小竹籌子,一個人看一場電影就要花一塊錢買一個竹籌子。一場放完後,托盤的人又會來,你要接著看下一場就要繼續買一個籌子。

若是一個單身男人來,就會有小姑娘來給你領場,那小姑娘會問你“用不用陪著看”,你若答“不用”,還是把你領到前排去,一場一個竹籌子。你若說“好”,她就把你領到沒人的邊邊角角不見光的地方陪你坐下。

坐下後也是從口袋裏掏出籌子讓你買,不過這籌子和前排托盤裏的籌子價格不同,領場小姐口袋裏的籌子是一百塊。買完籌子,那領場的女孩兒除了不能寬衣解帶跟你做那事,旁的任你撫摸玩弄,電影終場前別管她用嘴、用手總能讓你滿意而歸。

因為前排從托盤裏買的籌子是涼的,但陪坐小姐懷裏掏出來的籌子是熱的,所以常客們給這項娛樂活動取了個有趣的黑話名字叫“買熱籌子”。

英文小說

公示獲得建築係唯一一個公派美國名額的是汪佩元。汪佩元的確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學霸,每天早上一早就去教室上自習,最後一個離開圖書館。

但能夠被選中去美國,主要還是要歸功於他有個在教育部當司長的舅舅,單論考試成績的話,和汪佩元同寢室的馬三民才是正牌的年級第一。

被選中了公派美國,汪佩元便不怎麽去教室上課了,整天埋頭在寢室裏背英語。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出聲讀,自己不嫌累,寢室裏的人卻嫌他煩。一天同寢的花花公子陳啟文塞給他一本精裝的英文書,笑吟吟地說:“佩文,別老一個勁兒地背單詞了,給你一本英文小說,你練練閱讀。”汪佩元扶了扶眼鏡謝過了。

陳啟文給他的是一本美國的色情小說。封皮兒上印的倒是《G o n e w i t h t h e w i n d》,裏麵講的卻是斯嘉麗倒掛葡萄架。汪佩元一手拿著小說,一手拿著詞典,連夜看完一遍,看得血脈僨張。他晚上不出聲讀書,寢室其他三個人睡得香了,他自己卻在**輾轉反側睡不著了。

第二天,陳啟文幾個狐朋狗友來寢室裏談天,其他兩個室友都走了,隻有昨夜輾轉反側睡不著的汪佩元在**蒙著被子。陳啟文隻當他在睡懶覺,也不去理他。

以前陳啟文和他的公子哥兒朋友們到寢室裏講風月的事,他都嫌聒噪,一般都是抱著課本逃去圖書館的。這天他們在寢室大談電影院裏陪坐的勾當,汪佩元仍坐在**裝作看書,實則立起耳朵在聽。陳啟文幾個講:“看電影買熱籌子比去妓院局子好得多,一來不怕熟人朋友碰上,問起來就說是看電影去了。二來那些電影院裏賣熱籌子的都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比妓院裏那些老窯姐嫩得多。”他那幾個朋友紛紛讚同,後來幾個人越說越不上道,口無遮攔地說什麽“小美手法好”“麗麗胸脯軟”,聽得一旁偷聽的汪佩元麵紅耳赤,渾身僵硬。

陳啟文幾個談到午飯時候就去外麵覓食了,留下被子下麵一動不動的汪佩元心裏想:“世上還有這樣奧妙所在,又能一親少女芳澤,還不會被熟人撞破。有趣,有趣。”他也不好意思問他們是哪裏的哪家電影院,隻聽了個隻言片語,說是事前要買竹籌子。

他穿好衣服跑到圖書館,翻遍了英文百科、清人筆記,也沒找到“電影陪坐”四個字。失望的他離開圖書館,走到理科教學樓前看到了“躬行樓”三個大字,想起了宋詩“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兩句。

摸摸口袋裏還有下半個月的生活費,所謂“錢是人的膽”。有了錢壯膽,又有了前人調撥,於是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校園,想自己一探究竟。

找書

汪佩元從徽州老家來了上海快四年,別說這種姑娘陪坐的小影院,就是正兒八經放電影的大影院也沒去過幾次。

出了學校東瞅瞅西望望,也不知道去電影院的路該往哪走,一個黃包車夫看他呆頭呆腦的,連忙跑上來問:“同學,您哪裏去?”汪佩元支支吾吾說:“看電影。”車夫招呼:“您上車吧,五毛錢,我帶您去。”

車夫把汪佩元哄上車,拉著他進法租界裏陰涼平整的小路上繞了兩趟,又把他拉回學校附近的一家大電影院。快到時,原本麵不紅氣不喘的車夫,突然開始氣喘籲籲,拿脖子上的汗巾在擦汗,把車停到電影院門口,“同學,到了。”

汪佩元本就有些“做賊心虛”,低著頭給了車夫一塊錢讓他找。車夫拿了他的一塊錢放到兜裏,看他麵紅耳赤,像有什麽急事似的,故意在懷裏袖裏摸來找去尋摸了半天,也沒找出來零錢來。車夫抬頭憨笑:“同學,今天拉您是第一份活,身上一點兒零錢都沒有,您等我去前麵煙店買包煙,把鈔票破開再……”汪佩元沒等他說完,不耐煩地擺擺手說:“算了,算了。”起身就往電影院裏走,車夫還假惺惺地在後麵說:“我給您記賬上,下次您坐我的車,我給您打折。”

車夫轉身時鬆開了勒緊的衣帶,口袋裏的零錢包叮當亂響。

汪佩元低著頭、捧著書,一頭紮進了電影院。車夫帶他來的是正經的大影院,白天不放電影,晚上才有場。汪佩元躡手躡腳地上前問一個小夥計:“我要看電影。”一個小夥計沒搭理他,抬了抬頭,用下巴給他指了售票處。汪佩元走到售票處說:“我要看電影。”裏麵先生說:“一塊。”汪佩元遞給他一塊錢,裏麵的小老頭撕給他一張票說:“《神女》,五點進場。”汪佩元抬頭看看鍾,才下午兩點。

影院的夥計在裏麵拖地、算賬、碼水牌子,沒一個人理他,汪佩元自覺沒趣,躲在大廳的一角不礙事的地方,默默地捧著自己的那本成人版《G o n e w i t h t h e w i n d》看,看著看著就在電影院的長椅上打起了瞌睡。

到了四點多,零零散散的觀眾進了影院,吵醒了汪佩元。汪佩元擦了擦口水,找出票來往裏影廳裏進。領場的小夥計看他在電影院長椅上待了一下午,都覺得他是怪人,故意不給他引坐。汪佩元灰溜溜自己進了影廳,坐在了一個靠後的角落裏。一座下,汪佩元就臉紅心跳地等著陪坐女,可他左等右等,等到電影都開場了也沒等來陳啟文說的“手法好”“胸脯軟”的陪坐女。

等了半天沒有等到,汪佩元就起身從太平門遛出了放映廳。剛出門沒多久,汪佩元發現陳啟文借自己的那本《G o n e w i t h t h e w i n d》忘在了放映廳的座位上。再推開太平門看,影廳裏麵一片漆黑,根本找不到自己來時的位置了,更不要提書了。

汪佩元無奈,隻好躲在太平門門口,準備等電影散場再回去找書。正在汪佩元坐立不安、百無聊賴之時,他耳邊響起了一個清脆甜美的聲音:

“喂,電影還沒散場,你幹愣在這幹嗎?”

愛玉

汪佩元回頭一看,身後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一個女孩兒。一頭披肩的波浪卷發微微泛黃,短袖的小旗袍露出兩條雪白的藕臂,俏皮地歪著頭看著他。汪佩元突然被可愛女孩兒搭訕,有些不知所措,語無倫次地說些:“我借來的書忘在裏麵,黑漆漆的找不到,還得還人家。”

還沒等他說完,女孩兒把又細又長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櫻桃小口上,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打斷汪佩元。女孩兒問他:“東西丟在裏麵了是吧?”汪佩元紅著臉點頭。女孩兒看他呆呆的樣子,笑著對他說:“那我陪你進去看完電影,等電影散場開燈了咱再找書。”還沒等汪佩元點頭,她就大方地拉住汪佩元的手,從太平門回到了影廳。

和女孩兒的第一次牽手就這麽毫無征兆地突然降臨了,汪佩元的心怦怦直跳,臉漲得通紅。女孩兒拉他在邊角無人注意處落了座,輕輕地把頭枕在他的肩上。汪佩元緊張地挺直了胸膛,一動不動,連鼻息都幾乎屏住了。過了一陣,女孩兒見他僵硬不動,湊到他耳邊問:“傻子,這樣呆著不累嗎?”對著他耳朵輕輕吹了一口氣,這一下,緊張無比的汪佩元身子一下酥了半邊,原本屏住呼吸的口鼻,也開始貪婪地呼吸空氣。他聞到了那空氣裏,全是她好聞的香氣。那鮮花般淡淡的芬芳,又酥了他另半邊身子,汪佩元徹底酥軟在了影廳的卡座上。黑暗的影廳中,他看不清懷裏的佳人,隻覺得懷裏有一團柔軟,初時有些涼絲絲的,慢慢地又溫熱了起來,再後來,隻能感受到身下一股芬芳的暖流。

這正是:

玉體偎人酥軟透,羅裳未解啟櫻口。

雨散雲收眉兒皺,鴛鴦十指環相扣。

女孩兒還依偎在懷裏。汪佩元想說些什麽,卻怎麽也說不出口,隻是緊緊抓著她的手。他小聲地問道:“你叫什麽?”女孩兒湊到他耳邊說:“我叫愛玉。”影廳裏的燈亮了,汪佩元還呆呆坐著,愛玉輕輕地推開他,乖巧地去一旁的座位上拿回了他忘在角落裏的那本藍皮書。

愛玉把書放到他手上,又坐回他的身邊,小聲問他:“呆子,走啦,還坐著幹嗎?”汪佩元憋了半天才羞澀地對她說:“你還沒給我籌子呢。”

愛玉有點蒙,反問他:“啥?什麽籌子?”汪佩元低著頭,害羞地小聲嘟囔:“啟文他們說了,電影院陪坐,會賣竹籌子,熱籌子。”愛玉眼睛溜溜一轉忙說道:“對,對,我忘了。”她俏皮可愛地吐了吐小舌頭,就在身上上下摸索。她“嘶”了一聲,從身上摸出了一枚小籌子遞給他。汪佩元接過籌子也沒好意思問多少錢,掏出一百塊給女孩兒,轉身就走。

女孩兒追到門外,一把拉住他,對他說:“下次來時,還去太平門外的走廊裏找我。記住,下次帶一個小銀元來,我不喜歡鈔票。”汪佩元怕別人看到他和女孩兒,慌忙點點頭,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船票

回了寢室,汪佩元把那本英文黃書還給了陳啟文,躺在**滿麵紅光地回味著什麽,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聞來聞去,還嘿嘿地傻笑。

陳啟文和馬三民他們雖然覺得他有點反常,但他這個書呆子一向會做些異怪的事,而且也沒出聲讀書擾民,也就沒去搭理他。

第二天,汪佩元把自己的“新生活”存錢罐裏的錢都倒出來換了小銀元,再把竹籌子放進存錢罐。一來二去,換出來的小銀元越來越少,存錢罐裏的籌子越來越多。

汪佩元幾乎天天去電影院報到,與愛玉之間也是如膠似漆、水乳交融,生出了一些情愫,已經欲罷不能。愛玉告訴他,自己是替家裏還債才出來做陪坐的,再兩年就能還清欠款了。兩人親熱情動時,甚至有等愛玉兩年後還清了欠款,要出去做長久夫妻之類的約定。

到了臨出國的前幾天,汪佩元花光父母給的生活費、學校發的獎學金,翻箱倒櫃找到的幾個零錢隻夠買入場的電影票,再也拿不出愛玉要的一個小銀元。

他捧著存錢罐在**翻過來、覆過去,心裏像螞蟻咬似的煎熬難受。最後他還是忍不住,把抽屜裏的零錢散紙、水票飯票所有值錢不值錢的票據都一股腦裝在兜裏,要去電影院。因為拿不出小銀元,他準備拿剩下的全部錢,買一張電影票,隻為進去見愛玉一眼,和她告別一下。

買票進了電影院,他就直奔放映廳太平門外的小走廊找愛玉。愛玉像往常一樣在小走廊等著他。

汪佩元開口說:“我今天來,不是來找你陪我的,過了這周,我就要去……”汪佩元剛開口還沒說完,愛玉把又細又長的手指放在自己的櫻桃小口上,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打斷汪佩元,一切都像初遇的那天一樣。

愛玉俏皮地吐了吐舌頭,不容汪佩元分說,就把他拉進了放映廳。與往常一樣,愛玉服侍得好幾天沒來的汪佩元舒服通透。溫存過後,愛玉又伸手從身上不知什麽地方摸出一枚帶著體溫的竹籌子遞給汪佩元,並問他:“你剛才說你過了這周要去哪來著?”汪佩元接過籌子答道:“美國。”

愛玉疑惑地吐了吐舌頭:“美國在哪兒?很遠嗎?”汪佩元不知道怎麽向她解釋美國的位置,為難地答道:“很遠,在海的那邊。”愛玉歪著頭追問:“海?崇明?比舟山還遠?”汪佩元被愛玉問的哭笑不得,隻好敷衍她說:“比舟山遠得多,坐船要個把月才能到。”愛玉似懂非懂地接著問:“那你啥晨光回上海?”汪佩元老實地對答:“短則三四年,長則……就不知道了。”

愛玉一聽不願意了,一把推開汪佩元,惱道:“不是說好了兩年後我還清了借款你要帶我走的,你怎麽說話不算話?”汪佩元自覺理虧:“這是國家選派的,不是我自己能決定的。”愛玉捶打他的胸口說:“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許你走。”

這時,電影剛好演完,放映廳裏亮起了燈。汪佩元看到身邊的杏眼環睜的愛玉氣得直咂舌。愛玉知道留不住他了,惱羞成怒地說:“籌子給你了,一個小銀元,給我。”

這下汪佩元為難了,他解釋道:“我今天沒帶小銀元,剛才剛準備解釋,就被你……”阿玉叉腰怒道:“沒帶錢你找什麽陪坐?”汪佩元看她聲音越來越大,怕旁人聽到,忙拉拉她的手說:“你別激動,我拿東西押給你。”說著把自己口袋裏水票、飯票等所有票據都拿出來。愛玉隻瞄了一眼,手都沒動一下,不屑地說:“誰要你的這些破爛?”

汪佩元無奈,把錢包拿出來翻給她看:“你看,我今天是真的沒有。你容我一天,我明天再湊了錢來還給你。”愛玉往他錢包裏一看,看到一張印刷精致畫著輪船的藍色票據,一把搶過來放在懷裏說:“就拿這個押吧。”汪佩元忙說:“那個不行,那是我去美國的船票,最要緊的。”愛玉鼻子哼了一聲:“要緊怎麽了?不要緊還押什麽?難不成你明天不準備來還?”說完轉身離開,汪佩元無奈,呆坐了一會兒才悻悻地離開影廳。

借錢

回到寢室洗漱上床,汪佩元一想到船票被押在愛玉那裏就坐立不安、心煩意亂,想要翻身下床弄杯水喝。剛好陳啟文從外麵喝酒回來,兩個人在門口撞了個滿懷。

汪佩元連聲道歉說“對不起”,陳啟文當晚幾杯酒喝得剛剛好,心情正是痛快,也就沒跟他計較,反倒抱著他開始說酒話:“咱們都是上下鋪一起睡覺的好兄弟,說啥對不起?兄弟你以後在外麵遇到啥事都跟我說,上海灘,你文哥說了算數。”

汪佩元把陳啟文攙到**,陳啟文仍抓著他的手不放,說些“你有什麽事,哥都能幫你擺平”什麽的片兒湯話。汪佩元趁著他酒醉問:“那你能借我點錢嗎?”陳啟文一聽,激動地推開汪佩元,從懷裏拿出自己的牛皮夾子,把幾張百元大鈔掏給他:“拿著。”

汪佩元拿著錢激動無比,連聲道謝,再轉身去看,陳啟文已經沾著床昏睡了過去。他給陳啟文蓋好被子,才回到自己鋪上,摟著陳啟文的三百塊錢睡了安穩覺。

第二天一早天剛亮,汪佩元就趕緊揣著陳啟文的百元大鈔到外麵的錢莊裏換小銀元。換出來小銀元,哪裏都沒去,直奔電影院等他們晚上開業。

電影院一開門,汪佩元第一個檢票進場,衝到太平門外麵的門廊上找愛玉。可愛玉並不在,他焦急地來回踱步,撓頭抓腮,左等右等,可愛玉就是不出來。

最後一場電影散了場,也沒等見愛玉蹤影。影院的小夥計進來打擾衛生時,趕走了還在走廊上躊躇的汪佩元。

沒見到愛玉,也沒討回船票,汪佩元垂頭喪氣地回了學校。他還沒進寢室,就被怒氣衝衝的陳啟文一把抓住脖領子:“你把誆我的錢拿哪去了?我還以為寢室遭了賊,挨個寢室地找,差點就去報警了!”汪佩元連忙從口袋裏掏出剩的幾張鈔票和換的小銀元交給陳啟文告饒:“文哥,這錢不是我誆的,是你昨天晚上主動給我的啊。”

陳啟文放開汪佩元的衣領,一把把錢搶過來質問汪佩元:“你換那麽多小銀元幹嗎?”汪佩元支支吾吾不作答,陳啟文抱怨了幾句就拿著錢往寢室走,汪佩元怯怯地跟在後麵。

寢室熄了燈,陳啟文把錢收好就躺回**,汪佩元也翻身上了上鋪。上了床後汪佩元翻過來,複過去,弄得床鋪嘎吱嘎吱直響,吵得下鋪的陳啟文不耐煩、踢了床板一腳,這才停了動靜。沒過一會兒,陳啟文剛有點睡意,上鋪汪佩元又開始不停地唉聲歎氣又把他吵醒,陳啟文一把把他從上鋪拽下來要收拾他,剛準備說什麽就聽見別的室友翻了個身。他怕吵著其他室友,把汪佩元拉到走廊上問他:“你小子怎麽了?一會兒借錢,一會兒又歎氣的,是不是紮嗎啡針了?”

汪佩元搖搖頭道:“一言難盡,說了你也幫不了我。”又一聲歎息,才把自己去電影院買熱籌子遇到愛玉、自己給她換銀元這些一五一十地講給陳啟文聽。陳啟文一聽平時呆頭呆腦的汪佩元居然還會去電影院找陪坐的女孩兒泄火,撲哧一聲樂了出來。“沒想到你汪佩元這濃眉大眼的家夥也去做那種勾當。”汪佩元被他說得漲紅了臉:“你要問我,我說了你不幫忙也就罷了,還來取笑我。”

陳啟文看他惱了,便好言問他:“要我幫什麽忙?你說說,能幫我就幫。”汪佩元抬頭,認真地看著陳啟文說:“借我一千塊錢。”

陳啟文聽了吃一驚:“你要這麽多錢幹嗎?是不是為了買籌子借了高利貸?”汪佩元直搖頭,陳啟文追問他:“你別怕,借的誰家?我有在青幫的朋友,或許能想辦法幫你擺平。”汪佩元擺手否認,吞吞吐吐地把自己有一天沒帶錢把船票押給愛玉,現在又找不到她贖回船票,隻好借錢重新買票的事告訴陳啟文。

陳啟文聽了嘿嘿一笑:“這叫什麽事,還用得著重新買票?這上海灘的哪家娼寮咱們說不上話?”

點了支煙,陳啟文繼續說:“如果是青幫的場子,青幫裏麵我有的是好朋友,要是洪門的場子就更好辦了,我老子早年鬧革命的時候入過洪門,是洪門裏的大輩分,都不用出人情,打個招呼就能給你把票弄回來,還管教那個娼婦吃一頓好打。”

一聽要打愛玉,汪佩元急忙擺手道:“打不得,打不得,要是沒輕沒重地把愛玉打壞了。”陳啟文看他還護著騙了他船票的陪坐女,被逗得合不攏嘴:“你小子還真是情種。那這樣吧,明天我約上幾個朋友,你帶我們去電影院,當著你的麵讓那個小娼婦把票交出來。”汪佩元聽了連聲道謝。

事發

第二天一早,陳啟文電話約了兩個青幫癟三,跟著汪佩元去了電影院。到了電影院門口,陳啟文望著汪佩元驚奇地說:“這家大影院也有熱籌子賣?我都沒聽過,你小子玩兒得挺隔路啊。”羞得汪佩元滿麵通紅。

兩個青幫癟三麵麵相覷,滿臉疑竇地對陳啟文說:“小文哥,這是租界工部局官資的大電影院,白天不開門的,也沒有陪坐的呀。”轉過身又問汪佩元,“同學,你是不是記錯了地方。”汪佩元說:“不可能,我幾乎天天來,不可能走錯。”

陳啟文見狀反問:“會不會是他們影院的夥計自己弄的搞外快的副業,沒有向你們報備?”年紀大些的癟三答道:“小文哥有所不知,他們要弄別的生意倒是瞞得過我們,可是全上海的小妞都是我們管的啊。他們要搞陪坐就要請小姐,請了小姐我們就不可能不知道。”

再去問汪佩元,他斬釘截鐵地認定就是這裏。陳啟文幾個也陪著他進了電影院。癟三問電影院窗口的夥計:“朋友,聽人說你們這裏有人賣熱籌子?”夥計愛答不理地拿起一打電影票抖了抖說:“朋友,我們這裏賣票的,不賣籌子。”

年輕的癟三看他愛答不理的樣子,激動地反問道:“外麵雖然賣票,誰知道你們裏麵賣不賣籌子?”夥計抬頭瞄了小癟三一眼,瞄到了癟三身後的汪佩元,冷笑一聲道:“朋友,我們這裏賣啥不賣啥,你問那個小學生,他比我來這裏還勤。”癟三幾人再看汪佩元,他已經漲紅了臉羞得說不出話,場麵一度陷入尷尬。

眼見從電影院問不出結果,陳啟文不好意思地送走了兩個癟三,準備晚上再來電影院,逮愛玉的現行。離影院晚上開場還有好幾個小時,陳啟文兩個就溜溜達達吃個午飯,準備先回去睡個午覺。

兩人到寢室還沒坐穩,隻見訓導主任邁著方步走了進來。陳啟文以為是查寢,趕緊把自己**的黃書春畫塞到被單底下。哪知道訓導主任根本就不往他下鋪看,徑直走到上鋪汪佩元麵前說:“你下來。”

一向膽小謹慎的汪佩元從來沒有違反過校規,連寢室的門禁都沒違反過,第一次被教導主任找上門有點不知所措。軍人出身的教導主任拎小雞似的把他從上鋪拎了下來,厲聲問道:“聽說你經常去電影院找陪坐?”

透明鱗片

汪佩元被凶神惡煞的教導主任猛地一問,蒙得不知道該如何做答,漲得滿臉通紅。陳啟文連忙接話:“老師,這書呆子每天都在寢室裏讀英語,我們都能做證的。”教導主任冷哼了一聲:“你這整天花天酒地的少爺秧子做的證,也不足信。”

“老師你這話……”“你閉嘴。”陳啟文還要貧嘴,教導老師粗暴地打斷他,又對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的汪佩元問:“聽說你天天去電影院找陪坐,把去美國的船票都押給陪坐女了?”縱是老實巴交的汪佩元也知道這是有知情人去教導處把自己告了,再不矢口否認敷衍過去,教導處報到學校,學校再報到教育部裏,留學資格被取消不說,說不定還要挨處分,但盡管如此他還是張不開嘴說瞎話,低下頭不敢看教導主任,拚命搖頭擺手。陳啟文看他實在可憐,冒著被教導主任訓斥的危險幫他辯解:“老師,這書呆子看到女孩兒都不敢說話的,哪裏敢去找陪坐?前幾天寢室遭了賊,他的船票和錢都被順去了,我也丟了幾百塊錢,左右寢室的人都知道的。”正好這時左右寢室的人都圍過來看熱鬧,紛紛做證表示前幾天陳啟文確實丟了錢,還挨個寢室地找過一次。教導主任冷眼看看他們:“你們都在這裏串供也沒用。”他走了兩步一把拿起汪佩元書桌上的存錢罐,一搖劃愣劃愣響,“這裏都是什麽?”

汪佩元看教導主任拿起了存錢罐,臉上由紅變白,癱坐在下鋪上,陳啟文也心說不好:“汪佩元每次回寢室都抱著存錢罐,裏麵怕是裝著竹籌子。”嘴上罵著汪佩元,“你這呆子,怎麽把我的存錢罐拿去了。”上前就到教導主任手裏搶,如果教導主任從存錢罐裏拿出兩個竹籌子,汪佩元的前程就徹底毀了。

陳啟文上前奪,教導主任哪裏肯放手?兩個人一爭一搶,存錢罐“啪擦”一聲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汪佩元嚇暈了過去。眾人都伸頭去看,存錢罐的瓷片裏哪裏有什麽竹籌子?竟然都是指甲大小的透明鱗片!

晚宴

汪佩元站在他舅舅的辦公桌前被罵得狗血噴頭,他舅舅氣得拿卷宗直摔桌子,汪佩元低頭大氣都不敢喘一口。這場景,跟九年前汪佩元“把船票弄丟”來找舅舅借錢買船票的那次幾乎一模一樣,隻是如今上海接收專員的辦公桌比當年教育部窮司長的辦公室大多了。

“當初我讓你去美國學美國最新的建築,以後回來好派上用場。如今我做了專員,專管上海的接收重建,讓你做個負責人不是剛剛好?你自己學什麽鬼東西?中國日本古建築?你要幹嗎?”他舅舅問一句摔一次卷宗,指著汪佩元罵,“我們花了那麽多錢、費了那麽大力把你送去美國,你就去學木匠?那你還去什麽美國,我把你送回老家跟木匠去學好了。”

汪佩元怯生生地說:“舅舅做過教育部的司長,安排我去大學做教授好了。”他舅舅把手裏的卷宗摔在一旁說:“教授是那麽好做的?現在仗打完了,像你這樣滯留在歐美國的留學生都要回來,哪個不想進大學做教授?你想想戰前的世道能出洋留學的,哪個家裏不是顯赫的?我現在也不在教育部了,哪裏還安排得動。”

看著垂頭喪氣的外甥,他舅舅緩聲說:“別哭喪個臉了,我現在升了官還能安排不了你?今晚上海商會的慶祝光複晚宴,我給你引薦現在上海最吃香的中建公司的馬經理,你到他那裏去掛名。”汪佩元唯唯諾諾,他舅舅翻了翻眼睛又說:“今晚還有一個你的大學同學,陳司令的侄子,叫什麽來著,跟你住上下鋪的。”汪佩元接道:“陳啟文。”

老同學

光複晚宴在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廳舉行,舞台上唱歌的是淪陷區最紅的歌星,喝的是汪偽高官留下的酒,連商界名流都有一小半是汪偽時期的老麵孔,隻有牆上汪偽的黃邊旗換成了青天白日旗。

汪佩元見了一身戎裝的陳啟文,激動得不知道是握手好還是擁抱好,緊緊地抓著他的肩膀,他倆可是真正的患難兄弟,當初還是陳啟文在寢室裏給他圓場,機靈地稱他是課餘時間在研究生物,才收集了那麽多鱗片,花言巧語編了一大堆才敷衍過了校方。陳啟文認出他來,一把抱住快十年未見的老同學險些哭出聲來:“兄弟,真沒想到還能活著見著你。”

兩個人緊緊抓著手唏噓著這十年變遷,從陳啟文的戎馬生涯一直聊到當年同學們的近況。說起當年的同學,陳啟文突然咬牙切齒地說馬三民,日本人打進來以後,馬三民投了汪,從工地上開始做,一路做到了負責上海重建的偽東建公司總工,光複前期他從重慶得了消息,連夜帶著偽東建給日本人承建的各處工程的圖紙和工程款項投了重慶,拿圖紙立了功,又拿工程款打通了國民政府裏的高官。日本投降了以後,陳啟文這個戎馬倥傯、出生入死的軍官才是一個少校參謀,做了漢奸的馬三民卻還官升一級又做了負責上海市建的中建公司經理。

當年向教導主任舉報的最大嫌疑人就是被汪佩元搶去留美名額的馬三民,汪佩元和陳啟文走廊上的對話隻有睡在窗邊上的馬三民能聽到,汪佩元往儲蓄罐裏放竹籌子也隻有同寢住宿的人能夠知道得清楚。說起馬三民如今得勢,汪佩元也是直搖頭。兩個又講到當年的事,至今不知道是誰拿鱗片換了籌子,正在這時,汪佩元的舅舅過來招呼他:“陳參謀、佩元,我帶你們引薦中建的馬經理。”陳啟文和汪佩元兩個對視了一眼,冤家路窄,他們又要見到馬三民了。

這十年,在美國校園裏度過的汪佩元除了眼鏡片厚了一些幾乎沒變樣,戎馬倥傯的陳啟文比沉迷酒色的學生時代還要精神健碩一些,隻有馬三民,當年健美的體態已經變得臃腫,整日堆笑的眼角已經生出了皺紋,梳得油亮的背頭裏還夾著一些白發。

汪佩元舅舅引薦時幾個人都一言不發,隻有馬三民客氣地應酬著,汪佩元舅舅看汪佩元不出聲,對馬三民抱歉地說:“這孩子這些年一直專心讀書,不會說話,馬經理以後多教教他。”馬三民陪笑著說:“您太客氣了,我和佩元是老同學,他是最老實本分的。”汪佩元舅舅一聽高興地說:“你們是老同學呀,那太好了,以後一定要相互提攜、相互幫助啊。”馬三民點頭稱是。剛好有個富商給汪佩元舅舅敬酒,汪舅舅拍拍馬三民說:“你們交大的老同學聊,我這個大學沒畢業的老粗就不跟著摻和了。”說著就轉身走了,尷尬地留下了陳、馬、汪三個老同學。

陳啟文拉著汪佩元要走,馬三民輕聲說:“啟文、佩元,你們聽我說兩句。”陳啟文酸他說:“哦?馬經理有什麽要指教我們的?”馬三民從口袋中掏出錢包拿出了一張泛黃的紙片,遞給汪佩元,“佩元,你看看這是什麽?”汪佩元接過紙片吃驚無比,竟是自己當年押給愛玉的船票。

陳啟文激動地問道:“怎麽會在你這裏?”一直一言不發的汪佩元則抓住馬三民問:“你見過愛玉?她在哪兒?”馬三民安撫著激動的兩人說:“這裏人多,去外麵說吧。”

白蛇

小酒館裏,馬三民對兩個多年沒見的室友緩緩道來。

淞滬會戰之後,上海城區一度被兩軍炮火炸成了廢墟,汪偽政府成立之後,為了政績就開始著手重建上海。但建築界的大拿們都去了重慶,因為馬三民在國民政府係統內不得誌,汪精衛方麵許給他做新成立的東建公司的總工,他就立馬上鉤去了上海。

馬三民意氣風發地進入淪陷區,準備曲線救國做“汪先生的斯佩爾”。誰知他剛到了上海,不少重慶那邊的專家陸續投了汪,東建公司的經理、總工都輪不到他了,汪偽的負責人就把他塞到一線的廢墟工地上做監工。

馬三民堂堂交通大學建築係的高材生,居然被發配到工地上做工頭。關鍵他這個工頭也就是個掛名工頭,工人師傅們在現場滿嘴的建築工行話切口他在課堂上壓根兒也沒聽過,更別提管理指揮他們了。但是他現在被困在淪陷區騎虎難下,披著漢奸的黑點,除了任人宰割再無他路。

一日,馬三民的工隊要清理公共租界一家被炸塌了的電影院。這電影院是一個比利時工程師設計的,從圖紙上看,這電影院設計得很巧妙,地基有一半打在一個小丘陵上,那個小丘陵原封不動地被壓在電影院底下。馬三民拿著圖紙看,工人們按部就班地幹著活,仿佛他們不是一個團隊似的。百無聊賴的馬三民在工地附近閑逛,正蹲在路牙石上一根接一根地吸著悶煙。正在這時,身邊不知什麽時候響起了一個甜甜的聲音:“小哥哥,跑到這磚頭瓦礫的地方來幹嗎呀?”轉身看時,是一個女孩兒,短袖的米色小旗袍露出兩條雪白的藕臂,一頭披肩的波浪卷發微微泛黃,她俏皮地歪著頭看著他。遇到搭訕的小美女,最會鑽營奉承、巧言令色的馬三民幾句話就把她哄得花枝亂顫滿心歡喜,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成了熟人。在工地上百無聊賴的馬三民每天就跟這個女孩兒混在一起。

這個小美女什麽都好,就是有兩個奇怪的地方,頭一個,經常馬三民去買包煙再回來時她就消失不見了;二一個,這女孩有時還會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比如“你看我像不像人”之類,每逢她問時,一向最會說話的馬三民就誇她說“我看你美得像天仙”,把那女孩兒哄得咯咯笑。不過有美女每天陪伴,馬三民也沒在意這些。

月中發薪那天,工隊都會聚餐。說是聚餐,不過也就是買些鹹魚糟蝦、米花油渣,再打些散酒來喝。為了努力跟工人師傅打成一片,馬三民也都會積極參加。酒桌上,工人們說的那些柴米油鹽的市井瑣事,他這個大學生哪裏聽得下去?他隻在一旁喝悶酒,心裏想著白天的女孩,假裝聽他們說話。一個工人師傅在一旁講起了鄉間的故事倒引起了馬三民的興趣,他素來知道這個師傅是最會講故事的。

那工人像說書先生一樣拖著長腔道:“我還在老家時,一次在田間幹活,碰到了一個漂亮的小青年。那青年給我們端茶送水、送菜送飯也不說圖什麽,就這麽堅持了很多天,跟我們關係處得都不錯。突然有一天聊天時,小青年突然問了一句‘你們看我像不像人’,我和幾個年輕夥計剛要接話,一個年齡大的老輩兒人站起來厲聲一句‘我看你像個畜生’,那小青年竟化成了一隻黃鼠狼!”

其他幾個工人好奇地問道:“那活人怎麽能變成黃鼠狼呢?”講故事的老工人答道:“那個老輩人說,那不是人,本就是修真的妖精,他渡了劫後要找人‘討封’,問人自己‘像不像人’。你若說他像人,他就會成了仙;你若厲聲說‘我看你像個畜生’,那修真的妖精就會變回原型逃回洞穴重新渡劫。”工人們聽了都嘖嘖稱奇。

馬三民找了幾個工人挖開地洞。地洞挖開,領頭的工人眼疾手快一鋤頭砸死了裏麵的一條米色大蛇,沒一會兒,那大蛇便化為了灰燼。工人們逐漸圍了過來伸頭去看,隻見那裏麵除了大蛇的灰燼,還有一張去美國的船票、一張法幣鈔票,還有一堆小銀元。